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生(一)(2 / 2)
项清河刚勉力抬头,阳间犬便扛着他轻松转身。
老书录,有何事。阳间犬乖巧问道。
书录没有理会阳间犬的双手为何沾满鲜血,也没有理会为何他会将他扛在肩上,更加没有理会他们将要去往何方,做些什么事情,他只是轻声说道,仿佛真是只是因为疏忽而专程回来告知一声。
三年后,不论你在诡道哪里,我都会去寻到你,你耐心等待便是。
对了,刚刚忘记告诉你,我叫庞然,你以后可唤我然先生。
阳间犬见老书录是在跟项清河说话,知趣地转过身,让项清河能够面对着他。
但现在的项清河已有气无力,可对母亲是否能够真的还生的念头支撑着他勉力抬起头,你说我的母亲,真的可能没死?
然先生没有说话。
项清河便再次问道,您认识我的母亲?
深交已久,神交已久。
项清河由于被耷拉在阳间犬的背上,用了力也抬不了头看不了面前老人的神情,索性放弃,完全任自己耷拉着,他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黄麻衣摆,带着最后的麻木,和无力,但又有点坚持的反抗,向面前的这个老人问道。
在诡道,是不是不能救人。
这句话,说出了口,项清河才发觉,它对于自己来说已然不是问,而是答。
这个问题,在整个事件的发生中,那昂扬而沉痛的哭喊声中,在无人回应的压抑里,在老人冷静无视的来去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这是诡道的规则,这就是在诡道生存的不容挑战的秩序。
也不能说是不能救人吧,而是在这个鬼地方,人人都想着自己,有这样的疯子在,大家也都只能想着自己了吧。
老书录应该也明了了眼前这个已然被摧残的年轻人复杂的心里路程,但也有些意外他竟没有无端地向自己泄愤,出言为何不救,由此心里好像也柔软了一些,于是说道。
可以救的,如果你想,只要你能。
说罢,然先生便转身离开了。
还是那样缓慢而大步。
只是这一次,他只是一脚,便踏出了项清河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当有人再次提及当年的事,项清河才明白,然先生看似什么都没做的一来一回里,他简单的几句话,简单的一句三年,就让他在多少极端伤害里,保留了最后活着的机会。
他也终于明白了老书录离开之后说的那句话的另外一层含义。
可以救的,如果你想,只要你能。
虽然不是很直接,但这面容永远模糊不清的然先生,终归是在他身处诡道的每一次生死关头,用一句话,救了他无数次的命。
书录来诡地三十年,没有人能让他吐露姓名,我还以为书录就叫书录呢,没成想书录竟还有名字,这还真是一件稀奇事,今日真是托了你的福。阳间犬如同好友之间品茶聊天般打趣道。在他的眼里,气氛说不清的惬意。
说起来,要是没有这位老书录,我们诡地还没有今天的气象呢。
你此话是何意?项清河虚弱道。
自前二千又七十年前诡道被圈地初始,一共只出现过六位大君,如今这一位,就曾是率领云崖之下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用长达三年时间,伏尸流血数十万,换得深入我诡道腹地直捣我诡地黄龙,逼使我诡地上任大君杜子游溃兵退位的前任云崖大将,鸱。
项清河不说话,在他背上沉默地听着。
鸱,乃传说中南海苍梧山的神鸟,以龙为食。心高志远,天性大胆无畏,勇猛强悍,手段残酷狠毒,相貌凶狠无情。他以此自称,表明了自己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而可轻食人。可这也最适宜诡道不过。听说他初入诡道时,就曾莫名疯癫了五十年,愤然至今,不知何故。连带着这本就不平静的诡道更是乌烟瘴气。
他再疯能有你疯?
