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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锐的眸光抬起,看了她一眼,道:
“娘娘以为,我这支兵,最后诱杀者为何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心头发凉。
只见那人孤高而立,望向玄黑的远山,万里疆土。
深沉夜色,皎皎月光流入他眼眸,一点点凝结成旷世的寒冰:
“若真是他。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奉于你父兄灵前,谢罪。”
他把玩着掌中金刀,淡淡地道。
第53章 相许
陇山卫轻车都尉顾虞郎惊醒的时候, 冷汗淋漓,脊背湿透。
黑暗之中,他沉重的身躯跌撞一侧, 听到一声“嘎吱”响。
才一睁眼,一股阴恻恻的风渗入,他打了个寒颤,发觉整个身子晃晃悠悠, 自己是坐在一方纸糊的轿子之中, 嘎吱嘎吱作响。
轿外空荡荡, 不见一个轿夫的人影。轿子像是悬浮空中,外头的夜色在不断后退。
他毛骨悚然, 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这才想起自己是被强推出去与北狄骑兵作战,然后被俘了。
北狄军营的地牢阴暗潮湿, 腥臭无比。他还一众将士关在一处, 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一身麒麟甲,踏破贺兰山。
今日却要无声无息地烂死在那里了。
甚至, 他还在地牢门口见到一个死人, 或者说,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顾虞郎吓得不轻, 以为自己也已死了, 之后被丢去了北狄军营外的乱葬坑。
他再醒来,已是在这纸糊的喜轿之中。
猩红的轿子在无边的夜色中乘风而行,就像是被鬼差领着, 走鬼道,下地府。
顾虞郎干脆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乍现一道明亮烛光濛濛覆在眼睑。
他睡眼惺忪,以为已至地府,却不见黑白无常,亦不见阎罗判官。倒像是大魏的中军帐中。
烛火幢幢,一道颀长的侧影立在帐中舆图前,面容冷峻。他身旁的太师椅上,斜倚着另一道纤柔身影,微微俯身,两指衔着两张纸,像是在听底下人禀告。
顾虞郎瞪大了眼看过去。只见底下是四个青灰色的小鬼,低头哈腰,各自领走了她手中两张黄澄澄的纸钱,然后钻入地底不见了。
“顾九,纸钱不够了。”那女声娇嗔道。
将军帐中何曾有了女人?
顾虞郎差点又吓昏过去,一只劲臂已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一处烛火倏然灭了,他揉了揉眼,只见太师椅上空空荡荡,那个男人正静静看着他。
陇山卫这两位将军,长相颇有差异,气质也全然不同。
顾虞郎哆嗦一下,渐渐清醒过来,死命抓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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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手,大声道:
“九郎!我、我好像看见大郎了。”
……
秦昭贺毅连夜赶至驻扎在崤山北的大魏军军营。
此地甲兵巡逻,火杖通明。二人纵马进入营地辕门,由甲兵领至中军帐前。
贺三郎心细四观,不禁暗自犯嘀咕,不知此军统帅为何,治军严谨,颇有气势。
他一看到正中太师椅上的沈今鸾,他便将顾虑抛之脑后,眉开眼笑:
“十一!”
