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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无疾原本还在纠结,暗恨这人不识好?歹,也太理?不清情势,见?前头人影一晃时,他跨步上前,还是将人好?生接住。
知她医理?非虚,他只以为这人发了疯,被逮了回来,还要同他彻底撕破脸皮了,便刚想要开口说两句责问的重话。
腰后忽然被一双手扣了,竟见?她整个人顺势倒在他身上,脑袋死死地埋在他胸前。
温香软玉里,嬴无疾彻底怔住。
他实在是疑惑了,这人今夜在想什么。
然而,这重疑惑,不过持续了一瞬就被彻底打破。
就见?怀中人身子发颤,借他衣衫死死捂住的一个脑袋,好?似在发着似哭似喘的声调,再一细察,就能觉出,她滚烫的小脸,像是要一寸寸挤进?他心口去。
还不待赵姝说什么,男人终是醍醐,他当即去捧她的脸瞧。
心口一热,他却略撑开她的身子,沉声道:“军医就在右侧帐子,我?去问一……”
脑袋突然被她按了,话都未说全,唇畔一软,就被她胡乱印上。
各家媚.药皆不同,解药亦是千千万,这一点上,赵姝是早就清楚的。
也正因着清楚,本以为已?经受了半个多时辰的苦,差不多该熬过去了。谁料药力此时才漫开到最盛,陡然将她拖到十倍于方才的煎熬里,她一下子没了希望,连神智都模糊了,哪里还会?有暇去等什么没指望的军医。
她一面生硬地吻,一面无意识堕泪,口中还断续地喃喃着:“再抱一抱,再抱一会?儿就好?。”
“那客店里的食水我?都遣人取了样……”嬴无疾一手揽着她防着她摔了,另一手试探着想要止住她的动作,“有灵武镇的军医,先让他去瞧一下,也许识得。”
他两个身形差的多,又?是立着,他被迫弓着背伏低了头,分明一把就能将人推开,只是虚着手,犹豫着挡,要推不推。
眼前的少女虽然换了干净衫子,头脸上还是伤得狼狈,尤其是左侧眼角的一处青肿,显眼到刺目。
即便是她狼狈毫无章法?地纠缠,也几乎立刻就让他呼吸不稳起来。
呼吸渐急,可他面上也无喜色,甚至半揽着人试着退行回避数次。
直到两人撞到帐侧的几案,嬴无疾深吸一口气,一下将人抱坐到了案头。
他勉力后撤开半步,同她平视。
第54章 入营3
骤然落空的怀抱, 她撑手并腿坐在高高的几案上,因无力去够他,只得齿关紧咬着两手死死撑在案侧。
“你?、再等一等。”同她隔了半臂的男人,神色肃然地皱眉望她, 斟酌着措辞, 不容置喙, 似是在等她略略平静些,“这类药没什么,便是这样一阵阵。”
她偏开泪眼不愿去与他对视, 于燥热难捱里,更添了层屈辱愤恨。
两相静默。
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让嬴无疾亦惊了记。
只见他眉间紧锁着下了决断:“还是让军医验下毒。”
说罢, 抬步就?朝门边去, 帐帘一晃间, 就?不见了踪迹。
……
在他离开的一刻里, 赵姝身上的邪门药性不仅丝毫没减,甚至连绵不断的, 喘息的功夫都不与人留了。
她从?高几上跌下来, 右臂伤处裂开淌了血亦浑然不觉,时间被?拉长,她缩身藏去几下, 像一只到了绝境的小兽, 头一回晓得, 原来欲.念有时候, 并没比寒毒让人好受多少。
一刻后, 嬴无疾等不得军医配药,入帐时, 就?瞧见她半臂血污得缩在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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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将人小心托抱去榻上,将那药的解法讲了,替她挽袖要重?新包扎右臂剑伤时,赵姝再忍不得,一把?丢开那些?伤药布绷。
拼了全力重?重?将男人推倒下去,俯身而上的时候,她觉着,自己已?经?是疯了。
故技重?施,她再次啃咬一般,贴去他唇角。
俯身之时,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碧眸睁大,晦暗欲念在他眼?中酝起?。然而下一瞬,嬴无疾依然伸手轻易制住了她的动?作。
军医已?在配置解药,而她的伤处虽不厉害,那旧布绷上,此刻,却依然在渗血。
她的重?量,也叫他起?了念,夏夜衣衫实在单薄,那触手可及,寸寸相贴的滚烫凝脂,他也极不好受。
可他知道,她不爱他,或许,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他或许是在怕,她明日?一旦清醒,不知会用怎样的神色瞧他。
这么想着,嬴无疾推开人便要起?身再去寻新的伤药布绷子。
然而这一回,他起?了身,却没能从?榻旁走开。
身后陡然想起?一声嘶哑尖利的泣声,惹得他心口一晃。
一只衣袖被?褰住,赵姝奔溃般地求问:“偏要这档口演什么正人君子,你?这般喜欢折磨我!”
