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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鬼衣

结果晏病睢静默须臾, 反手自己披上了。

谢临风道:“脸皮还这样薄,白白和我呆这么久了。”

他这人口不择言,爱逗弄别人, 也爱拿自己玩笑。可十分奇怪的是, 他常常逗得别人开怀,却独独在晏病睢这里时常碰壁,好像他说什么都错,做什么都气人。就好比现在, 晏病睢不知从他话中摘取了什么, 瞧着双眸可冷, 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掏心掏肺。

晏病睢收了目光,轻飘飘地看他, 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道:“你胸口流的什么血?”

这话奇怪,谢临风垂眸一看, 瞧见自己胸口的窟窿血流不止, 但这血不似寻常血浓稠, 清汤寡水的,竟是被黄水稀释了!

谢临风忽地转过身去:“你别看。”

“背上也有。”晏病睢蹲身, 虚虚抚着谢临风背后的血窟窿,道, “你这穿心的剑伤倒是古怪, 你我分明背靠而立, 可瞧着这伤竟是从背后刺向前胸的。你这么闲情雅致, 还来为我挡剑?”

他后背的伤口要比前胸可怖, 窟窿更大。方才打斗之时,谢临风分明和他背抵背, 若是不经意受刺,也该是从胸前穿过。想来必定是万剑齐飞,其中一剑正找准他们之间错身的时机,刺向晏病睢,谢临风来不及扬鞭挡开,只能立时拿身子挡剑,当下最紧凑的法子就是避开胸腔,防止一剑毙命。

谢临风微怔片刻,吊儿郎当地承认了:“戳破我了,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爱讹……”他回过身,忽然止住话头,点着自己眼睛问,“怎么红了?”

晏病睢说:“太恨你了。”

谢临风冁然,正笑着,霜灵子头一偏,“吱吱”叫了两声,又“呸呸”说道:“好沉好沉,什么东西在拽我!”

谢临风探头一看,正瞧见一件无头鬼衣缠在霜灵子爪子上,再稍稍定睛,那鬼衣下头还拖着个人!

谢临风说:“那是白芍!”

晏病睢凝神道:“孽主竟未沉海。”

不仅未沉海,还不知什么时候挂在鬼衣上相随了一路,眼下白芍抬眼瞧见了鸟背上的二人,瞬时变得疯魔,骤然暴起,四肢攀着鬼衣正向上爬。

“这化骨鬼竟是依托在鬼衣身上,你可记当日石窟中,鬼衣是和白芍一伙儿的。”谢临风似乎愁上了,“祸不单行。”

晏病睢俯身看,道:“且慢,你瞧。”

下方鬼衣长出双手,正握在霜灵子的爪子上,而白芍全然附着在鬼衣之上,不再继续爬,反倒是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撕咬鬼手的手筋。

谢临风听见孽主喉间的狂吼,似是很愤怒,他一时捉摸不透:“这是什么招?”

晏病睢道:“她在帮我们。”

这可神奇了,孽主往昔都是在他们二人跟前作怪,怎么突然转性了?非但如此,白芍堕成孽主,竟还有这样清醒的神智,谢临风说:“她拉我们入魇,竟不是要吞吃我们么?”

“吃吃吃,我将要被吃了!”霜灵子腾飞不稳,忽升忽降的,“魇境又美名南柯梦,她若是清醒着拉你们进去,是要求助。”

正疑惑间,二人一鸟在空中猛地趔趄,谢临风瞥然瞧见下方鬼衣化作千缕布带,尽数裹缠在孽主身上。

——和那日魇境中鬼衣认主的情形如此肖似!

白芍脖颈被绞断,垂落在一旁。鬼衣带将孽主满面勒出黑血,只剩只爆凸起的眼睛隔着紧密的带缝,与晏病睢遥遥相对。

她眼中清明一片,似乎还有泪水。白芍张口却发不出声,且不说她声带早已腐坏,此刻鬼衣带翻搅进她嘴里,砍得她满口红牙。

身下两鬼在空中厮杀,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眼看飞了许久也不见岛屿,霜灵子气喘吁吁,道:“受不住了,好沉,这两个鬼怪要托死我!”

