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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年?幼时,她从未离开?过京都。因为五岁大病一场后,父亲哪怕外任,也依旧将她留在京都,由年?纪渐长的长兄代为照看。
再后来,父亲的官越做越大。
从此稳稳留在京畿,连带着?都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族亲,都在京都。只要她想,靠着?父兄的荫蔽,她或许可以在山野别苑过上一辈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京城去往别的地方。
但这样,也未尝不可。
这几天?,差役被田二?盯着?。
谢敛的伤势无?形中好转,虽然恢复得缓慢,脉象却从危险中渡过了。宋矜一连好几夜,几乎不敢入睡,第三天?晚上才稍微放下心?,实在熬不住睡了。
夜色寥寥,风带进来几缕月光。
谢敛醒来时,宋矜刚睡熟。
女郎纤浓眼睫低垂,有些不安地扑簌。
眼底大片乌青阴影,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透着?劳累过度的憔悴。谢敛无?声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最先浮现的,是她哭泣喊他的模样。
她说,
谢含之,你看看我啊……
这一刻,在月色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勉力抬手将自己的薄毯扯下来,往她身上盖过去。
在盖下去前?,女郎先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蜷曲起身子,无?意识地朝他贴过来,不觉间就?缩到他身侧来了。恰谢敛侧过身,她就?像是无?知无?觉似的,这么缩进了他怀里?。
发丝在她颊边翘起几绺,挠到了鼻子。
于是女郎皱了皱眉头,微微仰脸避开?,鼻尖擦过他的喉结,带起阵温热的痒意和无?形的撩拨。谢敛有一瞬的狼狈,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她。
她再次缩起脸,额头抵在他胸口。
乌黑的发丝流淌满了睡榻,衬得女郎白皙澄澈,无?声又乖觉。暖洋洋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心?口,甜腻的荔枝香霎时盈怀,彻底蔓延笼罩住他。
谢敛拿毯子裹住她,自己往里?避了避。
少顷,裹严实了的少女翻了个身,一下子滚入他怀里?,扑面而来的荔枝甜香几乎将人撞晕。谢敛猝不及防,胸口被震颤出一股余意,伤口撕拉间扯出疼意,他额角霎时被冷汗渗透。
“沅娘。”他正色。
女郎眼睫轻扇,睡得十分香甜。她甚至以为是蔡嬷嬷在叫她,小哼了声,软绵绵地将脸捱到他胸口,伸手拽了他一截袖子,贴着?他睡得更稳了。
她像是只脆弱的、天?真的小动物。
依赖人,又惧怕人。
谢敛疼得眼前?发白,缓了会儿。
等他回神,女郎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安稳,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时而有夜风钻进来,确实有些冷。
何况宋矜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低一些,难怪如此怕冷。但两人姿势太过于暧昧,宋矜又惯来胆怯,恐怕她明日会难堪……
可她冷得蜷缩成一团,谢敛没有再推开?。
他闭了眼。
宋矜醒过来时,脑子懵了会儿。
她简直比以前?向蔡嬷嬷撒娇还过分,整个人几乎要长在了谢敛怀里?,脸都埋在他胸口。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清苦的药味,还有几分熟悉的苏合香。
甚至她自己的发丝上,都是淡淡的苏合香气。
宋矜脸红得要烧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小心?从谢敛怀里?退出来。她手忙脚乱,将睡乱的衣裳和头发理好,捂住脸颊望着?谢敛发呆。
还好,谢敛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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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若是他还醒着?,她就?是宁可当场自戕,也不想面对这样羞窘的场面……
她心?口扑腾扑腾乱跳。
但谢敛既然睡着?了,她就?完全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如此想着?,宋矜轻咳了声,果然谢敛没有半分动静。
