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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近在眼前1

三麻子赊了两回药, 村头祖辈两进的院落倒是齐整。

替榻上小丫头掖好被,赵姝坐在榻沿口?述着新的药方,收好针砭又温笑着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呵,没钱买药却有钱吃喝呢。”韩顺嘟嘟囔囔地嘲讽, 一手周篆不停, 仔细地记着药方。

屋中气氛一时尴尬, 一个精神矍铄脸抹的煞白的高胖老妇人端着浆跨进里屋来,正是三麻子的娘。

赵姝接过三麻子娘手里的陶杯浅饮一口?浆。抚着手里精致陶杯,她只是和善地朝妇人?笑笑, 似浑不在意对方有些无礼的注视打量。

这家?人?原先任里正时风评甚好,村头的济贫院就是三麻子爷爷在时修的。出邯郸一年?多, 她早已不再是五谷不分的糊涂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从三麻子的穿戴上来看, 她就早已知道这家?不像是负担不起药钱的。今日到他家?中一瞧, 心中也?起过一瞬的不愉疑惑, 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 她也?无暇计较。

不过, 那点子疑惑,很?快也?就被点破了。

见韩顺去厨下煎药了,三麻子同?自家?老娘挤眉弄眼地对望一眼, 隔空无声争吵了几句后, 二人?搬开墙角边的一块砖, 抱了个颇重的布包出来。

这一切, 自然落在了正背着身补刻医嘱的赵姝眼里。

自从入了秦地, 她一路行医,形形色色世间百态, 即便?是请她去医病的凶恶游匪,也?到底有惊无险,至多也?就是劫些名贵罕见的药材罢了。

可这母子两个,举止奇怪,如今又挖墙拖砖的,难不成还敢在离咸阳八十里的泾武县,在自个儿家?中杀人?越货不成?

正当她拧起心神摸向胳膊里的袖箭机括时,就听‘哎呀’一声呼,她一个旋身避开,适时收起袖箭,任由三麻子踉跄地撞到案上。

“孬孙玩意儿,你倒是开口?嘛。”老妇人?收脚,不耐地瞟一眼睡熟的小孙女?,又恨恨地砸吧了下没牙的干瘪嘴巴,眼看着就要越过自家?儿子开口?了。

“娘,您好歹先出去行不?!”一向重孝的三麻子愤然吼了回去,唬得老妇人?捂着心抖了抖,倒也?是立竿见影地将人?请了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前?,老妇人?又回头目光逡巡探究在赵姝脸上,热络讨好:“夜饭就要熟了,你们好好说,一会儿娘来喊你们啊。”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三麻子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将那一大包东西就摊在了杉木阔案上。

他手上有些不稳,包袱里的物?什就哗啦啦地铺倾了满案,甚至有十几枚叮呤咚咙地滚到地上。

这竟是一大包的铜币,小山一样地堆着,一眼望不出多少,怕是有至少上万了。

“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

“大娘抬爱,只我确是要赶路的,辜负了。”

老妇人?瞥一眼她寡淡温吞容止,又拿起药方子,见她补刻在木片尾侧的一手字直比县里书吏还要工整,便?彻底将心中一点肮脏念头落定,笑眯眯地抚着赵姝的手,带着点恳求地和缓道:“咱先摆饭吃了,这饭总要吃吧。”

说着话,她只将医箱朝儿子手中一送,脚下生风的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看似亲昵实则强势地挽着赵姝的胳膊,就将人?朝西屋里带。

西屋的桌上颇为丰盛地摆着三荤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间平常人?家?的用度。

泾武县虽说离秦都已不远,然他们所在的村落离着县治尚余十八里,这两年?大战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军中做了百夫长的,否则连年?节下也?见不着什么荤腥的。

秦人?行什伍连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可不落凶恶,却未必不是狡诈奸猾。

赵姝才刚靠近,就嗅到一道炙肉里掺杂浮出一丝药气。

此地炙肉不施香料,这丝曼陀花的气息对她来说,便?是明显到不需一尝。

在她左首的老妇人?不停地热络劝菜,而右手的三麻子显见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饮浆。