晏病睢说:“别引了,就在此刻解决掉疫鬼。”

他说完又“嗯?”了声,瞧见谢临风撑在鸟背边沿处不动了,心里一跳:“你如何?!”

谢临风笑起来,正要说“无碍”,却先被一口血给呛住,他望向晏病睢,边咳边笑。笑是为了宽慰小菩萨,却叫菩萨脸色惨白,当场吓怔了。

瞬息之间,谢临风便想了一段:绿蚁在我体内钻骨啃肉的,怎么反倒像是疼在他身上?

见此情景,谢临风一时积德行善,强行封住经脉,压下喉间血气。不料正此时,谢临风眼前陡然窜来一条“蛇”。

待他看清,那鬼衣早就绞进他渗血的胸口,挖穿后背。谢临风体内本就爬满了疫宠,经络寸断,骨肉融化,此刻再受这一击,当真是……

忽然,后背再受一掌。晏病睢朝谢临风身上送了几道符咒,心口里的东西立时被打了出去,他一语不发,夺过谢临风的天下鞭后纵身一跃。

霜灵子被唬得险些坠下去,谢临风被定在当场,大惊失色:“你疯了?!”

他这一跳,引来孽主撕心裂肺的吼叫。白芍裹上鬼衣,连带着要跟随跳海,却不知晏病睢念了句什么咒,天下鞭的尾部竟然张开成一张蛇口,反超下坠的速度,一口咬断鬼衣的双臂。

鸟下一人二鬼齐齐坠落,霜灵子立时俯身冲下,气急败坏:“我不过说了一句‘好沉’,你们就发疯了!”

“扑通”落水的瞬间,谢临风身上的禁锢咒顿时消失。他觉着霜灵子的话很在理,自己似乎也被刺激昏了头,没带半点犹豫就往海里跳。

霜灵子霎时愣在半空,想骂有病,不料下一瞬,他竟凭空消散了。

谢临风胸口空落落的,已经被绿蚁啃干净了,海水“咕噜咕噜”地朝心口里涌去。

谢临风浑身扎针似的疼,内里被啃食得千疮百孔,这感觉却令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曾经历过似的。

谢临风游了半晌,却没找到小菩萨半点踪影。非但如此,孽主和化骨疫鬼变的鬼衣,海上海下的疫邪和鬼头剑全都不见了。

实在蹊跷,莫非这终南之海专克他不成?

谢临风满眼都是水泡,越发地不清醒。他在海里扎紧口袋,不敢放两只傩仙出来救急,因这两位大仙儿此刻正更急着替他修复经络,吞杀体内绿蚁。

鬼不用口鼻,能在水中长久闭气。谢临风体力稍弱,再紧急也不得不暂缓动作,闭目养神,任由沉沦。

谁料须臾之间,他面颊前涌来一阵暖意,谢临风浅抬眼眸,蓦然瞧见上方滚来一颗火球。这火新奇得很,不是橙黄色,却是丹罽红,刺目得要将人眼睛灼出血来!

谢临风游走避过,火球便跟着他拐弯。谢临风好奇,便反其道而行之,朝火球方向游去,游到一半,他狠狠发了呆,原来这可不是什么火球,里头是个燃火的人!

然而他一呆再呆,这人竟是晏病睢!

谢临风心下骇异,奔向那火球。刚一挨近,晏病睢周身却蓦然熄灭,谢临风这才瞧清,这是晏病睢没错,但眼前这位“晏病睢”衣着火红,朱砂也更红。

难怪谢临风左右都找不到落水的小菩萨,原来是又跌进了魇境。只是不知这魇境是白芍的,还是小菩萨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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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境之人不可扰,想必这水下定是发生了什么故事。谢临风收起动静,妥帖避开,不料晏病睢骤然抓过他的手腕,默然地盯向他。

谢临风心说:坏了!我行事高调,果真介入了他人的魇境吗?

