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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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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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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她乘轿出宫前,去燃烛楼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谁料跪在满堂牌位之前,竟悲从中来——爹爹慈爱,怎会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够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窸窣声响,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是有许多许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空荡的殿中有冬雪的回声,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

她从混沌中醒来?,茫然地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这才发觉自己在燃烛楼空旷的一层殿中睡着?了,全无公主体面,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鬓发?散乱。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种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险生叛乱、宋澜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祸首被查——五弟为夺嫡勾结凶手杀了二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复复地在府中弹一首《棠棣之华》。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声音在她噩梦中频频出现,后来?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上元当夜空空荡荡的燃烛楼,她枯坐在地面上,听见窸窣声响,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当夜她趴在地面上,听见的是地下传来的声响!

可?是燃烛楼的地面之下怎么会有声响?

宋枝雨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在一个进宫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从,独自在燃烛楼中摸索了良久。

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没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却撞见了单手染血的宋澜。

彼时她刚刚寻到燃烛楼后院那片被围挡修缮的地方,宋澜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登基以来?,宋枝雨去拜见过许多次,但她从未在自己向来低眉顺眼的六弟脸上,看见这种意味深长、冷漠玩味的神情。

风声一闪而过,她确信自己闻见了那种熟悉的血腥气,还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哀嚎声。

有侍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宋枝雨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宋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皇姐,这可?怎么?办好呢?”

宋枝雨咬破了舌头,口?中弥漫一片血腥气:“这是什么?地方,你……你……”

宋澜置若罔闻,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很高兴地开口道:“对了,皇姐,你还有个母亲在宫里是不是?朕登基时还给了她尊位,知安太妃——知遇而安,皇姐也?应该如同母亲一般,知趣才是。”

宋枝雨迟钝地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澜依旧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如今杀你的话,好像不太好动手……哎呀,对了,皇姐,你是不是很会写诗,朕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主意。”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皇姐好似还与?阿姐不对付,更好了,你说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就为朕写一首诗来?证明罢。”

宋枝雨不是不知道宋澜的用意——此诗一出,流血无数,他是要将她同自己逼上同一条船。

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诗成之后宋澜遣人将她送回公主府中,形同幽禁,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宋澜会寻个理由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那时她甘心赴死,大概不会牵连母妃了。

闭锁公主府后,宋枝雨养了许多内侍,所幸宋澜千头万绪,一时顾不到她。

舒康来?过,她拒之不见,落薇送的帖子,也被她丢进了手边的小池塘。

等到宋澜起念杀她的时候,她或许能换来一个面见故人的机会。

但愿她所知晓的事情对故人有用。

宋枝雨虽然要强,可?众人不知,她其实比舒康还要怕痛,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么?久,咬破牙齿间?的毒药时,她竟还平静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没?关?系,好歹与?宋澜赏赐的鸩酒相比,没?有那么?痛苦。

那时她还想不到,二哥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轻易窥破了她的为难——这里她又想起苏落薇来?,此人心中虽然生了从前没有的八百关?窍,还是那样单纯,执着?地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被逼到最痛之处,恶念毕竟由心滋生,不是推脱的借口?。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其实她内心深处才是同她一样的想法,半世相对,没?想到临死之前,竟将仇敌悟成知己。

还有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你难道忘记了那首诗吗?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千万年?后,天?人若有情,可还能相见?

愿那时兰草不衰,水中再无相祭的白练。

张素无推开琼华殿沉重的桐木门,将公主的死讯告诉了皇后。

皇后坐在桌前,正在擦拭手中一枚去锋的箭。

他看见皇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喃喃自语,唇角带笑,却有泪倏忽划过,撞碎了她的伪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我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张素无听不懂这句话,却猛地听见皇后折断了手中的箭,苦笑一声:“这仇,怎么?越报越多了些?……”

第54章 燃犀照水(一)

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

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

午后日光稍黯,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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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三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三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三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三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三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

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

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三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

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

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

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

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

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

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

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

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

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

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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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

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

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倘若她与宋枝雨的对话中有何不对,不仅会牵连自身?,恐怕还会连累宋枝雨尚在内宫之中的母妃——后来宋枝雨在她口中确信了叶亭宴是她的“入幕之宾”,才敢放心?跟她言语。

但她走得太急,忘了同叶亭宴叮嘱两句,万一他漏了一两句给宋澜……

叶亭宴也伸手揽了她的腰,同她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陛下问我,你同宁乐长公主有没有争执。”

落薇心?中一紧:“那你怎么答?”

