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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动七
廊外风雨不止。
夜雪厚厚压着窗楹, 折射出淡白的?光华。
谢敛坐在桌案前?,青白的?指骨端着汤碗,仪态端正地吃她做的汤面。他吃得很认真, 漆黑的?眉宇看不出丝毫别的情绪。
汤面见底,谢敛喝光了最后一点汤。
宋矜想了又想, 只说道:“若是不够, 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此时此刻, 她不敢问章向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样毋庸置疑, 谢敛往日十分尊重章永怡, 他将章永怡视作恩师。
然而章永怡病死了。
章向文特意来与他断交。
换做是她,恐怕此时也只会觉得彷徨无措。
“……不用了。”谢敛避开她的?目光,漆黑眸子看不见底, 只瞧着灯烛跳跃的?火光,“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写。”
写信这样的?事情, 他自?己写不就好了?
宋矜心?中疑惑,目光掠过谢敛的?袖管。宽大的?衣袖被?火燎破,潦草地?覆盖在他瘦长的?手背上, 青筋起伏。
他的?手上满是擦痕裂痕,浓稠发黑的?血渍遍布, 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发颤。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敛指骨微蜷缩。
谢敛轻声:“沅娘。”
宋矜心?口蓦地?一疼, 她仓促收回目光, 手却无意识握住谢敛的?手腕, 脱口而出道:“我替你写, 先生想想措辞便好,我能够临摹先生的?字迹……”
许是察觉到什么, 谢敛没有做声。
他轻轻叹了一声。
宋矜觉得自?己比谢敛还要狼狈,她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转而坐在桌前?。摊开桌上的?笔墨纸砚,宋矜研墨罢,抬眸朝他看过去?。
他连对章向文都没有解释,
此时此刻,想必也不会想要对她倾诉什么。
或许是忙于公务,便能冲洗掉老师去?世的?悲伤。
宋矜听着谢敛的?口述,一字一字写下去?,然而他的?口风陡然一转,“……臣谢敛愧对师长,罪于同僚。尝妄自?弹劾忠臣,致使宋学士、章次辅蒙冤含垢……”
墨汁滴落在纸页上。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自?我批驳的?请罪书?。想想也是,如今他是吏部的?尚书?,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怎么能不趁机做些什么?
章永怡一死,有的?是门生为老师说话。
谢敛竟然要借此机会,为章永怡和她阿爹一起平反!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宋矜见纸张已经被?墨水晕开,干脆丢开手里的?毛笔,凝视他的?眼睛,“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窗户没有关,风灌入屋内。
谢敛鬓边一绺碎发被?风吹气,他微微低眉,眉弓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听了她的?话,反而只是镇静地?道:“你记得,你为什么要与我去?岭南吗?”
这话问得宋矜脊背发寒。
她为了什么?
她为了洗清父兄的?冤案,为了等谢敛重回京都的?那一日,为她宋家的?冤魂沉冤昭雪!
而谢敛在做什么……
谢敛要为她的?父兄沉冤昭雪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沅娘。”青年脊背挺拔如雪后的?青松,黑沉的?眸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你的?父亲是我所弹劾,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还他清白。”
宋矜紧紧盯着谢敛的?眼睛。
而他眸子清如水。
宋矜哽咽道:“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她想过许多?次,等回到京都如何如何。
她想念母亲,想念阿弟,还想念汴京城四季分明的?天气,想念城外汴水青青,想念街头巷尾卖花女的?吆喝……
可她唯独没想过,谢敛以?自?己为代价还她父兄的?清白。
“我名声如此。”谢敛迎着她的?目光,眼底不见悲色,“即便是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愤怒。
他声名如何了?
岭南人人都爱他、敬他。
街头巷尾的?小儿最?大的?志向,便是成?为谢先生那样好的?人,为百姓鞠躬尽瘁。各地?的?节度使纷纷涌入岭南,想要找谢敛取经,学习新政富民的?法子。
他哪里是他想的?那样“不可惜”的?人?