执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点试着确认了下,思量着明日一早去县里过通行文书,该是没功夫备早膳了。赵姝心中笃定,索性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箸儿来去迅疾,她垂首听着老妇人?聒噪,办盏茶的空儿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还能挑空给?韩顺搁了满满一碗出来。

单只是,留了那道炙肉没有碰过。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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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道,高壮的汉子耷拉下头,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顾自眯缝着眼说笑。

等赵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时,老妇人?也?总算觉出不对劲,朝桌上一扫,失声‘噫’了记后,遂半边脸笑半边略有些急赤白脸了。

这老妪年?已过六十,一对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满铅粉的白脸上,此刻整个人?靠在赵姝身侧,显得无赖又可怜。

“小神医啊,不都说医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两口?,同?老身说说话嘛。”

老妇人?朝下颇重地压着赵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压肿了。

这一路行来,什么样的险况没经受过,可像今夕这般耍痴强拖地要撮合人?的,她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这炙肉难得,若去县里买的话,也?该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懒得发作,顺势坐下后却从袖里摸出个纸包,径直抖匀在炙肉上后,竟当着二人?的面?将炙肉用油纸包了起来,温煦道,“药钱够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话来,说她织布已攒下两分金,问你何时应诺。”

她益发和颜悦色起来,眼里头明明是柔和的,却洞照得三麻子一句不敢应和。

“呸呸,李七娘一个克夫寡妇,凭她有一两金,也?休想进咱公?孙氏的门?!”老妇人?像被刺中心事,一时松开手,把桌案砰砰拍打两下,出气似地:“好她个李七,天子还在镐京时,我公?孙氏祖上十一世也?曾做过太卜的!丧门?星的下贱东西,凭她也?配肖想做我的媳妇!”

妇人?一气儿说完,屋子里只略静了一瞬,她见下了药的炙肉被赵姝包走了,一转头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坛珍藏的烈酒,笑呵呵地与赵姝斟酒。

酒香顷刻弥散开,赵姝闻了下,认出是西边大郡特酿的金徽酒,号称千日醉,一坛要价四百文。

经年?未饮,不待老妪催迫,她拈杯一饮而尽。

“瞧瞧这双手呦,刻的那么一手好字,若说不是卿大夫家?里养大的女?医,呵,老身头一个不信。”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虽说如今毁了脸跛了脚的,这四方漂泊游医像什么话嘛。”

“听你口?音是周人?吧,啧啧,这一腔雅言多气派。秦法虽严,也?绝管不了周地逃奴的。”

烈酒入喉,沁香绵长。

许多年?前?,在邯郸街头,赵姝初饮这金徽酒,还是跟兄长身边的大乙讨来的,只喝了一口?,就嘴刁嫌着粗粝弃了。

她又一连饮了三杯,瞟过门?缝外头的韩顺的影子。

听着老妇愈发无赖到可笑的威胁,和三麻子局促焦迫却始终不发一言的模样,赵姝久无波澜的一颗心也?终是泛了些恶心起来。

粗粗估略了下屋子里这对母子的本事,她忽低声轻笑了记,侧眸觑着老妪,依旧温声:

“确是不配,李七娘织技绝善,花一样标致容色,她还是望门?寡,确不该受你这刁妇催折。”

因她声调和善,这骂人?的话也?叫人?听不真切。

直到‘刁妇’二字出口?,母子二人?才同?时抬首怒目,尤是从方才起便?一声不吭的三麻子反应最?激烈,他几乎是一下子窜起身,抖着身似是想动手。

被他娘拦下,气哼哼道:“小神医,老身只是想让你同?我儿生个子嗣罢了,你若敬酒不喝专喝罚酒,那就别怪老身去告官。背主私逃的奴,周法便?再轻,你这等货色,入不了女?闾,恐怕不是刺配就是斩首了。”

