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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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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阑风长雨(四)

脱落的金箔粘在她的手指上,落薇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霎时过了千百种念头。

她太喜欢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的感觉,如今谋划乍然生变,不免叫她慌了一慌。

不过片刻,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中间出了纰漏的缘故。

这一套十二只垂莲金盏,原是早先摆在乾方殿的一套酒盏。

宋澜私下并不爱饮酒,故而酒盏闲置了许久,昨日她将酒盏搁在了显眼?处,今日宋瑶风进宫时先去拜会宋澜,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此物倒是正合会灵湖上的宴席”。

兴起之时,只需刘明?忠在一侧点上一两?句,宋澜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套被他闲置的金盏来。

落薇所谓为叶亭宴的计策添一把火,就是往市井之间散布了那首《假龙吟》。

那位售卖假金的商人原本就是她的人,当?初那些假金器卖得风靡一时,自然有她在背后推手的功劳。

被戳破所卖并非金器之前,商人曾在酒肆之中“偶遇”玉秋实长子?玉随山,与他一见如故,大方出手,送了他一整套垂莲金盏。

后来商人牵涉歌谣案中,逃之夭夭,玉随山担忧出事?,匆匆将这套垂莲金盏出了手。

玉随山出生得早,跟着玉秋实外放过,历经过家?门苦寒之时,不会如同寻常富贵子弟般一掷千金。商人出事?之后,他检查一番,发现商人赠他的垂莲金盏并非铜器,而是真金所制。

故而玉随山没有舍得直接弃置,想?着这样形状的金器市面甚多,这套也没有镂刻商人的印记,便遣人将其低调地售卖了出去。

玉秋实此人身上破绽实在太少,只能从他周身下手。

得知玉随山没有将金器直接损毁或者弃置时,落薇便知,这一局就算是成了。

这套垂莲金盏在落薇的运作下被一个小官收去,后经由内侍省的手献入内宫,又被宫人摆到?了乾方殿。

商人在送礼给玉随山时,混入了那只铜盏,玉随山当?初心中慌乱,未来得及一一探查。

落薇到?岫青寺去见叶亭宴,原就是需要他将这只混入其中的铜盏找出来。

所以今日得知他进宫之后,她遣人为他带了“金铜”二字,他也不负所托,一切顺利。

在落薇原本的谋划当?中,宋澜瞧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便会顺着内侍省彻查金盏的来处,从而查到玉随山身上。

届时玉随山与那商人有私交之事便会暴露。

商人已经逃离汴都,玉随山喊冤说自己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有谁能够为他证明??

宋澜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那逃离汴都的商人是否受了玉随山的指使?,更有甚者,这首《假龙吟》,会不会是玉秋实的手笔?

不需要彻底的证据,也无需坐定的罪名,她布置的一切,与叶亭宴在麓云山的谋划如出一辙。

春猎刺杀兼歌谣迷案,等到宋澜对宰辅的疑心积攒到?顶峰之时,才有可能彻底坚定他对于打破宰辅和皇后之间平衡的决心。

叶亭宴和她都看得清玉秋实的处境,才会笃定此事?并非他所做,可宋澜居于皇位之上,本就想?脱离宰辅掌控,不管是认为玉秋实行事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敲打,还是与皇后斗法,将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刺棠案真相拎出来做把柄,足以触到?宋澜的逆鳞。

但是原本镂刻在铜盏之下的“莲花去国”不知为何,竟变为了这样一句指向更加清楚、更加明?显的言语!

这一句“汀花有冤”,不仅将当?年之事更彻底地摊在了明面上,而且此句一出,重点便不再是歌谣案了。

歌谣中虽有“真龙”“假龙”之事?,但总归重点都落在了“假龙”身上,是借承明?皇太子?讽刺宋澜德不配位。

如今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宋澜,此事?的根本,不是讽刺他的无德,而是承明?皇太子?仍有旧部,是要为他当?年之事?伸冤!

