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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霜多大的面子,嬷嬷直接将她们领到太子处理公务的书房,连通传都不用。
谁知一进门,见凌行止伏在折章堆满的案几上,竟似在小歇。
听到二人进门的动静,他惊醒抬头,张口第一句却是道:“没钱!”
何皎皎跟苏月霜面面相觑。
苏月霜来给他送汤的,凌行止便当她面喝了一碗,将空碗递回给苏月霜后,他以拳抵唇沉默数息,方缓声道:“我抽不开身,让徐良娣领你们去玩吧。”
那汤苏月霜先乘给何皎皎尝过,何皎皎盯着汤面漂浮的渣滓,趁她不注意,假装失手打翻了。
阿弥陀佛。
她在心里为太子哥哥念了声佛号。
苏月霜不敢叨扰她表哥办公,谁又要和徐良娣玩啊,遂乖乖带何皎皎走了。
她路上与何皎皎犹豫道:“我是不是去和爹爹说一声,让他别把表哥逼得太紧了?”
前方战事吃紧,以苏长宁为首的一众官员,在缠着找凌行止征税征丁加军饷。
凌行止驳了他征税征丁的折子,可军饷怎么能少,弄得他做梦都在念叨没钱。
章豫两地今年又在发洪水,上月那儿决了几次河堤,虽然未曾像昨年那般民不聊生,哀嚎遍野,可请朝廷拨款赈灾的折子也堆得有半人高了。
昨年凌行止南下赈灾,实际上是冲着去打土豪的,周边有头有脸的大户都给他扒了一层皮下来,地方上的确拿不出钱了。
军饷、赈灾、战事……齐周如今堪称内忧外患,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苏月霜不拘着,有事就跟何皎皎讲,但何皎皎却没有从她嘴巴里听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每隔十天半个月,官驿另会送一封家书到玉琼殿来,凌昭写给她的,还捎了许多当地的小玩意儿,连绒绒都有份儿,可信上尽写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儿。
何皎皎便明白了,凌昭找人一起瞒着她呢。
她倒不怎么难过。
毕竟,这种每日战战兢兢,盼着亲人平安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日子,她小时候已经过够了。
现在耽误不了她过日子。
朝堂上,凌行止如何都不肯征税,跟苏长宁直接在殿上对骂起来。
第二天他转头向内阁发了难,以贪污受贿的罪名抄了左右大学士的家,缴获白银近百万两,另有珍宝无数。
这两位大学士,都是苏相国的学生。
六月初,凌行止加了七十万军饷,另往洪灾波及等地分批拨了灾款。
苏月霜私底下跟何皎皎奇怪道:“表哥不是都把银子弄来了么,怎么我爹更不高兴了?”
“我不懂这些。”
何皎皎笑笑,不晓得苏月霜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字不敢多说。
自己人被当羊宰了,总不能是嫌瘦吧。
然而,没等粮草运到前线去,战报八百里加急。
函谷关破,裕阳城沦陷了。
可不过五天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
说是十三殿下与骠骑大将军里应外合,在裕阳斩首北梁主将,一天一夜连破北梁两道防线,六座城池,将北梁大军击退百里外。
六月底,北梁夜袭,败。
七月,北梁反攻,败。
八月中旬,今年齐周皇宫里头没有人过中秋。
北梁来使,恳求和谈。
此战,大捷。
八月底,凌昭寄回来的信,写了点儿别的东西。
他跟她抱怨:“和什么谈,爷能一口气打到他们王都去。”
何皎皎捧着信纸笑了,笑着笑着落了泪,打湿信纸。
她第一次给他回信,问他:“那你何时回来?”
九月初,北梁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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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京。
朝堂上,凌行止还在同苏长宁吵。
苏长宁主战。
他今年五十有二,从苏盛延起来后,外头军事皆由他这位义弟去。苏长宁自己牢牢握着十六万禁军拱卫齐周皇城,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可自他年轻时起,也是同北梁打了大半辈子仗,输输赢赢,心里头有一口气,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苏长宁上书,不受降,不和谈,已经彻底拿下北梁边防了,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北梁疆域收入齐周版图?
