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哑伯非哑,老仆非仆(1 / 2)
丁府,书房。
夜更深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停滞了,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更梆,模糊而悠远,更衬得这方天地的死寂。
丁士桢依旧半躺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在椅背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只有搭在扶手上、偶尔轻轻敲击的苍白手指,以及偶尔从阴影中闪烁出的、冷冽如冰的目光,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与这昏暗、压抑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像一头蛰伏在巢穴深处,默默舔舐伤口并计算着猎杀时机的老狼。
那佝偻苍老的身影??哑伯,端着一盏比书案上那盏更为微弱的小烛台,步履极其缓慢地挪动到书房中央,停在了丁士桢书案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卑微的姿态,头颅深埋,仿佛颈骨早已无法承受岁月的重量,烛光只能照亮他稀疏花白的头顶和那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衫的后背,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丁士桢隐在阴影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扫描着眼前这个“老仆”,并未立刻开口,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又似乎在享受这种绝对掌控下的寂静压迫感。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垂暮老人的骨节轻微错动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响起??“咔......哒......”
只见哑伯那一直佝偻得几乎要将头颅触及膝盖的苍老身躯,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缓缓地、一寸寸地挺直了起来!这个过程并非虚弱无力,而是带着一种某种内敛的、强大的控制力,仿佛一根被压弯的钢簧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原状!
随着身躯的挺直,他原本显得宽大不合身的衣衫,似乎也被绷紧,隐约勾勒出衣衫下绝非枯瘦孱弱的、而是精悍结实的肌肉线条。
哑伯手中那盏小烛台的火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猛地摇曳了几下,明暗不定光影在他抬起的脸庞上飞快掠过。
那张脸,依旧是那张布满深深褶皱、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的皴皮。然而,当光影稳定下来,照亮他整张脸时,最令人心悸的变化发生了??那一双眼睛!
方才的浑浊、麻木、甚至带着一丝呆滞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精光爆射、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那眼神深邃、冰冷、冷静得像万年寒潭的深水,不带丝毫多余的感情,只有一种历经无数血腥与阴谋磨砺出的残忍和漠然,偶尔闪过一丝极快的、计算般的锐芒。
这双眼睛与他外表的极端苍老形成了无比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他开口说话,声音也不再是平日那含糊不清、只能发出“呜呜”声的嘶哑,而是变得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特殊的、仿佛砂纸摩擦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这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主人,老奴愚钝。”他微微躬身,姿态是下属对上级的礼仪,但语气却平静得近乎平板,听不出多少敬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程式。
“为何要对那姓苏的黄口小儿如此......费心周旋?甚至不惜......屈尊降贵,示弱哀求?”
他略一停顿,那双冰冷的眼睛直视阴影中的丁士桢,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似乎能精准地捕捉到主人的气息。
“依老奴看,与其耗费心神与他进行这等无意义的言语博弈,不若让老奴寻个恰当的时机,布置一场‘意外’,干净利落地彻底清除此人!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岂不最为省事高效?”
这哪里还是那个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聋哑老仆?分明是一个隐藏得极深、气息内敛却凌厉无比、视人命如草芥的顶尖杀手!而且是深知丁士桢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参与过无数阴私勾当的绝对心腹!
丁士桢对于哑伯这判若两人的“变身”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一下。
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阴影中,他的目光同样锐利如刀,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训斥意味,冷声驳斥道:“杀了他?哼!愚蠢!目光短浅之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上。
“你以为苏凌是那些可以随意抹去、无人问津的江湖流寇或者不入流的小吏吗?他是萧元彻亲自提名、天子朱笔御批的京畿道黜置使!是如今朝堂之上风头最盛、手握钦差权柄的年轻新贵!杀了他?然后呢?”
丁士桢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看透局势的嘲讽道:“你是觉得萧元彻麾下的暗影司都是摆设?还是觉得朝廷的律法形同虚设?一旦苏凌暴毙,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刻,必将引来萧元彻的雷霆震怒和朝廷不惜一切代价的彻查!”“到那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京都,无数把刀会指向所有可疑之人!你以为我们那些事,真能经得起那样力度的刨根问底?你我,乃至我们经营多年的一切,谁能逃脱?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万劫不复!”