听的她已?全无理?智的哭骂,嬴无疾驻足,他背着身瞧不清面容。他就?这么任由她褰衣,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他才深喘了记,也不去取药了。
他缓缓坐下,顺着衣角扣在她腕子上,突然转头,另一只手钳住了赵姝清瘦下颌。
迫着她直视,碧眸中映着对方狼狈小脸,他平生难得的动?容道:“公子殊……本?君心悦你?实久,再不忍多伤你?分毫。你?……可会一直留在我身侧?”
赵姝被?他制住,先是本?能得瑟缩了下。
一字一句她都入了耳,可又全无暇理?会。她只见眼?前人君子如玉又眉目若画,见他眼?中似有苦色,知这人或是转圜了。
觉出一线生机,她喘息着,立时顺着他的力道,在榻上半跪起?来,一点点试探着贴近,最后,一歪腰,无赖般径直坐到对方腿上。
水色檀口微启,她避开他对视,偏了脑袋靠上那坚实肩膀,听着全不似自个儿的声调,小意温柔地说了句:“君心即我心……”
后头又不知说了什么,只是话音未落尽,形势陡转,纤腰被?扣,檀口被?噙,势若山洪决堤般,要将她灭顶般吞没。
饶是药性烈,被?抱压去榻上时,赵姝亦有一瞬怔愣震颤,不停歇的痴缠里,有什么并不久远的晦暗总要破土而出。
就?在她被?欲与惧交缠折磨之际,好在身上人适时止息抬头。
昏黄帐顶下,灯影侧投在他隐忍俊逸的深邃面容上,半面隐没暗处,半面皎若天上月,瞳眸沉沉,蕴着她从?未直视过的温煦。
她瞧见他薄唇含笑,那双璨若翡石的好看?眸子,瞬也不瞬地瞧着她,里头明明白白的,是疼惜。
惧意渐散无踪,后头的事,如鱼入水,乾坤摇转,药性流遍四肢百骸,有好几回,她只以为,就?要溺死在这等温柔炽热里。
……
第55章 流民1
车轮滚滚, 时而压过一块碎石,重重得上下颠簸一记,明显不是好走的路。
一道有些刺目的斜阳从窗户缝打进来,恰好照在她脸上, 赵姝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艰难醒转。
眼皮子很沉, 反复试了好几次, 她才终于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怎么在一辆布置精巧的马车上?