于是她试探着?喊道?:“谢先生?……谢含之?”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谢敛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宋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连低烧都好些了。但他确实昏迷好久了,宋矜又有些担心?,拂动袖子扫了扫他的鼻子,低声喃喃:“怎么还不醒……”
话音刚落,谢敛低咳了两声。
宋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坐好,看向终于醒过来的谢敛。
连日病重,青年?未免形消容减。
淡白的晨光投射在他身上,使?他透着?玉石般的清冷感。泼墨般的发丝寥寥几笔,便衬出几节瘦骨,霜冷月明般清白。
“你才醒吗?”宋矜斟酌着?问。
青年?恹恹垂眼,像是不解其意,只道?:“嗯。”
宋矜紧紧盯着?他的眸子。
她生出些莫名的只觉,譬如刚睡醒的人,大概不是这样的眼神。但偏偏谢敛眸若寒潭,乌黑深沉得看见不底,令人很难从中探究出点什?么来。
宋矜不太确定。
但昨夜的事情?,她是真的很不想被人知道?。
她给谢敛倒了一盏水,递到他唇边,又试探道?:“那你昨夜醒了么?我昨夜太困了,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你若是醒了我恐怕不知道?。”
谢敛掀起眼帘,不得已?看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矜在与他相处时,话有些多?。
大概是他的话太少了。
谢敛看出女郎的小心?思,伸手接过水,手腕微微一颤。对方连忙提他扶住,抿了抿唇,却没有松开?手,明显是打算亲手喂他喝水了。
谢敛有些不自在,垂眼只看水碗。
他略作思索,只说道?:“醒了一道?,你应当刚刚睡着?。”
“哦。”女郎有些心?不在焉,明显是还在探寻他是否察觉了,然后锲而不舍,“那你当时,冷吗?”
谢敛微怔,有些不解其意。
但他摇头,“不冷。”
对面的宋矜先是一愣,然后去看毯子。终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眸子跳跃着?细碎的光彩,欲言又止,却一句话没有说。
看着?毯子,谢敛骤然回神。
他借着?喝水的缘故,低低咳嗽了两句,略有些艰涩地说道?:“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寻死。日后不会再如此,你且放心?。”
伤势重到回天?乏力,要杀他的人又数不尽数,几乎是必死之局。
他曾以为,死了便对所有人最好。
但如今想来,却是他太过于一意孤行。
宋矜为他抛弃章家的庇护,背井离乡孤身下嫁,一路守着?他看着?他。他将这样的心?意视而不见,全然没有尊重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理解她的想法。
“抱歉。”
谢敛抬眸看她,女郎垂睫不语。
道?歉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他对她说过许多?次抱歉,而宋矜不需要轻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飘飘的两个字。谢敛眸底透着?几分透彻,仍是温和地看着?她,心?下却有细微的火灼烧起来。
她想要他活下来,报恩于他。
她想要皇陵案翻案,父兄为之正名。
他不止该道?歉,
他还要让她得偿所愿才好。
“我不介意。”宋矜眸色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仿佛有最浅的心?思,一闪而过,“若我到了如此地步,必然也不能……”
她抿了一下唇,眸子水光朦胧,“我们不提此事。”
谢敛无?形中松了口气。
他的难堪被她轻轻揭过,令他心?口微颤。
“好。”谢敛说道?。
女郎脸颊还是有些红,收起水碗道?:“想必是熬了粥,我去端来。”
目送宋矜下了马车。
谢敛收回目光,略带思索。他存了必死的决心?,并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手。反倒是朝野上的那些人,恐怕都蠢蠢欲动,各自安排了人手暗中布局。
将宋矜拖入局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京都。
否则,他对不起宋阁老?。
也对不起她。
自汴京城南下,一路前?往岭南。
不仅是要穿过漫长的距离,还要翻过犹如天?堑的五岭,途中数不尽的豺狼湖畔与烟瘴毒蛇,另无?数中原人士谈之色变。
而岭南之地偏远,缺少开?化。
民风最是蛮悍,前?朝不少外放的官员,都因为得罪了当地人而横死在外。
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始,在岭南等偏远地方,依仿前?朝另设了节度使?。由这些祖上便有根源的世家子弟镇守,不多?加干涉,只向朝廷按时纳税等即可。
即便是路上能避开?追杀。
岭南节度使?曹寿,多?年?前?却与他有一桩过节……
如此想来,还真是困难重重。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窗外春光正好。女郎挽着?袖子,露出段细白的手腕舀粥水,一面与蔡嬷嬷说话,一面小心?地朝着?车内看来。