赵姝亦起身,转头不惊不怒,只反问:“要子嗣啊,可麻子兄弟将二丫当个宝一样地护着,公?孙夫人?何不索性将糖块里的毒下得再重些,一劳永逸了,麻子兄弟自好娶妻。”

前?两回都是三麻子背着二丫来医馆,说这丫头从两年?前?就咳疾不停,赵姝诊过脉总觉着同?一般的百日咳不大一样,只也?说不上蹊跷处。是故她临行前?,才特特来他家?走一遭。也?是巧,听这妇人?多次嘱孩子药后吃那梨膏糖块,她才惊觉症结所在。

“儿啊,这小贱人?浑说。”被点破的老妇人?慌了神,遂上前?来扯赵姝:“你快按了她多喝些,事一成,她一个逃奴,也?就顺了咱了!”

三麻子尚在惊骇犹疑之际,木门?哐镗被人?掀开,“老虔婆,我去你的祖宗龟孙十八代!”

“啊呦,我的腰啊。”老妇人?惨呼一记跌去地上,脸上□□掉下一层,抖着手指着韩顺,“儿啊,快快捆了这贼老汉,速速成了事,娘明儿就去报官,告他一个行凶窃盗,你快……”

话未说完,就见赵姝自韩顺腰间抽出长剑,二人?极为默契地分制一人?,寒芒闪过,她的剑封住男人?的前?路,落在了他项侧。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啊!”老妇人?被韩顺用匕首抵住的一瞬间,就哀哀哭叫起来。

赵姝撑着桌案朝韩顺使了个眼色,后者松开妇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把男人?牢牢捆在椅子上。

看来这地方是留不到明早了,想到今晚原本还要去的几家?,赵姝皱眉挥剑指向老妇,不愉道:“天理昭彰,亲孙女?也?下得去手,可真是天下奇闻。”

“我没有,没有!”老妇人?哭得愈发惨烈起来,原本十足的中气里少有的添了几分心虚:“二丫她娘死的早,是我一手抱着大的,是……对对,是偏方,就是你们这些游医的偏方!老婆子我不懂药,我没想害她!”

凄厉而烦躁的狡辩里,里屋的二丫被闹醒,才四岁多点连桌案高都没的小女?娃顶着一脸病气出来。

她光着一对小脚丫,跌跌撞撞地扁着嘴冲过来,眼里包着一汪泪,忍着咳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一下扑跪在长剑下:“神医姐姐,你们别吵了好不好,你别杀祖母!”

饶是赵姝收剑及时,奈何小娃娃不懂事,依旧被剑刃在耳垂下割了条口?子。

这变故一出时,老妇人?先是愣住看了会儿子自家?小孙女?,继而摸一把小孙女?耳垂,见了血后,她猛然推开孩子,突然像只母兽般暴起:“我跟你拼了!”

顾忌着豆丁大点的小娃娃,赵姝没再拔剑,被她连搡带推间,她狼狈地摸出包药粉来,觉出只有一个人?的量时,却是反手朝正拼命挣扎的三麻子撒去。

“别吓着孩子,先停手,阿翁!”

三麻子没了动静,韩顺脱开手忙过来两下制住妇人?,赵姝正跌在二丫身侧,小女?娃耳垂淌着血,瘦到没三两肉的小脑袋上梳着两个不知多久没拆洗过的冲天辫。

本是还不该晓事的年?纪,却在目睹了这一场后仍是包着一汪泪不肯哭。

小女?娃被病痛折磨瘦得厉害,年?岁也?小,却生就一双清澈的凤目,倒没半点屋内母子的样儿。

她蹙眉久望了会儿,叹了口?气,扬手将小娃娃抱到怀里,用手捂在她赤足上,忍不住问:“姐姐要去咸阳了,那儿吃的玩的可多了,二丫跟我去吗?”

