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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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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日头渐渐倾斜稀薄,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宫廷里的侍卫站的很远,训练有素,不会?往这边多看两眼,光滑的象牙石阶折射出细碎的光线。
良久,青年身上终于久违地回温,感受到?些许和煦的热度,他收回已踏上石阶的左脚,端端正正地站在元妤仪面前。
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在少女身前笼下?一层严实的影,似乎这样就能将她整个人圈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殿下?,我们?回家吧。”
元妤仪一愣,下?意识问道:“你”
谢洵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苦笑,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元妤仪的错觉。
他道:“殿下?心性果决,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多说无益,不过白费口舌,臣此行?,会?护佑殿下?周全。”
元妤仪有她的想法,有她的决心,哪怕是夫妻,他也应尊重她,不能这样独断地替她做决定。
更何况,两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反倒是以君臣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合适些。
元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从方才?的愕然中?回神,跟着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
时隔多日,两人这般一争论,前不久心中?的芥蒂反而?鬼使神差地冲淡了许多,二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
……
琼正门停着公主府的翠盖马车。
一旁站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郎君,身披一袭铮亮的甲胄,利剑收在腰间鞘中?,束起的马尾上绑了根赭色发带。
祁庭自收到?兖州来的邸报便一直守在琼正门,方才?更收到?季浓遣人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元妤仪入宫的前后?事?宜,一颗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见人出来,他也不耽搁,立即上前拦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丝毫不顾及站在少女身边的谢洵。
“阿妤,你怎么?样?江相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一连几问,祁世子很是关切。
元妤仪面露无奈,诚实地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你莫听阿浓吓唬人。”
闻言,祁庭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又道:“阿妤,你当真要去兖州?”
少女不动声色地看了早已站到?马车旁的青年一眼,点头道:“去。”
“那我陪你去。”祁庭下?意识开口,又补充道:“安国公府有一支秘密训练的暗卫,以一当十,忠心无二,我带他们?与你同去。”
元妤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祁三,你初回京,正是被人挑错的时候,北疆战局刚稳,你怎能随我奔波?更何况,上京城始终要留人守着的。”
倘若此时京城生变,就算他们?在兖州打个回马枪往回赶,也来不及,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庭并不接受她的提议,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边的人,玉面郎君一身绿袍,虽身姿颀长?清俊,却总让人觉得他病体?孱弱,弱不禁风。
“兖州情况不明,我不放心你跟着他。”
这些年,元妤仪也不是不明白祁庭对自己的心意,可喜欢这件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之间更不存在完全的对等,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回应祁庭的爱。
少女的眼宛如一汪清潭,荡漾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
“驸马并非囚于笼中?的雉鸡,而?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祁三,你莫要小瞧他。”
“可是”祁世子知道谢洵的能力远比展现出来的更出众,但他做不到?如此心无芥蒂地将元妤仪交托给另一个男人。
元妤仪上前一步,拍了拍祁庭那身闪着银光的甲胄,“在他身边,我很安心。”
是怎样的信任,才?会?有安心的感觉?祁庭只知道,这是流着皇族血脉的靖阳公主对一个人最高、最好的评价。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挚友,祁庭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着让路。
元妤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谢洵跟在她身后?,福至心灵,朝着站在不远处的祁庭微一颔首。
谢洵掀开车帘时,元妤仪已然靠着车厢壁闭眼假寐,他坐在另一侧,早已擅长?沉默,并不唤她,只是平静地守在少女身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生死无常,能享受当下?,已是最好。
年轻的郎君垂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坚硬的双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骨。
……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刚拐过青邬街巷口时却突然急停了下?来。
驾车的马夫连忙勒住马缰,整个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震,厉声斥道:“此乃靖阳公主车驾,何人竟敢当街拦车?!”
马夫的声音传到?车厢内,原本假寐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看向端坐在一侧的青年。
谢洵身子前倾,右手牢牢地护住她的小臂,方才?马车停的急,他担心她磕着,此刻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顺着元妤仪的目光,谢洵旋即意识到?不妥之处,方才?二人触碰到?的位置也烫的惊人。
他立时松开右手,眸中?染上一丝局促,匆忙起身道:“殿下?别担心,臣去看看。”
第32章 责怪
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 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
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
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 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
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 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 吴贡生不必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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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佑承垂首, 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 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 哪怕朝廷派遣精锐, 也不会轻易解决的”
谢洵走下马车, 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 此处虽无人, 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
赶在他?动作之前, 马车却晃了晃。
元妤仪掀开帘子, 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
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 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 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
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 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
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
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
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
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
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
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
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
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
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
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
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
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
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
“她不会怪你。”
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
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
空气倏尔静止。
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
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
“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
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
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惋惜。
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
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
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
“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
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
“好,本宫答应你。”
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
“草民叩谢殿下!”
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
“吴佑承,你能懂吗?”
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
……
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
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
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
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
“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
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
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
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
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
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
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
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
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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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
“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
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
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似乎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吐露真相,元妤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向来不擅长怀疑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看不透自己这个驸马便罢了,如今他?越来越坦诚,自己反而进退两难。
元妤仪听完呼吸有些乱,只是匆匆点了点头,抬步往前面的游廊走。
但谢洵看她走的匆忙,却以为她是听完自己的回?答后心?中有气,不由懊恼自己答的不假思索,忙追上去,脚步有些急促。
“刚成亲时,臣与殿下之间情谊浅薄,更被流言所累,确实?有过忤逆的想法,可?是殿下,臣从未想过要和旁人联手?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那些想法,从前有过,但现在绝不曾有任何残余,日?后也绝不会有。”
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洵方?才的从容已然不见分毫,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贴近寻常男子。
有情绪,有波动,像个活人。
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第33章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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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