他猝不及防,目光与宋矜对上。
女郎微微一笑。
谢敛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
心?口却无?形地乱-
一连赶了几天?的路,风餐露宿。
好在绕过这座山道?,前?面不远便设置了一道?驿站。无?论如何,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必只吃干粮和粗略煮好的粥水,大家心?情?都不错。
抵达驿站时,王伯带着?众人去购置物品了。
毕竟连日在山中消耗,不少东西都没有了,而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他们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出发了。
留下的田二?郎有些不满,哼哧哼哧扛着?东西,三两步就?进了驿站里?面。宋矜却一贯是寸步不离谢敛的,毕竟他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伤得太重。
宋矜扶着?谢敛,缓慢朝着?驿站走。
此处紧靠着?连绵的群山,见不到人烟。驿站亦十分破旧,看得出来来往落脚的人极少,里?间还穿来阵阵的狗叫声。
她不由有些警惕,松开?谢敛,自己先上前?去推门。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虚掩的门内就?猛地蹿出来一群野狗。
野狗成了群,气势跋扈。
陡然间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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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扑面而来时还带着?此起彼伏的吠鸣,宋矜几乎是兜头便被吓蒙了。她吓得猛地一哆嗦,第一反应便是跑,偏偏身体却吓得僵硬了。
宋矜心?脏都被捏紧了。
身后却却伸出一只手来,果断将她拉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苏合香裹挟着?渺渺烟尘扑面而来,令她在惊悸到虚脱之前?,彻底扑入了对方怀中。
宋矜浑身僵硬,心?脏急促地跳动。
她后知后觉到谢敛的手按在她肩头,安抚般地轻拍着?她肩头,低声道?:“别出声。”
他这动作太过于寻常。
宋矜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心?安不少。
她伏在谢敛怀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谢敛的伤势。宋矜仓促避开?,果然见谢敛的伤口又崩开?了,因为强行站立唇瓣泛白,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衣领。
饶是如此,他眸色一如既往平静内敛。
信手丢开?棍子,说道?:“走吧。”
宋矜彻底察觉到,谢敛的变化。
这段时间,她喂给谢敛的药他都吃了,连把脉也并不回避。若是她有什?么请求,他务必是答应的,但都没有此刻表现得明显。
他会自卫。
他没有再一心?赴死。
“我……”宋矜嗓子有些惊吓过后的沙哑,默默看着?谢敛,“等我一会。”
谢敛也就?没有动。
他仍旧静静拥着?她,哪怕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湿,再顺着?衣角滴落。女郎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战栗褪去,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平和。
谢敛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袖子却被对方拽住,他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
“谢大人,我还有点怕。”
谢敛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他有些分不清宋矜是真的害怕,还是有别的意图……至少,此时此刻他无?法想出,宋矜还能有什?么意图。
但饶是如此。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告诉她:“只是野狗而已?,虚张声势。”
谢敛看着?她水汽朦胧的眸子,蓦地想起,她果然是有些娇气的。只是被她藏得很好,也并不讨人厌,反倒更叫人拿她没办法。
“可我就?是怕……”
谢敛哑然,片刻后,他近乎有些羞窘地明白过来些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仿佛不明白,仓促地说道?:“无?妨,我在。”
她仿佛得逞了般,露出有点笑意。
漂亮的眼底还带着?吓出来的水汽,唇角紧张抿着?,露水一样怯怯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谢先生既然能保护我,也能自护,是么?”