“咸阳很?远吗?姐姐,我阿爹怎么被绑着睡着了呀?”二丫奶声奶气地反问,小手勾在赵姝脖子上,透着病气的大眼睛却来回在屋内逡巡,瑟缩不安极了。

小娃娃不安,被韩顺制住的老妇人?倒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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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放开!”很?快,反应过来的老妇挣扎着起身,笑得一脸慈爱:“季大夫,你这执意要走,老身也?是无法,可二丫这孩子,好歹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嘛。”

随着妇人?靠近,怀里的小丫头害冷般哆嗦了一下,小脑袋紧紧贴在赵姝项侧,袖管扭得松了些,露出两条柴火般枯瘦的小手,上头竟有好几处明显得烫伤和纵横交错的几道淤青,青紫痕迹色泽极深,明显是这几日被长条型的物?什抽的。

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像朵云,觉出有泪淌下时,她就用小手随手一擦,也?不吭一声。

压下心底怒气,赵姝垂眸收剑,再抬头时从衣袖里取了块紫玉出来。

这块紫玉形制成弓,巴掌大小,粗看时像是被折断的新月纹饰也?素淡,然借灯火一映时,才发现这弓形紫玉通体?浮光,两头磨平是本来的造式,玉上除三个小孔和一个‘蘩’字外,便?只雕凿了一片流水,同?玉本身的流霞纹极巧妙得绘出了一片世外仙岛的奇景。

赵姝一拿出此玉,韩顺第一反应是便?宜了这老婆子,再听她说的话后,才明白深意。

就听她递过玉,心平气和地直视这老妇:“你与她祖孙一场,本是累世才有的缘分,既嫌她妨了家?中子息,不如让这孩子跟了我。这块玉是我在鄯善国?得的,乡间没识货的人?,你记得去县里当了,少于一两金莫当。有这一两金,麻子兄弟也?不必娶李七娘,捡户县里人?家?,好好待人七七整理?家?,来年?得个大胖小子,岂不好?”

她鲜少说这么多话,语调温雅不疾不徐,一面?说时那老妇人?对着灯啧啧地赏着玉,只觉着字字句句都敲到了自家?心里去。

“哎呦,小神医啊,先前?是老身多有冒犯,您可真是活菩萨下凡呦,为了公?孙氏的子嗣,确确是老身糊涂啊,幸得遇着季大夫,也?没酿成大错,老身给?您磕个头!”

一拉一扯间,两厢里很?快达成一致,甚至在韩顺把三麻子拖去榻上后,老妇人?还主动理了一大包的吃食衣物?给?小孙女?带着。

分别时,赵姝拄着拐,不忘回头假意多嘱了句:“我带二丫去咸阳,过几年?她若想家?,也?会带她归家?瞧瞧。切记那玉,要去县里当才值钱,您若有心,给?二丫留份嫁妆也?好。”

那妇人?在心里啐了口?嫁妆,面?上却千恩万谢地,只眉开眼笑地亲送他们出去,手拢着袖里的玉,恨不能立时飞去县里当了钱。

……

第二日天光熹微,泾武县城门?才启,一辆驴车便?摇摇晃晃地顶着星月入了城。

将兔子和二丫都留给?了韩顺照管后,赵姝独自一人?拄着拐去了客栈边上的府衙。

进府衙前?,她吞了颗哑药,试着发了两下嘶哑的‘啊啊’声,袖好用来交流的刻刀木片。

从这片地界起,她要提前?适应下哑女?的身份。

因大秦年?初定下了交好西域的国?策,她又执的是伊循游医的户籍,即便?是多了一个四岁的女?娃娃,也?果?然没有多遭什么盘问,竟是极为顺利地就换来了新的路引。

倒是衙里的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差役,听她是在路上捡了重病的二丫,又见她形容,心生敬意不忍,好心提点她给?二丫上了户。

想到韩顺昨夜赶路小心抱了这孩子一夜的样子,她便?在路引上给?二丫添了‘韩鲐’的新名。

鲐年?望百,不求百岁圆满,但望黄发高寿。

一旁好事的小差役不识这字,不耐地撇嘴打量她脸上伤疤:“韩……咳,季长乐,你是医户啊。衙里前?两日来了位贵人?,倒不肯说染了何疾,你该瞧见外头贴的榜文吧,悬赏百金求名医呢。”

