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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露冷瑶阶
只是因为先皇后崩逝, 中宫空置,体顺堂一应陈设都没有收拾,连地龙也没生起来。原想着等年末宫禁清扫再去打理一回, 今夜主子爷忽然让嫔主在那里过夜,委实时没有准备妥当。
如今大家夹在中间都有些难做,但是好在李长顺这个御前大总管机灵,也能猜着几分主子爷的意思。但是该做的事不能不做,不然日后问起来,遭记恨的就是他自己了。
“主子爷,体顺堂这几年一直空着, 一应铺陈都是先皇后在时的模样, 连地龙都没上。嫔主过去,只怕会受了冻了。”
“受冻?”皇帝又笑了,到底离得远, 看不出那笑里藏着几分轻蔑, 几分淡泊,“她心思热着呢,体顺堂既然冷,那再好不过,正好给她去火降温。”
李长顺与德佑交换了个眼色, 皇帝的意已会了八九分,便应了“嗻”,悄没声息地退出东暖阁, 让敬事房的孙小八去请宁嫔移驾,他二人转过穿堂, 先去体顺堂候着。
因着侍寝, 宁嫔穿得单薄。她原本在燕喜堂等得不耐, 又不敢擅自睡下。主子爷这数日都没有召幸后宫,如今她是头一个,不管先前如何打了贵妃的脸,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心里有她。她须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最好得承雨露,能怀上龙胎。有个一儿半女在身边,往后就算借不得势,深宫日长,哪怕圣恩衰弛,也不会太寂寞。
屋外“笃笃”两声,进来两个宫女,朝她福了一福,宁嫔有些怔愣,不由问:“主子爷还没歇么?”
“传主子爷口谕,请嫔主上体顺堂候着。”
宁嫔觉得头脑有些发昏,跟没听清似的,盯着那宫女问:“什么?”
为首的宫女又复述了一遍,夜里冷,养心殿的人服侍她裹上风兜子,接引着她出燕喜堂,穿过几道门,进了体顺堂。宁嫔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体顺堂硕大的三个字,听见李长顺与德佑请安的声音,她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是真的,她踏进了体顺堂。
这里是六宫之中独一份的尊贵,哪怕是皇贵妃,也没有在体顺堂过夜的权力。无数妃嫔共享着燕喜堂那一张床榻,来了又去,可是体顺堂不一样,它只属于皇后一个人,它里头的陈设都是皇后的用度,描金填彩,凤凰于飞,它与又日新并驾齐驱,分列左右,正如一国之帝后。
李长顺的声音透过隔扇传了进来,颇为客气:“奴才给嫔主贺喜。主子爷还在操持政务,一时不大得闲,主子爷说体顺堂比燕喜堂更宽敞,便让嫔主先在体顺堂等上片刻。”
宁嫔笑道:“主子爷恩眷,我惶恐万分。请谙达替我传话,国事虽重,恳请万岁爷保重圣躬,我在这里等着伺候万岁爷安置。”
李长顺声气儿还是殷切欣喜的,面上却根本没有半分笑意,他一应答下,给身后的宫女们递个眼色,自己带着德佑,自回东暖阁复命。
屋外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宁嫔解下观音兜,又将燕喜堂里的香粉胭脂放在体顺堂的梳妆台上,悄无声息做好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宁嫔还是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体顺堂。屋顶悬着一盏硕大的八宝琉璃联三聚五大宫灯,借着灯光环视一圈,就连屋子也比燕喜堂更气派,更敞亮。
自孝静皇后过世后,体顺堂就一直空置,屋内陈设还保留着孝静皇后在世时的原状。皇后的用度,皇后的气派,到底与寻常嫔妃不同。哪怕是皇贵妃那样的位同副后,与皇后形制大体相同,三行二就没有五行三就的气派,少了几颗东珠,终究不是皇后,当不起一声“主子娘娘”。
可是真冷,屋里没有炭盆,也没有生起地龙。刚从暖和的地界来并不觉得,在这里待久了,就能感受到那砭骨的寒意。宁嫔扬声唤,屋外却迟迟没有人应答。
她只好缩进锦被里,长久没有人睡的被褥,气味并不好闻。屋里也没有熏香,灯却明晃晃地照亮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她头一回觉得无比孤独,仿佛被丢弃了一样。虽然坐拥着无边的繁华,却如同冰冷的珠翠,没有半点生的气息。
窗外北风呼呼,令人无法安睡,也不敢安睡,甚至觉得有些惧怕,期待着皇帝快点来,早些来,越快越好。
可是皇帝却迟迟没有来。
皇帝将梅花画完,戌时已过了三刻。他照例从印匣里取出那方“寄所托”来钤上,心下在盘算着要不要让人送去,却又实在害怕她会再次退回来。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过往二十余年他不曾体会过,如今却和一个毛头小子一样,畏首畏尾,不敢冒进。
他想着想着,自己却禁不住笑了。只好将画纸搁在一旁,等明日干透了再收好,他携着羊脂玉瓶,信步踱到明窗前看一回夜色。他念梅花,梅花亦是念他的吧?