她倾身拉起谢敛的?手,忍不住说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我阿爹与阿兄蒙冤这么久,只要能沉冤昭雪,我不会急着催你……”
谢敛道:“修建皇陵的?工匠,已经因为长年积劳成?疾,去?年冬日死了一批,如今又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
皇陵案已经放置了快两年。
不少匠人长眠地?下,活着的?人也快要将这件事忘记了。
拖得太久的?冤案,即便是沉冤昭雪,又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再说了,时隔太久,资料丢失人员死亡,能否昭雪都未可知。
家家户户忙于自?己的?柴米油盐。
即便你是王侯将相,旁人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
只有人记得数额巨大的?“皇陵案”,没有人会关注多?年后当事人是否沉冤昭雪,其中藏着多?少衔冤而死的?魂灵。
宋矜问:“只能如此?”
谢敛想也不想回答,“是。”
宋矜僵坐在谢敛对面,垂眸看向桌上的?笔。她脑海里浮现许多?东西,恨不得立刻找出一条别的?出路,然后告诉谢敛,你瞧,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但?没有。
京都除了谢敛,没有人敢为她的?阿爹发声,更别提沉冤昭雪。即便是谢敛,也需要借此时一阵东风,方可搅乱京都的?政局。
“好。”宋矜答应得比自?己以?为得还要快,她抬手捡起桌案上的?笔,重新蘸墨,“我重新写。”
她收拾心?情,听着谢敛的?口述重新写了这份折子。
每一笔,宋矜都写得艰难。
可她深吸一口气,落笔沉稳。
若她仍是当初那个无知又清高的?小儿女,尚且会在夜里凄惶落泪,可她陪着谢敛走了这么一早,早已经有了只有往死路里走的?勇气。
写完这封折子,天色已经很晚了。
屋外的?雪终于停了,云后转出一轮霁月,温柔清冷的?光辉洒落天地?间,照亮茫茫的?汴京天子繁华道。
马车碾过积雪。
一直停在尚且亮着灯的?酒馆外。
宋矜掀开车帘,朝着门内喝闷酒的?章向文唤了一声,“世兄。”
章向文醉醺醺地?抬起头,朝着她看过来。片晌,他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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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歪歪扭扭往外走。
田二郎上前?拦住章向文。
宋矜走到他跟前?,说道:“我并非是为了给含之说好话,世伯和伯母都对我有恩,我心?里也难过。”
章向文这才停止脚步。
两人立在门外,相顾无言。
过了会儿,章向文扶住门框,说道:“进?来吃口酒吧。”
宋矜连忙跟上,接过章向文递来的?酒碗,却没有喝酒。她心?中难过,垂目坐了会儿,只轻声道:“世兄节哀。”
章向文的?手一抖。
他说:“阿爹早几?年身子就不好了,只是陛下几?番挽留,卸不了任。我早就知道他身子不好,他叫我去?岭南照看着些含之,别让人对他下手,我也真就去?了……”
宋矜听得喉头哽塞。
她低垂着眼睫毛,低声道:“世兄也没料到这些。”
章向文看她一眼,一口闷了手里的?酒,说道:“你没有为谢敛说话,世妹,你是个品行?好的?女郎。”
宋矜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她倒是想和章向文说,谢敛没有面上那样平静,可她说不出口。
看着面前?的?酒碗,她劝道:“喝酒伤身。世兄还是早些去?客栈安歇,我不能尽地?主之谊,便送世兄过去?。”
她语调温和,眸子柔软。
章向文在她的?目光下,有些发怔。
“不必。”他别过脸去?,又闷头喝起酒来,絮絮叨叨说,“心?里揣着事,睡不着。但?确实不能再喝了,等到天明前?还要去?面圣,卸任回家为父亲奔丧……”
说罢,章向文松开酒碗。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酒坛子推开。
宋矜见他理智尚存,不由松了口气。
“世妹。”章向文朝着她看过来,竟有几?分恍惚似的?,“你与含之的?婚事,我父亲本是不赞成?的?……你跟着他,倒真是吃尽了苦,你日后还是要多?为自?己想想。”
宋矜没料到他会说到这回事上。
先是一愣,随即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书?上什么夫为妻纲,都是骗女子柔顺的?话,省得女子不服管教闹事。但?身为女子,这话听听就完了,可别真把夫婿当做了天。”章向文仿佛是还要喝酒,才伸出手便又撤回,“我错看了谢含之,你不要也错看了他。”
很少有人和她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
宋矜有些感动?,却又有些心?酸。
然而对上章向文的?目光,她仍轻声道:“兴许,兴许含之有他没办法的?苦衷……”
“苦衷?”章向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拍案而起,“天底下谁没有苦衷?就他谢含之有苦衷,有苦衷到杀母弑师的?地?步?”
