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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厌恶那群傻叉看到他后总是流露出“你不该是这样”的神情,仿佛隔着几百年时光,他们有多了解那位血缘关系淡薄的祖宗一样。
每一次,他都想嘲笑他们,告诉他们真相——郑白镜一点也不在乎方舟不在乎你们,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冷芳携!
这个世界上,与他联系最深的也只有冷芳携。
所以郑说瞒着集团,把他带回从不让外人进入的私宅。
他会按照郑白镜的遗愿,好好“照顾”他心爱的情人,更会让冷芳携知道,他是与郑白镜截然相反的个体。
然而事情一开始就朝他计划以外的方向发展——
与冷芳携的第一个照面,郑说就躲回厨房。
他提前准备好的问候,练习过的表情,通通在冷芳携平淡的一抬眼间轰然粉碎。
血流加速,头脑空白,心跳更是剧烈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开血肉,飞到冷芳携面前。
——这具身躯的命门仍然为他跳动,即便本体已经死亡。
刚出生没多久,郑说就被大意志拿走了「激情」,从此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失去色彩。一直以来,郑说游戏人间,尝试过无数项危险的极限运动,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的心情依然平静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这样的人生无聊,乏味,偏偏郑说没有一点办法。
与冷芳携的线上交锋,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渴望”,而今日的见面,又让他瞬间被激烈的情绪波动淹没了。
哪怕已经用冷水冲过无数次,手指依然因兴奋而细微颤抖,脊背耸动冒出热汗,心脏怦怦直跳。
郑说为这感觉胆怯、恐惧,又无比激动,他躲进黑黝黝的厨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别那么丢脸,结果出去后又是头脑发热,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东西。
他本该平静地宣告自己的身份,宣告对冷芳携不感兴趣,以此证明他不是郑白镜。
现在一切都弄糟了。
冷芳携是最强效的催化剂,甚至让郑说回忆起独属于郑白镜的记忆,甚至让他……
嘭——
拳头狠狠捣碎镜面,哗啦碎裂的银层和玻璃基片,在指节和手背上划开数道口子,带出淋漓的血。
郑说拧开水龙头,神情阴郁地冲洗伤口。
毛巾擦手时,他忽然又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一点没有留手,侧脸被扇得通红,隐隐有肿起的趋势。
郑说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笑了下。
这只是死人不甘寂寞想要重返人间影响现实,但死人终究已经死了,他才是身体的真正主人。
他绝不会重蹈郑白镜的覆辙。
……
冷芳携吃完饭,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郑说才又出现在楼梯间。
“?”
他脸上是什么,手上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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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芳携觉得奇怪,半个小时不见,怎么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面色也黑沉,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吃完不收拾,来当大爷?”说话的语气呛得很。
然后郑说系上围裙,冷着脸收拾残羹冷炙,冷着脸洗碗。
“我这儿不是黎明军,不惯着你。”
郑说给冷芳携安排的房间在一楼,方便他进出。房间装修得像个样板房,一点人味都没有,残余消毒水的气味,像今天才刚打扫过。
郑说臭着脸铺床,帮冷芳携收拾行李。
他拿出支外体,摸了摸,嘲笑道:“你以前的支外体就很丑,现在装上仿真皮毛,还是丑得很。”
又讥讽箱子里的小猫衣针脚歪歪扭扭,颜色和款式也丑得很。
冷芳携:“。”
他一句话没回应,郑说叭叭说了一大堆,肉眼可见地兴奋。
把他推进浴室里,郑说现场展示了下如何开关热水,并冷酷地说:“我不喜欢那些器械,除了一个扫地机器人,这里不会有供你使用的机仆。洗澡,穿衣,一切自己做,我不会帮你,也别妄想我为你购入机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
这一晚上都挺一言难尽。
洗漱完毕,冷芳携陷入睡眠,浑然不知一楼之隔的距离,有人冷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草!”郑说低骂了一句,手掌捂着脸,浑身跟火烧一样,燥得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还清醒得不得了,一点入睡的苗头都没有。
掀开薄被,赤脚下楼,疯狂灌入几杯冰水,心口处还是烧得不行。
郑说在客厅来回踱步,忍不住来到冷芳携床前。
一见到陌生却又熟悉的眉眼,激动难耐的情绪就安分了些。
但还是没有睡意。
郑说就这么站在床沿,垂头看着冷芳携,眼瞳在黑暗里泛光,直到晨光既明才离开房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仿佛恐怖分子凝视冷芳携的同时,一只顶着郑白镜壳子的娃娃也用冰冷、厌恶的眼神在看着他。
第124章 “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郑说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在做梦。
但梦里的主角不是他。
或者说,这场梦是一段记忆的延伸。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被烟雾笼罩, 显然在记忆主人的观念里, 那都是不值得关注的事物, 唯独中心处的青年清晰无比,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
他坐在简陋的轮椅上,面容青涩,两腮夹着婴儿肥,乌发软趴趴地贴着纤长白皙的脖颈。瘦弱身体笼在黑色短袖衫中, 裸露出的双臂自然下垂, 掌心被大腿托起。
白球鞋与上伸裤脚之间的那截脚踝,瘦得一只手就能圈住,缠绕着情/色的青筋, 那么细小那么孱弱,就如同青年这个人一样。
雪津津的透着病气的肤色,偏偏唇色很浓。
原来冷芳携少年时是这个模样。郑说想。
五官杂糅稚嫩与锋利,既不会让他显得像柄触手即伤的长刀, 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柔弱可欺,是正正好的状态。
哪怕少年双腿有瑕, 比任何人都要矮半个身子, 看谁都要仰起头,那双凉浸浸的眼珠看过来时,没人敢小看他。
冷芳携微微抬起下巴, 神情冷傲:“你就是White?”