果然是皇后娘娘,一呼百应,气派得很。
却见她身旁依旧立着那个名唤“顾九”的侍卫,仗刀而立,俊面冷冽,颇有几分不善。
贺三郎轻嗤一声,照常将怀里摘来的一朵春山桃放在她的掌心,望向她,眉眼俱笑。
沈今鸾漫不经心捻着花,问起二人久在北狄,可曾见过公主帐中的男人。
秦昭回道:
“据我多年所知,公主大帐里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那位名叫’厄’的驸马爷。”
“这个驸马爷,倒是十分古怪,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起来,要不是他和公主成亲,北狄大赦天下,我们当年盗尸骨,早就被斩首了。”
贺毅道:
“我听一位女侍说起过,公主驸马二人非常恩爱。因为驸马修佛,她还真少了很多杀戮。”
“寻常人都进不了驸马那帐子,尤其,是女子。那座帐子守卫异常森严,都是公主亲卫。”
青年人样貌好身姿健,能去到牙帐有头有脸的女侍前干活,因此听到过普通俘虏听不到的闲言碎语。
可他一说完,却见那顾九的面色变了,一双眼眸黑得吓人。
虽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同为军人,贺三郎能感受他身上掩不住的凛凛杀意。
待他依依不舍走出帐子的时候,还时不时回望帐中。
他的十一和那顾九一直在低语,他听不得的悄悄话。
说话间,那顾九竟还以下犯上,一只手臂环在太师椅背后,看起来像是搂着十一的肩头。
另一只手,撑在案上的舆图边,还顺手拂开了他带来的那一朵春山桃。
不知是有意无意。
贺三郎挠挠头,追上疾步离去的秦昭,闷声道:
“秦二哥,你觉不觉得这顾九有古怪?这样好的身手,怎么只会是一个侍卫?”
秦昭面色不怎么好看,压低声音道:
“我刚刚看到,帐外的兵有的穿着麒麟甲。这里,有顾家的人。”
“顾辞山那个卑鄙小人,杀了少将军。”他脸色紧绷,喃喃道,“少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死,也要为他报仇。”
……
中军帐里,烛火静静燃烧。
顾昔潮沉默,瘦长有力的五指在舆图上轮流叩动。
沈今鸾看不透他的心思,试探道:
“难不成,顾家大郎果真一直就在北狄军中,做了北狄人的驸马了?”
她手指蘸了蘸水,握起男人一只食指,在案上一笔一划,皮肤摩挲,写下了一个“顾”字。
而后,将右半边抹去,只剩一个“厄”字。
水渍随风散去,案上一双纠缠的手指松开。
“厄者,困也。”
顾昔潮撩起眼皮,道:
“娘娘想说什么?”
沈今鸾点点头,道:
“顾辞山化名叫厄,身为驸马,却不住牙帐,一直困在守卫森严的飞鸱营。依我看,他定是被迫成了明河公主的俘虏了。”
毕竟当年在京都谁人不知,顾家大郎风姿俊逸,生得极美,差点还被先帝点了探花。
顾昔潮抬起脸,道:
“陇山顾家,从来没有投降的主将。”
沈今鸾看着他冰冷的神情,犹为不安。
她一直记着派兵诱杀的那一夜,顾昔潮说“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
当年云州大败,顾辞山应是了解内情的唯一活着的人了。
无论如何,顾辞山还不能死。
“而今之计,唯有将他带来,当面对质。”
沈今鸾道:
“铁勒鸢的飞鸱营守卫森严,你派再多的人也是枉然,不如我亲自带着那几个小鬼再去一探。”
“不可。“
顾昔潮浓眉微皱,道:
“纵使娘娘手段了得,他身上带着的佛珠,乃京都永宁寺的西域圣僧所赠,据传是佛门无上法宝。你一鬼魂,近不了他的身。”
沈今鸾蹙了蹙眉,身上环佩轻鸣。她不经意地抚过云鬓下新戴上的耳珰,计上心来。
“我有一计,必能成事。”
“但需你,最后做一次顾九。”
她眼波流转,笑意狡黠,直直望着他。
玉面娇靥,艳若芙蕖。顾昔潮沉默端详。
如若可以,他想做一辈子顾九。
但他不能。
顾昔潮移开目光。
……
北狄牙帐附近,分散着大大小小的各族部落。
今日恰逢每月榷市,一座座帐篷底下,宝石镶嵌的马鞍,皮革鞣制的弯弓,精铁打造的匕首,各式各样的货物。
沈今鸾已经很久没有逛过集市了。
从前在洛阳,主城的大道上满街都是食肆酒楼,各色布庄和香粉铺子,满地珍奇稀宝,还有桥头岸边,画舫游船自绿水间悠然划过。当时初入京都,她被这鼎盛的人间烟火迷了眼。
可惜入宫以后,再没有去过了。
今日塞外的集市也是这般热闹。她在摊贩之间左顾右盼,来去无踪,不亦乐乎。
顾昔潮跟在她后头,一手按刀,一手秉烛。
他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面琳琅满目的集市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衣裙翩飞的魂魄。
部落里路过的男女老少时不时调笑他白日秉烛,是个傻郎君。
还有少女看到陌生的英俊儿郎,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春山桃往他身上掷。
沈今鸾见到身边落花纷纷,若有若无地望向身后的顾昔潮,道:
“在北疆,无论汉地还是部落,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不需要京都那些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从前,我和你说过的吧。”
这个从前,是很久之前,还未决裂之时。
顾昔潮掸去衣袍间沾上的花瓣,不动声色,冷冷地道:
“那有个人让我摘过那么多回的春山桃,岂不是早该以身相许?”