玉秋实当年与宋澜一手策划了刺棠案,若只是敲打他德行不足、不能临朝脱离控制,极有可能叫宋澜认为是玉秋实所为。

可口称要为当?年翻案,便决计不可能是玉秋实所为。

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玉秋实若摊开当?年的事?,头一个被牵连下水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更改了这一句话?,最大的效用便是让宋澜的疑心从玉秋实身上挪到?了……

“阿姐?”

宋澜冷不丁地唤了她一句,落薇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宋澜正在打量着她,神?情失了平素面对她的温柔和耐心,一双杏眼?深不见底,带些探究意?。

落薇忽地打了个激灵。

在西园命案之前,她忍得极好,从未叫宋澜从她身上瞧出过一丝破绽,所以宋澜没有怀疑过她已经知道了当?年事?。

是从她擅自做决定、叫他上太庙祈雨,并且由此事?牵涉出了《假龙吟》一事开始,宋澜才对她生了一二分疑心。

这原是她故意?所为,一是为了叫宋澜遣叶亭宴来跟着她,方便二人见面,二是为了以后的谋划铺路。

可是今日之事引燃了宋澜怀疑的引线。

时机不对,提前引燃,为她招致的一定是杀身之祸!

落薇咬紧了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和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了些,用只有宋澜和她能够听?见的气声道:“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抓到?了么,怎么如今有人还说有冤?子澜,是谁含怨,是谁要叫冤!”

事?到?如今,她只能顺着金盏上的言语摆出最合适的反应,以观后事?了。

全然忘了前一句“无德”,只在乎有何冤情,才正合她一贯的表现。

宋澜盯着她看了半晌,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阿姐别急,我会好好查的。”

落薇惨白着脸在他身侧坐下,往下一扫,先看见了叶亭宴错愕的眼?神?。

她抓紧了手中的酒盏,微微摇了摇头。

叶亭宴垂下眼?睛,先前心中一切翻涌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冰水一般,彻底冷了下去。

他得了她的暗示,知晓她今日有一番布置,需要他将那只混入其中的铜盏寻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搓去表面的金箔、看清了铜盏之下两?句话?的刹那,心中几乎要被不可置信的狂喜淹没。

这若是她的布置,她刻了这样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年之事她不曾参与,或是事?到?如今,她后悔了?

在宋澜遣了内官去寻落薇的时候,席间一片静默,叶亭宴坐在原处,几乎被自己的荒谬想?法欺骗过去。

他一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分心去想?落薇今日的谋划是冲着谁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愿思索宋澜看了会有什么反应,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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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这仅仅是她如今用来铲除政敌的托辞,或是借由当?年之事?为自己的野心铺路,这样的两?句话——她对他有愧吗、有悔吗?

更加异想天开些……

叶亭宴几乎不舍得继续想下去了。

直到他看清了她惨白的面色,和微不可闻的摇头。

从烈火坠入寒冰不过如此,他低头去看自己攥着酒杯的手,发现自己满手都是冷汗。

她这一场谋划,竟被玉秋实看穿了么?

叶亭宴平静下来,细细思索了一番。

方才落薇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琢磨得一清二楚——这令他心神大震的两句话?,原是宰辅为了反击而镂刻的。

落薇想?借《假龙吟》叫宋澜觉得受到?了玉秋实的威慑,而玉秋实反将一军,同?样借了当?年之事?,想?叫宋澜觉得她后悔了。

这三个人在皇庭之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这样的日子?,难道就是当?年她做出选择之后想?要的吗?

