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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太平仙(二十一)
这是贺九如第一次见殷不寿吃亏,而且是这么大的亏。
它没有急着迎战,似乎认出了眼前这头可怖的敌人是谁。殷不寿的胳膊扑通落地,化作一摊腐烂黑泥,失控地侵蚀了一大片山地。
巨蜈蚣再次出击,牠锋锐的口器擦着无相魔的鬓发堪堪掠过,割散了它的辫子,同时割断了编发的红绳。
殷不寿即刻被激怒,回身咆哮,长发化作触角,犹如覆盖天河的黑暗洪流,朝蜈蚣绞杀过去,尽管将厚甲蚀出大片黯淡的色斑,但还未等蚀透,蜈蚣凌厉的足肢和口器便悉数斩断了它的触须。
斩落的触须化作恶浊暴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巨蜈蚣的头脸上,暂时为殷不寿创造了片刻时机。无相魔鬓边的头发活物一般蠕动,扬起的发丝飞快组成几双漆黑的小爪子,抓住断裂红绳的两端,不让绳子散开。
它化作黑云,飞快窜入大山深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里,藤萝缠绕着枯枝,殷不寿滚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它按着不住喷流的断臂处,不忘把人一口吐出去。
贺九如哎哟落地,捂着屁股坐起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手脚并用,慌得爬过去,“胳膊还能长好吗?”
“可以。”殷不寿道。
随即,在贺九如的凝视下,无相魔宛如一摊融化的黑油,缓缓地,平平地在洞窟的地面上铺开,黑油上头单浮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微微荡着游移。
贺九如:“……”
贺九如的心跳本来还很快,尚且沉浸在遇到“我的妈哎那么大蜈蚣”,以及亲眼目睹了殷不寿被断臂的惊慌里,看到这一幕,他的情绪倒是很快就平复下去,在黑油旁边蹲下,轻戳。
“你认识那个大蜈蚣吗?”贺九如问,“你好像……有点怕牠?”
“我不怕。”殷不寿说,“我吃牠,想办法。”
那些黑泥做的小爪子还在费劲儿地攥着红绳,努力不让它断开,贺九如看得心酸又好笑,想起袖子里还有备用的,于是拿出一段完好无损的,跟这些小黑爪子换掉了碎绳。
“五瘟老祖,”殷不寿说,神情有几分忿忿的怨毒,“硬,厚,吃不下。”
贺九如吃惊道:“你真认识牠啊,牠是干什么的?”
无相魔咕嘟咕嘟地伸长一张脸,重新组合了它的躯干与肢体,逐渐塑造出脖颈,双肩,胸膛……以及一只新的手臂。
“以前,见过。”殷不寿嘀咕道,“我被关,牠来看我。”
贺九如点点头:“哦……”
贺九如双目圆睁:“啊!”
殷不寿被他突然的喊叫唬了一跳,以为五瘟老祖这么快就追来了,正打算卷着人再跑,便听货郎沮丧至极地哀叫道:“我的车……!”
在无相魔困惑的视线里,人忽然就光芒黯淡,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脑袋,耳朵边的花儿也失去了光彩,蔫蔫地耷拉着。
这是怎么回事?
殷不寿凑上去,仔细观察着人的反应,确定他是为了那辆小车而黯淡的,遂不解地直起身体,叮铃咣啷地晃晃肚子。
伤心间,贺九如忽地听到了拨浪鼓,针线剪刀和木锤木钉一块儿摇响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无相魔一脸懵懂,在那儿晃悠肚皮。它的腹部好似一罅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深渊,熟悉的响声就从里头传来。
“车,我吃了。”它说,“我以为,你会笑。”
贺九如:“啊!!”
他翻身飞扑,趴在无相魔的肚皮上仔细聆听:“你吃了!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殷不寿张开手,把他拎到一边,与此同时,它的肚腹长出一道狭长的裂口,一辆小货车叮叮铃铃地从里头推出来,撞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格栅上挂着的香包香袋,零碎玩具,小小纸鸢……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被沁得潮了。
贺九如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抱着自己的宝贝货车,比平地里捡到一大块黄金还要欢喜快活。
“谢谢你!谢谢,谢谢!”他大笑着,同样用力抱了一下殷不寿,“我的车!谢谢你!”