他冷面冷语,沈今鸾却被这一句噎得始料未及,面颊不由一热,疾行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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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其事在一处首饰摊位前挑选。
碧玺的镯子,红玛瑙的耳珰,宝石的金钗。
“这位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祖传的工艺。”一名货郎殷切地上前。
“这个,这个,不要。”沈今鸾点了点摊上,豪气地道,“其他,全部包起来。多少钱?”
“共一百金。”货郎忙不迭地道。
顾昔潮皱起了眉。
“多少?”沈今鸾杏眸忽闪忽闪,秀眉挑起。
分明欺负他们是汉人面孔,故意讹诈,十金的东西能要价百金,简直岂有此理。
“你这奸商,不怕我砸了你这破摊。”
一到了北疆,北疆小娘子的痞气就上来了。因为要在从前,她父兄治下的云州,可没人敢这般漫天要价。
那货郎慌忙躲去顾昔潮身后,拱手道:
“阿郎,你这位娘子,被阿郎你宠得气性也太大了。”
“就要这些。”顾昔潮点头示意货郎,
“啊?”沈今鸾愣住。
货郎做成了生意,双手摊开等付钱,可等了许久,见顾昔潮在革带里来回摸了摸,许久没有掏出什么来,脸色渐渐变了。
沈今鸾意识到了,笑弯了眼,忍不住道:
“你不会是……”
当年在京都,满楼红袖招,为拍下一坛西域美酒一掷千金的顾家九郎,今日窘迫得连几枚铜钱都拿不出来。
他好像真的穷困潦倒,连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胡袍,旧得毛边发白,也像是一直未置办新的了。
那她身上这几日来的新衫新簪怎么回事?
沈今鸾觉得既是好笑,又有些心酸,想要将人拉走道:
“我们去别家看看,我这计谋也不定需要……”
听了这话,顾昔潮的脸好像顿时黑了下来。冷不防,他解下了腰间的金刀,交给了货郎。
那货郎眼见那刀身锋利,刀柄镶金,如获至宝,点头哈腰地将首饰打包好递给了他。
“事成之后,这把金刀我再帮你要回来。”沈今鸾心中不是滋味。
“无妨。”顾昔潮覆手离去,道,“今日既是顾九,便不需要金刀。”
热闹的榷市之中,沈今鸾一愣,垂眸叹了一口气。
可明日,他就不是顾九了。
……
北狄军营,飞鸱营。
铁勒鸢高坐正中皮毯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宝石耳珰,一点一点碾成粉碎,掷向跪在帐前的女侍面前。
“到底是谁?”
她面色极冷,咬牙切齿。
连着好几日,她在军营的驸马帐中,最前一日看到从锦衾间漏出一缕轻纱的披帛。隔着一日又在案头角落拾起一只宝石耳珰,今日又在异样凸起的毛毡毯下捡了一只碧玺镯子。
这些首饰和女子的披帛,都不是她的东西,无故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浮翩。
哪个不知名的女子偷入帐中,声色犬马,在榻上、案头、毛毡毯上,和她的夫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她的父汗和一众兄弟帐中的女人不计其数,虽然那如高天明月般的男子身份尊贵,在汉地本该也是三妻四妾……
但他明明应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怎能不妒?