但不过须臾,谢临风便忧心起另一件事。面前的晏病睢非但瞧见他,还能很恨地瞧见他,谢临风眼神闪躲,又心道:我和他此时素昧蒙面,他便恨上我了,莫非我们之间果真命中犯冲,是天敌吗?

此时,晏病睢传来道声音,冷冷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谢临风明了他这是和当日的鲛人族一样,能听见心声,于是开口便在心中一万个“对不住”:我是外来客,无意跌进这谁人的魇境中。堂主揪着我不放,是找错了人还是怕我逃走?

晏病睢非但不放手,反拉着他就向上游,途中他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临风暗自腹诽:杜撰!定是杜撰!且不说我和他从未见过,小菩萨是只落水猫,怕水得要命,哪容许自己这样安然戏水的?

晏病睢冷笑,说:“随你怎么想。”

——嗯,这句话倒是挺合他性子的。

谢临风沉思片刻,担忧扰乱魇境,害得小菩萨坠入惘海,解释说:你是不顾后果抓走我了,而后又如何呢?你请我一介外来客入魇,这样悖天而行,可想过后果?你舍不得我,可来日你我总归是要相逢的。

晏病睢道:“我以自身为祭,开坛自焚,入水起火,须你来告知我后果吗?”

入水起火……

谢临风一怔,仿若那日傩祭之音仍近在耳畔——

“满身罪业,入水起火……”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使禁术复生……召来疫鬼……做成千秋万代的活死人……”

“扰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同法则博弈,千年前便有人做过!”

谢临风如轰雷掣电,一时心惊肉跳:你便是千年前那个逆天改命之人!

晏病睢拉人出了水,却当头淋了一盆大雨,打在他脸上,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海水,是雨水,还是泪水。

晏病睢将人拖上岸,不由得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面色惨白,浑身战栗,不是冷的,是吓的。

他几下都吐的海水,想来入海时应是被吓来呛了水。但此刻这些对晏病睢来说都不紧要了,他心里刻着谢临风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恨极了,恨得满眼发红。

“来日是几时?重逢是多久?”晏病睢仿佛要攥得谢临风铭心刻骨,至死不休似的,“当日信了这句话,我便等了你一千年。”

“我早就长大了,再不会受你骗。”

第25章 南柯

谢临风惊骇:这故事怎么越扯越荒唐了?!

还千年?小堂主瞧着眉清目秀, 稚嫩得很,怎么忽然高我这么多辈分了!

他被晏病睢攥在手里,想必一时半刻跑不了, 只得等两位傩仙儿替他修好脉络后, 方能让荧鸓带他离开此处。

正想着,晏病睢忽地回过身,很是惶然:“我,我为何摸不出你的脉象?”

谢临风道:“脉象事小, 你摸到我就好了。”

菩萨默然片刻, 独独说了个“嗯”。他虽只答了一个字, 却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似的。

谢临风等着他的后话,闲着打量四周。此处为终南海不错, 却环岛众多,眼下的时间该是在沉岛之前,还没有人触及到姣子的八十一层阵法。

先前谢临风半推半猜, 认为若是夏清风早些年便练习邪术, 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召集邪师去终南海底开姣子冰棺的主人。但如此一来, 时间就相悖了,早在夏清风驶入终南海之前, 姣子封印就已经松动,致使化骨鬼出逃, 才有了它手下疫邪刺杀夏、萧二人一事。

思及此, 谢临风侧身追问:“此处你常来?”

晏病睢浑身水淋淋的, 道:“凑巧路过。”

谢临风说:“哪能这么巧, 你分明是奔我而来。”

这可神奇, 谢临风一个外来客,自然不受魇境限制, 便是降落在姣子的棺材里也不稀奇。可这位“晏病睢”却大不同,他原本就是魇中人,当下时空中的咒语和阵法都该对他有效才是,姣子那样神通广大,一个咒语就风云变色,一层阵法便万岛沉没,晏病睢道他献祭而来,那该是祭了多大的代价?