司衾的人机灵,替皇帝围上大氅。皇帝便带着他的小玉瓶回又日新。途经穿堂,他隐约瞥见了体顺堂的灯光。这光亮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足下不过一顿,却没有过多的停留。
后宫的勾心斗角从未停歇,只在明处暗处。人机灵是好,机灵过头也不妙。鄂硕特氏既然诚心诚意地爱这泼天的荣耀,他便悉数给她,他还要给她无上的恩荣,给她无尽的妄想。
其实他起先没想动宁嫔。贵妃也好,宁嫔也罢,平心而论她们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家族活着。他想就算来日,能够丰满羽翼,能够洗清舒氏冤屈,让托、鄂伏诛,前朝的事本不必殃及后宫。
人被欲望蒙蔽了头脑,便会一步步错下去。昔者共叔段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循循善诱这种手段在朝堂上低劣,只对充满欲望的人有用,他不想有朝一日会将这种手段用到后宫。可是一味存着歪心思,再纵容下去,便会生乱生事,不得安宁。
宁古塔那头,绰奇的手爪不肯罢休,频频回递着消息。前朝连带着后宫,这几年宁嫔明里暗里助力了她阿玛多少,如何把宫里的搬到府里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他已暗中命人护着舒氏,只是毕竟天高地远,能护住多少他也拿不准。久而久之只会损伤深重,当断则断,免得反受其乱。
他不想让她伤心,只要他能筹谋保全,只要他能做到。
这样的天气,没有炭火与地龙,是会冷的吧?他那日赶去救她,原先那样活泼的一个人,被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乌。大雪落了她满身,在她身旁堆积,膝盖以下都没入了雪里,袍摆湿得不成样子,想来是湿了干,干了湿,如此反复,知道身体再也不能将积雪化开,索性冻在了一处。
也是原先那样莹润的一张脸,两侧都留着重重的掌印,甚至打出了瘀血,一团又一团,细细密密地分散开来,看得骇人。女孩子最珍视的就是一张脸,遭了这样大的罪,不说旁的,膝盖受了冻,每一个冬天,都要忍着痛捱过去。
他第一次觉得心乱如麻,也就是在那时了。他伸手从雪地里把她抱起,仿佛抱着一块冰。也许他再晚一点她就没命了。太皇太后尚且在病中没有醒来,他在养心殿召见臣工,若不是慈宁宫派人来报信,他不会走那条路去永和宫,自然也就见不到她正在受着怎样的苦难,更救不了她。
他这才瞧清楚,他的宁嫔,算得多么狠,多么准。舒宜里氏与鄂硕特氏是有龃龉,他却没想到宁嫔想要她的命。
可他不能长久地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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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苏塔早命人搬来春凳,他不能表现得很着急,只能强力自持,维持着他的人君风范。甚至他也不能去看看她怎么样,好不好,太皇太后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她的路有很多条,条条都很广阔,只是他从来,从来都不在其中。