铁勒鸢一把掐紧了身侧的毛毯,面色森然。
那几名女侍瑟瑟发抖,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都早已磕得头破血流。
“不是我们啊公主,我们怎么敢……”
一名女侍眼尖,指着那碎裂一地的首饰道:
“这个首饰,根本不是我们牙帐里的式样,是外头那些部落女子的。”
铁勒鸢眯起了眼,父汗赐予她的飞鸱军军营,起初就是为了收服北疆各部起家,离那些部落实在太近,难免有莺莺燕燕的女子不知好歹。
“来人,为驸马迁帐,这几日护送他去牙帐。”
牙帐天高地远,位于半山,必然能隔开这对野鸳鸯。
她手心攥紧,恨恨地想。
数日之后,铁勒鸢方击退另一位北边来夺位的三王子,方回到帐中胡凳小憩,忽见身边的乌屠将军疾入帐中禀告:
“公主,大魏军已在十里外,正朝着我们营地而来。”
大魏军屯兵多日,终于出动了。铁勒鸢掀帘出帐,开始点将入队,拔刀向天:
“随我出击。”
一众北狄勇士也随之拔刀,振奋拍胸,山呼她的名字。
铁勒鸢回首,对身后的女侍道:
“护好驸马。”
女侍一躬身,道:
“公主忘了,驸马爷不是从军营迁走了吗,此刻远在牙帐内呢,公主大可放心……”
铁勒鸢怔在原地,眯了眯眼,脑中轰然炸响。
……
铁勒鸢带兵从大魏军连番攻势之下脱身,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纵马狂奔,带着一小支队伍回到牙帐之时,一身冷汗,心口突突直跳。
自父汗走后,牙帐亲兵被她一番手段收入营中,针对几位哥哥的围追堵截。仅此,牙帐兵力空虚。
她为他特地布置,两人鸳梦温存的帐中,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帐中,有一盏灯烛仍在燃烧,光亮微茫,照出一缕白旃檀香气,犹然飘荡。
有人调虎离山,已劫走了他!
铁勒鸢回身,一刀砍断了案头,冷声令道:
“随我追!”
乌屠高声应下。在重重甲兵的簇拥之下,她怒发冲冠,身体僵直,呼吸不畅。方出了帐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她猛地回身重新回到帐中。
重重帷帘之下,她和他无尽欢爱的榻上,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
在烛火之中,那侧影柔美无双,慵懒半卧,衣裙如缕,只一眼,惊若天人。
榻上女子见她回来,缓缓转身相望。
是个汉女,面容苍白,似是毫无血色,却是姿媚万千,楚楚动人。
云鬓松松挽就,垂落的一缕乌发之中,只剩一只的宝石耳珰摇晃轻鸣。
铁勒鸢一眼认出,那少了一只的耳珰就是她近日在帐中找到的,和这个女子耳上的,是一对。
“你,就是那个与厄郎私通的女人?”
她的刀尖撩开垂帘,步步紧逼,声音发颤。
女子不答,轻笑一声,身影在烛光中明灭不定,像是随时要飘走。
待她刀尖向那女子一刺,榻上的人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勒鸢大惊,握着刀的手差点要不稳。却见一缕鹅黄罗裙又在眼前若隐若现。
如此周旋三回,铁勒鸢力气耗尽,想要唤人来此,却发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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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你是来带走他的!”她死死盯着飘忽不定的女子,出声道。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女将,见她看穿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沈今鸾摇摇头,轻叹道:
“我要带走他,是为一件冤案。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也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强留下他?”