叶亭宴冷冷地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扣在了桌上。

落薇的目光从叶亭宴身上挪开之后,便落到?了他对侧的玉秋实身上。

玉随山身为相国公子?,心智和武功都甚是平庸,一心想要为父亲做些什么,牵涉到?歌谣案这样的大事?当?中,本应不敢向他父亲吐露分毫的。

可玉秋实却只是遥遥地看着她,轻轻挑了挑眉毛。

那一双皱纹横生的眼中,藏了带着杀气的笑意?。

这时落薇才确信,这两句话必定是玉秋实换上去的。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窥破了她的局。

在春猎被牵涉、损失了林家?这一助力的情形之下,他竟忍得住一言不发,生生地等到?今日,狠狠反将她了一军。

如今局势,尚在他的谋划之中,而她却暂落下风,连他的后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从宋澜登基以来,玉秋实从未放心过她,多次向宋澜提议,放一个能够掌权、又不知他们谋划的皇后在身侧,实在是不知何时便能引燃的火药。

而宋澜尚且年幼,不甘心被玉秋实彻底掌控,所以一直含糊,放任他们二人在朝中斗法。

但落薇知晓,宋澜心中必然也时刻担忧她会知晓当?年之事?。

而玉秋实今日所为,就是对她的试探。

所以当?务之急,她千万、千万不能叫宋澜和玉秋实看出一丝破绽来。

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因这两句话惊怒、伤心,执着地想?要追根究底,但追根究底下去,会不会将她自己牵涉进来?玉秋实这么大胆,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一时间,落薇进退两难。

所幸她说了方才那两?句话?后,宋澜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不关心兄长旧事?的神?情来,匆匆安慰了她两?句。

玉秋实起身过来,拱手道:“自上巳以来,市井之间便有人刻意?散布不利陛下的言语,此举视同?谋逆,如今他们这样大胆,竟将手伸到了皇城之中!臣以为,此事?必得彻查。”

他看向落薇:“娘娘以为呢?”

玉秋实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他不知晓玉随山被牵涉其中,还是已经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落薇勉力平静了心神,答道:“自然。”

会灵湖上一场宴席就此而散,窥破如此皇家?密事?,在场众人谁敢多话?,连出宫时女眷问?起皇后娘娘为何突兀离席,都不敢多言一二。

许澹虽不是皇帝亲臣,但他如今在琼庭中声名尚好,今日便被上峰同?带了来,见众人噤若寒蝉,不由满心疑惑。

出了东门,众臣各上马车,许澹从马匹之间艰难穿过,突地看见了点红大会那一日与他对话的持觞士子?,不由高兴唤道:“兄台!”

他匆匆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兄台可还记得我?当?日点红大会,你我有缘,曾有杯酒之谊。”

常照缓缓回过头去,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道:“哦,是小许兄弟。”

许澹高兴道:“正是,上次匆忙,没有来得及问及兄台姓名,后在琼庭似乎见过几次,只是我身在藏书阁,实在繁忙,来不及上前问好。”

常照也笑道:“无妨,我姓常,单名一个照,小许兄弟唤我平年就是。”

许澹与他相对行礼:“我字泊明?,有礼了。”

两人顺着东门外的御街行走,絮絮谈了一些琼庭中事?,见常照得了银鱼袋,许澹还多问?了一番他的升职趣事?,听得啧啧称赞。

出了御街,他终于按捺不住,揽着常照肩膀问道:“方才在席间,我真是心惊肉跳,上回见平年对当年之事如数家珍,不知你可知这‘汀花台上冤’,究竟是什么事??”

常照今日比起上次寡言少语了许多,听?了这话?才讶异道:“你瞧见那盏上的字了?”

许澹连忙捂嘴叫他噤声,低语道:“那位叶大人当时持杯谢恩,走回来时正巧在我身侧,我耳力好,听见他不可置信地小声念了一遍。”

常照便再次不说话?了,许澹也有耐心,二人沿着御街一路走到汴河,在丰乐楼中开了个雅间,许澹上前去开了窗户,发觉此处正巧能瞧见汴河之上被封锁的汀花台。

常照走过来,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地说道:“当年陛下登基之后,为刺棠案寻找凶手,定了三位首犯——他们的跪地石像,如今仍在汀花台上,你可知晓这三人的身份?”

许澹点点头,又摇摇头:“听?人提起过,可汴都众人视刺棠案为禁忌,说得极少,我好似只知晓他们的姓名——是当年的科考士子?”