山风有些嘈杂。
他却仿佛置身在春雨欲来前?,露水叮咚浇落,滴乱他的心?弦。
“你……”谢敛指骨绷紧,微微抽搐。
终于,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地垂下眼睑,冷冽锋锐的眉眼缓慢地渗出点温度,只低低唤了她一句,“宋娘子。”
她实在太过于纤细敏感,
通透到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可也未免,
容易勾起一些更贪心?的妄想。
相思引(六)
山风细细, 带着日暮才有的烟尘。
女郎眸色温和?,如无声润物的露水,看他时带着些微的期盼。她抿了抿唇, 仍旧拽着他的袖子,透着点狡黠, “我也在的。”
谢敛微怔, 骤然间如松了口气。
他有些赧然, 闭了闭眼, “不用这样为我担心, 走吧。”
哪怕是从前,也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他不知为何,心头些杂乱无章。起身?走向驿站时, 步子有些大,察觉到少女急忙追来,他陡然间顿下脚步, 回头等她。
女郎脸色还?有些苍白?。
风吹得?衣袂裙裾飞扬,纤腰如柳,乌黑发?丝浮在眉眼间。她察觉到他在等, 挽起袖子快步追来时,眼底透出点明亮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 她不怕他了。
谢敛陡然察觉。
“这里好生?荒凉。”她说。
谢敛打量四周,便干脆挡在她前头去, 只道:“荒僻贫瘠之地, 若是来往的官员不多, 往往便供养不起驿站, 自然破旧。”
女郎紧紧跟在他身?后?。
打量了片刻,再次伸手来扶他, 显得?有些乖巧。
谢敛往下看去,视线刚好落在她头顶。
乌浓如墨缎的长发?用发?带束好,只绑着红丝线,略作点缀。往日常年带着的碧玉簪,却不见了,以?至于简朴得?有些素净。
他心中略作计较,便收回了目光。
但女郎毫无觉察。
谢敛推开门,果?然驿站内四处十分破败。
若不是檐下挂着两盏还?亮着的灯笼,便会让人?以?为,这驿站早已荒废多年。他心中微微警惕,面?上依旧不显,走得?不太快。
反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差役等不及了。
径直推门,进了里间。
谢敛顿了步子,身?侧的女郎也顿下来。
院内荒草丛生?,檐下挂着蜘蛛网,烂掉的门窗半耷拉在门口。不但如此,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夜枭与?野狼嚎叫,在夜色里十分凄厉。
风一吹,破窗纸就呜呜地哭。
谢敛立在灯笼下,打量窗沿上的灰尘。
就觉得?袖子一沉,有什么靠过来。果?然,女郎端庄地抄手站在檐下,安静垂眼,却被风吹得?颤一下,就挪动一下脚尖往他挨过来。
谢敛瞥她一眼。
不觉看了一眼台阶,抬起一截小臂到她跟前,说道:“天黑,扶着我吧。”
果?然,女郎犹豫了一会儿。
片刻后?,微冷的指尖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揪紧了衣袖。她紧靠着他,踩着有些破碎的台阶,替他拨开蒿草,互相搀扶着进了屋。
或许是怕,宋矜的呼吸不太稳。
谢敛便垂眼不看她。
屋内倒是好点,但桌子上也落了一层灰。
几个?差役已经坐了一桌,正抱着茶水猛灌,催促驿站赶快准备好饭食和?房间。
宋矜看了他们一眼,挑了个?远点的角落。
这段时间,差役们之所以?没有下手,一半是因为她让田二郎紧盯着,一半则是让王伯套了几人?底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才勉强让他们老实下来。
但长期以?往,这法子必然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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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家眷?”
宋矜猛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驿卒。
灯火太暗,对方眯着三角眼盯着她,眼珠闪着不怀好意的亮光。乍一看那张黢黑的脸,发?光的眼睛,有些野鬼似的吓人?。
“嗯。”她有些不想理对方。
但又怕生?事端而遭刁难,只点了点头,“这是妾身?夫君,自然一路随行。”
驿卒盯着谢敛,看了足足一刻,才将?托盘里的菜重重搁在桌上。带起一阵扬尘。
他扯了下嘴唇,讽道:“我这条路走得?人?少,最近流放的……只有那位名震天下的谢侍郎吧?单单一个?皇陵案,死了就有上万人?啊。”
“……嗯。”宋矜忍住反驳。
哪怕她不怎么去探听,也大概知道,在民间的舆论里谢敛多么可恶。
但舆论是最好用来做文字游戏的,是种十分低劣的手段。偏偏游戏中的人?自得?其乐,被玩弄了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人?间圣贤。
这种人?,叫醒他都是一种残忍。
宋矜给谢敛倒了盏水,又为他添菜。
在驿卒越来越愤怒的目光下,她温和?地塞了驿卒几钱银叶子,只问:“劳烦,能否给我们开几间房?”