叶亭宴道:“争执自然?是有的,长公主到最后都还在记恨甘侍郎择你而?不择她的事情,你们不欢而?散,长公主在?喝我递过去的鸩酒时,还说?‘见她如此?,我便不后悔’。”

这句话宋枝雨自然没说。

他刻意?编造这句话,是为了顺着?宋澜的心?思?,叫他觉得宋枝雨临死前还在?执着?与落薇的意?气之争。

既有争执,又兼忌惮,自然不会吐出什么事情来。

他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瞧见宋澜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欣慰,又似十分惋惜:“皇姐糊涂,这么多年都跟皇后过不去?。”

落薇听了他这些话,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却有些怅然:“她……还说?了什么?”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你二人失态,我不曾禀告陛下。”

那日他回府,反反复复地想起宋枝雨最后没有对他说?完的话。

一句是“我交给了苏絮”。

交了什么东西?二人未必龃龉,托付的便极有可能是牵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可惜她没?有说?完,这样物品,落薇一定不会告诉他的。

另一句是“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

这句话他实在想不清楚,在?书房中坐了一夜,只想出了两种可能。

一是,她早知宋澜和玉秋实的布置,没?有阻止。

听起来像是宋枝雨临终有怨的控诉。

另一是,她没有背叛你。

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言语,他想出这句话,先将自己?吓了一跳,静谧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叠一声,似乎在劝自己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

可若是如此?,“她早就知道”又该作何解,若她没?有背叛,难道不应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么?

心?乱如麻。

离开汴都之后,他来去?南北,苦心孤诣地布置自己的复仇,将当年参与之人以及如今朝中之人的身世经历摸得清清楚楚。

何人为敌须除、何人为友可信、何人不须拉拢、何人日后可用,钱财诱之、权势诱之、同道知己?、异心能臣……他回京不过三月,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汴都的政局,熬煎心?血、夙夜难寐。

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得心?应手。书房中只有关于她的言语,会叫他的心变成窗外夜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息。

落薇听了他的话,好似非常满意?,难得主动地凑过来亲吻他的面颊——最近她对他的排斥似乎越来越少了,叶亭宴察觉到了这种转变,却猜测不出缘由。

“叶大人,陛下近日越来越信你了,”落薇在他耳边黏糊地说着?,她凑得太近,每一句都能叫他听见停顿的气声,“假龙案没?有罪魁祸首,宁乐一事又过于仓促,太师已知你为我所用,只是苦无?证据,一时不得发作,若叫他回过神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不如……我们不再等了罢?”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有些意?外:“虽有暮春场和假龙两桩指向不明的案子,但还远远不够,你现在就想动手,以何为由?”

落薇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很喜欢这样拥抱的姿势,更要紧的是看不见对方的脸,她嗅着?他颈间熏了茉莉香片的气息,轻轻柔柔地道:“谋逆——你觉得怎么样?”

叶亭宴半晌没?说?话,随后才缓缓开口,用一种奇异的口吻唤她:“娘娘。”

落薇诧异:“怎地突然叫起娘娘来了?”

叶亭宴置若罔闻,继续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气道:“娘娘执掌朝政已有三年,难道看不清朝中的局势?太师在?明,身?后是公侯世家,你在?暗,身?后是朝野清流,一明一暗之下,陛下才能放心?地撒手,许你们揽权柄、严相争。”

“你要斗他,需得徐徐而?图,不管他出了什么招式,都不能心?急。你要让他在?陛下的心中失去用处、失去?威胁、失去可依赖的本钱。大胤的宰执更迭何其频繁,若他手中不握滔天权柄,贬黜不过是一句话便能做到的事情。对于你们彼此?而?言,出刀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这刀刃不会砍伤自己——谋逆,这样大的罪名,实在?冒险,你如何能确信自己能够在其中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他分明说?得又温又缓,像是循循的劝告,可落薇听在?耳中,只觉言语中的锋利和威迫几乎逼到了近前,叶亭宴揽着?她的腰,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想了想却没?有动作,任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一声不常见的嗤笑:“娘娘,臣所说?的,你想过没有?”

