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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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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时,名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熙宁三年进士,现任御史检法,是本朝有数的大画家,常常会在太学画院讲学画道。他尤善人物画和工笔画马,苏轼称赞他:“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韩嘉彦将画谱中记载的那一段记在心中,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画谱中的临摹画作,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画师李玄的笔法,就是夜宴的笔法。

“小择端可知晓这位画师眼下在何方?”

张择端摇头:“但想必应当早已不在宫中供职,至于究竟去了何处,实在不知。也许师茂兄可以去问问宫中的一些老内侍,兴许还有人记得。”

“太好了!择端这回可帮了我大忙!回头送你一套画具。”韩嘉彦丢下这句话,便迅速离去。

她一口气赶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告知师兄浮云子已查明夜宴的身份很可能是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却道:“仁宗朝的画师,这可怎么查?他活着与否都不晓得了。”

“得问宫中的老内侍,我记得仁宗朝还有几位老内侍仍然还在,比如……张茂则。”

“你要去问张茂则?怎么问?你现在又没法入宫,除非跟着公主回宫去。也许公主有办法呢,你要不要问问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一阵无语,她该怎么和公主解释要找张茂则的原因?就算能找到理由,可她本就不想让驸马身份的自己和公主走得太近,现在反倒要主动接近,欠公主的人情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诶,等等,我记得公主是不是提过三月有好几场春游大会,甚么击球大会、骑射大会,希望你参加的?这不正是入宫的机会嘛。”浮云子突然道。

韩嘉彦眼前一亮,此事终于上了心。

她以驸马韩嘉彦的身份回府,一路上都在考虑该怎么向公主开口,表明自己愿意参加春游大会。没想到自己刚进院子门,就听见院子一隅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她走过去一看,就看到长公主攀在梯子上抓球,而且就要跌落,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赶上前去营救。

往日不好动的赵樱泓,怎么今日这般心血来潮,又是蹴球,又是攀高。兴许是这几日针灸服药下来,身子越发好了,心情也畅快了,故而她孩童心性又起来了。

她身子贵重,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可如何是好?不行,必须要提醒她注意身份,一切要以安全为重。

她转着心思,换上驸马的燕居服,已有侍女前来请她去雪蕊院用晚膳了。

她至雪蕊院门口时,没有看到那盆文竹,随即步入餐厅,赵樱泓尚未来,但餐桌上餐食基本都已上齐。她又感到饥肠辘辘,但却强忍着,要等赵樱泓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赵樱泓才姗姗来迟。她明显刚刚沐浴更衣,发丝都尚未干透,只简单以碧蓝绸缎松松束在身后。雪白的肌肤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晕,看着比大婚时苍白病弱的模样有了明显的区别,如今这般更显明艳大气,光彩照人,愈发迷人起来。

韩嘉彦望着她,一时失了神。直到赵樱泓落座,将目光也投向她,她才慌忙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碗筷。

“抱歉让驸马久等,可是饿着了,先用饭食罢。”赵樱泓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端起碗筷,开始吃饭。今日她吃得相当克制,头都不抬一下,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盘菜吃,筷子都不伸到别处去。

赵樱泓忽而噗嗤一笑,韩嘉彦身子一顿,终于抬眸望向她,疑惑于她在笑甚么。

“驸马可听说过王介甫的故事?”长公主开口问道。

“甚么?”

“某一日,王介甫赴友人宴会,席间友人们高谈阔论,王介甫却只是专心吃饭。友人见他一直盯着眼前的那盘獐脯肉吃,还以为他非常爱吃獐脯肉。

“后来,友人向王介甫的夫人吴氏提起此事,吴氏感到奇怪,说她和王介甫生活了几十年,从不知道他爱吃獐脯肉。

“后来再仔细一问,那盘獐脯肉是不是就摆在他眼前,友人说是,于是夫人笑道:‘之后你们再请他吃饭,将那獐脯肉挪开,换一盘菜,你看看他是不是还盯着吃。’这便是王介甫只吃眼前菜的故事。”赵樱泓道。