收下银叶子,驿卒撇了撇嘴。
“宋敬衍因为谢敛死了,他女儿却是个?没骨气的,竟然嫁了谢敛。”他缓缓收起托盘,盯着宋矜,语气讥诮,“若我是宋敬衍,恐怕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宋矜感?知着对方紧迫的目光。
她其实有些不舒服,只当做讽刺的不是她自己,攥紧了手不说话。
不能争,没必要争。
但……
灯光微微一晃,眼前黯了些。
谢敛不知何时掀起眼帘,囚衣被血染红,从他清瘦挺拔的肩头垂落。青年骨相清正,眉眼深沉,透出几分内敛的凌厉:“娘子与?我这桩婚事,乃是岳父大人?亲手定下。我既然求娶,应当谈不上生?气,只怕真有些怜惜小女。”
他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饶是如此,也另驿卒面?色有些僵,明显是有气撒不出来憋得?慌。
宋矜心口的那股气,终于松了。
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对方却也正朝她看过来,眸光里仿佛真有几分歉疚与?怜惜,令她心头一跳。
“我夫君待我很好。”
“阿爹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会操心。”
大概是受了谢敛影响,宋矜面?不红心不跳说了两句。又搁下要夹菜的筷子,看向谢敛,抿唇微微一笑,立即紧张地收回了目光。
安静的驿站内,连随行差役都看过来。
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
说实话,谁都好奇宋矜为什么愿意跟随谢敛。
这样恶名昭彰的冷血之人?,朝野无数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罪臣。此时一无所有,必死无疑,难道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或者?说,宋矜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比如被谢敛威胁了之类的。
但此刻……
传闻中冷血阴鸷、刻薄寡恩的谢敛,言语谦恭温和?。传闻中毫无气节、脑子有泡的宋娘子,态度坚定有礼。无论怎么看,更像是对恩爱的落难鸳鸯,琴瑟和?鸣。
驿卒却仿佛被气笑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踹翻了张桌子,不阴不阳道:“驿站里的客房,是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该挨千刀的罪臣嘛,后?面?有驴棚,自己去将?就着吧。”
“你……”宋矜恼了。
不给住就不给住,倒是别收她的银子啊。
想到被人?白?拿了银子,宋矜心情不太好。
她捧着茶盏,气得?半天没有喝。倒是谢敛全然不气,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给她夹了菜,好声好气地道:“沅娘,先?吃饭。”
在她记忆里,谢敛其实算不上个?好脾气的人?。
她还?记得?,他将?何镂批得?脸都挂不住的模样。
早在几年前,谢敛十七岁三元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都显贵贤集,都对这位少年才俊十分仰慕,纷纷下了帖子去请他入府作客。
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打听谢敛的长相和?家境。
在得?知其俊美无俦、家中也无长辈之后?,不少人?起了捉婿的歪心思,日日堵在谢家门外?,想要一睹谢敛真实相貌。更有许多胆子大的女郎,日日路过谢家门前,遗落满地的罗帕香囊簪钗环佩。
谢敛只应邀去了一家。
主人?家请了族中才俊坐席,准备美酒佳肴,纷纷劝酒,想要将?谢敛哄醉了好应下婚事。
只是,谢敛虽与?之周旋,却滴酒不沾。
最后?闹得?没办法了,主人?家只能直接提出婚事,却被谢敛当场断然拒绝,自称早有了父母定下的未婚夫。但问及是谁家女郎,谢敛却并未多言。
此后?无论谁家相邀,都被他断然拒绝。
不但如此,这段时间谢敛闭门不出,另守在门外?的家仆和?女郎十分心碎,闹得?京都好一番议论。甚至怀疑他的未婚妻,就是代为照看的表妹。
但这事过后?,人?人?都知道了。
这位新出的十七岁进士郎君,虽然才学品貌绝佳,却觉不好拿捏。
是个?极其端方自持,又极度清冷有原则的人?。
宋矜那时候养在京郊的别苑,有时候闲了,会听蔡嬷嬷说传闻消磨时间。她也曾好奇过,这么固执自制的人?,若是相处起来,岂不是十分尴尬。
她还?好奇,这种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郎倾心?