攒够了钱,赵姝自不想去惹权贵。游医的日子虽险且艰,她却早已习惯也?能自得其乐,如今也?就只余一个执念在咸阳了。是以,她毫不犹豫地刻字婉拒:

【小女?主治兽疾,偶尔与妇人?开食补方子。】

走出府衙大门?,已是日头高升的巳正时分,六月末的天气,街头无浓荫处直要将人?晒化了去。

泾武县治地处西路要冲,城中少说也?有人?口?五六万,往来贩夫走卒皆是一头大汗,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得一派人?世烟火气。

街角一处小巷有家?极不起眼的饺饵铺子,此刻架在外头的一口?大锅揭开,雪白圆胖的饺饵热气腾腾得正出锅。

赵姝撑着拐过去,倚在隔壁绸缎铺阶下的一棵伞盖若云的老树下看。

经了昨夜这一顿折腾,到方才万分顺利地换了路引,她悬了一夜的心放下,就这么歪着身子看着卖饺饵的过凉水、撒葱花、拌佐料,热得有些出神。

一会儿她要去寻家?大的商行,雇辆宽敞萱软的马车,走官道入咸阳也?就两三天功夫。到了咸阳,她会以擅疗眼疾的哑女?身份入医署,届时接近如今的大秦辅国?公?,医好他的眼睛,再全?身而退……

“女?娃娃,可是要买饺饵,老婆子这饺饵可是泾武一绝,六个子儿一碗,不好吃分文不收呐。”

卖饺饵的老婆婆佝偻着背,一身油粉却面?善的很?,见她独自一个拄拐立在树下,形容落魄杏目温煦,忍不住便?笑着吆喝了声。

立时引来周遭食客的夸张调侃,小小的铺子里坐满了十余人?,多是短褂粗布的苦役小贩。

秦国?以兵农二事为重,连着打了多年?的仗,这些人?非农非军,有天生残疾的,也?有常年?病弱的,是城中最?困窘的。

“啊……啊”赵姝朝老婆婆笑着比划了下,伸了三根指头又指了指街对面?的客栈,掏了三十文整摆到桌上。

坐在铺子里等饺饵时,她见一个少年?人?面?色潮红不停揉着额十分痛苦的样子,遂上前?主动与人?诊了脉。

觉出这人?是中暑后,她递了颗丸药过去,又飞快地刻字写医嘱,少年?或是太难受,问也?不问就着凉水就服下了丸药。

只稍歇片刻,等三大个油纸包的凉饺饵都好了时,少年?缓过气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不识字啊。”

便?有个认字的老丈过来读了医嘱,少年?憨厚地朝老丈拱拱手,转头对着赵姝时,心虚问:“你这药收多少钱?”

赵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也?不多看他。拄着拐抱起饺饵欲走时,却有反应快的苦役,急忙过来拦,踟躇道:“大夫,您也?替我诊个脉,哦,我身上还带了十二文。这些日子总是腹痛没气力,医馆里收的太多,我……”

不等他说完,黑瘦的腕子上就已搭上两根指头。

赵姝只阖目辨了一会儿,就知不过是最?轻的肠澼。因此症夏秋两季多发,水土不服时最?易得,她也?是制了丸药常备的。

当下径直取了三粒药出来,看着对方服了一粒后,她连木片都不需刻,只以指沾水,在案上写下‘一日一次。’

丸药里的姜蒜顷刻就让汉子的肚腹适泰了许多,当他同?样连药钱都未被收讨时,立刻起身作了个大揖,并坚持将身上的十二文都塞了过去。

这一下,铺子里的苦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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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不住了,接连就有三人?要请她诊脉。还有的说,要速速归家?去将看不起病的家?人?也?带来瞧瞧。

饺饵等久了要糊,赵姝他们住的又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她才对府衙说自己是兽医,若让这些人?都去客栈找她,实在太招摇。