韩嘉彦闻言顿时臊红了脸,望着自己眼前那盘已经被她吃掉一半的煎燠肉,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下筷子了。

“人家王介甫是一心一意、满心国事,不知驸马只吃眼前菜,到底是在想甚么呢?”赵樱泓今天心情很好,加上方才韩嘉彦救了她,她见到韩嘉彦也不觉得有多排斥了,竟开起了她的玩笑。

她其实是想问韩嘉彦去哪儿了,访友访的是谁,可又抹不开面子直接问,便以调侃带问。却不曾想韩嘉彦闻言放下碗筷,十分郑重地回答道:

“长公主,我在想,您说得对,我是应该在允许范围内尽量谋个实职。我考虑过了,谋个军职确实也是条出路,我愿意参加三月的春游大会。”

这可是赵樱泓主动给自己递了话头,韩嘉彦便就坡下驴了。

这话有些出乎赵樱泓的意料,但随即她便扬起笑容道:

“既然驸马下了决心,我自然会支持你。”

“多谢长公主,接下来几日,我便寻空闲多练习,争取得个好成绩。”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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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彦表态道。

出门一趟,开窍了这是?赵樱泓夹了一筷子韩嘉彦一直在吃的煎燠肉尝了尝,咸鲜可口,还挺好吃。

第六十四章

一更过后不久,赵樱泓如约等到了燕六娘。她们照例上榻针灸,躺在榻上,赵樱泓已然能克服羞涩,望着跟前专心给她下针的燕六,禁不住问道:

“今夜咱们去哪儿登高?”

“容我保密,一会儿三娘就知道了。”燕六今天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不似往日那般总透着股疏冷淡漠的意味。

赵樱泓被感染,心中也雀跃不已。嘴上却不饶人道:

“你竟然还会玩卖关子这一套,真看不出来。”

“三娘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印象?”燕六反问道。

“吓人,我被你吓了好几回。”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抱歉。”燕六只能道歉。

因着被面具遮挡,赵樱泓无法看清她的面色,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她心中有些忐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待到燕六为她针灸结束,转过身去收拾用具,赵樱泓穿好衣衫,点了点她的后背。燕六回头看她,就听赵樱泓笑道:

“我原以为你疏冷淡漠,出手无情,是个十分骇人的江湖客。但后来发现不是,六娘是个温柔真诚的人,明明会害羞还假装自己冷漠。”

烛火摇曳下,燕六的耳根红透了,赵樱泓的面庞也染上了绯色。

“三…娘,我们出发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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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熟悉的出府路线,熟悉的枣红马,熟悉的怀抱与气息。赵樱泓今日未戴面具,只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袍,照例披上了裘氅防寒。

夜风的寒凉一日比不过一日,春意渐起。燕六未从公主府附近的天波门入旧城,而是直接打马向东,自安远门入旧城,来到了杨楼街附近。

赵樱泓认识这里,不禁问道:

“你不会要带我重回养外祖父家的楼台上罢?”这附近距离她养外祖父任廷和的府邸很近,她和燕六,就是在任府的三层楼台之上相识的。

“不是的,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比那里视野更好。”燕六淡笑道。

“嗯?”赵樱泓疑惑,还有什么地方视野比那里还好?她想了半晌没甚么头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按道理说,资圣阁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奈何大相国寺人眼繁杂,且夜间资圣阁锁闭,要上去实在太难了。三娘想要看繁华景象,夜间白矾楼附近是最为繁华的,我便选择带你的到这里来。”燕六解释道。

不多时,她策马停在了开宝寺外,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尖黑塔已然映入眼帘。赵樱泓吃了一惊:

“咱们这是要上开宝寺塔?”