若是成了亲,怕是一点也不温柔小意。
“沅娘。”谢敛大概是见她发?呆,自己也捡起筷子,准备陪她一起吃饭,“先?吃点垫垫,荒山野岭,王伯未必能买到别的吃食。”
见他为她夹了菜,宋矜便点了点头。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谢敛。
心中有些后?悔,当年和?蔡嬷嬷谈论时,似乎还?说了不少谢敛的坏话……
“谢先?生?,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她补救道。
青年眼睫微颤,冷白?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他漆黑的眸子依旧倒映着温和?的光,显得?宽厚又平和?,与?她说道:“但我心中有愧。”
相思引(七)
饭菜粗陋, 四周也十分破败。
窗户嘎吱作?响,饭菜端来前就凉透了,黑漆漆的两碗菜叶子。连日舟车劳顿, 女郎难掩病态,灯下的眉眼透着憔悴和疲倦。
谢敛看了她一会儿。
“那便烦请谢先生, 听话一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只是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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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垂眼, 应喏:“好。”
窗外灯笼被山风吹得晃动。
斑驳的影子照进来, 层层叠叠,摇落了满桌,有些静谧。
谢敛不欲影响她的心情, 专心吃饭。
对面的女郎眉间猛地?一蹙,快速搁了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敛猝不及防, 僵了一刹,随即便不再挣扎地?由她夺走了筷子。
“这饭菜气味不对……”她皱眉。
明灭的灯火下,女郎微微仰起脸, 漂亮的瞳仁透出亮光。只短暂地?略作?思索,脸色先是骤然煞白?, 又慢慢地?缓过来一点血色。
她的反应很快,谢敛都有些意?外。
不但如此?, 她立刻侧过脸轻咳, 并没?有打草惊蛇, “是马钱子。”
马钱子有剧毒, 可以让服用者剧痛而?死。
谢敛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想?杀他的人太多,能用来杀他的手段自然更多。比起这, 他更意?外于宋矜的医术,没?有人专门?教导,她竟然能够分辨出其中的马钱子。
他读书庞杂,却也知道马钱子色味难辨。
眼前的女郎眸色微深,略作?思索。
她丢下筷子,又捂唇闷咳几声,略带抱怨地?对他道:“饭菜粗陋,我实?在?吃不下……”
那目光藏着期待,谢敛心领神会,道:“稍后我给你做。”
身后无数目光射过来,暗藏着暧昧的揣测。谢敛面色如常,倾身挡住女郎半边身子,任她靠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女郎面颊绯红,眼睫扑簌着说话。
谢敛便垂眼避开目光,却见她攥着他的衣袖,骨节处微微泛白?。她呼吸有些乱,他原本心如止水,却蓦然间也杂乱了起来。
两人絮絮低语,偶尔响起低笑。
隔着半边屋子,驿卒的脸越来越黑,恨不得上前怒骂不知羞耻。
驿卒盯了半天,两人终于走了。
屋内的伙夫掀了帘子出来,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却是一口没?动。两人对视一眼,伙夫率先开口道:“他要?是看出来了,只能将这一伙人都灭口了,免得泄露出去。”
“什?么时候动手?”驿卒又问。
伙夫在?腰间擦了擦手,抽出剔骨刀,信手拍在?案上,“你去报个信,多叫几个帮手,别走漏了活口。”
两人说话的当口。
先前还呼三喝六的差役,纷纷都倒了下去,呼呼大睡。
霎时间,原本便破败的山间驿站,就显得越发寂寥阴森起来。
夜风一吹,如有野鬼哀哭-
天色已晚。