宋矜眼皮子一跳,这和谢敛的?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要问章向文。
然而章向文像是也是一愣,乍然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向文方才缓缓说道:“我与含之,早在十三?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刚刚被?家族所逐……”
风雨动八
十三年前?。
章向文随父吊唁故友, 初见谢敛。
那年冬天极冷。
雪压枝头,北风哭嚎。
这样的天气,屋内燃着炭火, 仍觉得寒意止不住地往夹衣内渗。章向文跟在父亲身后,缩着脖子往外觑——
屋外却徘徊着个瑟缩的小童。
他仅穿着单薄的麻衣, 满身伤痕, 冻得青紫。
门口的仆人一见到他, 便提起木棍, 毫不留情?地上前?驱逐。手腕粗的木棍砸落在小童单薄的脊背上, 声音发闷,触目惊心。
小童摔倒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
闷棍一下一下, 雪面很?快就渗出血色。混杂着脏污发黑的雪水,汇成河流,却又?很?快结成红色的冰面。
察觉到地上的人不再挣扎, 仆人终于收了?手。
“再敢上前?,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北风呼呼地吹,仆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地上的小童慢慢抬起头, 不吭声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往门内跑。
但一个?受伤的孩子, 反应哪里有大人快?先前?打人的仆人几步上前?,拎起他的后领, 将人猛地掼在地上。
小童疼得闷哼一声。
地面渗出血来。
仆人却仿佛找到了?乐子, 表情?瞬间?兴奋起来, 抬脚便踩在了?小童手背上, “都说你是个?哑巴,会哭吗?”
章向文这才意识到, 那小童浑身伤痕累累,被打得快要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却自始至终没有哭一声。
不仅如此,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似乎真的是个?哑巴。
外头的仆人说罢,抬脚猛地碾下去。他面容扭曲,眼底却迸出似笑?非笑?的兴奋,“哭啊,哑巴就不会哭不成?”
这么远的距离,章向文都疑惑自己听到骨骼碎裂的脆响。
可小童仍抿着唇,一言不发。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童忽然抬眼。章向文猝不及防,便和他的目光对视上,看到一双漆黑、执拗的眼。
那样的眼睛,看得章向文一愣。
饶是他一向顽劣,也出于本能藏在了?槅扇背后。远处的小童垂下眼,像是没有发现他般,全然没有求救的意思。
章向文是随父前?来作客。
当客人的,当然没有插手主人家恩怨的必要。
他转了?头,径直往父亲身边靠了?靠,准备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然而不远处的章永怡察觉到动静,朝他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父亲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章向文想。
因为章永怡说话,谢家的客人也朝他看过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章向文站在堂下。
迎着父亲的目光,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管。
章永怡又?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门口……门口有乞讨的小儿,穿着孝服。”章向文说完,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谢家人的脸色,“快被家仆打死了?。”
这话一出,谢家人脸色难看。
都在偷看章永怡。
但章永怡仍旧是那副古板沉稳的模样,只是看向主人家,说道:“这样冷的天气,寻常人家不好过啊。”
说完,章永怡照旧吃他的茶。
谢家人似乎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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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
章向文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等到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犹豫半天。
想到外头满地的血,再也不迟疑了?,甩开小厮朝外跑去。
谢家的仆人不好阻拦他,自己的小厮又?阻拦不及。章向文到门外时,那小童正?被恶仆托着往外,就要推进水沟里。
“放开他!”章向文疾步上前?,拦在了?恶仆面前?,又?问,“他是谁?”