“是的,开宝寺比大相国寺冷僻不少,开宝寺塔是这附近最高耸,视野最好的地方。放心,我事前来探查过,塔底的门锁我可以轻易开启,我们上去没有问题。”

说着,她下得马来,又将赵樱泓扶下马。赵樱泓兴奋道:

“早就耳闻汴京八景之一的‘铁塔行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上这开宝寺塔。没想到今夜有这样机会入内,虽看不见行云,却能将汴京城一览无遗。”

这开宝寺是以太·祖年号命名,此寺旧名“独居寺”,始建于北齐天宝十年。铁塔的前身原来是木塔,平面呈八角形,共十三层,通高三十八丈,传说是巨匠喻皓主持建造。庆历四年木塔毁于雷火,皇佑元年重新修建,即今之铁塔。

重修后的塔并非是铁制的,而是砖制仿木构的,只因塔外表如同铁色,故民间俗称为“铁塔”。

燕六将马拴在寺外寂静的巷道之中,带着赵樱泓自偏门入寺。这个时辰,寺内正在进行晚课,寺中的净头僧几人正在偏门处进进出出,处理晚膳后僧人们留下的残羹剩菜,这些残羹剩菜会被运出寺外,运到开宝寺东、外城城墙外的寺属田庄菜园去,那里有养猪。

僧人们当然并不吃肉,但菜园、猪圈有一部分都是租佃出去给俗家人打理,猪也是佃户养殖买卖,与寺庙无关。

燕六便是瞅准这个时机,趁着这些净头僧不注意,从半开着的偏门溜了进去。她倒是不曾带赵樱泓翻墙,主要是开宝寺的院墙颇高,她一人攀上去无妨,但要带着赵樱泓攀上去就有些费劲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宽阔的寺院,偶能遇见几个僧人打着灯笼路过,燕六都仿佛有预知之能般,带着赵樱泓避开。赵樱泓的心突突地跳着,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味道,远远地传来诵经之声。她既兴奋又害怕,但因着有燕六在身旁,还是兴奋占了上风。

她从未做过这么刺激的事,实在太好玩了!

她们抵达塔下时,燕六没急着进去,因着她看到了塔上有火光。不多时,塔主僧从塔上巡逻检查而下,给塔门落锁离去。待他走远,燕六才带着赵樱泓上前,从袖中抖出早就准备好的撬锁针,往那锁眼中拨弄两下,便打开了锁。

“三娘你先进去,上二楼,开窗子等我。”燕六轻声道。

赵樱泓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依言行事。她进入塔中,燕六从外将门关上,重新上锁。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路过此塔看到锁打开了,她重新落锁,然后从第二层攀入塔内,这样一来不用赵樱泓冒险爬塔,也不怕被人发现有人进入了塔内。

等一会儿下塔,仍旧如此操作,神不知鬼不觉。

赵樱泓连忙往上爬,塔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有一圈螺旋式磴道,将塔心柱和外壁紧密地联成一体,一直向上绵延至顶端。

赵樱泓沿着磴道攀到二楼,打开窗户,还未等她呼唤,便听一阵衣袂烈烈之声,燕六已倏然间出现在了二层窗口,一跃而入。

若换了旁人,赵樱泓可能还真会慌张片刻,以为对方抛下自己不管了。但面对眼前这个蒙面的女人,她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不曾有一时一刻的慌张怀疑。

“我就不点灯了,免得引外界关注。塔内很黑,三娘抓紧我,跟着我走。”燕六说着,

已将手递了过来,赵樱泓握住她的手,踏实的安全感再度包裹住她的心扉。

她们沿着磴道一路向上,攀到约莫第八层的位置,赵樱泓已然气喘吁吁走不动了。且浑身热得发汗,身上的裘氅也穿不住,脱下来递给了燕六。

“我……我歇会儿……呵……呵……”她喘着气,弓着腰,扶着燕六的胳膊,感到双腿无比酸软。

燕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右臂任赵樱泓扶着,左臂挂着她的裘氅,气息都不见有丝毫紊乱。她伏低身子,关心地望着赵樱泓道:

“三娘若是走不动了,我背你上去罢。”

赵樱泓确实很想让她背自己上去,但却又不希望总是这样显得柔弱不堪,故而一时还想逞强,道:

“等我歇好了,还是自己爬上去。”

燕六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站在她身边等候。

半盏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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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继续向上爬,赵樱泓一面喘气,一面询问道:

“六娘,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年岁多大了。”

“二十有余。”燕六回道。

“二十多少?”