可他分明来去自由,倒像是大凶法阵独独对他心慈手软似的。

晏病睢不愿辩解,只蹲身在谢临风后背上徒手化了几笔,随即摁在谢临风的伤口上,只一瞬,晏病睢便惊愕失色——

因为他送入的法力根本无法到达谢临风身体,而是是穿体而过,径直消散了。

谢临风笑说:“无端端的,怎么又发起抖来?想来我这疑难杂症确实非凡,须得牵着手治。”

若是魇境外的小菩萨,听了这句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可眼下这位不同,非但没松手,反倒牵得更紧了。

谢临风有过瞬间的错愕,问:“你又要将我带去何处?”

晏病睢说:“回精怪洞。”

谢临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洞?”

待他一路被拉来,才发现这并非什么妖魔鬼怪的盘据地,而是一座隐匿在竹林深处的石窟。

说来也巧,这竹林很是眼熟,像是夏睿识头七那日他们乱入的林子,谢临风对此虽不确定,但对这石窟却是相当熟悉,他先前两次坠入白芍魇境,都和这个石窟脱不了干系。

谢临风心下思忖:杂遝堂布置得清风雅静的,不料小堂主从前竟喜欢这样的环境?

谢临风进入石窟,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虽名字古怪,但入眼却是一座别致小楼,墙身粉白,藤萝掩映,华丽又不失古朴,尤其那门栏窗槅雕琢得精致,挂有丁香铃,见人就摇晃轻响,像是有风吹过似的,听着倒是很清爽。

只是这般典雅清幽之境,楼前却种了两棵火红的枫树。

谢临风走进一瞧:“这片叶子枯萎了。”

晏病睢听闻,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那片叶子瞬间便活回来了。

谢临风得空被松开手,不免讶异:“这两棵死树种在跟前,单靠你法力虚假活着,何不让它们落叶归根,再种新的?”

晏病睢说:“新的就很好吗?它们会怪我薄情吧。”

枯树哪来的“怪”字一说,这话像是在点谢临风,怪谢临风薄情一样。

苍天可见,手都不是他自个儿松的,他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正当这时,跟前的门开了,迎面跑出来个小姑娘,头顶青茬,不是白芍是谁!

谢临风顿时醒悟过来,暗自心惊:白芍一直在此处,莫非这魇境真是小堂主的不成?如此一来,从前见的竟不是杜撰了?晏堂主小小年纪,还真有一女!

谢临风不免倒退两步,越想越骇然:此处名唤“精怪洞”,绝非空穴来风!先有守候千年,后有白芍成亲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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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容颜依旧,倒像是真成精了!

晏病睢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能听见。”

谢临风顺口应下:“是是是,忘了你能窥探我心了。”

晏病睢将人押进去,冷笑说:“有什么是你不敢忘的?”

谢临风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白芍道:“咦?义父又从忘川捉了鬼回来吗?”她绕着谢临风的身侧转了一圈,匪夷所思,“怎的这只我瞧不见?”

“他未修得鬼体,你自然看不见。”晏病睢说,“你成日往我这里跑,被鬼缠身可怎么办?快回去。”

他眼神冷淡,瞧上去十分疏离,白芍听他驱赶,便悒悒不欢跑了出去。谢临风不拘小节,在桌前坐下:“你时常去忘川捉鬼吗?”

“不时常。”晏病睢说罢,从角落里抱出个木箱,里头尽是各种灵丹妙药。

“哄我。”谢临风示意墙边的剑,“剑身打造得锋利,剑柄雕琢得精细,不似凡物,如今可好,被你糟蹋得这样残破,哪是一回两回使用的结果。”

正说着,晏病睢忽然在他身侧坐下,俯身贴近他的伤口细瞧,闻言眼皮都不抬:“你很心疼的意思吗?”

谢临风道:“是你很薄情的意思。”

晏病睢说:“我薄情,你很害怕这个吗?”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会。”

晏病睢仰头看他:“那你后退什么?”