“是,”常照道,“却也不是,倘若只是普通的举子?,如何能有这样广的牵涉,刺棠案牵涉世家权贵不下百人,连五大王都……”

许澹惊道:“不说是暴民?么,竟有这样的连坐?”

常照抬手关了窗户,为许澹添了一杯酒,笑道:“泊明?若想?知晓,那我便细细为你道来罢。”

第42章 阑风长雨(五)

常照晃着手中的茶杯,拒绝了许澹要为?他添酒的动作:“我已许久不饮酒了,今日在宴上也是以茶代酒的。”

许澹也不勉强:“难得见平年兄这般不爱饮酒的文士。”

常照问:“泊明是哪年生?人?”

许澹道:“熙平十六年——叫庆和元年也好,我与承明皇太子同年生?人,好似与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叶大人也是一年。”

常照一顿:“我比你大了四岁有余。”

许澹惊道:“平年兄文士风采,我竟丝毫瞧不出来,如此,我确是该称一声兄长的。”

他弃了手中的酒壶,为?常照倒茶:“话说回来,平年兄怎地对刺棠这一桩旧案如此了解?咱们?同为?去岁士子,离这桩案子有两三年了,我是个?蠢的,又初来乍到,除了些人尽皆知之事,一分都探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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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照顿了一顿,淡淡地说:“天狩三年那一场科考,我也来汴都考过,只是当时才学不佳,未曾上榜便是了。”

许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长为?我讲述一二罢,也好解惑。”

常照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

“承明皇太子生辰正是上元节,自他出生?那年起,为?贺太子千秋,上元节庆从三日延到五日,连年赐酺,举国同庆,天?狩三年也不例外。当年先帝在大内生?了场病——至今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是大是小,只知有疾之后,先帝便?有意传位皇太子,当年的汴河大祭,也是皇太子以天子出行仪制代行的。”

许澹摇头可惜道:“承明皇太子颇有明君之相,当年在许州治蝗,声名连千里之外的北幽都有所耳闻……当真是天?妒英才。”

常照轻轻点头:“当夜混乱,谁也不知汀花台上究竟是何时混入了乱党,后来只听人说,祭祀典仪方毕,汀花台四处明灯忽灭,除却跟随太子上祭台的几名金天卫,其?余守卫皆被困人潮不能脱身。就在这一个空当里,有死士越过了太子近前?的侍卫,拼死刺了一剑,皇太子不防,受伤落水,汀花台上金天卫尽死,黑暗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

许澹连连叹气,没忍住还是摸回了酒壶,给自己添酒:“可惜,可惜,不过我听闻承明皇太子功夫不差,怎地这样轻易就叫他们得了手?”

常照摇摇头:“无人能知,灯灭之后,汀花台前?混乱一片,竟还在混沌中踩死了几人,刺杀皇太子的凶徒当时也未曾落网,还是汀花台上唯一活着的重伤金天卫喝令,众人才知皇太子遇刺,立时将汴河戒严了。”

“消息传回宫中,先帝病重,禁宫只发了一道搜捕令,当朝皇后娘娘先带金天?卫沿汴河搜了一夜,只寻回皇太子冠冕,如此众人方知储君已去。先帝不堪此噩耗,就此崩逝,再然后……点红大会前聊起娘娘之时,想必泊明已经知晓了。”

许澹愁眉不展:“先前说太子命丧暴民之手,平年兄又道是当年士子,我却有些糊涂了。”

常照指了指窗外:“你来得不巧,去岁汀花台修缮,不许祭拜了,汀花台上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若你看过,便能解惑。我且问你,承明皇太子早年政绩,除却许州治蝗一事,还有一件,你记不记得?”