殷不寿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它的心智似乎都被这个拥抱摧毁了。原本它想说什么呢?我为你断了一条胳膊,你让我吃一口?我救了你的车,你让我吃一口?我饿了,你让我吃一口?
无论如何,这个拥抱粉碎了它先前所想的一切。人欢呼雀跃,眼睛亮如星辰,快活地又笑又跳——它的肚腹居然为另一种饱足感所填满,仿佛只要看到他光彩照人,耀眼地蹦来蹦去,就能缓解了那股永不餍足的空洞饥渴。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贺九如冷静下来,开始抓耳挠腮,“那什么老祖又是仙宫里来的吧?你都打不过,我就更没辙啦。”
殷不寿直起身体,警惕地盯着走出山洞,望向天边。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上遇到的仙宫成员,无论低阶高阶,俱是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一定要等它走到了,才肯出手应战。
作为人类王朝的实际掌控者,这明显不太像仙宫的真实作风。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仙宫的领导者,那个自称万福元君的修者下达了某种约束的指令。
殷不寿不怕任何人,任何物,它从恐惧中诞生,也汲取着万物的恐惧。如今联想到这个可能,为着万福元君的轻视,它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恨毒。
“它来了,”殷不寿道,“我们要跑。”
贺九如:“哎?”
无相魔看了眼货车,继续吞到肚子里,带着贺九如跳下山洞,沿着崖壁一路飞掠。贺九如探出头,从它的肩膀上,他一眼瞥见天边涌动着漆黑的毒云,正以疾速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过来,整个苍穹半白半黑,云中隐隐翻滚着大蜈蚣密密的足肢,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快跑快跑!”贺九如连忙叫道。
殷不寿默默地加快速度,突然问:“你做了,什么?牠要杀你。”
“我什么也没干啊!”贺九如替自己叫屈,“我就是反问了牠几个问题,然后这蜈蚣就给我一把刀,要我拿刀捅你,我拒绝,说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朋友,牠……蜈蚣就生气了。”
殷不寿听了,半晌没言语,片刻后才轻轻道:“哦。”
“你哦什么啦?”贺九如道,“如果我知道它这么难缠,我那一下就该推到牠的脑门上……还能再快吗?牠追得好紧啊!”
殷不寿:“能。”
这一跑就是七天七夜。
殷不寿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人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情况很快就到了非常危急的程度,他们的干粮,储备在水囊里的水很快都耗尽了,连日无雨,贺九如的精神还好,疲乏没有过多地毒害他,可他脸颊无一丝血色,嘴唇也干涸开裂,高高肿起的舌头堵着喉咙,令他的声音无比嘶哑。
“我们,不停下。”殷不寿的语气不自觉地焦急起来,“离开山,离开水,瘟疫的领地,我们不停下。”
“水,要是有水……”贺九如说了几个字,干燥如纸的舌面摩擦着喉咙,便使他即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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嗽起来,“……就,就好了。”
“出去喝水,”无相魔不会安慰,它永远学不会人类或共情,或客套的礼节,它只会承诺,然后实现,“出去,天上的水,给你喝。”
对着它,货郎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很乐观,毕竟,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仙宫的追杀。
第八天,山中已经不分昼夜,五瘟老祖的毒云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然而空气依旧是行至盛夏的毒辣炎热。仿佛知晓他们的近况,要报复贺九如脆弱的人身,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热浪一波比一波更强,最后,殷不寿不得不将贺九如吞到肚子里去护着——曾经日思夜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无相魔心中却没有丝毫欢欣。
它要吃的不是一个病怏怏的人!它要吃的不是一个虚弱苍白,走路也欠奉的人,他饥饿,干渴,只是蜷缩在它的身体里喘息,它只想要他活力四射地蹦来跳去,生气就大叫,高兴就大笑,被它咬头的时候就挥拳头打它……它只想吃这样的人!