面对他,仆人骤然畏缩起来,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但章向文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对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人撞开恶仆,自己大摇大摆地拉着谢敛往里走。
才进门,便撞见父亲严肃的目光,心下一咯噔。
章向文才有些后悔。
看样子,又?要吃板子了?。
他忍不住看向谢敛,谢敛仍旧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家人。如果不是他拉着,可能谢敛已经上前?去了?。
想到这里,章向文顾不上嫌弃谢敛的手脏,拉紧了?谢敛的手。毕竟这人瞧着不仅哑巴,也许脑子也不好使。
谢家人对章永怡足够敬畏,没有人敢插手。
父子两人立在门内,周围没有旁人。
章永怡目光严肃,看了?他一眼,眼底透着沉沉的失望,“四郎,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章向文硬着头皮道:“父亲叫我怜贫惜弱,我瞧着他怪可怜的。”
章永怡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过了?会儿,章永怡问:“你知道他是谁?”
章向文答:“谢台谏谢恪的儿子。想来也是谢家人凉薄,将他赶出了?家门,还让仆人下死手……”
章永怡垂眼朝他看过来,眼里满是严厉,抬高了?声音逼问道:“你既然知道他的事,竟也敢胡乱做主?”
章向文梗起脖子,涨红了?脸道:“儿就算是知道,那又?如何!一条人命在眼前?,总不能当做没看见,何况谢台谏又?并未做什么错事。”
章永怡板着脸,看着他。
这目光看得章向文背后发毛,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那你可知道,他要做什么?”章永怡说道。
章向文一愣,看向身边的谢敛。这孩子大概六七岁,比他要矮上一个?头,沉默寡言地立在那。
“你要做什么?”章向文小声问。
才问出来,又?想起他是个?哑巴,不由有些汗颜。
好在对方会写?字,看着对方在雪地里写?出来的话,章向文对着父亲脱口而出,“父亲,您帮他要回谢台谏的书稿吧!”
章永怡想也不想地叱咄道:“胡闹!”
章向文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说道:“您若是不帮他,他还是会来谢家,迟早被人打死,你就当是救他一条性命……”
察觉到父亲的目光越发沉重?,章向文不敢再说话了?。
毕竟章永怡和谢恪确实没什么交情?,来这一趟,也是机缘巧合来得多。再说了?,父亲为人一向古板严肃,最是要名声不过,肯定不愿意和谢恪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章向文有些后怕。
搞不好父亲让他和谢敛一块儿滚,免得碍眼。
“领着人出去。”章永怡说道。
章向文便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再也不敢顶嘴,牵着谢敛,只能听话地朝外走去。
但他走了?没多久,还是觉得不安。
挣扎良久,还是调头重?新?回去了?,躲在廊下偷看父亲与人说话。
章永怡在屋檐下立了?会儿。
远处谢家的人走过来,有些惴惴不安道:“章大人,我们这也是没办法……”
章永怡板着脸,说道:“我知道。”
“那这事,您就当没瞧见?”谢家人似乎十分忐忑,对章永怡也满是敬重?,“毕竟,万一京城那边牵连到我们,我们也没法说去。”
章永怡微微皱眉,却什么也没有说。
谢家的人如释重?负。
远处的章向文却反应过来,父亲和谢恪根本不熟,怎么可能张口便讨要对方的书稿?
章向文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父亲开口要书稿。他牵着谢敛,自己都要冲出去了?,终于见章向文蹙眉道:“听说,子守的书稿在你们手里?”