她睁开眼,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陌生?的轿厢阔大, 吊顶的纱帐雅致繁复,矮几铜壶冰鉴一类, 没一样缺的。
若非是山路太颠, 单就这车轿的规格形制, 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赵时的样子。
一瞬的空白?里, 她在小榻上侧首, 下意识地就要喊戚英的名字。
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喉中干渴到嘶哑, 她便扶栏想要起来喝水, 稍一动时,只觉周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没一处自在的, 尤是下方和右臂, 皆是火辣辣得痛, 也?分不清哪处更严重些。
赵姝顿时生?怒, 究竟是哪个狂徒敢伤她, 任她素来好性,也?绝忍不下这口?气去。
灵武镇的邪门药有些伤脑子。
是以, 她骂骂咧咧,直到忍痛起身要去唤人?时,后腰袭来一阵酸涩,叫她如遭雷击,立时顿在小榻旁。
半晌后,她倒抽了口?凉气,从?指节开始双手不住发颤。
昨夜的记忆,潮水般得涌入脑海。
那些烛火融融下的痴缠辗转……
滚烫的细汗,情动的眸子,还有那些只要一想,就能令人?面红耳赤的琐碎呓语。
被这些记忆震诧,赵姝呆立着,简直不敢相信,昨夜那个哀哭莺啼的疯癫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连起身喝水的事都忘了,一心只想将这些记忆抛开。
可那邪门药虽然一时伤脑子,却?丝毫不妨碍事后回忆。
不堪情浓的画面鬼影似的反复,她呼吸急促着,猛然间跨步扑到窗边,‘哗啦’一下就支开了轩窗。
外头是连绵起伏土黄色的山峦,寸草不生?的,显得贫瘠开阔。她一下认出了这应是赵国西侧的山势,马车外头就是悬崖,她瞧不清前后的情况。
直到一处转角弯道?,后头绵延不尽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骤然出现,是秦军的服饰,她眼中最后一丝茫然褪去,才彻底反应过来目下的状况。
山脊雄浑壮阔,看时辰也?有酉时了,斜阳却?依旧热烈,泼金般打在远近山峦间,彤云染透天地。
赵西北没有炎夏,天际高阔清凉,勾起许多经年往事,这山色还是去岁一样,偏这世路早已断裂偏离了正?轨。
她望得出神,眼中逐渐有些模糊。
后头数骑突然奔袭而过,赵姝一惊,急忙卸了支窗的棍子,‘嘭’得一声窗落,车内再?次黯淡,她皱眉定神,撑着身子缓步移回小榻旁,给自个儿倒了盏水。
如今看来,她是逃不脱赵国那一滩浑水了。
只不知,宗周那几个密使,可有将兄长平安带去洛邑。
才凝神惴惴地想了个开头,轿帘一掀,斜阳一晃,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正?想去看来人?是谁,就听一道?熟稔至极的声调沉声对传令官说:
“流民?饥至相食,才作乱至此,围而不剿,这亦是公子殊之策。”
传令官领命去了,轿帘垂下,她本是在佯装喝水,而那人?才靠近一步,她便紧张得咳呛起来。
一只手立刻拢成空心掌,力?道?正?好地朝她背心处有规律地叩击拍抚。
“这般不小心。”见她咳得两颊通红,嬴无疾亦矮身坐到小榻边,本想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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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两句,见她呛得厉害,也?就耐心在旁拍抚。
终于止了咳,赵姝捂着嗓子,下意识得就打开他的手,身子一缩朝侧面条凳躲了过去。
一只皮囊被递到眼前,对方似是要来拉她,赵姝目不斜视,又是一偏身子躲开,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嬴无疾挑眉,暗道?果然如此,幸而昨夜她发作时,他就料着了。若非他反复推诿,现下定然要被她泼一身脏水。
甫一醒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了气,将方才两翼已将流民?围困在山谷的顺利消息抛之脑后,灯台被拨得亮了些,他将皮囊丢过去,目光灼灼却?冷然开口?道?:“解药,快喝了。”
赵姝先?是疑惑地‘嗯?’了声,继而抬头撞进他揶揄含笑的眼里,她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便立刻偏开眼,伸手就要去够,又飞快地说了句‘多谢。’比方才那声更低。
皮囊木塞子有些紧,也?不知怎么了,她试了两回竟都没拔出来。
“君心即我?心。”这一句幽幽传来,骇得她差点丢了皮囊。
她本想当作没听见,对方却?饮了口?茶,拇指转动杯盏,悠然又补了句影射:“倒比这茶盏瓷白?许多……要是不想喝解药,我?再?奉陪两次,也?不是……”
“王孙军务忙!”赵姝哪里听的下去,她硬着头皮生?硬喊了句,也?知道?终归错不在他,便又调整好语气,试图缓和:“赵西山势复杂,不是说流民?有七万吗,聚沙成塔,匹夫多了也?能撼山岳,王孙该慎重些。”
她声调还哑着,这么垂了头一本正?经又软声软气的,瞧着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不敢争辩一般。
见她耳垂有些红红的,昨夜风情闪过,嬴无疾心头波澜漾开,只以为是粗心,不解女儿家心思?。
他放了杯盏,起身凑近,眼中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煦柔和。
“我?军与流民?不会有恶战……”他过去拔开木塞,才要去揽人?,赵姝骤然发力?,狠狠朝他腹间袭去:“滚开!”