“你用计让我上当,把他迁移至牙帐,就是为了今日带走他!是不是?”铁勒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释怀的笑来。
他没有宠幸其他女人,他只是被人用计带走了。铁勒鸢明白过来,放声大笑起来。
“厄郎不曾背叛我!他是爱我的……”
“我敬你是名女将,可惜,你的战局是在沙场。而我……”沈今鸾的魂魄幽然飘动,笑道,“而我,偏偏不怕你的千军万马。”
她的战场,在深宫宫闱,曾经一睁眼就是斗争,殚精竭虑,直至油尽灯枯。
算计人心,就是她生存下去的本能。
“论玩弄人心,你敌不过我。”
“你沉迷情爱,确是愚不可及。”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她和顾昔潮定下计谋,顾昔潮带兵突袭飞鸱营,牵制铁勒鸢,再由秦昭贺毅等熟悉牙帐的人偷偷溜入,带走帐中的顾辞山。
这关键的一步,利用的就是女人的妒心。
叹息声中,柔软的白绫一寸一寸地绷紧,已缠在铁勒鸢的颈侧,一圈一圈地缠紧。
活人迷茫之时,元神最弱,恶鬼最易得手。
那麾下千钧的女将军浑然不觉,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帐子,不见了的男人,茫然低语道:
“看来你没爱过人。只要爱人,就会有妒忌。非我铁勒鸢不聪明,是我太爱他了啊……我就是忍不住妒忌啊!”
沈今鸾皱起了眉。
妒?元泓登基之后,为了拉拢世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可她好像没有这种称之为妒的感觉。
她不在意元泓宿在哪个宫里,唯一担心的是,有世家妃嫔背后的势力,会分走了她的权。
唯独听说顾昔潮有心上人,还求了婚书的那一刻,她生前死后,每每忆及,心头都有一种涩意的感觉。
这便是是妒么?
她不妒元泓的三宫六院,为何会妒顾昔潮的心上人?
沈今鸾怅然若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头掠过一丝难言的悸动。
鬼魂陷入短暂的迟疑。阴风停息了一刻,白绫在空中暂时松开了束缚,飘荡起来。
“厄郎,你不许走……”铁勒鸢挣扎着爬了起来,声嘶力竭。
“你休想分我的心。”
一声低笑后,白绫再度收紧。
沈今鸾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那女人怒目而视:
“亏我还信你有真情,你一个弑父之人,懂得什么是爱?”
沈今鸾想起当夜缢杀北狄可汗铁勒腾时,那帐中的白旃檀香,配合铁勒腾常饮的烈酒,定然是这位执念汗位的明河公主的手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我父汗!”铁勒鸢不屈地抬首。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身为儿女,却为了汗位胆敢弑父,实在可恨。”
她一生苦苦找寻死去父兄的尸骨,为至亲离世而痛不欲生,耗尽了这一世;可有的人,明明万千宠爱,却不惜杀害父亲,只为了权势和地位。
“你这样的人,怎配活在世上?”
铁勒鸢被无形的白绫扯得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发出一声泣声:
“厄郎,救我……”
喉间紧绷的力度忽然松了开来。
铁勒鸢早已模糊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的魂魄忽然跌落在地,浑身发抖。
她趁此机会,挣脱了束缚,匍匐在地,朝帐外爬去。
帐外的公主亲卫一拥而上,乌屠将她扶起,指着远处道:
“公主你看,驸马爷已经回来了!他没走啊公主……”
重重人影之后,那高坐马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来,如高天明月独照她一人。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道:
“我说过,不会离开公主。”
随着那个男人靠近,沈今鸾因为佛珠巨大的力量,又变为了一缕魂魄。
不远处,被她派去救走顾辞山的秦昭贺毅等人已被北狄兵制住。
沈今鸾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马上的男人。
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到底哪一点算错了?
铁勒鸢的手下将奔逃的两人团团围住,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脸,大声道:
“公主,他们是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公主当初救了你们,你们还要恩将仇报!”
“杀了他们!”