“二十六。”燕六犹豫了片刻,往自己的实际年龄上加了一岁。

这人竟然比我大了八岁,赵樱泓眸光微动。

她虽然此前对于燕六的年龄有所猜测,也大致能感觉出她比自己年长,但等清晰了年龄差距,她心中忽而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她升起这般如火的依恋。

她年长自己所带来的阅历见识、沉稳安宁与温柔关怀,都是她自幼最欠缺又渴望的。

赵樱泓是长女,她从未有过姐姐。且因着打小只在乳母、嬷嬷等宫婢的簇拥下长大,与生母朱太妃也不很亲近,她几乎是没有体会过父爱与母爱。

她与谁都隔了一层,在一整套对公主的规训之中慢慢长大,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压抑是她生活的底色。

但她内心是叛逆的,不知从何时萌芽,一直延续至今未曾熄灭。她反感一切桎梏,想要冲破束缚自己的牢笼。她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在有了弟弟妹妹后,又主动承担起了抚育他们的担子。时刻要端庄明理,展现出皇室公主的谦和与大气。

可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能有一个引路人,能在她真正孤寂无助时,在她身侧温柔抚慰。她也想要一个姐姐,如自己宠着妹妹一般宠着自己。

她一直是这样的孤单,直到燕六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在燕六之前,她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密,她不曾与人牵手,也不曾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这种肌肤之亲,实在陌生又充满了冲击力,她片刻也招架不住,就沦陷在了燕六带来的温暖之中。

尽管她完全不了解燕六的任何事,她仍不可救药地就此倾心。

她是自己渴望的姐姐,但远远不止于此。赵樱泓心知自己对她的感受超越了姐妹的范畴,这是爱恋吗?非是男女之间也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吗?她不懂,但这心中的悸动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已搅得她难以安宁了。

“你背我罢。”她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她不想逞强了,何苦呢,也不知能与她有多少个夜晚了,她只想被多宠一点点。

当然其实,她真的爬不动了,腿都快抬不起来了。现在还在第十一层,还有两层才到顶端。

“好。”燕六将她的裘氅挂在脖子上,矮下身子,赵樱泓伏在她背上,被她托住膝窝,轻松背起。燕六带着她健步如飞地往上走。

“我重吗?”她禁不住问。

“不重,我练功时顶着的沙袋有两个你重呢。”燕六的话语里带出了点笑意,让赵樱泓感到新奇。

“那该多重啊,你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她又问。

“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为了…不辜负我亲人对我的期望。”燕六缓缓道。

“愿意和我说说吗?”赵樱泓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也没甚么,我自幼是娘亲抚养长大的,她希望我能文武双全,能有所作为。尽管我是女儿身,她从不认为女子就该不如男,她希望我儿时多吃苦,长大有能力做大事。最起码,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事物和人。”燕六道。

可是自己好像一样都没做到……燕六心中难过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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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实很有能力,只是你娘亲大概不会想到,你竟然蒙着面成了夜行侠,还背着长公主在夜里爬佛塔,噗……”赵樱泓忍俊不禁。

“哈哈哈……”本笼罩在燕六心间的阴霾忽而被驱散,她顿时被逗笑了,笑声在空荡的佛塔中回荡。好在这会儿无人能听见这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回 听她如此开怀大笑。她欢快极了,觉得自己总算能为燕六做点事了,比如逗她开心。

说话间她们已然爬到了塔顶,燕六放下赵樱泓,与她并肩站在佛塔外廊下,凭栏远眺。

万家灯火在眼前绵延铺展,橘红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天空都照亮了。最亮的莫过于张灯结彩,仿佛近在眼前的白矾楼。只是站在这样的高处望去,白矾楼仿佛都成了小房子一般。但那里的繁华喧嚣、酒香舞乐却并未减弱,仿佛能乘着夜风游弋于眼前。

“真漂亮啊。”赵樱泓轻声感叹道。

高处寒风更为凌冽,燕六见她出了热汗,又吹冷风,身子怕是受不住,便连忙将裘氅又给她披上。她刚要缩回手,赵樱泓忽而靠近了她一步,凑近到她眼前,垂首低眉,小声道:

“六娘,你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仿若天音在耳畔乍响,回荡不休,燕六脑海里一片空白,短暂做不出任何反应。

可她如何能拒绝?她也根本不想拒绝。面具遮掩了虚假的韩六郎,却释放出真实的韩六娘。她不必再压抑克制,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可以忠实于自己的本心。

于是她听从自己的心声,张开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当她入怀时,心口仿若银瓶乍破,暖流四溢,心潮涌起,冲击着她残存不多的理智。

赵樱泓含笑伏入她怀中,侧首,右耳贴着她的心胸,她的心跳有力地鼓动着,强韧到不能被夜风盖过。

而她的视线透过她的肩头继续望向那一片歌舞升平,远方是大宋的天下,身边是她倾心的人,好像她儿时所有的梦,都在此刻实现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静静相拥片刻,赵樱泓有感而发,轻声念道。

燕六继而唱出了下半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六娘可真的会不悔?”赵樱泓忍不住问道。

燕六却终究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你还说你不读柳三变。”

“我这两日才刚开始读,因为你……”赵樱泓没等到她的回答,失魂落魄地道。

燕六攥着拳头,拼尽全力克制着内心情感的汹涌波涛,最终甚么也没说,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松开拥抱她的双臂。

第六十五章

连续两次传情都不曾得到燕六的回应,赵樱泓心中有些低落。但燕六始终抱着她,仿若一株扎根的树木般一动不动。

赵樱泓也不曾急着离开她的怀抱,她知道自己能和燕六相处的时间不多了。七日针灸,今天已然是第三日,还有四日,此后燕六是否还会再留在她身边?

她知道自己与燕六是没有未来的,她已然嫁做人妇,是别人的妻子。而燕六至今也不肯表明身份,始终隐藏在面具后。她们都知道这是一段不可触及的婚外情/事。

哪怕燕六不给任何的回应,那也在情理之中。燕六是个明事理的人,赵樱泓也是,她们都知道有些事需要把握好分寸。

尽管赵樱泓排斥自己的婚姻,但她仍然必须维持这场婚姻,因为这婚姻背后是皇室的体面与尊严。她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出轨的事,她这样是对不起驸马的。

但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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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滋味,她真的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她们的感情犹如短暂夜放的昙花,只在这几日盛放。她已经克制了十八年,她的人生还能有下个十八年吗?就让她好好放纵一回罢。

“你还没和我说说你去边境的经历。”赵樱泓提起话头。

“好,边境苦寒,生活十分艰辛。我去的时候,正是夏日,北方水草丰茂,相对平和。宋辽边境的老百姓除了务农,大多都会行商坐贾,与辽国往来货物。许是多年平和,已然有些积蓄,生活尚算宽裕。

“西夏边境则更为复杂些,因着就地招募兵源的缘故,西境老百姓家中普遍缺乏男丁,但那里的民风彪悍,人人尚武,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羌人,组成藩兵,弓马均是一流。

“那里有非常多的堡寨城池,都是军事设施,百姓一般散落在堡寨城池附近生活,大多是务农放牧,也须负担不少军需。百姓家中多无完衣存粮,人人面黄肌瘦,尚需在山林野河中狩猎采撷,以补充家用。”

赵樱泓安静地听着,六娘口中的边境,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甚至都很难去想象一家人竟然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可以穿是怎样一种景象。

燕六叹息:“豪强兼并,流民四起,赋税繁多沉重。我听闻去岁两浙水灾,桑稻减产,但还是比不过西境苦。若是遇上灾荒,更是惨不忍睹。九月时我在西境,战火又肆虐,夏人寇麟、府二州,十户九空。好在赈济及时,但庐舍焚毁,许多人流离失所,无片瓦安身。”