许澹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是南方废人祭!当初两广之地‘杀人祭鬼教’风行,不仅当地多受荼毒,过路人也被诱杀过。时年似乎有一被贬的大人死于祭鬼之事,这位大人是太子少师方鹤知旧友,为?平老师怨愤,太子亲下两广,领兵布置了三月有余,将此教一举剿灭,得了天下盛誉。”

常照以手蘸水,飞快地在桌面写了三个?名字:“诛乱碑上三子——刘拂梁、左臣谏、杨衷——皆出身‘杀人祭鬼教’风行的两广和荆楚之地,今上登基后,遣官吏彻查刺棠大案,抓了这三人。此三人皆为?祭鬼教信徒,坚称承明皇太子早年废此习俗,应受上天?之罚,若能杀之,必获大神庇佑,金身不死。”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这般蛊惑言语,竟有人信?”

“为?何?没有,”常照微微一笑?,“三人饱读圣贤之言,当春均是榜上有名,谁知能犯下这样大案?今上与太子兄弟情深,初登基便?不顾太师阻拦,将三人凌迟闹市,遣人在汀花台上塑了太子金像,又刻碑铭记,要他们?跪像相赎。”

“陛下与太子倒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情谊,”许澹叹道,忽地又觉得?不对,“不过,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寻到死士近身刺杀?”

“自然,所以才有了这四个月中的株连,”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晓,进?京赶考的士子,多半在书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睐,借住于这些人家中,这三人也不例外。当初本案彻查,怎么可能只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这些臣属拥护的皇子……”

“诛乱碑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夺储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结臣下和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谋划的夺嫡!毕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只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没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联络臣属,为?自己继位造势,文官一派压倒世家本是常事,谁料太师和?皇后横插一脚,送今上登了基。”

许澹只听说过宋淇因参与刺棠案谋划被赐死一事,不想这背后居然如此惊心动魄:“五大王平素不爱政事,醉心诗文,词句四海知,书帖天?下习,怎会……”

常照颇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谁知醉心诗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岂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权势,无人不想要,为它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直将一生?情分皆悉忘却,诛手足、杀挚友、乱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1],皇权哪……”

他说到这里,忽地觉得自己说多了些,转而?道:“罢了,罢了,哪里轮得?到我等蜉蝣慨叹?总之,当年牵连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数被杀,同诛了十族——大胤开国以来,都少见这样广的连坐,不过储君美名远扬,又死得?凄惨,天?下士人不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赞今上有情。”

许澹听到这里,只觉胸中一阵难平的悒郁之气,不知是因还未为?天?下开太平便?身死的圣明储君,还是这寻不出错处的株连中无端被杀的人。

太子无辜,这样广的杀戮又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最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借着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阑风长雨,生?死人间,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圣天子观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岁尚小,朝中太师与皇后党争,虽不至耽搁朝政,总归是内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两广有西野余孽流窜,北方边境虽暂且平静,谁知几部联盟会不会突然进犯?守城的燕家军是皇后近臣,只盼太师不要从中作梗才是……这江山状似稳固,可哪时哪刻不是摇摇欲坠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许澹搁在桌上的铜制酒壶:“今日你我有缘,同忧江山之事,合该共饮,不醉不归。”

许澹也动容道:“不醉不归!”

是夜,落薇在琼华殿中抚筝。

会灵湖宴席散后,宋澜留了玉秋实和?叶亭宴议事,她没有寻到机会再与叶亭宴说一句话,只得?了裴郗的转告。

叶亭宴叫她稍安勿躁,等他探出太师虚实,再寻后策。

不知为?何?,她本来十分慌乱的心竟在听了这一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如同独行于骤雨之中,忽得?了一人掌伞。

虽不知他的去处,也不晓得?他的来路,但能在如此风雨中同行一段,便?是不可多求的缘分。

缘分——落薇想到这里,有些唾弃这两个?字。

虽然她还未将这个人全数看透,但她知晓,如此情境之下,他一定会尽力?保她,虽说她自己也能思索出破局之法,但多一个?人相助,便?是多一重的安心。

落薇定了心思之后,从内室中寻出了自己多年不弹的古筝,她亲手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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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着其?上的浮尘,又忽地想,若是叶亭宴此时叛了她,去投奔玉秋实,又该如何??