如果他再流露出过多不恰当的关心,她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他连一丝温度,也都够不着了。
可是她送给他了一枝梅花。
他是懂得的。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有风吹过穿堂,冷,雪夜里惯常冷。不知道体顺堂里的人觉不觉得冷,也许她还在做着泼天的美梦,也许她从没有尝过这种冷,才会那样轻描淡写地,罚摇光长跪在那片雪地里,受着漫天飞雪。
皇帝再没有停留,径直向又日新的方向去了。李长顺是个聪明人,御前的人能会住意,知道谁是主子,办事也能拿捏好分寸,省了他再去周旋的心。
宁嫔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她担忧着皇帝时刻会来,又撑不住困意。体顺堂屋子虽然敞亮,那灯却明晃晃地照在四处,令她闭不上眼睛。她只好将头蒙在被子里养神,尚须提起耳朵,留意门边的动静。这是六宫里独一份的机会,她相信万岁爷会怜惜她的。
进退动静皆忧,这位娇贵的嫔主子自打家里做姑娘起,就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磨折。睡眠不好的人,第二日起来眼下便有一圈浓重的乌青,连粉也遮不住。养心殿的宫人伺候她在妆匣前梳妆。这也是孝静皇后的遗物,上镜下盒,以赤金为花木山石,各色宝石好不吝啬地镶嵌其上,繁复精巧,美奂绝伦。
以宁嫔的眼力来看,虽然堂皇,却透着些暴发户式的小家子气。先皇后出身小族,没什么眼力,就爱把富贵摆在眼前,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反而失了内蕴的气度。
可是不是不艳羡的,品味好不好再次,主要是人家有这样铺张浪费的资本。她们纵然眼界高,品味好,也不敢这样奢靡,不计成本地描画这样的图案,用这样多的奇珍异宝。
宁嫔心里有口气,发不出,人也躁。体顺堂宫人的手爪使唤起来没有自己宫人利索,还得强撑着笑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好容易磨蹭完,由婢子扶着,等宫人打开体顺堂的大门,却见李长顺已笑呵呵地站在外头许久了。
宁嫔有起床气,看谁都不顺序。她虽想发作,御前的人却也不敢惹,只好散散淡淡地嗯了声,“谙达不尽心给主子办差,倒来迎我?”
李长顺是老人精了,知道这位嫔主心里不爽,所以大早上四处撒软钉子。他仍存着温吞的笑,微一躬身道:“奴才奉主子口谕,来给您传话来啦。主子已上朝去了,昨儿夜里实在辛劳,歇都歇在东暖阁。今儿起来还念起嫔主您,说让您委屈了,趁着太皇太后醒了是一重喜,不若再添一重,将您晋作妃位,如今钦天监那得了旨意,正在为您挑选吉日,趁早把册封礼给办了呢!”
第42章 石断寒泉
宁嫔脚下虚浮, 跟着眼前也发白,她四肢百骸都有些酥,十分不信地问:“你说什么?”
体顺堂里外的人俱朝她跪倒, 齐声恭贺:“奴才等贺喜宁妃娘娘。”
宁妃?这两个字听起来还有些不大真实。在嫔位上苦熬了恁么些年,这一眨眼成了妃,她一下子受用不住。圣意难测,却让她从无尽的喜悦里蔓延出几分惶恐,昨夜里冷落她,今日又给她晋封,难道真的不是存心, 真的是因为机务繁忙, 给她的补偿吗?