对于仙宫,从前殷不寿心里没有多少恨意。它混混沌沌地生出意识,无师自通地知晓自由的滋味似乎不错,所以它逃了,它吃了,它像拼拼图那样,一片片地填补自己残缺大半的身躯,它不觉得自己在恨,正如天灾不会恨一片贫瘠的农田,它的毁灭和吞噬更无需任何复仇的理由。
但现在,它开始恨了。
殷不寿近乎无措地摆弄着人类软嗒嗒的身体,它直觉般明白,人不能睡,起码现在不能睡,于是它戳着贺九如肚子上的软肉,摇晃他的肩膀,控制着体内波涌的黑泥,一会儿把他推到这边,一会儿把他摇到那边……
“醒醒,醒醒,”殷不寿说,“不睡,醒醒。”
到了第九天,贺九如就说不出话了。
如果人的肠肚可以承受它的浆液,它纯黑无光的恶业,那么殷不寿必定要给他喝了,无穷无尽地灌下去都没所谓,可人实在是无法承受,即便是贺九如也不行。殷不寿摸到他的额头和身体,感觉他是滚烫的一团火,衰弱地燃烧在自己体内。
这绝不是它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们还没有离开五瘟老祖的领地,方圆千里的连绵大山,犹如一圆炙热的铜锅,他们是奔跑在其间的渺渺小虫,永远在这个圆里徒劳地打转。
殷不寿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人是会死的,没有食物,没有水,他们的生命很快就要枯萎。这是一种需要精心养护的生灵,它再不找水,贺九如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是一头撞进五瘟老祖的圈套,还是先给人取来短暂的生机?
殷不寿不做过多犹豫,它立刻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很快,它就在漆黑的山林间找到了水源。
那是一眼氤氲流转的清泉,透澈宛如水晶,散发着甘甜,凉爽的芬芳,殷不寿当即扑过去,它笨拙地舀起一汪水,洒落到贺九如的脸上,唇上。
贺九如没有多少意识,他全靠求生的本能张开嘴,迎接救命的水,急不可耐地吸吮着殷不寿湿漉漉的指尖。
无相魔索性把爪子融成一个漆黑的容器,一点点地灌给人喝,它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知道要配合人的呼吸和吞咽节奏来喂水。
贺九如的神智恢复了一线,他哑声问:“我们……逃出去了吗?”
“没有。”殷不寿说,“水,喝。”
清亮甘甜的水一进肚,当真唤起了贺九如的生机,但却没有扑灭他的灼热和干渴,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几乎湮灭了理智,竟猛地挥开了殷不寿的手臂,自己纵身扑在泉眼边痛饮起来。
这一下实属意料之外,殷不寿直被他推得倒出去,惶急道:“不……!”
电光石火之际,泉眼中蓦地出现了老者计谋得逞的阴冷笑脸。
“总算抓着你了。”牠说。
贺九如神志昏聩,被轰然冲出的无数昆虫足肢拖拽,一头扎进泉水当中!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极度缺水,变成木乃伊*水……我需要,水……
殷不寿:*匆匆奔来*水在这,水来了!
贺九如:*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水在哪里,只是突然长出吸管,扎进去吸*哎哟……这个水喝起来像泥巴……
殷不寿:*突然被吸管扎,突然变成大号果汁吸吸乐*
第232章 太平仙(二十二)
“不!!”无相魔放声大吼,声震如雷。它迅猛地飞身而至,快速缠绕着人的小腿,便要下狠力往回拽。
五瘟老祖阴瘆瘆道:“你敢动,我就砍断他的腰!这样,你倒是也能捞到一半儿,全看舍得不舍得了!”
虫肢的利刃已经钳住人的腰腹,人类被腰斩的图像刹那闪过它的眼前,殷不寿犹如被赤红的火炭烫到,通身的触须惶然一缩,五瘟老祖瞅准时机,直接将人囫囵个儿地拽进了泉眼,刹那消失不见。
殷不寿气疯了。
尽管它暴怒于五瘟老祖胆敢抢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还有一部分,它是在气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为何惊慌地迟疑,哪怕人类被拦腰斩断,这又有什么所谓?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体,再追上五瘟老祖,从牠嘴里抢回另一半。等它用身体充当丝线,缝合了人的躯壳,去阴司找回他的魂魄——人还是人,经历起死回生,也不会影响他的说话和行走。
可它却退缩了,它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找回你的东西?”老祖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别当缩头小乌龟啦,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逃了太久,现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诡异而苍老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殷不寿报以狂怒的啸叫,它发誓要杀了这只虫豸,一如它杀死其余的仙宫成员那样,它会用尽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才能发明存有的狠辣酷刑来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发出更愉悦的大笑,作为回应,牠让十万大山都模仿着贺九如哭泣,哀嚎与求饶的悲声,层层叠叠,余浪难消。
这令殷不寿愈加发狂,使它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慌得团团乱转。
贺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还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时断时续的,停留在自己最后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经恢复,第一个涌入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好痛!好臭!