想过千遍万遍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落薇舒了一口气,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个完全放松的姿势:“想过,怎么没?想过,我只是突然?觉得累了,实在?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了,至于以后——叶大人多虑,陛下到底是我的夫君,相识十年、夫妻四载,殿中不仅有勾心?斗角,还是有情分的。”

情分?她居然敢相信宋澜的情分?

叶亭宴一时被她气昏了头,刚想出言嘲讽几句,便听她继续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若本宫受了牵连,叶大人还是会保我的,是不是?太师一倒,不仅我以后能够少用些心思,叶大人的青云之路,便更加畅通无?阻了呀,你我结盟,不正是为了此?事?”

他伸手去?摸索她的面?庞,觉得心?中湿软一片,哀哀的依恋之意?,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落薇趁他失神,猛地起身?,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扶着有些乱了的鬓发,跳下了床榻:“罢了,今日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时候不早,你先回去?罢,此?事容后再议。”

叶亭宴一言不发地下了榻,穿好官靴便往外走,转头却见落薇没?有跟过来,而?是在?殿中的桌子上摸索,寻了半天,寻到一块飞燕形状的铁片。

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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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似乎是从?什么兵刃上掉下来的,落薇找到之后便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掉在?了这里,幸好……”

她抬眼才发觉叶亭宴没?走,于是便将那样东西往身后藏了一藏,然?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顿时五味杂陈,心?中燎上一簇炽烈怒火:“你竟然?跟他在?这里见面??”

方才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叶亭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怪不得你要让他回京,你以为有他的庇护,就算你以逆罪构陷宰辅,陛下也不敢动你,是不是?”

他突地忆起那日黑暗中瞧见的大胤军防图。

落薇懒得同他解释,便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娘娘的近臣也太多了些,”叶亭宴死死盯着落薇手中的东西,嘲讽道,“今日在?藏书阁与许大人一番言语,想必也对旁人说过罢?怪不得娘娘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你既有如此邀买人心的手段,何必非要与我商议?”

落薇心?中一颤,声调都冷漠了不少:“叶大人在?内廷之中的眼睛,也不少嘛。”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个笑容来:“与你商议,自然?是因为你最得用了一些,你上次还说要做我最得用之人,难不成都是骗我的?”

“你——”

叶亭宴一时哽住,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落薇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突地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初见对方之时,只觉对方多智近妖,懒洋洋软绵绵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他觉得失算。

没想到相识不过这些时日,他就在?她面?前屡次失态,倒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55章 燃犀照水(二)

夏夜处处蝉鸣,偏京中流传“皇帝不杀鸣蝉”之事,无人敢违拗天家?旨意,就连往日捕蝉售卖的商人,都在今夏另谋生路去了。

裴郗夜行几?步,便已被夜中纷响乱得头昏脑涨,近叶宅之后,方觉清净了不少?。

汴都寸土寸金,早些年就算是国朝宰辅,若无祖上积业,亦要租房为生。去岁他捏着假文书离开幽州,赶赴汴都科考,同榜多位进士,在及第之后仍要为落脚处烦恼——自刺棠案后,朝中诸臣再也不敢如从前一般肆意收留学子,生怕为自己惹来阖家灾祸。

所幸在叶亭宴动?身来汴都之前,便有一位姓“艾”的女子和她的高姓夫君为他置下了宅邸,传言这二人乃是当今江南首富,汴都半数产业也尊其为主,他少?时听柏森森吹嘘太子手掌天下商脉,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宋澜还疑惑过叶亭宴的宅邸从何而来,他只说自己游历江南时攒下了银钱,倒也搪塞了过去。

叶宅位于汴都浚仪街上,不仅离皇城不远,更临河望街,方便消息传递。宅中后园内种了各色树木,这个季节本该是蝉鸣阵阵,可?他走近些也听不见蝉鸣,便知叶亭宴定然不会学宋澜行事,怕是早就遣人将蝉捕去了。

只是如今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裴郗一路畅通无阻,从宅邸后门?处轻车熟路地?绕到叶亭宴房前,隔着门框见房中一灯如豆,便知他此时应当未睡,正在同人议事。

裴郗伸手敲了三声门,唤道:“公子。”

门?应声而开,和风扬起悬在门边的几张白宣。

每次他进门?时,先瞧见的都是正对房门处摆着的那盆病梅,他凝神瞧着,发觉比起上次见时,这病梅又削了几?枝去。

周楚吟回?头见是他,挑眉问道:“错之夜来何事?”