她惴惴不安起来,这些日子总是没来由的心慌。环视一周,人人皆把头埋下去, 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那应该是一件喜事吧。宁妃稳住心神,说都起来吧,又让贴身的婢女看赏。御前的人向来端稳,接了赏赐银子,也不像自己宫里的人一样, 笑容都洋溢在脸上。
也许毕竟是因为她不是他们正经主子的缘故吧!体顺堂的人只伺候皇后,今儿破例伺候了一回她。可是有什么法子,饶是皇后那样的尊贵, 在主子爷面前,依着礼法也要自称一声奴才。后宫之中的荣宠, 与圣心息息相关, 向来由不得自己。
贵妃虽然有母家, 有权势,到底少了些心眼子。若不是她这些年从旁帮扶,哪里能有今日?先皇后与她的母家,就是靠着主子爷一手提拔,才得以荣耀显赫,如今她鄂硕特氏正得力着呢,不看情分,就看在她阿玛的面子上,主子也不舍得对她拉下脸来的。
终有一日,也许她会有这个机会,能够名正言顺地住进体顺堂。
她到钟粹宫时,贵妃主持的晨省已经快结束了。姐姐妹妹们原本没什么话说,今儿她一进门,数张嘴都闭得死死的,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就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她们的谈资。
贵妃仍是那样端肃雍容的作派,这么些年都没有变过。她殷切地命使女备茶,有意无意间瞥了宁嫔一眼,笑道:“其实宁妹妹侍奉主子辛劳,若是起晚了,便不必顾及我这头。”
宁妃道:“贵主子主持后宫,未能按时请贵主子安,是我的大不是。如何还敢奢求贵主子体谅。”
妃嫔们看惯了她们这种虚假的往来迎合,彼此之间对了对眼,不过一笑罢了。穆嫔更是掩着嘴巴发笑,“宁姐姐好福气,深得圣心。听说昨儿夜里主子爷特特拨了体顺堂给姐姐住,今儿早上姐姐人还没来,养心殿的就来当着咱们的面宣了旨意。主子爷好容易进一回后宫,就召见姐姐,一气儿索性给姐姐抬了位份,真是好深厚的恩宠!”
贵妃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了。体顺堂什么地界,大家伙都知道。就连她懋贵妃都没有住体顺堂的能耐,一直跟在她后头的宁嫔却有这样大的本事,不得不叫人心寒又提防着。
不过贵妃仍然是大度而和气的言辞,“宁妃得圣心眷顾,亦是咱们六宫之福。”
瞧瞧,这话听着多么牙酸。顺贵人与穆嫔悄悄换了个眼色,撑着一口茶没喷出来。贵妃的为人,委实算不上大度,只是能撑着场面,不在明里发作罢了。宁嫔,哦不,现在是宁妃了,从前就是懋贵妃的爪牙,贵妃提携着她,从贵人抬举到了嫔。没料到今儿居然是自己人开始窝里斗,贵妃免她们安的时候就是怏怏的,想必昨儿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不爽得睡不着觉吧!
贵妃没打算多话,再闲聊了几句,就让她们散了。妃嫔们行礼后结伴离去,倒是新晋的宁妃还落在座上,巴巴儿看着贵妃,酝酿着泪意就要哭着跪下来请罪。
贵妃再也掌不住神色,耷着眉眼,连看她都嫌乏。见她要哭,抢先一步撂下了话,满是厌恶,“我累了,没心思与你说话。芝瑞,送客。”
芝瑞将宁妃只送到廊下,便顿住步子,尖起嗓子,将腰象征性地弯下了些,“贵主子的旧疾昨夜里发作了,奴才得赶快回去侍奉贵主子,就不送妃主了。”
这话明里暗里说她见利忘义,宁妃一股气冲上来,自打踏进钟粹宫就遭她们阴阳排挤,眼下一个宫女子都敢给她摆脸色,真是没了王法。贵妃生气,气再怎么样也撒不到她头上,时常主子爷来看看她,贵妃就要阴阳怪气一回。是,她的确是借了贵妃的东风,才从贵人晋成了嫔。可是你不能要求一个人铭记你的恩情一辈子!这些年她战战兢兢跟着贵妃,不敢有一丝懈怠,怎么,她便不是主子?连贵妃身边的一条狗,都敢对她吆三喝四?