谢临风顿住后仰的趋势,笑叹道:“我怕你咬我。”

晏病睢倾回身体,端正看他:“你心都坏了,我能咬你什么?”

谢临风一时语塞,他咂摸两下,觉着这话倒也……没错。他本就是鬼,就算有心,也是不跳的,岂不是坏了么!

谢临风忍不住借此抖出心声:“这话很好,我心坏了,还怎么薄情于人?”

晏病睢拿药的动作一滞,讥讽道:“你没有薄情?”

谢临风否认:“我没有!我待人都很好的。”

晏病睢轻拿了药,又猛地扔回去:“你是爱人人吗?”

谢临风觉得这话好耳熟:“怎么曲解我呢?”

晏病睢道:“那你就是无情、无义、负心人。”

谢临风说:“怎么越说越严重了?”

晏病睢手一撒,似乎不想给他治了,要放任让他自生自灭。

谢临风将人拉回来,忙道:“好,我薄情,我寡义行不行?我始乱终弃,我负心冷血。”他痛彻心扉地说,“叫你又生了气,我果然心很坏!”

晏病睢这才重新坐下,却蓦然听到谢临风的心声说:他爱生气就罢了,我又怎么总爱哄他呢?

晏病睢闻而不笑,正色着将药瓶摆了出来。其实这些东西对谢临风没用,魇境中除了会暴露踪迹以外,其余事物皆对他无益无害,谢临风识趣地没说,好像默认这话会伤人似的。

晏病睢俯身至他胸口前,谢临风又不自觉远离开去,晏病睢抓过他,凝重地说:“你这伤口是如何来的?”

谢临风暗示道:“你瞧不出来?”

晏病睢摇头:“我瞧着是皮外伤,怎么治不好呢?”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木箱里翻出一瓶药酒和白棉,谢临风认识这药酒,忙制止道,“这是鸩鸟族的药,金贵得很,用在我身上可是耽误了。”

晏病睢说:“在你身上耽误许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谢临风拗不过,只好放了手。这药用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半分效果没有,但他瞧晏病睢十分专注,不禁问道:“我也很金贵吗?”

晏病睢手在半空,忽然愣住。

那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谢临风也怔了半晌,须臾他笑了下,又说:“你可想明白了,还是药金贵些。鸩鸟族后世转行了,只炼毒杀百害,鲜少制药救人了。你保管好它,将来自然有更要紧的去处。”

晏病睢垂下目光,很轻地说:“我要疯了。”

谢临风还未听清,晏病睢却忽地撞向桌子,打翻药水。他一手捂住双眼,一手猝然抓住谢临风的手,说:“你不要放开!”

晏病睢跌跌撞撞的,不知一时中了什么邪,明明自个儿很难受,偏偏只怕谢临风松开。谢临风惊觉不对,便将他拉在身侧,好好挨着他,问:“你松手我瞧瞧。”

晏病睢闭着双眼,执拗道:“不,不行。”

“痛最不行。”谢临风说着,便趁机拿开了晏病睢挡在眼前的手,只是这一拿开,晏病睢骤然躬身,竟从眼睛里掉出两片红色的琉璃来,“啪”地声便落地碎了。

怪不得很疼痛,原来他眼中竟卡了这样的锋利硬物!

谢临风说:“这是何物?”

话未说完,晏病睢惊慌失措,一时用力拖拽住他,只说:“你你稍后再走,我还有话。”

失了那两瓣碎片,晏病睢的目光蓦然恍惚起来,他看向谢临风的眼神略微失焦,像是顷刻间便不能视物了

谢临风立时僵滞住,他不知如何动弹,如鲠在喉:“我”

“我并非眼瞎,只是瞧不见你。”晏病睢掌心里还有人,瞬息间便冷静如初,“我也并不是在哭,这两片赤琉璃奏效之时,就会显得我眼睛很红。如今碎了,便和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见你分毫了。”

谢临风叹说:“你分明一直知晓我不归属于这里,堂主,我有很多疑问。”

晏病睢道:“我亦是如此。”

谢临风说:“你还有什么话呢?”