想了半晌,好似也不是十分可怕。

落薇拨了拨琴弦,发觉自己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若另投他人门下,她自然不敢自曝私情,可见过这么多面,彼此的把柄只多不少,只要她咬死不暴露已经知晓之事,宋澜再怀疑,也不敢动她。

可是叶亭宴就不一样了,宋澜要为?自己寻心腹,只要生?一丝一毫的疑心,便?会立刻弃置。

前?功尽弃,他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落薇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今日那位姓常的学士怎地未被留下?”

烟萝为她梳开了琴尾的穗子,道:“当初暮春场救驾之时,陛下只觉常学士也是个?人才,咱们?从林氏那里知晓此人投了玉秋实,陛下却不知,这才重用。”

落薇皱眉道:“天?长地久,朱雀总能查得到他是玉秋实的人。”

烟萝道:“是,结果近两日,刘明忠却忽地告诉我,玉秋实在陛下面前弹劾了常大人,说他四处结交,恐有异心,叶大人也帮腔,陛下有些不满,还是疏离了。”

常照确实是她看不懂的一个人。

那日叶亭宴想要对她说起常照之事,她含糊过去,原因是常照在去寻找叶亭宴之前?,先来拜见了她。

她提前?知晓他左右摇摆,并未多信,自然也不必听叶亭宴说起他的事。

瞧着常照并不像是蠢人,怎会不知朝堂之上最忌四处钻营,如此行事,势必暴露,如今被宋澜疏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薇便?道:“你继续着人去他家乡处细查罢。”

“是。”

她对着古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便将它搁在内室的供桌上,纤手勾弄,缓缓吟了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经心地弹完了,忽而听见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于是琴声转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2]

吟罢,她转过身来,看见宋澜站在她的身后。

转身太快,宋澜尚来不及敛了面上的阴沉之色,只好掩饰着咳嗽一声,轻声问:“阿姐,你在想念皇兄么?”

落薇反手拨过琴弦,在静谧到针落可闻的内室中划出一声清脆的琴鸣。

同样的阴云之下,叶亭宴突然勾断了手边的一根琴弦。

他面前的周楚吟顿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静。”

叶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静的时候。”

周楚吟问:“那你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么?”

叶亭宴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周楚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道:“想到了,但是这破局之法不能用,与没想到也无甚分别。”

周楚吟听了这话,表情却严肃起来:“玉秋实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叶亭宴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姓冯的内人,是谁吗?”

第43章 阑风长雨(六)

当夜宋澜并未留宿,与?落薇说了两?句话后,便?去?了玉随云处。

夏日天长,卯时初天际便?露了微光,烟萝往上朝之前官员们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还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刘明忠给我递了一块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铜镜之前梳洗,闻言倒也不惊诧。

叶亭宴虽说今年才来汴都,可?对皇城路径烂熟于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这般的人物,她毫不怀疑,就算说往玉秋实家中安插了眼线,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一夜时间,大概足够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实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么都没有。

落薇接了帕子,顺手往净面的铜盆中一丢,再捡回来时,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现了字形——原是街头杂耍的小把戏,接过来时,她嗅到了轻微的酸涩味道。

殿中仍旧昏暗,众人不知皇后此时已然起身?,无?人守在近前。

烟萝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凑过来看。

在跳动的火焰灯影之下,落薇看见了简短的几行字。

“玉晓卿身侧冯氏内人真身,乃暮春场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连事,卿知否?”

刚看到?这里,烟萝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暮春场春猎当日,烟萝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过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后山,也有她的兄长苏时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她才放烟萝出去?,怎么会被人发现?

这样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实这样大胆,敢把那句话换成“汀花有冤”!

玉秋实一直怀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设计让宋澜认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侧就是涉冤之人的后嗣,并且这样得她信赖,说她毫不知情,如何证明?如何能令人信?

连叶亭宴最后都问了一句暧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虽然献了那副《丹霄踏碎图》,道出宋澜心中想要胜过兄长的隐秘想法?,却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澜和玉秋实一手策划的。

如今在叶亭宴眼中、将来在众人眼中,便?是她身?侧最为信重的人,是当年被株连之人的后嗣。

叶亭宴会怎么想?