宁妃直起身子,一张桃花面上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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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笑,说是,“还请贵主子保重玉体,贵主子不要忧心,万岁爷自有后宫姊妹们侍奉,做妹妹的一定克尽厥职,尽心侍奉主子。”
芝瑞咬牙看着她,却见那位宁主子摇摇摆摆,走得春风得意,扶着婢子的手,已跨过钟粹门,一转身便没影子了。
大寒过后,宫里年节的气氛便愈发深浓。宁妃的册封礼定在大寒后一日,皇帝命大学士保庆为正使,礼部尚书索郎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宁嫔鄂硕特氏为宁妃。
摇光的病,虽缠绵了些时日,养到大寒前后,也将将大安了。年轻人到底有根底,她小时候玛玛就说她壮实,要不是入宫来接二连三受了几场冻,心里忧惧,遭人算计着,不会好得这样慢。
按规矩,新册封的妃嫔,须得由贵妃带着,上慈宁宫来给太皇太后问安。自打皇帝的旨意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召幸宁妃,已经让贵妃很不豫了。如今贵妃与宁妃再不像从前那样亲热,搁一处坐着,眼风也不错一下。
摇光本端了饽饽,要奉到西暖阁去的。老太太没想让她伤心,趁着贵妃与宁妃进来的空当,给蒲桃使了个眼色,让她拦住摇光。其实拦不拦她都已经知道了,毕竟册封妃嫔这样隆重而盛大的喜事,早已在几日前就成为了宫人们的谈资。何况新晋的宁妃娘娘圣眷那样隆重,主子一连几日都只召她一个,连妃嫔住得燕喜堂都嫌小,让她直接搬到体顺堂去了。
说生气么,她又能气什么呢?如今不像是先前在家里做姑奶奶了,看谁不顺眼,带着人就去闹。蒲桃让她不要过去,她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思,也就顺从地不去。不给旁人添麻烦,不给自己添堵,日子才能平平顺顺地过下去。
家里出了事,犯了错,她起先不是没想过挣扎,挣扎之后是什么结果?能好好的过日子,谁也不得罪,等到可以出宫的那一日,她就要找玛玛去。
摇光百无聊赖,把饽饽交给蒲桃,自己回榻榻里去了。这几日天晴了,放眼望去,都是黄澄澄的琉璃瓦。她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在门口站住,鬼使神差地走到窗前,静静的站着。
也许那天夜里,他就是站在这里,他让她待春风,叫她错错。那样家常的称呼,那样的珍而重之。
她忽然笑了出来。笑自己那一瞬间的痴妄,笑自己那不值一提的梅花,笑自己把持不住心性,忘了自己的阿玛额捏,尚且还在宁古塔。
屋子里放在多宝柜上的梅花已经过了盛时,接连萎败。她进屋将花枝取出来,一气儿扔在炭盆里,熊熊的火焰伴随着灰烟升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枝干,发出滋啦的声响。
太皇太后在慈宁宫正殿升座,贵妃带着宁妃来聆听教诲。中宫空虚,贵妃就算摄六宫事,也没有训示妃嫔的资格。因此新册妃嫔只需要在太皇太后、皇帝二处聆训便可。
话儿都是套话,无非是尽心侍上,克尽厥职之类,贵妃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看着宁妃跪下,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她抬手叩首间,贵妃撇下了嘴角,调开视线,并不看她。
太皇太后身子才好了些,也禁不得久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贵妃识趣,等大礼行完,老太太把赏赐发放了,便主动告退,留下宁妃在原地不尴不尬地站着。
老太太由苏塔、芳春扶起,要挪到西暖阁去,走了几步回过身,见宁妃还立在当地恭送,将手摆了摆:“去皇帝跟前行礼吧。”老太太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记着,慈宁宫用的是银丝炭,不是红萝炭,更不是淋过水的黑炭,以后不要再弄错了。”
宁妃乍然听得这话,一颗心重重地沉下去。她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有道天雷在头顶轰地炸开。太皇太后已进暖阁去了,她茫茫然抬起头来,太阳光照进室内,照在花团锦簇的栽绒地毯上,亮花了人的眼睛。
因着封妃,万岁爷下了特旨,永和宫伺候的人悉数换了一拨,比寻常妃位多上一倍。宁妃在慈宁宫、御前行过礼回宫,望见廊檐下一溜儿簇新的面庞,连手都有些发颤。