他甚至自请出兵,还要继续打。
可是拿什么打,大半个年头,国库已经快打空了。
凌行止骂完他舅舅穷兵黩武,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苏长宁:“……”
他还真怕了这两个字。
不晓得后头怎么说得,九月初六,北梁使者盖印降书,以六百万两白银赎回那六座城池。
这回轮到何皎皎不懂了,她问苏月霜:“怎么要钱不要城啊?”
“北梁苦寒,他们边塞那几座城荒芜得很,拿了我们与北梁的战线要拉长多少里,每年要加多少军饷到边防上,得不偿失啊。”
苏月霜跟她细细解释道:“要是把北梁逼得狗急跳墙了,他们又起兵怎么办,难道还打个十年八年的,不如见好就收。”
“对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道:“表哥要放燕东篱回去了。”
或许看出来北梁真不在乎他的死活,总不能一直白养着他。
等四皇子尸身抵达齐周后,燕东篱便要随使者回北梁。
而凌昭,归期却未定。
第53章 郎无心
◎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九月十一, 与北梁一战大获全胜,苏皇后四十三岁千秋寿宴,举国同庆。
是夜, 杯盏推换,觥筹交错。
女眷席上,何皎皎与苏月霜同坐,缠着她喝了几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么一点儿,何皎皎没咂巴出来味儿,还要继续喝, 厮磨着苏月霜呢。
苏月霜耐不住她缠, 又要给她打掩护,一旁温荣抱着迢迢出声了:“月霜, 别理她,令仪你要再闹坐我身边儿来。”
她面前的嘉宁捻了根糖丝逗迢迢,嘉宁虽然没看何皎皎, 但语气轻快和她说话:“不晓得你哪儿沾的酒瘾,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么酒?”
果子酒闻着又香又甜,还不许人馋么。
苏月霜好笑地呛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涂啊。”
她话音落,殿内气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开始出来走动了,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过去的伤心事, 高高兴兴地往前头过日子。
可苏月霜一句话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当时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过一劫的么。
当场有些许人或惊或怨垂眸低头,脸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苏月霜脸色略有无措,乘机去抢摆在她手旁边儿的酒盏,大声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苏月霜反应过来,何皎皎在给她解围呢,反手捉住她手腕,“还管不了你了?!”
“啊,放开我。”
两人闹成一团,众人掩唇收敛神思,跟着嬉笑一阵。
萧贵妃正同数位妃嫔,伴着凤座上的苏皇后跟太后说话,见状笑着劝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令仪,咱们可不兴喝醉了。”
苏皇后眸光轻柔,只微笑望着她们,不说话。
“不就是几杯果子酒么,怎么喝不得了。”
太后却是护犊子,朝何皎皎招手,“令仪过来,老祖宗这儿有。”
“诶。”
何皎皎欢喜应道,再朝苏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太后身边去了。
不过她晓得分寸了,啄完一两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后拉着何皎皎的手不放,让她陪着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面前赖了一会儿,听外头高喝,“皇上驾到,太子爷驾到。”
建成帝跟凌行止应酬完百官,过来跟皇后太后坐会儿子。
萧贵妃连忙给建成帝让了位,凌行止跪下给苏皇后磕头行了个大礼,“儿子祝母后凤体安仪,日昌月明。”
吉祥话说了一大通,苏皇后依旧是不急不缓的笑,“今儿我生辰,可没东西赏你,好了,起来作罢。”
何皎皎避退下来了,回苏月霜桌前去坐。
苏月霜把柳眉一挑,“回来干什么,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着小步子,蹭着她坐下了。
苏月霜却偏头往她身侧看去,疑道:“表哥怎么还不起来啊?”
殿上苏皇后免了凌行止的礼,可男人一身朱红金绣蟒袍,依旧跪着,腰身挺拔,对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听他朗声含笑道,“今天母后喜寿,孤与母后父皇和老祖宗求个恩典,再添件高兴事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望过去,安静少许。
何皎皎还拉着苏月霜袖子跟她撒娇,闻言笑着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么。
便见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哐当”一声,不知何人惊得摔了手中杯盏,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态,慢慢瞪大眼睛。
凌行止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黑,应对不及。
“你说什么?!”