这一下虽不重,却?因他还捏着个敞开的药囊,一时受制,遂生?生?挨了一下。
这一下犹如一把利刃,割破了他的幻想。
有零星墨褐色的苦药撒在他头面间,两个人?分坐两头,轿中少女送了他一个惊慌防备的忌惮眼神。
默然片刻,一室颠簸寂静。
赫然一声颇响的嗤笑,嬴无疾将药囊塞回,好生?放去桌案上。
一番动作克制悠然,而后他垂眸舐过唇畔苦药,忽而俯身扬臂一捞,也?不管耳边惊慌低呼,一个旋身,就将人?压到了轿厢厢壁上。
“怎么,用过即弃,缯侯若是男子,可得辜负多少女子。”
他仅用了一只左手,将她双腕并拢捏起,高高压过头顶,便任她如何使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语调里依稀还存了分揶揄,刻意要作出轻松玩笑的意态,却?因心底里不愿正?视的失落钝痛,笑得过于凉薄残忍了,反显出痞气轻薄来。
“你?干什么!”看着他放大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赵姝愈发回想起昨夜的不堪来,她挣不开,周身酸痛愈甚,也?不知该如何从?这等难堪里解脱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口?不择言就厉斥:“放开!别碰我?,狂徒,没廉耻的东西!”
“缯侯若想叫外头人?听见,大可再?喊的响一点。”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嬴无疾笑意更甚,他一手重重掐在她颊侧,竹筒倒豆子般冷酷道?:“真?该将你?昨夜的模样画下来,不是求着本君来帮你?,睁开眼倒骂我?狂徒,装清白?泼旁人?脏水。”
被捏得嘟起的小嘴堪怜又可笑,见她连话都不能说,嬴无疾满意一笑,眼中略过丝回味,便忽然凑近了附耳说了几乎浑话,分开时挑衅般地在她脸颊上恨恨亲了一口?:“倒不知缯侯这样会说勾人?的话,容本君再?想想,可还有哪句?”
一时失落愤懑,他细数昨夜情致,没有留情,亦是丝毫没有羞耻的念头。
而赵姝不同,那些被复述的不堪字词,好似控诉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荡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动弹不得亦反驳不得。
眼前人?离的极近,熟悉的气息,叫她无法从?昨夜的绮梦里逃离出来。
只觉难堪到极致,又没有丁点反击的法子,无可如何之际,一念灰败升起,她只得轻阖上眼,也?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的,无声落泪。
她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一丝表情,仅有眼角处不停滚落的泪珠。
珠玉一样纷落。
第一滴泪砸到他拇指上,溢满了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嬴无疾心口?一滞,视线瞬间凝固。
那一刹那里,他惊奇地看着指甲盖上的水色,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整个虎口?被打湿,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负了她吗?
不过是玩笑了几句浑话,就算是欺负吗?
他瞧不见,自个儿发怒诘问的面目有多么冷酷恶意。
可他还是到底反应过来了。
自己说心悦她,想要留她一世,可伤她让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的恶意痞气顷刻荡然无存,长眉皱起,他亦没有立刻撤手,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悲伤神色。
他想记住这一刻,在心中默语,往后再?不会如此。
可如今怎么缓和呢?嬴无疾有些无措,他从?没这样对过一个女子。
“两翼已经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孙,轮到我?们选扎营的位置了。”
传令官高亢的声调里带了明显的喜气,嬴无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远显然已没了方才的无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岁秦国丰收后的存粮来赢这一场人?心,虽不需战,却?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这场局里的第一步。
嬴无疾沉声报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让传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帘要离去前,还是特地拔开水囊的塞子,递到赵姝跟前,局促却?坦诚道?:“先?喝解药……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轻狂无状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仗打不起来,等夜里扎营后,我?同你?赔罪。”
说着话时,虽语气还有些僵,倒也?颇有些后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没等来她的回应。
轿帘掀起又落下,赵姝饮一口?苦药,抬头看他离去的方向时,神色间亦有纠结讶然。
第56章 流民2
说是仗打不起?来, 夜里扎营要与她赔罪,大军倒确是安顿得出奇顺利,天边斜阳还没有落尽,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义军的几个哨窝给剿了, 扎营生火时, 尚还能瞧见半边天幕泛青。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 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 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 天幕高阔,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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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 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 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 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 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 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 许多不太深奥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 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汤泉对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约猜到来此?的目的,只?是……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嬴无疾捡了块平整石头,背着汤泉席地坐了,“今夜无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话我正好一次性说清。”
即便远处大营灯火渺渺,瞧不清什么,热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硫磺气,触手?温度正合适,可赵姝还是下意识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伤处太疼,要本君代劳宽衣?”