今儿似乎连老天爷也赏她的脸,永和宫装点一新,花团锦簇。内务府擅长见风使舵,皇帝那样深厚的宠眷,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石街两旁的铜鹤被擦拭得锃亮,屋子里皆换了葫芦连绵的纹样。宁妃搭着宫婢的手,慢慢地提袍拾级而上,霞影纱制成的帘幔缀上金丝,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好看的色泽,是她最喜欢的式样。
她抬腿迈过门槛,迈到一半,却慢慢地收了回来。转过身,天空蓝得干净,一尘不染,目之所及皆是连绵不绝的琉璃瓦,她想起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节,胡同里的孩子们有红扑扑的一张脸,赶着风车,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冰糖葫芦好吃,酸甜的山楂外裹着一层脆脆的糖。她额捏却不许她多吃,好不容易让小丫鬟费尽心思买回来一枝,就坐在栏杆上头对着太阳喜滋滋地看。那样松快而肆意的时节,竟然再也不可复得。原来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冰糖葫芦,也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宫里步步为营,小心算计。为了家族的荣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永远有人比你坐得更高,哪怕肮脏万分,哪怕腐烂生蛆。
宁妃眯起眼睛,缓缓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太阳,日光就像金线一样渗透她的手掌,她心里木然发凉。
也只有阳光,会不分荣辱盛衰,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第43章 人何以堪
御驾来时, 永和宫灯火辉煌。
宁妃在殿内,并没有出来迎驾。李长顺与德佑在正殿门外左右侍立,皇帝提袍, 迈进了内殿。
宁妃今日打扮得华丽,累丝攒珠嵌宝的钿子,浮光锦的袍子宽阔,显出她的好身姿。她抬眼,没有分毫要行礼的势头。安静地坐在暖阁的炕上,声音渺远而空茫。
“主子来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娇娆。
“主子是来要我的命么。”
她来不及等皇帝答话, 又说, “主子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皇帝还是那样从容又优雅的模样,踏上脚踏,在正殿的宝座上端然而坐, 眼中却是无尽的鄙薄, 莞尔一哂,“你是个聪明人。”
宁妃的声音如同金粉金沙,有种富丽到衰败的深凉。她仔细品咂着这两个字,末了哑然一笑:“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词。”
皇帝坐得远,远得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与外头不同, 暖阁里暗得骇人,四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宝座之上悬有一盏大宫灯,堂皇至极, 灰金色的灯火温润了皇帝的眉目,他却并没有半分的喜怒, 还是如常的模样。
“好与不好, 在你。”
“在我么?”她惘然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一双手,“我有什么错?让您这样地,这样地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错?”皇帝挑眉,反倒笑了:“你自始至终都是错。”
皇帝的声音慢而沉稳,仿佛是置身事外,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他垂眼,好整以暇地抚着膝头的暗纹,大拇指上戴惯了的翡翠扳指,便在灯光下发着细润的光。
“你入宫多年,有些事,朕与你彼此清楚,朕存全着你的体面。你毫不悔改,到如今的地步,却叫哪个来容你。”
“自然还是主子您!”她笑得花枝乱颤,面目却狰狞得疯狂:“是您,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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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进了体顺堂,也是您,给我风光给我体面,让人人都嫉恨我!体顺堂真冷,您知道有多冷么?还是您的心比体顺堂更冷?”她失神地问着:“更冷的是您的心么?”
“这不正是你心之所向,朕都悉数给你。”皇帝的声音清寒,如玉碎裂帛,曳金振玉,一寸寸敲打在她的心上,“怎么,如今得到了,你不足意?”