他问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缘何如此信赖?你若知晓,为什么要保她?

就算她与?叶亭宴在玉秋实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对故人的情分,这样动辄丧命的把柄……

落薇飞快地将帕子在烛台上引燃,让它在铜盆之下彻底烧毁。

余烬上飘,如同一抔香灰。

烟萝在她面前跪下来,颤声唤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会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时之间只是低着头,飞快地道,“昨夜宋澜来时,应当还不知此事,玉秋实昨日不说,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从而手忙脚乱,自?己露出端倪来。不妨事、不妨事,天还没亮,我?想办法?送你立刻离开皇宫,你去幽州寻阿琅、寻雪初,或者——”

她还没有说完,烟萝便?急急道:“且不说如何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脱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牵连。”

“牵连便牵连!”手边的烛火倏忽一闪,落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只要我?不松口,宋澜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若疑心过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废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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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需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师失势、舆论四起——才能废后!在此之前,他若对你生疑,我?们前功尽弃!”烟萝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神色凄然,“你此时废后,落到?太师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那你要我?怎么办!”落薇紧紧回握住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秀丽双眸泛起一片血红,“当年我?没有保下阿淇,也没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如今就算兵行?险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赌上一赌!”

“有些话当年我?就说过,你今日保全自?己,来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烟萝说到?此处,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泪水,“说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时出了纰漏,是我?牵连你!”

落薇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是我?没有算尽,你让我?想想,我?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絮絮低语时,烟萝抬起头来,正巧瞥见落薇搁在妆台上的玫瑰金簪——这只簪子是封后时宋澜为落薇打制的,片片绽开的花瓣上,有几瓣染了淡淡的红色颜料,如同溅血一般,灿灿的黄金颜色与?血色相?映,华美热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锐——这是一柄利器,甚至说是凶器都不为过。

当初宋澜送落薇簪子,便?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用这只簪子杀他——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对她的怀疑。

若非她装得太好,什么都没有叫他发现;若非她在朝堂和后宫之间进退得宜,又能为他应付玉秋实的权势;若非她收敛了所?有旧日的念想和脾性,将自?己塑成克己复礼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军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书香清流,种种布置,来不及一一实施,若直接杀宋澜,难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乱——她顾忌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顾忌,才会让自己挣扎在黄金牢笼之中,苦苦寻觅最难的生路。

旁人不知她的辛苦,难道她还会不知道?

一念之间,落薇也感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思绪支左屈右,她知道自?己贪心——自小她就是很贪心的,当初跟宋泠一同读书,宋淇在二人对面吱哇乱叫,笑嘻嘻地问着皇兄你是要天下还是要美人,宋泠不肯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她抢了宋淇手中的书,得意道为何要选择,我?全都要。

既要破局之法?,又要保全身?边人,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之上,她怎么才能做到??若只求全一侧,似乎是有断腕求生的办法,可?若是贪心……

不等她将自己的思绪理顺,烟萝忽地起身?,抓了妆台上那只玫瑰金簪,飞快地刺向了落薇的左肩!

金簪锋利,霎时便穿透过去,又被迅速拔出。

烟萝从前习过武,下手干脆利落,还避开了她的重要经脉。

“你……”

落薇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肩,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要做什么……”

烟萝目光中闪过不忍之色,但还是疾步起身?,抓了妆台上盛香粉的青瓷匣子,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瓷器摔碎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晨如同炸裂,似乎已有人被惊动,朝着此处疾行?而来。

飞舞的香粉中,烟萝跪下了冲她磕了一个头。

“你知道该怎么说的,不要、不要……负了他们。”

“保重,落薇。”

落薇想要伸手抓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哽咽唤道:“阿霏——”

烟萝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迟疑地转身离去了。

她一手扯下女官的幞头,另一手丢了腰间的革带,随后握着小腿处从不离身?的短匕首,从半开的花窗中跳了出去。

落薇挣扎着在地面上爬了几步,想要起身?,却痛得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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