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
秦国去岁丰收,单九原一地的余粮,就足以养活这七万人一年。
素来诸国对流民造反都是尽剿尽杀,忌讳得厉害。而此?番秦军受天子令入赵平乱,却要宽宥收编这些流民的事?,并没有提前去洛邑报备过。
而军中?诸将?,到今夜,都还无一人知?晓。用秦国去岁的余粮来招抚赵国流民,此?事?,整个?秦国,便只?有秦王知?晓。
如此?,防的不是赵人,而是周。
算来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姬樵早已启程往邯郸去了。
“秦国竟要收编赈济这些灾民!”
饶是赵姝从不关?心国事?,列国数百年对流民的惯例,她总不会没听过。
本以为免不了又要见尸横遍野,现下听了这位的布局,她心中?当即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自幼嗜医,本就不愿多涉战场。
她眼?中?映着星辉,刚要说两句称颂的客套话,猛然想着此?事?机密,遂朝水中?缩了缩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还偷遣人来接我,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个?。”
虽然瞧不见人,他却能从她前后两句陡转的语气里听出她的话外音来。
嬴无疾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就给?了答复:“我确实在咸阳养了另一个?‘公子殊’,不过……未必有用他的时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赵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听他背着身继续说了下去。
“许多事?你或是不耐烦听,我只?说个?大概。”他垂眸抚过剑柄上玉石,侧脸俊秀,却让汤泉里的人连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与祖父议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势,以二十?八万精锐围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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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绝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袭击杀赵王后五万私兵。若是两场战事?皆无太大纰漏,约莫七月流火之际,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该领着数万人携册封而至,到时,邯郸南郊,就该是周秦对峙。”
他只?说了前半段,一番话无一字啰嗦,而赵姝听了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筹谋,还想着方才他说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得后背额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问他何必要将?这些悉数告知?,话到嘴边,到底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
她不敢去望他抚剑的姿势,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携册封入赵吗,什么册封?”
‘锵’得一声,寒芒泛着冷月,嬴无疾复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地拔剑来回了数次,又是一记‘锵’的收剑声,他淡声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齐王后的私兵败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时,天子将?昭告天下,废赵戬另立公子殊。”
言尽于此?,往后的事?,便不好再说下去。
赵姝被?这些山呼海啸一样?的秘辛震住,牵涉太多,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突然一卷布包抛了过来,嬴无疾起?身倒依旧守礼地背对着她:“干净的衣衫,泡太久也伤身。”
布包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左手?边三寸,赵姝‘嗯’了声,打开布包后,却对着里头悉心叠好的全套绢衫愣了下。
布料质地极上乘舒适,又是偏武服的式样?,连尺寸都刚好……
莫不是在她出逃的时候,就已经备好的?