她说的是她师兄的见闻,但她如临其境,感怀万千。西境她尚不曾去过,但她游历过西南的贫苦地区,能够想象那里的情状。

“我曾读杜子美《石壕吏》,读到:‘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只感到无比夸张,难以想象。我以为我大宋繁华,似安史之乱时的惨状不会发生在大宋境内。但……是我太浅薄了……”赵樱泓离开燕六怀抱,凭栏远眺。

那远处的繁华景象,真的只限于汴京吗?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她想要去亲眼看看,想要思索清楚新政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完善,有哪些弊端必须去除。

但也许这都不是最紧要的,尽管她不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她仍然明白一个道理:最该率先革新的,难道不是这朝政风气和朝臣党争吗?若无一个志向与目标明确的统一朝堂,又如何能劲往一处使,治理好整个大宋呢?陷在无意义的内耗之中,只是白白虚度光阴,浪费时机,此消彼长之下,大宋还如何有国力与西夏、北辽抗争?

这些纷乱的思绪,以及燕六的不回应,搅得她有些意兴阑珊。她道:

“我们回去罢。”

燕六顺从地领着她下塔,悄然出寺。回程的路上,骑在马上,赵樱泓问燕六:

“待七日针灸结束,你可还会来找我?”她还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只想医好你的病,没有想太多。”燕六轻声回答道。

“所以,若我的病好了呢?”

“……”燕六难以回答。

“如果有朝一日你消失了,我也许会再度病倒。到时候你还会再回来医治我吗?”赵樱泓近乎逼迫般问道,她已然把话说到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我是江湖中人,如果长公主需要江湖,那我便会出现。但如果有朝一日长公主不需要了,我便会回归江湖,消失不见。”燕六决定把选择权都给赵樱泓,她知道这不公平,因为明明是她主动闯入了赵樱泓的世界。

“好,那如果我说,我需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会答应吗?”赵樱泓再问。

“我无法承诺,但我会尽我所能一直守护在您身边。”燕六的措辞愈发卑微下去,“三娘”又变成了“长公主”,“你”又变为了“您”。

“好,那就好……”赵樱泓总算得到了她想要的确定的回答,她暂且安心了。只是她明白,这安心建筑于虚幻的高台之上,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将赵樱泓送回公主府寝室中的韩嘉彦,回到了撷芳小院之中。师兄已然与阿丹换了班,阿丹先睡了,但也为她准备了吃食和沐浴用的热水。她没甚么胃口,径直去沐浴。

褪去夜行服,收起龙尧剑,她散去发髻,泡入水中,感到身心都无比疲惫。今夜发生的一幕幕若流光般在眼前拂掠,挥之不去,使她心口隐隐作痛。赵樱泓一遍遍的追问,也萦绕在耳畔,反复拷问她的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开始后悔了,她就不该听师兄的,用燕六的身份去吸引赵樱泓的注意力。现在好了,吸引得太过成功,以至于赵樱泓已经陷入了与燕六的感情漩涡之中去了。

呵,韩嘉彦,你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她不禁自嘲自问。

长公主不知此中原委,但韩嘉彦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燕六,终究是韩嘉彦。她终究要让燕六消失,要以韩嘉彦的真实面目去面对一切。

只是她撒了个弥天大谎,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被拆穿,她不得不做出越来越多的掩饰与遮盖。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将韩嘉彦最核心的秘密告诉长公主,也无法判断长公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骗得团团转,丢了一生的婚姻幸福,她真的没办法去赌赵樱泓能因为对燕六的那点感情,就可以对这些释怀不究。换了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惊天骗局,也是无法接受的。

她确实曾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过章素儿,但赵樱泓与章素儿的情况截然不同。赵樱泓是她的妻子,她与公主是皇室与韩氏联姻的棋子,她们的婚姻背后牵扯着太多人的利益,是不可轻易撼动的。

但章素儿与她并无任何利益瓜葛,又是半个化外之人,本性善良,与韩嘉彦还是儿时玩伴,故而当时告诉她自己的女子身份并无大碍。事实上至今,章素儿也确实不曾因为此事而对她不利。