谢家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才说:“是,是……”
章永怡看向他们,迟迟没说话。
“秦首辅与子守是故交,必然不忍心朋友的书稿佚散。”章永怡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却又?不得已放缓了?语气,“不如交给我,我带给秦首辅。”
谢家的人脸冷下来。
虽然没有当面翻脸,却拒绝道:“这是我们谢家的事。”
章永怡微微蹙眉,语气越发温和,像是没听出别?人的警告般说,“我来这一趟,本是代替秦首辅看一眼子守的身后事,再者便是带走子守的心血。”
或许是忌惮秦既白?,谢家人对视一眼。
然而,态度还是没有软化。
章永怡瞧着几人面色,一向严肃古板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子守和秦首辅交情?甚笃,必然不会辜负他,诸位放心便是。”
沉默过后,谢家的人终于问道:
“我们拿什么信你?”
章永怡脸上不太自然的微笑?消失,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他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睛,说道:“我可以许诺,京都的风波,牵连不到你们谢氏族人身上。”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
谢家的人先是震惊,随即眼底便忍不住迸出喜悦。
自从谢恪死了?,他们便战战兢兢,生?怕再次被牵连上来。如果不是害怕被牵连,他们也不会坐视谢恪的夫人自杀,更不至于将谢恪年仅七岁的儿子逐出家门。
章永怡在朝中多年,极其有声望。
确实能坐下这样的承诺。
但是,一旦朝中有风吹草动,这样的承诺,恐怕也对章永怡以后的仕途有极大的影响。
“章大人的话,某自然信得过。”
“只是,以什么为凭证?出了?今日谢家的门,若是章大人反悔,也再简单不过。”
章永怡朝着门外看过去。
这一瞬,章向文几乎以为父亲是在看着自己。
风雨动九
然而, 章永怡只是望着积雪的屋檐,肃容说道:“等回去,我便会上书?给太后, 不将这件事追究下去。”
闻言,谢氏族人纷纷对视一眼。
谁都知道, 章永怡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如今朝中惯爱拉帮结派, 章永怡却从未向谁示好过, 最是立身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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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章永怡愿意上书?, 为?他们说话。以他惯来的名声和地位, 不说别的官员,便是太后,也不好意思驳了他的折子。
然而……
“一句承诺, 恐怕做不了?凭证。”谢氏诸人?说罢,都有些紧张,然而却不肯让步, “何况,我们也不知道你将书?稿带走,要做什么。”
这话里不乏恶意的揣度。
章永怡被气得面色微微发白, 却不好当场发作。
“我章某人?在朝中这么些年?,难道是什么虚伪狡诈之人??”他扫视众人?一眼, 恨不能拂袖而去,却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你们若是信不过, 我大?可以签字画押。”
这话一出,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为?首的族人?终于出声?:“章大?人?说笑了?。”
章永怡看他一眼,不知思索着什么。他撩起衣摆, 坐在对方身侧,亲自?斟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并非说笑,子守虽然跟我没有交情,却和秦首辅交情甚笃。你们也知道,我与既白相?识多?年?,交情不菲。”
没料到章永怡态度忽然软和下来,为?首的族人?一愣。章永怡在朝中地位不低,今日来谢家,已经是屈尊。
没料到,竟然能为?谢恪做到这个份上。
族人?踟蹰片刻,终于说道:“既然章大?人?这么说,我们答应将书?稿给你,但以章大?人?的名声?,也万万要记得今日的话。”
章永怡垂下眼去。
在众人?的目光下,温和地说道:“自?然。”
不多?时,便有族人?将书?稿呈上来。
章永怡接过来,翻阅过后,方才起身告辞。穿过长长的廊庑,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眉头?微蹙,看得出来心情不愉快。
远处的章向文?,牵起小童就跑。
夭寿了?,他阿爹几时对人?这么地府做小过。平日宴饮板着个脸也罢了?,别人?都说,在朝堂上对太后陛下都没好脸色。
要是阿爹知道,他偷看了?这一幕,指不定又是一顿板子。
这么想着,章向文?提前跑到了?客栈。
然而,他在客栈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父亲唤他过去,只让人?过来给谢敛送了?厚衣裳,还有热水和炭火。