缠束胸的时候,触手?倒不是绢,而是她往常更惯用的另一种织法?更细腻的上等?布料,一时间不知?是想着了什么,面色倏尔一红。
她才系好了外衫衣带,一回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只?是侧着身子望天。
听着动静,他行至她身前,垂眸望她,熟稔的檀木气息入鼻,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眉梢紧了又舒展,脑子里那一团浆糊终于稍稍清晰了些,遂立稳了身子,索性问出了症结:
“立了我之后,何人主掌赵国,秦是不是要与周……”
“不会开战。”他言简意赅,语调里添了分不耐,朝她又近了半步。
嬴无疾是觉着托出的筹码够多了,山岚薰人星河壮阔,他不想再多说国事?。
他进半步,她退一步。
不说话的时候,他眉眼?中?总有股子郁气,兼之常年习剑又有些武人的威压,方才查勘地形,恰好遇着外围一小股义军暗哨,他的剑,亦见了血。
二人身量差得多,离着近了,赵姝若不抬头时,便只?能直视他玄色武服的胸口处暗纹,她旋即就要想起?同这人阴差阳错的两回情事?。
即便是昨夜,到了后来药性消减,她想阻他稍停时,自觉只?如江河决堤时的一叶孤舟,根本无力主宰。
所幸的是,到她实在力竭不适时,他竟破天荒得万般温柔,不停地替她拭泪,还吃错药般说了许多哄慰的话。
赵姝自是没有忘记这后半段,此?刻想起?来,一颗心油烹一样?慌乱,又是警惕这人要拿她做了秦周相争的靶子,一面又羞怯面热,恨不能永世不见此?人才好。
“你说王姬原本与你取字长乐为封。”
嬴无疾忽然问了这一句,也非是求证的口气,赵姝还陷在周秦争夺的惶恐里,听他突然这么扯开来闲话了一句,她心中?松懈,只?随意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想着的却是,这二国相争,如若兄长定要领着旧晋势力也来蹚浑水,也不知?,她到时能做些什么。
“本君不会同他国联姻,不论是齐女、燕女,都不会入秦。”终于说到了正题,嬴无疾莫名觉着有些耳热,他有些怔愣地触了下耳际,竟有些迟疑不适应起?来。
顿了顿,想着索性一气儿把这个?诺说明白,恰好扫见她还未着履,一双莹白雪足踏在沙砾满覆的泥地里。
他忽而轻笑出声,终是把意态调整过来,俯身一个?拦腰就将?人抱了起?来,附耳也不再迟疑,笑意里添了分玩笑:“小公子,再唤你公子殊也不必,‘殊’与‘姝’二字身份变幻虚实无定,天下人也都唤得,不好。”
赵姝扒着他肩,正讶然犹豫,不知?自己推开他是否能安然落地时,嬴无疾抱着她倒是安然席地坐下,他小心又强势地将?她抱坐到自己一侧腿上。
或许是少女的身子太过温软,他心头温热触动,忽而俯身凑近她耳侧,堪称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长乐,本君以后便唤你……小乐,如何?”
第57章 流民3
这一声‘小乐’, 将赵姝惊得几乎立刻就要挣脱起来。
在?这世上?,亲近之人多唤她‘姝儿’、‘阿姝’,会同她生母一般私下唤她‘小乐’的,唯有一人。
若非赵姝还全然未曾替赵如晦做些什么, 她几乎就要以为, 嬴无?疾如此唤她, 是故意敲打威胁了。
杏眸闪烁,她略有些心虚地飞速仰头,却瞥见他眼?底温煦和软。
应当只是凑巧, 或许异父兄弟之间,即便阵营敌对, 也总有些心?有灵犀吧。
倒是这人神色实?在?柔和……
惊鸿一瞥, 赵姝心?中纷乱, 也不愿去承认一些已经颇为明白的心?迹, 在?她先前的十七年里, 只见过赵如晦这一个世间罕有的谦和有为的男子。许多年里,她都清楚地知?道自个儿的贪心?, 等着将来继位掌权, 便总能想法子将人困守着。
“在?想什么?”嬴无?疾眸色微冷,他只以为‘长乐’二字是周天子和已逝的赵王后才能称呼的,“怎么, 你的封号, 本君不配称呼?”
听出他语意不快, 赵姝立刻摇头, 明白只是巧合后, 她嗫喏着想要寻个说法:“叫这封号的早葬了北邙,若叫人听着, 怕是不妥。”
她嗫喏小心?,言辞闪躲斟酌,看似乖顺驯服,实?则掩不住一身?的警觉惧色。
本是来攀亲的,即便是谈判,也不该似胁迫一样。
男人想起来意,神色肃然?地皱着眉,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肩侧人乌亮柔顺的发顶,女?子微垂着脑袋,虽看不清面目,那谨小慎微的惧意却是昭然?。
他心?头一漾,心?海翻涌,也不知?是触动了何处,脑子里便是老秦王那双昏黄枯槁的眼?。
不由得?就想着了‘孤家寡人’四个字。
嬴无?疾深叹一口气,决意将事情彻底说开?。
他罕见的眉宇舒展了又皱起,末了随着那一声长叹,化作意味深长的浅笑,好?似苦涩,更?多的又似是缱绻慰藉。
他忽然?俯下身?,将侧脸贴在?她微凉发顶,语意若醉似叹:
“无?论赵国将来如何,公子殊,本君愿只同你一人一世相守,就像……寻常夫妻一般,生儿育女?,白头……”
一双手撑过来,他的话被怀中人的挣动打断。
这般亲昵叫她心?悸,不过是昨夜一回,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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