她能看出来,这些人?若去正经医馆,怕是连基本的诊金都出不起。

思量了片刻,她指指铺子旁边的一条暗巷,比划了一阵后,约定了一会儿去那处等后,便?匆匆拄杖回了客栈。

三两口?吃毕饺饵,又将府衙过路引同?韩顺说了,见二丫吃了药睡得深沉,她只说还要出去赁马车,又匆匆出了客栈。

往饺饵铺走的路上,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等着二丫吃了十日的药再走。

可恩师也?说过,解残毒的事最?好要在两年?内。算日子还剩半年?,虽说时间还是绝对够的,可这会儿走在长街上,或是天太热的缘故,心里头莫名烦乱不安起来。

直到入了约定的小巷,抹着汗一气儿诊了三种病症,她的心才重又静了下来。

说来也?怪,自出邯郸以来,流离转徙,颠沛不歇,她一路走,看得病症越多心也?就越静。

一头扑入这尘嚣世间,穷凶极恶的见过,舍身报恩救过他们的也?有。更多的,便?如眼前?这些人?一样,道一身谢出几个钱,就能让她觉着活着踏实。

芸芸众生于颠簸中求生之勇,让过往高高在上的庙堂纷争私欲都黯淡浅薄下来。权欲、悔恨、哪怕最?刻骨的痛,都在这一路颠沛真实里慢慢消解去。

她如今能吃能喝,瞧着狼狈,实则这一生里,都从没这般痛快轻松过。

先前?那黑瘦汉子带了个遍体?生疮的小男孩来,她扑在泥墙上仔细刻了药方后,胳膊夹着拐棍伏下身笑着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

汉子见药方上都是最?寻常廉价的草药时,不禁松了气,带着孩子不停地道谢。

她摆摆手,方站直了身子,视线越过人?群,忽然间,整个人?若遭雷击般木住。

远远望去,故人?满头霜白靠人?引着从府衙出来。她唇角颤动,一颗心顷刻皱缩吊起,若被火烧似的痛。

第102章 近在眼前2

原来?要延医诊治的贵人便是他, 或是幼主?才两岁的缘由,秦国没有将辅国公目盲之事透出。

府衙门前停了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灰扑扑的也就?够二?三人同乘,一匹老马拉着, 是最一般的商贾规格。

他从?县府出来?, 着一身葛布玄衣, 满头霜白只用一根鸦青的布带子束着,配一把最寻常的青铜剑,身侧亦只一个差役和两个小仆引着。

秦国贱商, 可即便是这等最粗陋的衣饰,穿在他身上, 也依旧不是能让人忽视的存在。

有大胆的过往妇人掩唇说笑, 日头爬至正中带着晒化世间一切的热烈, 将近午膳时?分, 长?街上吆喝人语汇作一片。

嬴无疾由一个陌生小仆引着, 突然便想在这人流里随意走走,车夫轻‘吁’一记驾马紧随, 几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或许这世上真有命途, 他们原本是要去最热闹的东街访查一番,不防送行的差役一眼瞥过暗巷,瞧见那一群无地无产的苦役围聚着, 禁不住‘咦’了声。

平日里这时?候, 这群苦役该是去各家铺子帮佣, 怎的今日有暇聚了这么一堆人?

秦国复行功爵, 这差役立功心切, 便立时?将可疑处说了。

赵姝仍在呆立,回想起在伊循城恩师的药札里, 从?未见过寒毒还会?让人少艾之年就?满头白发的。

一别两年,去时?他枷锁就?身若修罗染血,看她?的眼里满是戾气?不甘。而?今,异乡遭逢,他目中空茫,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竟多了丝温敦儒气?。

“尔等聚在一处,可是有奸!”

差役的厉斥让她?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发现同他不过四五步之遥时?,赵姝本能得?拄杖退到苦役们身后,抵着墙独舐心底百味。

“你们这些人,聚在一处说何秘辛?县台前月才缓了你们的杂赋,可是在密谋什么?”