北狄兵纷纷拔刀,只等公主示下,将罪人斩首示众。
“慢着。”男人始终不曾从马上下来,只是轻踢马镫,缓慢上前。
所有北狄兵恭敬地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秦昭被死死压在地上,不甘地嘶吼道:
“顾辞山,少将军曾经那么信任你……是不是你,杀了他?”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似是唤回了一丝久远的记忆。
他的面容平静如水,声音清朗,似是浮现一丝极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对马下二人道:
“原来是北疆军故人,既然你们一心求死。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接着,风姿卓绝的男人环顾四面八方的北狄兵,闭了闭眼,而后,他高声道:
“你们北疆军的主将沈霆川,确是我亲手斩杀。”
下一瞬,他听到了耳边空气撕裂的声响。
腕上的佛珠被一支利箭射中,坠落在地,溅染血花的珠子散落一地。
铁勒鸢惊觉起来,拔刀四顾,大吼道:
“什么人?”
顾辞山却只是望着刺中手腕的那一支箭镞,一点一点浮出笑意来。
发力之猛,靶心之准,世所罕见。
这般好的箭术,他曾经只教过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拨马回身,望向天地尽头那一重暗影。
他昔日麾下一众身着麒麟甲的旧部,正簇拥着中间那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勒马横刀,臂挽长弓,一袭黑袍满身猩红,浴血而来,杀气未尽。
顾辞山面上波澜不惊,像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阿弟,十五年不见,大哥很是挂念你。”
困居十五载,始见故人来。
他眉宇舒展,像是终于等来了那个他等了十五年的人。
第54章 生死
天穹阴霾。
沈今鸾的魂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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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帐前的泥地里, 撕扯挣扎,鬓边新簪的春山桃碾作尘泥。
顾辞山的声音,每一个字皆是惊雷, 震耳欲聋。
顾家大郎,娶了北狄公主,背叛大魏,斩杀她的大哥。
十五年前的尘埃落地, 像是一座沉重山头, 磅礴砸下, 压得她的魂魄再也爬不起来。
佛珠万千明光之下,沈今鸾疼痛难忍, 心里却忍不住去想:
顾昔潮可千万不要来啊。
就算来了,也不要听到这一诛心的真相。
沈今鸾意识模糊,魂魄不住地颤动, 直到听见一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 席卷而至。
一道利箭撕开了沉寂的夜幕,佛珠如万千镣铐崩裂。
她解脱了束缚,失力跌倒在地, 从泥水里抬首仰望。
视线里, 夜色深沉, 尘土飞扬。
一道人影, 弯弓在臂, 气势凌厉,身后是重重弓卫。他从薄雾中走来,靴尖还有杀敌时的血珠一滴一滴滚落。
沈今鸾想要让他别过去, 魂魄虚无的手从地上抬起,只是穿过了他翻涌的袍边。
她满腔愤恨混杂着酸楚, 却只能看着他掠过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数以万计的北狄兵。
看着他,再一次地,孤身一人走向前方诡谲难测的命数。
对面,一重又一重的北狄兵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高坐马上,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那个本该死了十五年的人,依旧丰神俊朗,浓眉黒眸,一袭白底金丝的胡袍,披发左衽,头戴抹额,全然是塞外北狄人的装束,
找不出记忆里乌发束冠,端方君子的模样,不见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遗迹。
“我找了你十五年。”
顾昔潮目光冷寂,看着马上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整整十五年。”
他轻叹一声,四面的火光在他眸子里闪动。
昔年至亲反目,挚友决裂,日夜煎熬,满手血腥,如受业火焚烧之苦,他不曾放弃。
背弃所有,远走北疆,不计生死,费尽心力,即便一无所获,一身伤病,亦未曾有过一日敢有懈怠。
十五年风霜雨雪,十五年虽生如死。
然而,在那个人活生生出现眼前的时候,全部化作泡影。
顾辞山望着他的模样,似是一怔,而后调笑一般摇了摇头。
风流公子变成铁血将军。尘满面,鬓如霜。他倒有几分认不出来了。
他该是一人独享顾家无边富贵,怎会落成这副样子。
他漫不经心低拨动马缰,□□水的神情里噙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道:
“顾家与你何干,你本也不必这般辛苦。”
勒马回身,召人道:
“十五年不见,你既还当我是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本该把酒言欢。来人,拿酒来。”
“咣当——”
顾昔潮一扬臂,身后的弓卫已在倏然间一把射落了那一坛递上来的酒。
北狄兵一众怒视之中,顾昔潮修长劲瘦的手按在刀柄,缓缓拔出了刀。
箭袖中的手臂尚在淌血,露出一角刺青,血流滴在张牙舞爪的猛兽之上,肃杀可怖。
“你不是我大哥。”
他削薄的唇抿成一道锋锐的线,声音平静:
“我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匡扶天下的忠臣,不是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叛徒。”
“你冒充大魏朝三品骠骑将军,陇山顾家大郎,按律当斩首示众。”
“你,自戕吧。”
密密麻麻的北狄兵,纷纷拔刀相向,剑拔弩张。
顾辞山似是早有所料,俊美的面容陡生一股阴森戾气。
“自戕?”