章向文?烤火烤得昏昏欲睡。
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一片黢黑。
他惦记着书?稿,咬牙壮着胆子去找阿爹。只是推开门,屋内却没有人?,连平日守在门口的长随钟伯都不在。
桌上放着一卷册子,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一卷。
这就是谢恪的遗稿。
章向文?回首四顾,没人?在。
没人?在好啊,若是阿爹在这里,他才没有胆子主动提这件事。
但不问自?取谓之偷。
章向文?纠结得眉毛都要打结了?,听见外头?呼呼的风声?,想起小童换衣裳时满身的伤痕,咬牙拿起了?书?卷。
管他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揍了?。
章向文?将书?卷往怀里一揣,推开门,转身便往自?己房间里跑去。他一鼓作气,将门啪地关上,抽出书?卷看向小童。
一挑眉毛,得意地唤道:“看看这是什么!”
小童坐在炭盆前烤火。
他坐得非常端正,端正到不像是个同龄人?。
闻言,才慢吞吞抬眼朝章向文?看过来。看到册子上字,他像是微微一惊,在章向文?以为?他按捺不住时,却又不做声?。
章向文?憋到受不了?了?,直接将册子抛过去,“我阿爹帮你拿回来了?,以后别去白白挨打。”
小童小心捧住册子,一页页翻过去。
他仔细地看着每一页。
章向文?闲得难受,便借着烛火打量对方。五官生得很端正,但眉眼颜色尤浓,显得目光极其执着认真。
……反正就算是他身边四岁就开蒙的世家子弟,也认真不到这种程度,章向文?忍不住想。
小童看完最后一页,这才抬眼朝他看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艰难地说:“……多?谢。”
原来不是个哑巴。
但他语调艰涩,强调也不自?然。
“不用谢。”章向文?有些心虚,父亲是将书?稿拿回来了?不错,但却未必可能给他,“反正,你等会赶紧走。”
万一父亲回来,找他要回书?稿就完了?。
所以最好,就是趁现?在赶紧让他带着书?稿跑路。
小童眼睫毛微微一颤,又将书?册还给他。在章向文?略带古怪的目光下,轻声?说:“是……是你的。”
章向文?的目光更古怪了?。
这人?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怪奇怪的。
“但是我给你,你便收着。”章向文?没有接过来。
小童抬起漆黑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他微微蹙着眉,像是思索怎么说话,才吞吞吐吐说道:“不能白收,别人?的东西。”
章向文?觉得这人?还怪礼貌的。
竟然还不好意思白拿了?。
屋外响起脚步声?,也许是父亲回来了?。章向文?的思绪陡然间变得快起来,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笔墨,飞快走上前去,“那你给我写张借条吧。”
因为?有每日练字的习惯,砚台里还有墨水,笔也是湿的。章向文?提起笔,埋头?迅速写了?张欠条,递给了?小童,“签个字,日后还我便是。”
小童瞧着他,没有动作。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章向文?催促道:“快些,我阿爹要回来了?。”
他将笔塞入对方手里,对方踟蹰片刻,这才将名字写下来。
“你走吧,日后记得还我钱便是。”章向文?对他晃一晃借条,迅速将人?推出门,将手里的书?卷抛出去。
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便不再开门。
这一晃,便是八年?。
章向文?再次见到谢敛,是在京都外的翠微书?院。
这年?年?末。
学院里的诸人?都已经放假归家,只有章向文?不想回家,还在马车上磨磨蹭蹭。
远处走来的少年?衣着朴素,将一个包袱递给他。
章向文?在书?院的人?缘向来很好,有数不清的人?巴结他。他只以为?,谢敛也是巴结他的贫寒学子。
如往常一样,没有收包袱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等到他在章台柳巷吃酒回家,便被父亲叫去书?房。章永怡关起房门,抽出戒尺,二话不说便对他一顿毒打。
章向文?被打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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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回过神来,才瞧见书?桌上摊开的包袱。
里面琐琐碎碎,全是银票。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包袱塞到马车上的。
章向文?被气了?个半死,觉得是谁要污蔑于他。等到瞧见包袱里的纸张,往事才终于被他回忆起来。
翻箱倒柜,他才找出那张多?年?前的欠条。
上面签的名字,赫然是“谢敛”。
翠微书?院最天?资卓绝的寒门学子谢敛,便是多?年?前他帮助过的小哑巴,谏官谢恪的儿子!