秦法虽公?却也极为严酷,便只被这差役一吼,十?余个苦役连忙纷纷伏地告罪开脱。

“瘸丫头,就?说你呐!”这差役三十?来?岁,颇有些急功近利,见赵姝未跪时?,自觉受了冒犯,就?要上去动手教训。

“慢着。”却是嬴无疾上前阻了,他一开口,语调温凉和缓,“何须县台免赋,你将因由说明白。”

差役哑然,片刻后还是把这些人的境况如?实铺陈。

“泾武是新法施行的要地,吾王早已颁诏废井田、均田地。不纳赋役是重罪,可你说这些人田产都无,只得?贱卖身力于城中商贾。既无田,何来?的赋缴?”

差役恐深,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了句:“是小人口误,非是赋,而?是折役该缴的粮布。”

“如?此。”众苦役就?见这白发目盲的公?子忽然躬身朝他们略微揖了揖,众人不知他身份,尚在怔愣,就?见那差役如?临大敌般连忙惶恐跪地。

却被这公?子拦了,只听他苍白着脸温和道,“举凡流民入我大秦,主?皆令各郡县授以丁田。泾武行新法年余,却有无产者众,壬武,你即刻去信成府令,划五十?亩良田分与这些人。”

他说这些话时?,小仆壬武朝后打?了个手势,就?有几个远处跟随的暗卫上前,着手就?去一一登记苦役们的名姓。

到这会?儿,苦役们才算渐次回过味来?。

这十?余人,本都是赵楚边境最穷苦的人家,前些年秦楚、秦赵轮番混战,他们丧亲失怙,无势无凭。病了无药医,累了不得?歇,日夜受雇做工只为与妻儿换一口饭吃。

今日之前,也只有梦里,才敢偶尔梦到自家能有一二?亩立足的薄田。

这些人平白各家添了数亩地,一时?间转忧为喜,纷纷叩首,有为避战漂泊了一辈子的老者,甚至于泣不成声起来?。

这一下,那差役反倒惧怕起来?,还没辩驳,就?听嬴无疾又?补道:“新法复行阻碍重重,泾武田地有限,这不是你能担下的。烦劳回去转告县府,本君知尔等亦艰辛。若良田不够,可差军户垦些新田,分田时?只消录明田亩优劣,届时?按法收赋则可。”

重若千钧的令,从?他唇边溢出,轻飘飘不带威压。这差役也是老人了,顷刻便懂了这话里恩威并施的意头,是不会?降罪的了,忙不迭地附和称是。

言罢,任由差役一一载录各家年岁人口。嬴无疾抬步对壬武说:“随意寻一家铺子吃些,街上有什么,一样样都说与我听。”

恰好巷子深处有脚店在卸货,人语嘈杂,便引得?他转了方向,径直朝赵姝立的角落行去。

“公?子小心!”暗巷老旧路不甚平,他脚下一绊,亏的壬武手快,在人跌地前扶了把,却还是免不得?肩侧歪挤在小巷墙侧。

苔痕青泥顷刻染脏了衣袖,苦役们挤着去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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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领田,半丈不到的窄巷,几乎就?是抬手触到的距离。

他举袖拂落青泥,露出一截清骨嶙峋的臂。

似是觉出她?的存在,他无意识侧首,一双染灰的深目扫来?,蒙了一层翳样,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去排队登记。

“可是个不良于行的老丈?”他目中寂然空茫,不辨悲喜。

苦夏衫薄,他立稳身朝前两步,巷风裹着饺饵汤的油香拂过,葛衣翻飞,高大身影瘦得?脱了形,像一只竹节制成的傀儡人偶,形销骨立。

琉璃易碎的荒诞脆弱感,似一柄利箭直入她?心魂。

她?哽住声息,不能稍动。

她?清楚地记得?,恩师在药札上写下对残毒的定论,只要在两年内敷药施针,除了目盲外,并不至怎样毁伤身体。

他又?上前一步,她?想明白了什么,像被狠狠蛰了下,一抖手,拐棍‘砰’得?砸在泥地上,惊得?她?哑然‘啊’了记。

“回公?子,是个哑女。”差役轻蔑地看一眼赵姝面上长?疤,不由分说地推了她?一把,将两人隔开。

先前得?赵姝赠药的少年缓过了暑热,过去一蹲身猴子似的捞回拐棍,两拨人终于分开,他回去将拐棍递给赵姝,看到她?的脸后,蓦地一惊:“大、大夫,您怎么哭了。”

“是吗?”她?无声自语,抬手摸了把脸,翻过掌,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手湿痕。

是有多久没哭过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趁着众人不留意,她?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朝客栈去了.