赵樱泓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哪怕因着身为皇室公主,自幼早熟,心智更为老成,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充满叛逆心的女子,她会冲动大胆地随燕六偷偷外出游玩,会为寻求刺激而骑快马、攀高楼,更会直率地求爱,不囿于新妇的身份。

她的爱来得太快,让韩嘉彦难以判定是否也会迅速消失。也许这份感情只是长公主的一时冲动而已。

相比之下,韩嘉彦的感情已然在内心之中酝酿了两年。她直至今夜才真正地认清自己内心对赵樱泓的情感。

从元佑五年十一月救她车马,第一眼看到车中那脆弱无助的赵樱泓时,她的内心就已然起了变化,她开始有意无意会关注长公主的消息。一度误入楼台,捂嘴入怀,彻底乱了她的心,无法拒绝她往后相会的请求;二度相见楼台,藏她榻下,获她赠字,满心欢喜;三度在暗夜中漫聊,知她苦楚抱负,惺惺相惜。

再到后来,知晓与她的婚事,虽然心烦意乱,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丝不可对外人道的窃喜。也正是这一丝窃喜,最终促使她没有做出抗婚逃婚的举动,选择了驸马这条路。

这份情逐渐酝酿至今,终于成熟清晰。

如今她知道赵樱泓对燕六起了爱恋之心,不仅不喜,反而更愁。韩嘉彦可以是燕六,但燕六不能是韩嘉彦,燕六也给不了长公主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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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幸福的一生。

如今的她们如在薄冰之上共舞,谁都无法彻底安心。若想获得内心的安宁幸福,唯有向公主表明身份,但偏偏她不能这么做,这使得一切都打成了死结。

当务之急唯有先让燕六消失,淡化赵樱泓的感情。她知道这会伤到赵樱泓,因为她明明承诺若赵樱泓不弃,她便不离。如若不是被赵樱泓逼到了死角,她真的不愿做出这样的承诺。她面对赵樱泓时总是太过心软,无法看她伤心难过。

现在她恐怕要为自己的承诺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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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磬声敲响,二月十一日上午的课结束了。这最后一堂课是韩嘉彦的杂学课,她给学生们讲了算术之法。韩嘉彦本身并不十分擅长算术,但教这些王孙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帮家伙听算术课都能听睡着,超出十以外的运算就脑子打结算不出来了,也不知此前到底是怎么学的。

恐怕此前教杂学的先生压根就不敢得罪这帮小祖宗罢。

“姐夫,你今天好像不大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放学后,大多数学生都一窝蜂地跑出去,准备用午食了。学堂中顿时空了下来,韩嘉彦正收拾教学用的算纸和算筹,留到最后的桃滢凑了上来,问道。

“我没事,多谢桃滢关心。”韩嘉彦笑道。

但她眼底加深的黑眼圈,以及略显憔悴的面容,显然并不能说是“没事”。方才讲课时,她也是强打精神,说话也没有此前中气足了。以至于连桃滢都看出来她不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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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不禁苦笑:这便是为情所困吗?她体会到个中滋味了,真是一言难尽啊。

桃滢没甚么心眼,转而就问:“姐夫下午可当值?”

“午后当值的。”

“若是得空,姐夫也来武备库前罢,午后兄长们要练习射术,为三月份的骑射大会做准备了。”桃滢兴奋道,“姐夫会不会射箭骑马?”

“会,会一些。”韩嘉彦谦和回道。

她骑术精湛,但射术有些手生了,想自己集中学习射术还是在龙虎山上时,是师尊平渊道人手把手教导的她。平渊道人射术了得,但韩嘉彦本身专精剑术,射术水平按照平渊道人的评价,只是“说得过去”。

下山后已过八年,她有八年没有碰弓箭了,射术确实生疏了太多了。骑射大会已然临近,虽然她向赵樱泓表态参与春游三大会,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近张茂则。但也得习练习练,表现的说得过去才是,即便要藏锋,她也并不想给赵樱泓丢脸。