不知为何,王伯和?田二一行?人,却始终都没?有回来。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刚刚的饭菜虽未中招,却是差一点就吃下了。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恐怕接下来还会继续下手,只好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四周。
屋外寒风阵阵,野草起伏。
谢敛挽起袖子,借了厨房,与她说道:“不必多想?,水来土掩便是。”
他太过于淡定,以至于宋矜都要?怀疑,谢敛是否是故意?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但很快,青年?便起身去重新打了水。因为镣铐的约束,他行?动十分不便,但却全然应付得过来,不过片刻便将乱糟糟的灶台整理得七七八八。
宋矜呆了呆,盯着谢敛看。
青年?弯腰取碗,投出颀长的一道影子,鹤骨松姿如是。只是本该拿笔的手骨节分明,此?时拿着菜刀,却依旧清正从容,不见半分违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几样?菜便被他准备好了。
暖黄灯光下,宋矜几乎要?产生错觉。
“这里脏,到那边坐。”谢敛抬头。
宋矜偷看被抓包,她略微撇开目光,摇摇了头,有些雀跃地?说道:“我帮你。”
谢敛低笑了声。
宋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但有点不好意?思。按她对谢敛的了解,此?人十分不苟言笑,平日就算是对别人笑,多半是讥讽地?冷笑。
她抿了抿唇,干脆弯腰坐在?灶台前,准备帮谢敛生火烧水。
别的她不会,但她见过谢敛生火。
宋矜将柴火塞进去,翻出火折子。
但火折子烧了半天,柴火才冒出点火星子,立刻又熄灭了。宋矜无奈,只好一面点燃,一面脸贴着灶膛吹气,却被吹了一脸的草木灰。
折腾了半天,怎么都烧不着。
背后却被人轻轻拿食指叩了叩,宋矜猛地?抬起头,却见谢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仍挽着袖子,修长的小臂上有层叠伤疤。
饶是如此?,线条利旧利落流畅,可见旧年?风骨。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拿袖子将她满脸的灰擦了擦,才说道:“我来。”
宋矜稀里糊涂,被他擦完了脸。
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陡然觉得,这简直就和?小时候,她偷偷溜到荷塘里摘莲蓬,蹭了一脸泥水被阿爹训的画面一模一样?!
也和?读书时藏在?书后偷偷睡觉,结果?打翻了砚台睡了一脸墨汁,被女夫子拎着衣领擦脸极其相似,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
“哦。”宋矜缩了手。
谢敛似乎又笑了,她一下子恼了。
宋矜就只往旁边挪了挪,非要?弄清楚,到底怎么生火。
但厨房本就小,灶膛前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还堆着许多柴火。谢敛有些无奈,却也由着她,只自己在?她身侧蹲下,抽出被她塞满的柴火,重新生火。
谢敛做惯了这些,不过片刻便冒起火花。
暖黄的火光照在?女郎雪白?的面颊上,纤长眼睫投下片漂亮的阴影,在?她睫羽轻颤间明灭。女郎乖乖坐着,脸上还有些灰,仿佛十分端正,但又藏着难掩的好奇。
实?在?有些怯怯的可爱。
谢敛不觉眸光带了两三分笑意?,但很快消散。
“冷么?”他问。
女郎想?了想?,将双手探到灶膛口,点头:“有点。”
谢敛便起了身,与她说道:“不要?将柴火塞得太满,最好架起来,底下留出空地?。也别等都烧过了,否则新的柴火烧不起来。”
他那位新婚的妻子应下,十分听话。
锅内雪白?的雾气咕嘟咕嘟腾起,带着米饭香味。
女郎打了个呵欠,靠着烤火。
她脸颊白?皙、乌发迤逦,被火光暖得懒洋洋的,又安静又干净。
谢敛收回了目光,专心做饭。
原本打着盹儿的女郎抬起脸,又好奇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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