“奴才足意得很,日日感恩戴德!”这句话的尾调摆得极长,飘飘遥遥,如同三月春风里的晴丝袅袅,一闪儿便不见了。她渐次流下泪来,硕大的泪珠划过脸面,落到脖上围着的三尖绢子上,倒似九秋凄厉的浓霜。可她仍旧是笑着,笑得凄惶,如同寒风里摇摆的残菊,有欲折之势。
“您知道我有多怕?在体顺堂的每一夜我都睡不着觉,起先还盼着您回来,渐渐久了,就知道您不会来了。您把我架在油锅上煎熬,我如何不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皇帝素来有好教养,饶是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他却浑然没有动怒的意味,“体顺堂纵然冷,尚有衾被,你掌舒宜里氏的嘴,让她跪在雪地里那样久,指使内务府动她的炭,可有想过她冷不冷?你与贵妃在先皇后病时,借探望为由,说了些什么话,可有想过先皇后,怕不怕?”
横亘在室内的是长久的静默,静默得骇人。暖阁里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西洋自鸣钟,钟摆当然作响。宁妃半边身子都阴在昏黑里,唯有脸是亮堂的,泪痕横斜,一点点的光亮顺着泪痕蔓延出错综银线,渲染出颓靡的气息。
“原来您都知道,”
她仰起头,直直望着皇帝,盘桓在面上的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迅疾地闪过一星光亮。
“是了,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您坐得那样高,离我那样远,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您呢?”她反问,“您忍了我这样久,事到如今才来处置我,您敢说您没有半点私心?还是我让舒氏那个罪女险些没了命,戳到您的痛肋,让您演不下戏了,让您费心布局,好杀了我替她解恨哪?”
皇帝终是露出厌恶的神情,面如严霜,连声音也冷透了,“舒宜里氏的种种罪状究竟是替谁顶的,你最清楚。是因着争风吃醋,还是要借贵妃的手,灭了舒宜里氏的口,连一个孤女也不肯放过。一旦诘问起来,你便以替贵妃办事,你算准朕眼下动不得贵妃身后的托奇楚氏,是不是?”
皇帝掸了掸袍角,团龙纹赫然在目,光影交替之间,一如皇帝阴翳不明的神色:“可你大约忘了,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西六宫皆为天子嫔御。朕从不惮于区区小臣。”
“主子可别忘了,”她笑得深浓,“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一起动的手,可让她家破人亡沦落入宫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就是主子您哪!旗家的姑奶奶都是烈性子,您猜猜,她要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您一手谋划,必定会恨透了您吧!”
皇帝闭上眼,“与朕何干?”
宁妃再也没有说话。
皇帝平复了心绪,还是那样澹然的神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他抚膝起身,本就生得俊朗清逸,在宫灯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辉煌,宁妃眯起眼望着,只听他说:“朕不会断你锦衣玉食,更不会废你。前尘往事止尽于此,万般罪愆皆是己过。你好自为之。”
皇帝走后,李长顺带着宫监,直起身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殷切,与那日在体顺堂门口道贺她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长顺道:“宁妃娘娘,主子有赏。”
宫监便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端到了她的面前。
“宁妃娘娘在宫里过得和平,外头老大人也放心不是?这天儿冷,汤冷了发苦,您喝着更难受。您是个爽利果断的性子,说打便打,说罚便罚。奴才还有差事,请娘娘莫要耽搁。”
她没有犹豫,生也好死也好,反正她的命,自始至终不在她自己的手上。
她端起宫监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李长顺从袖口里抽出张信封,弯下身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主子让奴才还给娘娘的。”便不再停留,带着宫监们,关上了永和宫正殿的大门。
太监的青缎靴子,踩在黑得发亮的地砖上,有令人窒息般沉闷的声响。
屋子里彻底昏暗下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宁妃觉得喉咙作烧,强撑着颤手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是她临危托人递出去的家书。
可信上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
她忽然惨淡地笑了,像一株将谢的荼靡。
其实打太皇太后那句话起,她就猜出了她的结局。
皇帝借以晋封为由头,换了永和宫所有的侍从,也断了她与宫外所有的联系。
持节册封她的正使是她阿玛的门生,不过是为了安鄂硕特氏的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宫内过得顺风顺水,宠眷优渥。
这雕梁画栋,描金填彩,拔地而起,密不透风,织就起世间最坚固的牢笼。
她给阿玛写了最后一封手书,她知道这封信送不出去,她只是想借此换来皇帝的踏足,给她一个了断,也成全他的怒意。
他会有片刻得偿所愿的遂心吗?