刺鼻宛若硫磺的腐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熏得他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同样没有一处不难受,他瘫软如泥,浑身火烫烫地发麻。
贺九如拼命撕开眼皮,一睁开双目,朦胧看见一条如血的红线在自己鼻子跟前来回摆荡,他则躺在一堆触觉诡异,像注水猪肉,但又比注水猪肉更加柔韧坚硬的地面上。
……不对,他眼前的不是红线,他更没有躺在一堆注水猪肉上!
贺九如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准确来说,在他鼻子跟前游走的确实是线,然而是一道浓郁腥红的水线,他再往那边躺一点,就会整个栽进这条冥河般的深邃红水。他身下的亦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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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是光滑凹凸,宛如腔道表面的坚硬肉质。
更古怪,更令他惊骇的是,他的衣服没了。
是的,全都没了。此刻他赤身裸体,狼狈地坐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皮肤被空气中蒸腾的腐气烧得发红。他不由得猜想,自己的衣物,是不是被这个腐烂的地方烧得一干二净的?
好在他一直对邪祟之物十分有抗性,肉身方能幸免于难。
贺九如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抱着身子,又累又饿,走两步便觉头重脚轻,唯一称得上好的地方是他不渴,可这个微薄的优势也是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去的。倘若他找不到出路,或者殷不寿,他就只能渴死,饿死在这里。
“殷不瘦……”他低低地唤道,“你在哪里啊?我又在哪里啊?”
走了没几步路,他就开始打摆子,牙关颤得咯吱咯吱响,不知是病的,还是冷的。贺九如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还必须跳着走碎步,否则和地面接触久了,他的脚底板就要生疼。
到处都是黑的,红的,血腥扭曲的色彩占满了贺九如的眼眶。转过一截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隧道,他眼前豁然开阔,通红的河水在这里汇聚成了一片广阔的血湖,湖岸边有什么东西堆积成山,连绵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探查,待看清这些“山”的具体构成之后,恐惧的战栗仿佛过电,激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无尽骸骨尸首堆成的山脉,就在贺九如的面前显现。
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他在五瘟老祖的肚子里,这里正是巨蜈蚣弯曲斗折的胃袋!
他想吐,但肚子里实在无物可吐,顶多吐出一点清水,或者胃液。为了不再浪费水分,他极力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走到一边去,痛苦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贺九如做出一个决定。
他不会念诵往生咒,更没有具体学习过如何超度,如何化解,他只是诚心祈愿,希望这些凄惨死去的人与动物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收获更多的安宁,愿他们遗忘终结前的惊怖与惨痛,灵魂得以回归故土。
“原谅我……”贺九如沙哑地道,他站在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死者面前,剥下还未蚀净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去寻找一条尚且完好的外裤,精疲力竭地穿了,就这么七零八碎,勉强地凑起一身衣物,权当御寒之用。
“你果真不同凡响,”身后蓦地响起老者的声音,“这样了都还没死。”
贺九如惊地猛一转身,看到五瘟老祖就悬浮在血湖之上,黄袍九巾,一派仙风道骨之态,与周遭的残酷之貌形成鲜明对比。
“你……”他浑身发抖,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老祖似是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呵呵地道:“我想干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最首要的任务,还是抓住无相魔,拿去与元君交差。如此,我便可更上一层楼啦。”
贺九如慢慢地握紧双拳,听见牠说:“至于你,你倒是奇特非常,就这么杀了,难免暴殄天物,等我收拾完无相魔,再来料理你。”
“是了,你还不知道罢?无相魔当真十分看重你啊,为了救你,它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我左一刀,右一刀,左一块,右一块,削得人彘一般……
“你这个畜生!”贺九如厉声道,打断了牠得意洋洋的炫耀,“什么福生寿海?我看是尸山血海还差不多!你们这些妖人,祸国殃民,残暴不仁,迟早要遭报应的!!”