晏病睢道:“我”

他只说一个“我”字,就哽咽住了。

因为面前忽然刮来一阵风,外面丁香铃响得温柔圆满,而他掌中清风过,唯余空空。

第26章 魇成

谢临风再睁眼, 仍泡在水里,思绪也同样在惊愕中沉浮。他回忆起适才荧鸓分明仍安分呆在袋中,倒是后方的床头隐约浮上来一根羽毛。

犹记上次入魇时, 晏病睢曾将一根羽毛交于白芍, 想来便是这个。既如此,这羽毛同白芍的羽扇,以及荧鸓的渊源颇深,更像是同出一脉。

他闭目仔细想着傩仙, 不敢想别的, 因着脑中有根莫名的弦, 弹着不知名的震颤。可实在不如意,谢临风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刚抬眼,手腕便被人扣住,又被一鼓作气拉出海面。

这场面太熟悉, 谢临风险些恍惚, 但又见四周无岛, 晏病睢又是黑衣着身,该是出了魇境才对。谢临风抹掉脸上的海水, 笑道:“适才后脚就随你跳海了,怎不见你人, 落哪儿去了?”

话未说完, 晏病睢忽地转身将他抱住, 这姿势虽瞧起来挺缱绻的, 但谢临风后背灼痛, 似乎伤口处被倒了一泼烈酒。

谢临风原本还在发怔,不料这疼痛实在叫人清明, 他挤出笑,说:“怎么这么痛,你想我很深吗?”

晏病睢指尖沾了十分浓烈的咒,仿佛准备已久,就等这一刻抠挖就谢临风皮肉似的。然而谢临风于他而言委实太高,他的面颊正好挨在谢临风的肩头,看起来怪柔情的,他却一声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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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般好本领,会封经脉强压毒血,哪里会痛呢?”

谢临风不气反笑:“你离我这么近,摸一下就很痛。”他腾空只手,伸出二指抵住晏病睢的嘴角,“你怎么不笑,离我这样近,气息都是暖人的,非要装作生人勿近的模样吗?”

晏病睢偏开头,也不应答,似乎很抗拒谢临风似的。他几下处理了伤口,这才退开怀抱:“你第一天知道吗?我谁也不让近。”

“这个‘谁’人不太多,像是独独指我呢。”谢临风被他冷冰冰地瞧着,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好玩,便说,“原先就知道你冷酷,现在发现你竟是个无赖。”

“你说什么?”晏病睢对这个评价难以置信。

谢临风道:“不是么?刚刚我可没动,分明是你先抱我,却推得干净,逗弄了人就跑,你是登徒子吗?”

他形容得有理有据,像是折扇一开,还能借此说个书来。晏病睢道:“胡说!我不与你争论。”

他虽然还冷酷,却没了底气。谢临风很满意,虚张声势地说:“适才还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呢。”

晏病睢道:“谁说的。”言毕他又添了一嘴,“什么话非要这样泡着说?”

一语点醒,谢临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晏病睢怕水得要命!他才脱离魇境,还心不在焉的,全然没察觉两人你侬我侬泡了半晌,晏病睢脸色都不对了!

谢临风记起入魇前的事,便问:“和你一起掉海的玩意呢?”

晏病睢道:“解决掉了。”

谢临风声音微扬:“解决掉了?!”

随之掉海的不仅有孽主,疫鬼,海中还有万千疫邪师,疫器鬼头剑,阵法和咒语。多者堆叠起来,都是对他们不利的!

谢临风想起什么,道:“你究竟……”

究竟是谁?

晏病睢却忍受不了,打断说:“稍后再议。霜灵子!”

他唤来霜灵子,将二人载上高空。谢临风在鸟背上看星星看月亮,就是不看菩萨,他一颗心乱了好久,此刻更是愈发压不住乱想。

他先前怎么没发现,成千上万的鬼头剑同时攻击,他自个儿尚且有天下鞭护身却都分身乏术。晏病睢赤手空拳的,反倒连根头发都没被削掉!