却没有想到还有人黄雀在后,换了她的信,字字句句,要置她与鄂硕特氏于死地。
原来皇帝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
其实这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她活得小心翼翼,那万人仰望的主子爷,又何尝不是。
前朝有世家大族掣肘,后宫都成了平衡朝堂的棋子,身为皇帝尚且要多方斡旋,运度平衡,有些臣子倚仗功勋,就算咄咄逼人,他也只能淡然处之,一笑而过。
先前祭天就是这样,她其实是懂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得顾念着她的母家,她的父母,哪怕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对的,也没有办法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最后给阿玛递的信,原本所写,其实是桓大司马曾经临风对柳所慨叹的一句话。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年少时读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却早被明媚相抵,故而从没有放在心上。
草木有灵,能率先察微体意。她与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只会随着岁序的更迭,摇落在上个秋天,寂灭在这个冬日。
一如她的悲喜,都是痴心妄想,空梦一场。
最后的最后,她朝养心殿的方向,深深泥首。
这是她此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祝主子,得偿所愿,寿万千年。”
一双细高的花盆底迈得端稳,细碎的流苏声伴着鞋底与青砖叩击发出的声响,在冬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懋贵妃颇有闲情,裹着灰鼠皮的刻丝水仙大氅,站在廊下逗鸟。
那是只雪白鹦哥,被拴在铜丝笼里,只有额头一点是红色,配着深褐色的喙,瞧起来颇为可人。
芝瑞是贵妃的心腹,站在贵妃身后半步,低声道:“贵主子,主子已回了养心殿。奴才让人小心去看过,永和门从里头落了锁,锁得严严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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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十分伤怀,扣着笼架子,叮叮当当,“真是个没福气的。以前指望着借她的手来做事,如今倒白白折了个进去。”
芝瑞很是不屑:“能为贵主子做事,是永和宫那位的福气。她不惜福,不肯忠心跟着贵主子,这是活该。”
贵妃却摇了摇头,“她太没用,想借我来灭了舒宜里的口,没想到那罪女有慈宁宫护着,就连主子也另眼相待。她是个聪明人,唯一的错便是太以家族为重。她一心为了鄂氏,忘了这天下的当家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错至今日。”
芝瑞道:“贵主子明断。”
贵妃懒懒一笑,“而我与她不同。我从来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人不要时时都聪明,我阿玛打小教我,最大的聪明莫过于藏拙,借刀杀人比亲自动手高明,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她永远不会落到宁妃那样的境地,若是家族与自己终究走到了必须舍弃一个的地步,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家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儿说得真是好极了。
贵妃哼了一声,“就算体顺堂又怎么样,便是住到又日新,都不碍事。皇后就算住在燕喜堂,也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娘娘。后宫之中从不缺一时的热闹,朝荣夕辱,朝生暮死皆是寻常。”
起风了,到底生冷。贵妃畏寒,不愿在外头站得太久,搭着婢子的手,旋身回暖阁去了,临了吩咐道:“挑个好日子,把这鸟给她送去,不得自由的人也许爱听听叫唤呢?今儿换了永和宫递出去的信的,记得打发干净,别出了纰漏,再叫我费心劳力。”
第44章 小来竹马
难得有几日的晴, 冬阳金贵,可不是句假话。太皇太后爱冬天的太阳,它温和可亲, 照得人心胸开阔。心胸开阔了,再长再艰难的日子,也能变得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