怒喝间,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竟隐隐溢出了灼热耀目的白焰之光。
五瘟老祖神色微变。
“……哼,”回过神来,牠冷笑一声,“好小子,好一个祸国殃民,残暴不仁。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为无相魔喊冤叫屈?告诉你,要不是仙宫世代镇压,轮回中牺牲不计其数的生灵,那东西早就膨胀到无穷之相,要灭世灭法了!你为了大恶,斥责我们这些真善,难不成,你也如它一般,彼此间惺惺相惜,发誓过不离不弃?”
顿了顿,牠讥笑道:“如此看来,你俩倒是一对落难鸳鸯啊!”
贺九如气得头晕眼花,更饿得头晕眼花,平日里锻炼出来的嘴皮子,这会儿实在施展不出来了,只得眼冒金星地喊道:“……去你先人!我八字很硬的,你就等着被我克死吧!!”
余音不绝,但是五瘟老祖已然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巨山般的尸首待在一起。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不行!
贺九如声嘶力竭地喊完这一嗓子,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连着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喘着粗气,望见远处横着某类动物的巨大尸骸,遂跌跌撞撞地跋涉过去,坐在颅骨上休息。
我不能坐以待毙,届时殷不瘦被一块块地削成回锅肉,我则在这里烧成一堆烂骨头,怎么看怎么划不来……
他自言自语道:“它说了,是因为这个什么老祖的壳太厚……嗯,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个爪子利,所以它吃不下去……”
贺九如环顾四周,迟缓浑噩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从里头开始吃不就行了!”他吃惊地坐直身体,“虾壳很硬,可是虾肉软啊!蜈蚣胃里又没有甲壳,只要它能进来……”
说到这里,贺九如沮丧地失了声。
“……这就是问题,殷不瘦没办法进来。所以,要怎么才能把它放到蜈蚣肚子里呢?”
他无精打采地蔫巴下去,重新靠在滑溜溜的骨头上叹气。
没来由的,贺九如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候,殷不寿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有人形没人样,第一次见面就吓得他跳起来,一拳打飞了它。
然后它自己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然后他们一起穿越鬼怪横生的居所,与仙宫的仙人们作对。老人常说,家禽会把破壳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娘,假如这个原理一样适用于殷不寿,那此鸟长得也太磕碜了些……
说起来,贺九如一直很困惑,他实在搞不懂,当时在三仙的梦境里,殷不寿是如何找到他,追逐到现实世界里来的。毕竟此前他坐在轿子里,被纸人抬着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又是抓着一只大鹰的灵魄逃回松林村的,绕是如此,它仍然阴魂不散地跟上了他……
贺九如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他蓦地想通了。
是梦。
——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殷不寿同样拥有在梦境里穿行的能力!
只是身为非人的存在,殷不寿的能力应当比他更加透彻。它完全可以用本体穿行在梦境之中,无视空间与地理的限制。
我懂了!我已经懂了!
贺九如无限欢喜,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的尸山,因为跑得太急,他还重重跌了一跤,鼻子碰出血来,他也仅是胡乱擦擦,爬起来接着跑。
到跟前了,贺九如一边对尸体疯狂道歉,一边拿下那些还能用的衣物,收集一大摞,再利用难以腐坏的骨殖,搭起个简陋的床架。铺好“床单”,他急急忙忙地往上头躺好,勒令自己,不管不顾地闭目睡觉。
他再度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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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瘟老祖果然不曾睡着,在非物质的世界,没有巨蜈蚣的躯壳禁锢着贺九如的灵魂,他得以轻盈地攀上山巅,举目远眺,焦急地寻找殷不寿的灵魂。
但凡他睡着,殷不寿总会跟着在梦境的世界里出现,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似的,而无相魔本来便无需睡眠。是以贺九如揣测,对于“无相魔”这么特殊的个体而言,它是否不必通过心相的方式,就能穿行两界?
在一座大山的角落里,贺九如验证了自己的推论。
他真的找到了那坨小小的黑点。
贺九如欢天喜地,高兴得差点掉眼泪了,连连大喊:“殷不瘦!殷不瘦!”