章永怡骂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利欲熏心!”
章向文?双手被戒尺打得充血,甩着胳膊跳脚,气得不得了?,“是他不肯收,我才出此?下策,不过是哄小孩罢了?,阿爹你太冤枉人?了?!”
闻言,章永怡终于撂下戒尺。但没过一会儿,便冷哼一声?,说道:“你难道不会解释不成?何况,既然不是真的要收钱,怎么又拿了?这么多?银票回来?”
这话说得章向文?百口莫辩。
他烦得要死,心想谢敛真是有毛病。
“我哪里知道他怎么放上来的?我分明?退了?回去。”章向文?看向自?己的小厮,让对方上前作证,“何况,阿爹你又没有让我解释,分明?是你的不是。”
章永怡眉毛皱起,呵道:“闭嘴!”
章向文?更气更烦了?。
但他没胆子对父亲表露出来。
好在章永怡并非是不讲理的人?,闻言便撤了?戒尺,着人?给他上药。即便如此?,手心仍旧火烧火燎地疼,手臂都跟着抽抽。
章向文?捧着手吹气,恨不得现?在就冲回书?院,将谢敛暴揍一顿。
真是个哑巴,话也不说清楚!
“你在书?院,便是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章永怡问完他在书?院的行径,仍沉着一张脸,冷声?说,“难怪糊里糊涂收了?银票。”
章向文?本来就心虚,更是百口莫辩。
平日里巴结他的人?太多?,他又不是多?谨慎的性子,有时候推拒不过便罢了?。
他打量着父亲的脸色,知道又要挨骂了?,蔫蔫地说道:“父亲训得是,儿这顿板子吃得不冤枉。”
“少如此?滑舌。”章永怡看他一眼,“你与谢敛关系如何?”
章向文?一愣,如实回答:“不如何。”
章永怡思索良久,原本板着的脸渐渐缓了?下来。瞧着章向文?,难得将手搭在他肩头?,温声?说道:“你既然爱结交朋友,不如与他多?往来,在书?院多?关照他。若是书?院里的夫子问了?起来,你便说,他父亲与我曾有旧交情便是。”
“关照他?”章向文?忍不住拧起眉毛,狐疑地看着自?己最古板不过的父亲,简直不敢相?信父亲也有走后门的时候,“阿爹,莫非他才是你的亲儿子?”
章永怡脸色顿时铁青,骂道:“胡言乱语!”
章向文?却觉得简直古怪!
当年?他将谢恪的书?稿偷了?,本以为?会挨打,结果父亲回来,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如今想来,父亲怎么可能会不锁门也不让人?守着房门,便出去了?。
细细想来,恐怕是早猜到了?他回去偷。
一切都是父亲默许的。
“你若是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便回家来,着夫子在家里好好教你。”章永怡看了?他一眼,话里不乏威胁,“免得你在书?院里丢人?现?眼。”
章向文?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要么他听话关照谢敛,顺便收敛平日的作风。要么,就老?实回家,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被盯着。
这怎么选,简直不用想。
章向文?立刻说道:“好,我一定关照谢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