想来谢临风挡的那一剑,晏病睢也是料准了的,唯一的突变只是谢临风而已。什么伤口长得像自后背穿胸过,晏病睢全在胡诌罢了,他不是猜的,而是正要解决偷袭的那把剑,却实打实瞧见谢临风挡了过来。

这很奇怪,这太奇怪了!无论在奈河桥头亦或是他拜访杂遝堂时,在他们二人的交锋中晏病睢都落于下风。

正裁疑间,谢临风忽地瞧见什么,便立时坐了起来:“你怎样?偷听我这么久,心里可欢喜了?”

谢临风忘了件事,若魇境中的种种是真的,那么他心中所想,小堂主岂不是全能听见?

晏病睢背向着他,也是奇怪。小堂主平日里最会薄凉人,此刻却很沉静,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不愿见他了。

谢临风笑意刚挂上,又摸到身下崎岖不平的。他挪动身子,一时大骇:“怎么这么光溜?你发什么脾气,竟将人拔干净了?”

音落,前方传来两声呜咽怪叫,霜灵子恨恨点头,委屈坏了。

晏病睢坐得四平八稳,不见愧色:“你道孽主和疫鬼以及它的部下很好对付吗?”

谢临风问:“你很厉害,难道不好对付吗?也是,我最难对付是不是?”

晏病睢道:“你总算想对了。”

谢临风凑近:“那从前都错了吗?”

“错了,全部错了。”晏病睢挪了身子,容许谢临风坐在身侧,又说,“我们如今对疫鬼的了解不多,并非所有疫鬼都有灭世本领。就好比这化骨之鬼,很羸弱,受不住你那鞭子一咬,便被乖乖封住了。它被制住,手下的疫邪师和法阵皆零零散散地被击溃了。”

谢临风不免好奇:“依你所言,这化骨鬼只是个喽咯?”

晏病睢道:“风势大,雨点小。”

化骨鬼作为疫鬼之一,一出逃便搅乱人、鬼、神三界,波及很广,该是个十分厉害的,却只能依附在衣裳上活。要知道,做鬼的最低阶便是只有魂体,而后修得鬼体,更强者不受人鬼边界限制,出没人间。可这化骨鬼却是连个鬼体都没有!

事实正如晏病睢所说,天下鞭一口吞没化骨疫鬼之后,它果真被封了!修如此低下,如何能将人做成疫邪?

谢临风冥想片刻,说:“若它真是障眼法,那你我便本末倒置了。”

不是姣子封印松动而放出的化骨鬼,而是化骨鬼的目的在破开姣子封印,要放出它的同胞!

晏病睢“嗯”了声,道:“更叫人费解的,是这个制造风势的人。他如此传播疫鬼出逃的消息,似乎立刻就要毁天灭地,浩劫重现似的。”

谢临风也学着他“嗯”了声,说:“其实我还有更想不明白的。”

晏病睢侧目看他,正要问是什么,谢临风却陡然抓过他的手,推开他的掌心,道:“这个。你何时与我结了契?”

只见晏病睢掌心之中亮起一串金色咒文,其效力的走向正到达食指指腹,正是结契中的修君契。这契约非但私密,还很冒犯,对契约双方来说不仅是一种密语,更是能让施咒之人单方面地刺探对方心语,对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能通过契约传递。

方才晏病睢抱他疗伤,恐怕也是借机将这咒契烙印进他身体的更深处。

怪不得茫茫终南海,独独晏病睢能很快寻见他呢。

晏病睢手一握,也不否认,就是不愿给谢临风看。这可好玩,下咒的明明是他,错的却像是谢临风一样。

此时,霜灵子伏低身子,正向下飞。拨云扰雾间,下方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岛,岛上爬着一只大黑蜘蛛,正低低咆哮,似乎正在呼唤他们。

谢临风瞧见这岛的布局,一时见怪不怪,只说:“万千岛屿都被祂的阵法打翻了,看来祂的确很偏袒你。”

因为这唯一一座不沉岛上,正有晏病睢住过的“精怪洞”。更奇的是,这座蕞尔孤岛上数载不见人烟,却依旧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树也不枯,花也不败,灵力充沛。

霜灵子降落,将二人放了下来。谢临风疑问实在很多,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个,讶然指道:“我这鞭子怎么肿成这幅模样了?!”