叶亭宴眼上蒙了一条白纱,闻声便抬手点了手边另一只蜡烛,或许是怕他看?不清楚。

裴郗上前几?步,缓了一口气?,低声道:“禁宫消息,皇后今日夜访刑部,亲手赐死了邱雪雨。”

周楚吟眉心微蹙,立刻转头去看?叶亭宴的表情,却?见他面色不改,甚至浅淡一笑:“你缓些说。”

“是,”裴郗应了,“是元大人递的消息——皇后遇刺一案绵延良久,虽主谋宁乐长公主已死,合谋众人却?一直不曾处置。宋澜将此事交给皇后,三司摸不准皇后之意,只好一拖再拖。端午已过,若再不结案,怕会落人话柄,今日皇后见过宋澜之后,盛装去了刑部,亲自为邱雪雨端了鸩酒。”

周楚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叶亭宴苦笑一声:“你悟到了什么?”

裴郗更是一头雾水,周楚吟为自己添了茶,将茶盏捏在手?中,表情玩味地道:“玉秋实知晓冯烟萝乃邱雪雨,想叫宋澜觉得皇后贰心,不料你公子横插一脚,将此事告知了皇后——邱雪雨那一簪,抵了宋澜大半疑心,公子寻出了宁乐长公主,更是几可将皇后择出去。”

“宁乐长公主身份特殊,不能明着过三司,此事若如此结案,最终的罪责只会落到邱雪雨一人身上——这也是邱雪雨在朱雀时,与公子商议的计策。”

叶亭宴白纱下睫毛微动,默认了他的说法。

那夜他见过落薇,回?朱雀司继续审讯,在元鸣离去之后,邱雪雨问他“我能成为你们的一把刀吗”,随即凑在他耳边,将如何栽赃宋枝雨的谋划细细告知了他。

宫外疯癫宫人、内廷诸多佐证,那句含糊不清的“公主”,根本就是邱雪雨这几?年?在宫中的布置——在刺下那一簪之前,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一天,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引,拖着宋枝雨一同下地狱。

所以那日他奉旨去赐死宁乐,握着换过的毒酒犹豫再三,没有上来就点?破自己的身份。

宁乐最终还是服毒赴死,就如同她自己所言,背着那一千多条人命,她是活不下去的。

虽说并非本意、纵然受到逼迫,那首《哀金天》到底出自她的笔下。

裴郗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我先前还在纳罕,公子为何忽地将此事栽给了宁乐长公主,原来如此,邱姑娘不知内情,同长公主之间确是横亘了世仇的。”

叶亭宴低低地?“嗯”了一声,顺着周楚吟的话道:“她决意赴死,案子若是从明处过,判绞刑斩首、凌迟分尸,皇后有千般本领,都买通不了三司诸臣、不落痕迹地?将人救下来。她想清楚之后,便另生一计,传信唤燕世子回了京。”

“王丰世此人是玉秋实旧交,宋澜自北巡时便对幽州军备有些想?法,便遣此人先去北幽探底——他派这个人去,本身也没想?叫他活着回?来,况且王丰世守城时贪腐妄为,被燕琅斩了也不算冤枉。”周楚吟评价道,“只是此事到底还是仓促了些,经此一事,宋澜必然对幽州军警惕非常,因为此事落在他的眼中,意即燕氏有心、亦有力除去他派过去接手的任何将领。”

裴郗道:“燕世子与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胆地?卸甲回?京,岂非挑衅?玉秋实必向宋澜进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军反,简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须要让宋澜生这样?的摇摆,他才会将邱姑娘刺杀一案从三司撤去,直接交给皇后——他是想用一切办法试探皇后之意。”

“错之长进,”叶亭宴淡淡称赞,“交给三司,必死无疑,交给皇后,是一个询问——若与此事无关,请杀亲近人为证;若执意保下此人,便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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