太远了,听不到,他赶紧再唤醒一只大鹰的灵魄,央求它带自己飞到指定的方向。此时此刻,因为无相魔与五瘟老祖的多方大战,地表的世界已然伤痕累累,疮痍满目。
“殷不瘦!”贺九如心急火燎地松开鹰爪,滚落在梦境的地面,他朝殷不寿跑去,看到对方坐在一间洞窟里,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而无相魔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亦震动地一个转头。
“殷……!”贺九如的呼喊断在喉咙里,他陡然顿住。
殷不寿那张俊美无俦的新脸上,一道裂谷般的贯穿伤口穿透了它的面中,几乎让它的脸孔成为了错位的两半。并且它没有手臂了,一只都没有了,唯余一些扭动的触须,徒劳地在那光秃秃的断臂伤处上摸索,缠绕,试图再生出一双新的手臂。
它坐在那里,正在操纵触须,缝合腹部上几条又宽又长的裂口。乍见贺九如的灵体,它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不寿的断臂截面上,慢慢伸出一只漆黑的,面条般的细细小手。
“你……流血,”因为过度的震惊,它看起来十足呆愣,只是用那只小手摸摸贺九如的脸,“衣服,乱糟糟。”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流鼻血,浑身擦伤,蹒跚地寻找黑泥*五香馍,我好饿,你在哪里啊?
殷不寿:*断了两条胳膊,脸裂开,肚皮破了几个大洞,仍然神采奕奕地寻找人类*我在这里!不对,我不是五香馍!
贺九如:*体力不支,昏倒了*
殷不寿:*很久得不到回应,变得惊慌失措*等等,我是五香馍!我在这里,我是五香馍!
第233章 太平仙(二十三)
泥巴的小手,触感冰冰凉,滑溜溜,摩挲着贺九如肿胀红热的皮肤,擦到人中的位置,仿佛被残留的血痕烧了一下,弹开到一边。
贺九如反应过来,仓促地擦了下鼻子。他愣愣地盯着殷不寿的伤口,伸出手去,想用指头尖触一触断臂的横截面,却始终不忍心碰下去。
“你,你的胳膊怎么成这样儿了?”他哑声问,“不是可以长回来吗?”
“砍掉太多次,”殷不寿说,“没办法,不是……无限。”
贺九如问:“你不疼吗?”
殷不寿道:“你,哪里来?”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两个问题重叠在一处,贺九如勉力笑了下,先道:“我是忽然想到的,离不开囚笼,我还可以入梦啊,只要那什么老祖不睡着,牠的身体也困不住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殷不寿还是有点呆呆的,它脸上的裂口内部流溢着焦油般漆黑的虹光,先说了声:“哦。”
然后再回答人的问题:“不疼,只要不是你,就不疼。”
闻言,贺九如一时颇为动容……接着就立马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打你很疼是不是?”
殷不寿连连点头。
贺九如气恼,“咚”地敲在它脑门上。
殷不寿吃痛,连忙摇头。
“……真是你,”回过神,无相魔惊奇地道,它就像失而复得了一个无法言喻的宝物,差不多是蹦起来的,“真是你!”
“是我啦!”贺九如应该笑的,可看了它这副凄惨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抓住我的手,如果我能带你去我的梦,我就能把你带到那什么狗屁老祖的肚子里。”
殷不寿快快活活地伸手——十几条游曳的黑面条小爪子——紧紧地缠住了贺九如的手腕,手臂,腰腹,甚至是小腿。
“哎呀。”贺九如嫌弃,啪啪啪拍掉那些多余的,自己主动抓着一只小手,牵着殷不寿往回走。
人走在前头,无相魔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不用太敏锐的感官,它亦能觉察到,人的心情低低地沉着,像是浸在深水里的太阳。
他不高兴了,为什么?
无相魔观察着货郎的状态,他平日里穿的衣服不见了,钱袋也不见了,这些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衣物,悉数散发着恐惧与死尸的气味,露出来的肌肤也被蜈蚣的毒气燎得红肿。
原来如此,那他心绪消沉,也是情理中事。
它想了下,一边走,一边晃晃肚子。
贺九如埋头走在前头,忽然在身后听到一阵熟悉的响动,混合着拨浪鼓,零碎小物与金属的碰撞声。
他疑惑地停下,转身,见到殷不寿直勾勾的眼神。
“什么?”他问。
殷不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也是,脸都被切成两半了,当然做不出表情来,但是它望着贺九如,又晃晃肚皮,摇出朦胧的碎响。
“听,”殷不寿说,“你的车。高兴?”