原来天下鞭此刻正盘踞在丛林里艰涩地蠕动着,鞭身中央鼓起一块大包,倒还真像一口吞象的蟒蛇!

更诡异的是,适才他在空中看见的大蜘蛛不是别人,正是孽主!眼下祂安分守己,皆因额前贴了张符纸,将祂给镇住了!

谢临风围着天下鞭走了好几圈,惊叹说:“你不仅是活的,还会吃东西?好啊你,鬼帝说你认主,不曾想你一口气认两个!”

所谓第二主,自然是指将它变成巨蟒,吞吃化骨鬼的晏病睢了。

说来也蹊跷,当年谢临风刚来鬼界之时,这鞭子就已经黏在他身上了,谁也驱使不得。先前鬼帝要察看这鞭子,谁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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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燃了把不灭火,将鬼帝的寝殿给烧了,非但如此,它还六亲不认,谁都敢打,独独谢临风能治它。

自此过后,谢临风见它天不怕地不怕,便为它取了个狂名,名“天下”。

天下鞭似是听明白了这话,一时间委屈地绕到谢临风脚边,想要亲昵。

晏病睢面不改色:“它自然只认你,自然就学你。”

谢临风避开鞭子,道:“学我什么?我决不会吃成这副丑样子!”

“学你三心二意。”晏病睢说得越淡,越是嘲讽,他不给谢临风辩解的机会,蹲身至白芍跟前,道,“辛苦你了。你既帮我守着疫鬼,我也自然会答应帮你。”

白芍隔着那层符纸,看向晏病睢时总泪流满面,她声音毁得很厉害,只能一边“啊、啊”地发出声音,一边指着后方的竹林。

晏病睢说:“那里,你小时候时常去玩耍,我记得你埋了许多怪酒和花簪,嗯?不是吗?”

白芍喉间呜呜咽咽,满面恓惶,忍受不住这般肝肠寸断。她模拟着发声,口齿胡乱冲撞,咬得自己满口红牙。

“萧……萧……”

谢临风正要拦,晏病睢却递过手,任由白芍在他掌中写了个巫人咒,瞬息之间,那道密语便传入晏病睢识海——

萧氏女,灭满门。

夏家子,杀妻儿。

圆满乡,养鬼堂。

义父,救逢春!

第27章 万坟

谢临风见晏病睢神情有变, 立时上前一步,断开二人的咒语,将晏病睢拉回身侧, 岂知这一拉对方却不动, 反按住他手背拍了拍,像是安抚。

晏病睢再将手递回去,又问:“你还有事吗?”

白芍“啊”了声,又画了什么。

晏病睢说:“我知道了, 但你可知, 从前两次魇境你都维持不住, 若你想三次请我入魇,但哪里来的法力呢?”

白芍忽然顿住, 谢临风看了半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靠近来, 道:“你是巫人族, 却会伥族的召阴语, 我若没记错,那时你召唤出来的傀影身上刻有修狃族的图腾, 抓我之时我能察觉到有咒语禁锢在身上,那就很奇怪, 这影不是召阴出来的, 而是木客族的傀影术吧。”

“影”之一术最特别, 伥族和木客族都能操控影术, 但其中分别却很大。伥族以纵鬼为主, 其名下召唤出来的“影”不仅简单,攻击方式还很单一, 使不出咒力和法术,拳是拳,脚是脚。

而木客族主修的“影”却大不同,其傀影塑造复杂,体魄强劲,有时几近以假乱真,在这之上叠加修狃族的图腾效力,即便是影子,也能对外下咒。

当日白芍唤出来的是后一种,他和晏病睢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召阴语早早失传,他们二人根本听不懂她在瞎念。

白芍又在晏病睢掌心画了道,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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