他短促低哑地笑了一声。
“让我自戕,你晚了十五年。”
顾辞山于马上微微扬起头,远眺的目光悠长而淡漠地,像是回望十五年前,那硝烟烽火的惨败。
“当年,我领兵驰援沈楔,孤军深陷敌阵,烽火燃尽,陇山卫却无人来援。我没有自戕。”
“身为主将,被俘被囚,眼见部下受尽折辱,面无全非,死不瞑目。我没有自戕。”
“每逢旧伤发作,药石罔效,痛不欲生,我便要想起那本是我治下的陇山卫,是顾家的亲兵,却放任我和沈楔死在敌军万箭之下,任人宰割。我恨意入骨,再也不欲自戕。”
“一面是烈火,一面是流矢,一面是已死将士的尸首,一面是万丈深渊,你在中间,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绝望等死的煎熬……”
“阿弟,此等滋味,你可曾体会?”
顾昔潮眉峰稍动,面无表情:
“所以,你就投了北狄。”
“为了苟且偷生,你杀了沈霆川,还向敌军献城?”
大风狂涌而起,马上的顾辞山沉滞了足有一刻,终是低头笑道:
“沈霆川,愚不可及,兵力悬殊之下,还妄想守住云州。”
他双眸腾起看不见的血色,面上淡淡地道:
“他的头颅,是我的投名状。”
向北狄投降的战俘,必先斩杀同袍。秦昭,贺毅,所有活下来的北疆军都曾杀过同袍。
而顾辞山的投名状,是昔日挚友沈霆川的头颅。
“云州,是我的聘礼。”
“我半生效忠顾家,顾家却弃我不顾。幸得公主救我危难,下嫁于我。云州本就孤木难支,我略施小计,以云州为聘,赠我新婚妻子。”
万众瞩目之下,他宽大的手掌一把扣住了身旁铁勒鸢的手,周遭响起北狄兵的欢呼。
被北狄兵牢牢扣住的秦昭和贺毅,听见他所言,目眦欲裂。
他们的双手深深掐在泥地里,一下一下锤起泥浪,发出惨绝的呜咽声。
秦昭咬牙,一手暗暗地摸到了脚踝处的利器,蓄势待发。
而沈今鸾只是静静地听着,面容沉寂,长睫掩落的目光,刺如尖刀。
她已全然冷静下来,神思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明。
心头唯有一念,决不能让顾辞山死在此时,此地。
她缓缓地望向前面一步之遥的顾昔潮。
男人握刀的手臂鲜血染透,微微发颤,不知方才在军营杀了多少人才赶来此地。
他疾步上前,忽然提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这般憎恨顾家,当年背叛你的顾家人,顾四叔五叔,顾六郎七郎,我都一一杀尽了。你的仇,我算是也替你报了。你若还恨顾家,当初就该活着回来,连我也一起杀了……”
话音收束,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光冷冽如霜,刺骨如冰:
“但你投了敌,那今日该死的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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