项清河别扭地强扭了下自己的身子,却奈何身下的这个人看似随意一抗,却禁锢地很紧,半点也动弹不得,尽管如此,项清河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子底下的这个人,当下无论多残暴却都还是不会动他性命的,由此话头也直接大胆了起来,恨不得连带着满腔愤恨一起抒发出来。
阳间犬也感受到了身上人的反抗,气氛微不可见地凝滞,你少拿话激我。细思后却又坦然,扛起人走起路来也是越发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竟还拿满是半干鲜血黏糊着的手掌拍向项清河滚圆的屁股乐滋滋地道,你激我也没用,于你也无益,我自己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项清河被这厚颜无耻的痞狠怄得不行,紧抿着嘴唇屈辱地别过头去。
你父亲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德行。阳间犬继续道,语气轻飘飘,他找上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依然选择了我。
可能是被父亲这个敏感词汇刺激到了神经,项清河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手上紧捏成一个拳头,青筋暴起,眼神狠唳。
说起来你父亲其实也还不错,能在这诡道横行着走的没几个,我不仅是那其中的没几个,还比其他的那些个稍稍有些道德。
哼,你会有道德?
他让我把你教得心肠狠,说明他有远见,难怪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给我闭嘴!项清河几乎是脱口而出,语带宣泄。
阳间犬疑惑地回头想看他一眼,结果他回头的时候项清河的脑袋也跟着转弯。
他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你这个小小少年,见我杀人都没这么大气性,我断你手腕你也没这么大气性,就提了你父亲几句嘴,这反应就这么大,真不知道是应该感叹你假仁假义,还是遗憾你跟你父亲真的有不共戴天之仇。
唉,你父亲到底把你干嘛了,说来听听呗。说着说着阳间犬还非常认真地往里摁了摁项清河仍在他胸前微微耷拉着晃动的腿。
他把我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项清河冷漠问道。
没什么。阳间犬侧身眺望诡道入口的方向,无非两句,把他给我往死里整,教他怎么做人,他告饶的那天,我放你们一起出来。
项清河沉默了。
唉,你别不说话,我真觉得你爹挺好的。
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一大家子?
这回轮到阳间犬沉默了。
他依旧眺望着诡道入口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回道。
他们该死。
没有人该死。
已经死了的人,死对他们来说就是合理的。
如果你不动手,他们不会死。
你说过了,那是如果,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现在的死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合理的,才应该是合理的。
项清河没有再回应,但后来终于的某一天,他对着他刀下的他道。
死对于你来说,也是合理的。
现在你死了,就是该死。
等下你死了,我会对着你的尸体说你该死。
就像当初那房子里的那些人一样。
我记得我说过,你这个人,我此生必杀之!
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所以你后来杀了他吗?
那时的我看着项清河,将他从记忆拽回现实,他眼神怅然。
嗯。
他答道。
那在后来之前呢?你不是在诡道呆了有三年吗?
他把我手腕脚腕挑断后,将我制成了一个只会说话摇头的小人偶,不论何时都挂在身上。
项清河又答道。
哇!小童子宋蛮满惊住。
吃饭呢?
挂着。
睡觉呢?
挂着。
如厕呢?
挂着。那要是......那个问题我实在很想问,但宋蛮满问的问题都如此纯真,我一时有些犹豫。
要是什么?项清河静默地看着我,那天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打在他眼底,衬得他眼睛水光光的,我私以为那是对我的鼓励。
要是他......在与别人睡觉呢?
呃......他似乎很是不愿意回答。
但我也施以同样鼓励的目光回望向他。
他尬笑。
我鼓励的眼神坚持不懈地回望向他。
他受不住,最终还是答道。
挂着。
啊,衣服都脱了还能挂哪里?
还别说,这个问题我和宋蛮满一样好奇。
呃。
他答道。
挂床上。
我和宋蛮满尴尬地相视一笑。
哇,那还真是情比金坚哈......
那后来那个麻衣老人三年后真的去找你了吗?
找了。
那他到底是谁啊?
没想到到这个时候项清河的眼神才开始闪躲。
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快晨沐吧,浮黎遥先就快要来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