哑伯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锐利的目光稍稍收敛,但并未立刻完全信服,只是微微低头,语气依旧平稳。
“主人教训的是。是老奴思虑不周。只是......见他今夜如此嚣张,步步紧逼,言语间甚至对主人您多有不敬......老奴只是觉得,此人留着,终是祸患。”
丁士桢打断他的话,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谋远虑的味道。
“我知道你是忠心,是为我着想。但做大事者,岂能只凭一时喜怒意气用事?更不能只迷信武力,只知道最简单粗暴的打打杀杀!要学会用脑子!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甚至要让自己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如今的朝堂局势,波谲云诡,错综复杂,早已不是单凭武力就能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丁士桢稍稍坐直了身体,昏黄的烛光终于较多地照亮了他大半张脸,那脸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满了精于算计的智慧和深沉的心机,此刻更是写满了掌控全局的冷静。
“我之所以不惜放下身段,甚至看似卑微地向他示弱、示好,原因有四,你且听仔细了。”
“其一,”丁士桢伸出一根枯瘦但有力的手指,指尖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微光,“大势,看似在萧元彻!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冷静的判断。”
“如今朝廷过半兵马、天下钱粮赋税,大半握于萧元彻之手,天子更是形同傀儡。苏凌是萧元彻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更是他插入京都局面的一枚关键棋子,极受信任与此等人物,即便不能真心结为盟友,也绝不可轻易将其推向对立面,成为死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人挪活,树挪死!我丁士桢苦心经营多年,岂能真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绑在孔鹤臣那一棵看似枝繁叶茂、实则内部可能早已被蛀空的大树上?总得......未雨绸缪,为自己多预留几条可供选择的退路!”
“其二,”丁士桢伸出第二根手指,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背叛的隐恨。
“孔鹤臣与我之间,早已同床异梦,暗生嫌隙,甚至可以说,是他先对我起了杀心,要将我当做弃子!从那份他威逼利诱、强令我拟定的名单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十之八九都是我户部的人,他是真要拿我和我整个户部上下,去当他孔氏一族和那些所谓清流党羽的替罪羊,用来堵住苏凌的嘴,转移视线,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清洗户部,安插他更多的心腹!”
丁士桢哼了一声,神情之中恨意更盛道:“此事,我明面上只能装作毫无察觉,继续扮演那个对他唯命是从、被他牢牢掌控的可怜棋子,满足他一切要求......但我丁士桢岂是那等引颈就戮的蠢货?我早已洞若观火!”
他的声音压低,却更加森寒。
“然而,洞若观火不代表就要立刻掀桌子!现在还不能直接与他撕破脸!他的势力,他在士林和清流中的声望,他背后那庞大家族的底蕴......都远胜于我!更何况,我与他之间利益纠缠太深,彼此知道的阴私秘密也太多!一旦真的不管不顾,玉石俱焚,必然是两败俱伤,甚至我可能死得更快的结局!那对我有任何好处吗?没有!”
“所以......”丁士桢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狡猾的笑容,仿佛一条窥伺时机的毒蛇,“拉拢苏凌,向他示弱示好,一则可以麻痹他,让他觉得我丁士桢不过是个贪生怕死、可以被拿捏的软柿子,让他看不清我真实的虚实和意图,不好轻易判断这京都朝堂上真正盘根错节的形势......”
“二则,预先埋下善缘,就算日后孔鹤臣真的倒台,萧元彻和苏凌大获全胜,我今日对苏凌表现出来的‘善意’、‘配合’以及‘被迫害’的弱者姿态,或许就能成为我最好的护身符和投名状,能极大程度上将萧元彻和苏凌对我的敌意和清算力度降到最低!”
“其三!”丁士桢伸出第三根手指,眼中闪烁着一种狠毒而期待的光芒,仿佛看到了美妙的未来图景。
“甚至有可能......借苏凌这把萧元彻亲手打磨出来的、锋利无比的刀,去替我除掉孔鹤臣那个老匹夫!让他们两虎相争,斗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而我,只需躲在暗处,静静地观望,偶尔在不经意间,‘无意’地向苏凌‘透露’一点点关于孔鹤臣的、无关痛痒却又引人遐想的‘线索’,或者在他遇到阻碍时,‘尽力’提供一些看似关键实则我能控制的‘帮助’......”
丁士桢神情之中带着大局尽在把握的笃定,一字一顿道:“待风雨过后,尘埃落定,我或许还能顺势倒向胜利者萧元彻,凭借着户部的关键权柄、这些年精心经营的‘清廉’声望以及‘倒戈’的功劳,到头来,我依然能岿然不动......”
“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稳坐这户部尚书的宝座,乃至获取更大的权柄!岂不比你那鲁莽的刺杀,要高明上千百倍?!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