“你真有把握治好他?”韩顺从?外头打?听回来?,将托店家熬好的药端给二?丫,顺顺兔子毛,“小乐,你可想清楚,他若真治愈见了你,可还走的成么。”

正对着一大碗面吸溜的赵姝只顿了下,仰头瞟他一眼,鼓着嘴又?塞下一大口饼子去。

看她?吃饭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韩顺无奈,过去接下二?丫手里的药碗,从?怀里摸出包水晶果脯放到小孩儿手里,又?警告般地拍了下大野兔的三瓣嘴。

“解毒之法我已烂熟,算的准日子。”就?着衣袖一抹嘴,她?凑到榻边与二?丫仔细搭脉。

这孩子不过离家一昼夜脉象显见的就?有力许多,可见便是三麻子寻赵姝开药后,她?祖母依旧没有打?算容这孩子活下去。

搭完脉,彻底确定了这孩子根本不是先天弱症后,赵姝放下心,遂笑嘻嘻地凑到兔子脑袋边,从?二?丫手里咬下颗果脯,站起身就?开始收拾起针砭用具来?。

觉出韩顺忧色,她?背着身手上不停,颇随意道:“赵宫都出了,他现下待人和善多了,眼睛又?瞧不见,总不会?比离开赵宫要难。”

韩顺皱眉,想辩两句,又?听她?道:“丫头虽上了韩鲐的名,泾武总是不好久待,如?今周秦交好路上通畅,我看再吃一日药,阿翁你们明日就?先启程,绢图拿出来?我再看一眼。”

“既不喜宫闱,心狠一点只当没见着就?罢了,何苦非要去冒这险。”韩顺叹气?,便从?兜里掏了块铁券和一张绢图丢在案上。

大王姬在洛邑是颇有些田产酒肆的,全凭一块铁券为证。这些东西一般贵胄多不会?亲自打?理的,只以铁券为证托付与可信之人世袭管理,不论年深日久,甚至有诸侯覆亡了,只要产业还能维持,就?会?认这铁券。

她?初任韩顺为宦者令时?,手里头没有实权,在余荫殿密阁里翻了翻,随手就?将这铁券赏了他。

三处庄子,八百亩良田,酒肆、脚店、绸缎铺、钱庄、药铺十?一处,还有别苑大小四处。

指着洛邑绢图,她?将这些产业再次细细指与韩顺看。她?本是无意回去的,可二?丫年幼久病,毕竟不适宜一直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地游历。

“长?乐姐姐,你会?来?找我们的吧?”二?丫同韩顺有缘,一醒来?时?就?抱着兔子窝在他怀里不撒手。

理了理方才苦役们给的铜板,她?将全部的家当共一分金三百余文尽数交托,而?后俯身朝二?丫额上蹭了蹭,好笑道:“那是自然,你到洛邑把身子养的棒棒的,再同阿翁学一百个字,等姐姐来?考你。”

逗弄了番,又?说足一箩筐话安抚韩顺,她?背着药箱,临出门前,只听背后一直沉默的老者突然反应过来?,焦躁地要将银钱分一半与她?:“你这一文不带,怎去洛邑会?合?”

朝背上掂一掂药箱,赵姝好笑摆摆手:“治好了他,就?那别苑里我随便掰个甚下来?,岂会?不够路费的。”言罢,‘吱嘎’一声,她?就?像寻常无数次出去诊病一般,头也不回地带了门离开了。

第103章 近在眼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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