说着,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来,于是再晃晃。
贺九如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明白了无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惊地按住眼眶,然而却挡不住这连绵滴落的泪水,在梦里淋漓地淌了满脸。
贺九如不是个爱哭的人,打小的乐天派,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是撑到这会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殷不寿挥舞着许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泪打中,又疼又烫,犹如一颗穿破云层的,燃烧的星星,烧得无相魔连连闪躲。
“你不要哭!”殷不寿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贺九如深吸一口气,仿佛现在才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一股脑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镜子,银三事……还有钱袋——这几年攒的钱啊,全没了!”
见他这样说,殷不寿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银锭子。见贺九如哭得厉害,他们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诸多小爪子把贺九如轻轻提起,绑在后背,自己则化作一条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梦境的世界中。
人类伤悲于失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它的后颈和头发上,烧得它的皮阵阵发紧,烧得它心麻口焦,可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受着了。
殷不寿已经看到了那张简陋不堪,骨头堆成,正在缓缓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类肉身,这意味着它已经成功地穿行到了贺九如的梦里。它越过大片蜈蚣状的虚影,来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去。
“我们到了。”殷不寿道,“你醒来,我出梦,不确定成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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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我是人啊,你不是?》 230-240(第5/19页)
看几率。”
贺九如吸吸鼻子:“总得试试看,不能坐着等死啊。”
“嗯,”无相魔点头,“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听到这句话,贺九如抿住嘴唇,缓缓攥紧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声地道:“……不要抛下我。”
停顿一下,他忐忑地补充道:“我是不会抛下你的,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他知道,自己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对孤独的畏惧,完全可以被划分到“自私”的范畴。他多么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烂在妖物腹中,再难见到家中老父,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衬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里,殷不寿则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只身逃出这荒无人烟的重重大山,又是什么难事呢?更何况,它已经为救他而损失惨痛,伤痕累累。
殷不寿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间的一切恶,活灵不该,更不能对我讨要承诺。世人观我,如观阿鼻地狱,你期望我不要抛下你,是不是过于不自量力了?
它低声说:“好。”
“不抛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九如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躺到床上,生魂附进躯壳,缓缓转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尸山血海的景观,贺九如双手紧握,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正如殷不寿所说,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风险不小,能否成功,还要看天意。
他呼吸着腐蚀性的空气,焦急地在心中数着秒数。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跟着过去……除了血水翻涌的潮声,四面里万籁俱寂。
他的心径直下沉,一瞬几乎失去所有的希望。
“……你坐着我。”身下蓦然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起不来。”
“啊!”贺九如吓得大喊,慌里慌张地蹦下去,回头一望,只见殷不寿的脸正艰难地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析出,汇聚成一摊黑油。
“成功了!”贺九如激动万分,心花怒放,只觉得天都亮了,“你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殷不寿道:“有一会儿,你压我,我就等。”
伴随骨架衰弱的呻吟,无相魔哗然冲破这张作为载体的床铺,黑泥漫天铺开,瞬间淹没了整片深红的血湖!
“无相魔!”
五瘟老祖同时感应到了体内不妙的气息,一时间既惊且怒,慌了手脚。牠能压制住殷不寿,全靠极致防守的厚重甲壳,以及极致进攻的锋利足肢,唯一的弱点就在体内。
“你是怎么进来的?!”
殷不寿不顾老祖元神的反击,一把裹住贺九如,熟稔地把人塞到自己身体里,造个空泡隔离好,接着便一头扎进血湖底部,犹如长鲸吸水,无穷无尽地汲取着血腥的恶业。喝干了一片湖,它直接蚀透柔软的胃膜,钻入巨蜈蚣的血肉当中。
五瘟老祖嘶吼着痛叫,殷不寿则异常兴奋,这种快乐是恶毒狠绝的快乐,与人类在一起时的快乐完全不同,这一刻,它只想生生地吃光,掏空对方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丝骨髓。
并且它势必做出保证,在它达成所有的目标之后,五瘟老祖还会活着,牠还会惨叫,哀嚎,自由自在地发出那些令自己舒心畅意的乐声!
贺九如被丢进无相魔的身躯里头,耳朵边上一片寂静,啥声儿都没有。
好了,殷不寿的优势回来了,那他只需要靠在凉丝丝的黑泥上,等待最终的结果就好。靠着靠着,贺九如情不自禁地用黑泥熨着自己肿烫的皮肤,他的口腔与鼻腔亦是一派热痛,不知多久才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