建成帝率先反应过来,双目大睁。
“孤求娶令仪……”
“混账,闭嘴!”
建成帝看他还敢再说,恶狠狠将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内静可闻针落,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刺来,何皎皎耳中嗡鸣,怔怔对上苏月霜惨白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她。
神情滞在面上,失尽血色的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何皎皎且还拽着苏月霜的袖子,她抖着手松开了,后退小半步撞到案几上,杯盏倾倒坠地。
一片狼籍破碎声中,何皎皎回了一点儿神,她扑通伏跪下来,忍着双膝疼痛,颤声惶恐道:“陛下,皇后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她紊乱不安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觉耳中嗡鸣,眼前发白,怯懦反复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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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身姿孱弱,伏跪于地头不敢抬,颤抖着单薄肩身,惊惧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我……”
何皎皎连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啊。
“令仪,你莫怕。”
酒痕污蟒袍,凌行止内心嘲讽,却只顿了半息,他一字一顿坚定重复道:“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面上青白交加,说不出来话的太后,“老祖宗,孤与令仪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男人声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风,“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会辜负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气又急,下坐要踱步过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让苏皇后摁住。
苏皇后一脸铁青,她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没见着太子爷都醉得说胡话了,还不快把他带下去醒醒酒!”
随侍太监慌忙上前,低头屏息,一时却不敢乱动凌行止,求道,“太子爷,您跟奴才们下去罢。”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凌行止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说着又要拜。
“把他嘴给我堵了!李长呢!李长死哪儿去了!”
建成帝几欲暴跳如雷,苏皇后没拉住他,合目一叹。
“爷,太子爷,咱先下去吧。”
李长屁滚尿流上前,好说歹说,凌行止终于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这人一醉啊,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张氏早已将苏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着打起圆场,瞥眼见苏月霜魂不守舍,眼泪摇摇欲坠。
她恨铁不成钢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苏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弯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只是喝醉了。”
却不忍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许前线大获全胜,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千秋,太子爷高兴多喝了几杯。”
“是啊是啊。”
其余人看帝后脸色,强堆出笑脸,满头冷汗纷纷附和起来,打着哈哈把这一惊世骇俗的一出,当作乌龙笑闹过去了。
谁不知道,皇后和太后要把令仪郡主许给十三皇子的,两人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
太子怎么想得,他亲弟弟刚在前线为他打了胜仗,他竟然在后头,明目张胆求娶起他的未婚妻来了…可也不对。
十三皇子同令仪郡主,的确没有定亲啊。
但太子跟苏月霜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苏家是好相与的?
何皎皎感受着四处有意无意的打量探究,浑身僵冷,她还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起来。
苏皇后缓和了语气,“瞧那混小子,把咱们令仪都吓坏了。”
太后此时终于三魂七魄归位一般,疲惫地抬抬下巴,让取竹姑姑将何皎皎搀了过来。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面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么都想不到,凌行止会对她起这种心思,她惶恐至极,完全失了应对。
“别哭别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后拉她到怀里搂紧了,勉强朝众人笑笑,“这孩子让我惯的,胆子小。”
她俯身贴了贴何皎皎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仪,遑论多大的事儿,咱都不把他当个事儿,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别人会把事儿怪到她头上,怪她同时与两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闹得这样一出来。
此时见太后待她如常,且愿意护着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从太后怀里起来,低眉颔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样,作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但她脸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来,不敢再往苏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萧贵妃长袖善舞,引着大家伙儿说起旁的话,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而其中心思各异,无从得知。
建成帝冷静些许,仍旧坐不住,脸上带笑熬了半个时辰,道,“朕不胜酒力先下去了,皇后,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辞先行离去,苏皇后知晓他肯定收拾凌行止去了,轻声道,“你好好跟他说。”
妇人垂眸声音轻轻,看不出神思。
却听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绷不住脸色。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过一二刻,太后神情疲倦地开口,“这人年纪一大,的确不中用了,皇后,哀家让令仪先送哀家回慈宁宫,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后,总算逃离这是非之地。
车辇上。
太后吩咐雪蕊,连夜将何皎皎东西收拾好,这些时日让她搬来慈宁宫住。
“尤其是贴身的小衣之类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语气皆如常,说着说着却突然哭出一声,“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儿、早点儿……”
她为何不早点儿把何皎皎跟凌昭的亲事定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凌行止当着张氏和苏月霜的面犯得混啊,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苏家岂会善罢甘休。
待凌昭回来,兄弟俩该如何自处,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嫡亲的兄弟啊。
何皎皎连忙过去搂了老人家哄,“怎么能怪您呢?没人怪您啊?”