她平日里只能囿于资善堂的范围活动,不能擅自闯入宫中其他区域。而张茂则想来应当居住在内廷之中,适逢举行射术比拼的大明殿就在内廷后苑之中,如此便于她入内寻找张茂则。

不过就这么冒然去找张茂则显然也不大合适,她想要找一个中间人,如此才显得更自然一些。

“我就不去了,我困得很,下午想补个觉。”她笑道,和那帮王孙公子一起练射箭,显然是不合适的。

“好,姐夫你好好休息。不知姐姐何时能回宫,我想见姐姐了。”桃滢小声道。

“别着急,等春游大会开始,你姐姐也会入宫小住的。”韩嘉彦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

“太好了!”小家伙兴奋地一路蹦跳,本还想继续缠着韩嘉彦不肯走,不曾想却被嬷嬷逮住,不由分说,一路领回宫中用午膳去了。

韩嘉彦刚回了自己的公房,就发现官家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了,还命人温了午膳在候她。她连忙揖手下拜:

“陛下金安,臣不知陛下已至,未能出迎……”

“好了姐夫,不必拘礼,过来坐。”官家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今日朕提前来找你,是有事要和你细谈,我们边吃边聊。”官家笑呵呵地说道。

第六十六章

韩嘉彦恭恭敬敬地陪着官家用餐,官家倒也没急着说甚么,先劝她吃了几道菜。这几道菜都是官家的最爱,且竟然还是民间的手艺,比如一道旋煎羊,这就是朱雀门旁梅家楼的招牌菜。还有得胜桥郑家的油饼,香飘阵阵。

“味道不错吧,不过姐夫应当也尝过,毕竟你出宫比朕可容易多了。”少年皇帝颇为得意于自己的这番布置。

“陛下自宫外购食,膳房可要紧张了。”韩嘉彦笑道。

“无妨,朕瞒着他们,让亲信内侍出去买的。这亲信,朕也介绍你认识认识。”说着便对屋外喊了一声:

“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的内侍恭敬入内,见韩嘉彦后揖手下拜:“奴婢梁从政,拜见驸马。”

“这是御药院梁从政,几乎每日都要出宫采办。我若要找你,会让他传口谕。”

韩嘉彦打量着梁从政,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内侍眉宇间似乎很是眼熟,在哪儿见过。可一时之间,却不大能想起来。

梁从政进来打过招呼,便又退了出去。

皇帝则突然转了话锋,道:

“我读姐夫的文章,读到革新新法之处,以为妙绝,只是限于篇幅,有些语焉不详。不知姐夫在文章中所提的那个‘考成考绩、末位淘汰’,具体是该怎样施行?”

他此话毫无铺垫,直截了当,打了韩嘉彦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少年皇帝在只有他二人的私密场合里,是一点也不愿和她继续装下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他打算开始拉着韩嘉彦着手做事了。

韩嘉彦心想来得正好,她近来郁闷至极,除了收拾了一帮小崽子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眼下皇帝给她下策论题,她怎能不痛快答之,以抒胸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搁下手中筷子,揖手道:

“回陛下,臣以为,熙宁新法的整体方针是正确的,大方向也是对的。国之弊病在于冗费,革除冗费,必然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在于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五法,节流则在于保甲、保马、裁兵、均输四法。

“方法是好的,奈何执行者有大问题。因着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按照富户多缴多承担,贫户少缴少承担来执行,如此一来富户必会千方百计转嫁身上的负担给中下等户。这些富户的关系盘根错节,多半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故而朝中官员彼此盘护,便是必然的结果。

“官商勾结,是历代都无法革除的弊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因此,就会导致中下层老百姓愈发困苦,民怨四起。官府又强硬弹压,便会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稳定不复,内部都不稳,何谈与外征伐?

“因而,真正的根节在于吏治。国朝善待士大夫,士大夫地位过高,导致相当一部分人压根就无心为国效力,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成为蠹虫,蛀蚀国家根基。

“因而必须要施行考成考绩,考察官员对新政的实施成果,陛下最好要组建几个巡抚地方的中央官员团体,只对您负责,将他们派驻往下,定期轮换,保持长期在地方巡视考察,及时向您反馈新政施行的成果。

“并且,要制定出一系列的考成考绩标准,定期定等,裁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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