她笑着落了泪,“谁要怪您,令仪第一个不依的。”
“他…这孩子心怎么变得这么窄,他想做什么啊他。”
太后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伤心欲绝,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别哭了……”
太后欲言又止,流着泪再说不出话,后头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怎么会这样。
后边要怎么办?
另一旁。
小太监领着凌行止到了御书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亮在书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参见父皇。”
凌行止恭敬行礼,建成帝自太子监国,现在来御书房,朱笔御批,几乎没再碰过。
他此刻低头翻看凌行止近日批阅好的奏章,看不清脸色,声音倒平静,“章豫两地的灾民,都安置好了?”
听到完全不相关的话,凌行止心中微微讶然,少许,且不动声色应了,“是,钦差不日便归京了。”
“昨年发大水,死了三万多百姓,今年又发大水,死了九千多,到处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监国以后,为何年年都发大水?太子爷,你没话可说么?”
凌行止抬头,对上建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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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面色疲倦,一双黑眸却沉沉,锋芒毕露,“监国,嗯?”
凌行止真让他问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灾人祸,儿臣已尽力……”
“天灾人祸,好一个天灾人祸,你也知道天灾人祸?!”
建成帝捏着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凌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灾人祸不断,战事方修,哪里不是百废待兴,你还有心思跟苏长宁明争暗斗,还生得出来闲心去算计你弟弟,你怎么不被洪水冲走去?!”
凌行止长身立在原地,不闪不躲,灯烛照他面上一半阴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额角,流下一串血来。
“令仪、令仪这丫头比你小了快十岁,是你看着长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他吐息粗重,“朕都给你腾地方了,你还觉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够稳么太子爷?”
“太子?”
凌行止任由额上鲜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却是漠然冰冷,不为所动。
他不说其它,反问道:“父皇,我究竟是苏家的太子,还是齐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双手撑着书案,喘了半晌粗气,最后苦笑起来,又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您沉得住气。”
凌行止语气轻下去,笑得讥诮,“这么多年,沉到底了罢?”
“孽障。”
建成帝还要骂他,又听凌行温声缓缓道:“父皇,令仪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干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卖个好么?”
风过灯烛摇曳,火光跳跃,男人面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静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声,“太子爷,借刀杀人,好算计啊。”
凌行止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此时此刻,建成帝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为太子妃的假象,诱苏家对她下手呢,到时何皎皎出些什么事儿。
比如说,死了。
何家是死绝了,受他父亲恩惠提拔的旧部还散在五州一线,手里握着兵呢。
他们不会有人怪凌行止,是苏家威逼,他们只会怪苏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将忠烈遗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面子人情不长久,可对活人的憎恶却是会日积月累。
一桩桩一件件,凌行止暗中潜移默化,等上几年,等民愤四起,他就能“清君侧”了。
而待凌昭回来,他那狗脾气不可能不闹,他跟谁闹,他闹得过谁?
只要他敢对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饶,他也得跟着废了。
到时候,凌行止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再娶了苏月霜。
苏长宁没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只想要保住苏家如今的权势,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凌行止如今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到真正兵戎相见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许久,建成帝收回思绪。
他叩了叩桌子,应声一句,却又提了别的事:“等老四回来了,你给他扶棺吧。”
凌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会站在他这边。
亥时末,千秋宴散了。
深宫寂寥,凌行止用一块绢帕捂着额角,身边只伴了李长,缓缓步行回东宫。
过一道漆黑拐角时,忽得一声唤住了他,“监国殿下。”
残眼的少年从黑暗中缓缓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静地问:“我能去向郡主提亲了?”
凌行止脚步不停,路过燕东篱后却又停下。
但他没有回头,“好好对她。”
凌行止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东宫。
宫婢弯腰上前来,引路道:“太子爷,皇后娘娘在您书房等着。”
“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拐了弯儿,却在离书房门厅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妇人温柔声嗓缓缓。
“阿怀被你搓窜着自请去北梁,在北梁让人挫磨死了,眼下说不定尸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凌怀。
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明,照亮一点素白的指尖扶住门框。
“凌昭八岁得天花、九岁坠冰湖…这几年还以为你收心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皇后走到了门边,露出半边面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颜,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对他放任自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你…就这么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会替你担着?”
似玉雕的一座观音像,纵使说着责问的话,苏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责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凌行止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一笑,嘲讽至极,“呵,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么,母后您心知肚明。”
第54章 公主
◎从今往后她便是令仪公主◎
子时末的梆子响了第三声, 坤宁宫一处暗房的门被推开了。
“回来了。”
苏长宁盘腿而坐,头也不抬的一句,声音沉沉。
他面前案桌矮几上, 烛火晕黄照亮一卷羊皮卷,上边画着北梁边塞六座城池及周边地形图。
是苏盛延暗中寄给他的。
“真要还了?”
他压着浓黑长眉发问,一手叩在羊皮卷上,摁着一处, 慢慢向前推去,“金城,我也打去过, 自西往东取道, 合南北三路,不出半月能拿下穆中、凤南, 这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缓冲地界不就隔出来了。”
“稳住这几个地方, 假以时日, 我起码咬下北梁一半的疆域, 哼,和谈,六百万两白银, 还了。”
苏长宁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若他真能率军打下北梁, 这可是封狼居胥的功绩, 被叫了一辈子窃国贼, 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 你有八年没上过战场了罢?”
苏皇后关好门, 向他走过去。
“那又如何?你觉我人老了,提不起来刀了?而且淮儿也能继承我的衣钵了。”
他两鬓未有一丝白发,光瞧着还是正值壮年,精神奕奕的威严男人。
苏皇后解了披风,暗房简陋只有他们两人。
她坐到苏长宁对面,翻了盖在托盘里茶杯,倒了杯茶,先推到她兄长面前去。
“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想打,可拿什么打?”
苏皇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茶到手里,垂眸淡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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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没钱。”
要跟北梁继续打下去,得把自己家的地皮都刮上三刮,苏长宁说征税征丁,是要从老百姓身上熬油练骨的拿钱。
万一后方稳不住,满盘皆输。
苏长宁:“………”
北梁和谈一事已盖棺定论,他不忿几句而已,卷了羊皮卷,哼出一声笑,“我还说,臭小子跟谁学得,一模一样。”
像他娘呢。
笑完之后,他撑了腰看向苏皇后,微微俯身过去,眸光蓦地锋利,语调悠长,“令仪那丫头身子骨瞧着就弱,一场急病去了也寻常。”
终于说到了正事。
他要让何皎皎,“病猝”了去。
从凌行止监国以来,动作不断,但在苏长宁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孩子大了不服管正常,该敲打敲打,该劝着劝着,好赖从小扶起来的,就这么一个,反正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凑合着过吧。
凌行止今晚的举动,苏长宁琢磨着,这小子约摸盯上了何皎皎父亲的旧部,觉得那群地方守将能和他打擂台?
哼,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苏长宁却有别的顾虑。
见苏皇后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十三那混账要不了多久得回来了,他那臭德行,老四已经死了,你就这两个儿子了,你莫非想看他们兄弟反目?”
“你是没去寿光,没见着,就为几句荤话,十三把九皇子打成什么样了。”
凌昭真要为个女人跟他二哥闹起来,那他也没必要留着了,可苏长宁目前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苏皇后三个儿子,凌怀已经死了,剩两个,要凌行止后面真得教不好,那么凌昭…是苏长宁给苏家最后的一条退路。
尽管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
所以,干净利落让何皎皎“病猝”,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凌昭回来后,能哄住就哄哄,哄不住……后边再看吧。
他要真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留着也不堪大用。
“那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大了要嫁人,的确有点儿棘手,原先你说许给十三没问题……结果搞成这样。”
“还有老二……”
苏长宁絮絮叨叨,不知埋怨起谁来,“他怎么想得?不是说了别让十三冒头?”
自己在前线立了功,回来恐怕就不甘心当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皇子或是亲王,到时候把他往哪儿放?
苏皇后一直没吭声。
妇人眉眼安静闲适,仿佛只是在同人煮茶论道。
苏长宁有些不耐烦了,拍得案桌震了震,“就这么定了?”
“哥哥。”
苏皇后茶盖拨了拨杯盏上的浮叶,她低着眸不看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你也知道我是有女儿的人!”
苏长宁却是一下子压不住火了,“我的女儿,今天晚上,她断水绝食命不要了都要护着的未婚夫,你的好儿子!”
“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别人,半点脸没给她留!”
天知道他出门时忍了多久,才能心平气和同苏皇后坐下来说话。
此刻一开口彻底忍不住了,露出狞色,“我就说別这么早放权给他,这才多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在朝堂上骂起我来了,说我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笑话!”
“没有我,他老子都还不晓得在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当个破落户亲王!”
“一次次没完没了,还对着月霜下起手来了,她知道什么?!”
寿光惊马和春日宴,苏长宁已经认定了是凌行止下的手,虽然他没有抓证据,可除了他,还有谁?
苏皇后神情未变,平静地等苏长宁说完。
“我记得,我还在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不接他的话,不慌不忙,竟是回忆起来:“娘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你把我管得可严了。”
苏长宁大她十岁,说一句长兄为父也不为过。
“学得是琴棋书画,读得是女训女戒,你说我们苏家树大招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多少双手想我们拉下来,所以我要做那满京最淑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连条狗都不准我养。”
苏长宁不解苏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往事,皱眉看她,但神情缓和了。
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是他们兄妹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谁知等你自个儿有女儿了,你瞧瞧,把她宠得咋咋呼呼的。说习武你就给请武师,说学弓你亲自给她磨弦,说要骑马,更了不得了,你直接把她带军营里头去挑战马……”
“你说说,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皇后说着笑起来,不像责怪,反而面上露出点儿对小辈宠溺神色,“遇到点儿事,只会躲嫂子怀里哭,快十八岁了,大小心思都还挂脸上。”
“她又哪里有半点儿未来一国之母的风范?”
一家人,苏长宁不跟她见外,只道,“不是有你么,等她入主东宫,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他没心思和苏皇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到底如何?”
苏月霜还在家里头哭呢。
苏皇后缓声笑道,“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明儿去跟陛下求个恩典,认个养女吧,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心疼。”
“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苏长宁冷嗤一声,“你把令仪认成祖宗也没用。”
“你再给二哥修一封密信,让他想法子,把十三再留……”
苏皇后略一思索,“两个月,这两个月,够把令仪嫁出去了。”
“嫁哪儿去,嫁给谁?只要她还在齐周,凌昭……”
苏皇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北梁。”
苏长宁被这两个字震得愣在当场,瞪了眼望着苏皇后。
听她继续慢声道:“北梁的九皇子还在我们宫里头,那孩子脾气好,年龄也合适。”
妇人笑容轻浅舒缓,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后辈挑选良配。
“荒谬!”
苏长宁一拳捶到案几上,反对得竟是更加坚定:“你疯了,何所为守了一辈子裕阳,最后死在北梁人的刀下,你要把他的女儿送到北梁去和亲?!”
听得苏皇后心中微晒。
他都要何所为女儿的命了,顾忌什么呢。
里子都掉光了,还要起面子来了。
苏皇后笑容不变,微抬起手,大袖上金绣的凤凰摆尾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飞,“北梁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而我齐周既往不咎,与其结两国秦晋之好,以彰我大国威仪。”
“如何,哥哥?”
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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