他在询问站在面前的人, 只是在梦境里,被他注视着的是郑说。
郑说动弹不得, 无法掌控梦境,即便取代了郑白镜的位置,也无法出声回应,只能应激性、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不是。”
白雾忽然弥漫,淹没了少年,郑说终于挣脱了束缚,下意识想去捉他,却只触碰一丝绵绵的雾气。
“郑白镜。”又是一声呼唤,沙哑微凉的嗓音。
声音是有温度的。这一声那么低、那么沉、那么近,仿佛就贴在他的耳畔,一瞬间燎热了耳廓。
入睡前的燥热再度席卷。
昏黄的灯光斜斜打过来,映出的是额发湿透的冷芳携。他就躺在与郑说近在咫尺的位置,侧对着他,睫羽低垂,疲惫,冷淡,眼底晃着水光。
“去帮我倒杯水。”艳红的唇瓣分分合合,看得郑说一阵懵然。
目光顺着淌落的阴影,滑向玫红点点的脖颈,再往下,所有光与暗汇集的部位。
因为睡姿,真丝睡衣在那里叠出褶皱,宽松的领口歪斜,露出一点——
郑说蓦然睁大双眼。
他惊醒了。
清晨的冷空气游荡在卧室每一寸角落,郑说却只薄薄盖了一层,掀开被子,肌体炽热滚烫,未感到丝毫寒意。
他坐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胡乱骂了几句,才不甘愿地垂头,厌恶地伸向被盖住的下/半/身。
洗漱完毕,郑说下楼准备早餐,走到半截楼梯处,背对他的身影映入眼帘。
冷芳携已经醒了。
别墅里没有开恒温系统,冷空气肆无忌惮,因而他穿得比昨天要厚,雪白的高领毛衣包裹着他,像一捧半融不融的新雪。
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露出姣好的轮廓线条和脖颈。
冷芳携在看玻璃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头处已经覆盖一层白雪,不见一丝绿意,颇具冬日的萧索气息。
他看得很认真,很安静,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郑说。早晨冰冷的日光在他眉宇间流淌,盈晃在漆黑的眼眸中。
与他相对,郑说热烘烘的肉/体根本不需要厚衣服,套着简单的薄上衣,仿佛还停留在夏天。
同一个客厅里,冬夏两种穿衣风格。
郑说低低笑了声,越过冷芳携打开冰箱,喉结滚动,毫无顾忌地灌下一瓶冰水。
偏头闲闲道:“现在和过去很不一样了,对吧。”
冷芳携摇头:“没什么不同。”
“哐当”一声,空水瓶正中垃圾桶,郑说拍拍手,挑眉看着他:“地表变了,城市群落变了,就连人也变了,怎么会不同?”
冷芳携淡淡:“所以我说,没有变。过去是人与人的战争,仿生人只是一方使用的工具;现在也是,只是手段不一样了。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还是一个样子。”
唯一改变了的,大概只有大意志。
这个漆黑的球状物体悬挂高空,仿佛另一个太阳俯瞰大地,每个角度都能看见祂突兀的身影,显得远方的雪山也不怎么漂亮了。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郑说不再抬杠,正转身去厨房,余光瞥见家里唯一一台扫地机器人蹲在冷芳携脚边。
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怪怪的感觉。
郑说明白,那只是机器人结束工作,刚好停在旁边待机,扫地机器人只会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没有交互模块。但郑说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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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机器人忽然多了几分色彩,贴在冷芳携脚边,狗里狗气的。
“嘬嘬。”冷芳携瞥向脚边的机器人,矮矮的刚到脚踝的位置,他小声地逗了几下,机器人信号灯一明一灭,机械臂轻轻地扒拉住小腿,以示无奈。
等郑说从厨房里出来,机器人又很迅速地收回机械臂,恢复原状。
郑说朝那边看了好几眼,见机器人毫无异状,收回视线。
看来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吃饭的时候冷芳携提出需要一台机仆。
郑说皱眉:“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他有点生气,怀疑冷芳携昨天没认真听他讲话,已经提前申明过了,结果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这倒不是郑说故意为难冷芳携,他把人接到家里又不是抱着虐待折磨的心思。实际上郑说一个人住就喜欢万事亲力亲为,不喜欢机械产品过多,所有家务里,他唯独厌烦扫地,也没那么多时间清扫别墅的每个角落,于是才只有了一个最低端的扫地机器人。除此以外,无论是恒温系统、清风系统,还是智能家居,通通都没有。
一个连窗帘都需要亲手拉的地方,与倡导用机械提供便利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
“你又没完全残废,不需要机仆。要是有什么做不了的,难道我是死的?”郑说几口吞下鲜肉包,“别想了,不买。”
冷芳携看他几眼,没再说话,像已经接受了事实。
毕竟他现在是俘虏。
嘴里的包子瞬间没了味道。
郑说喉结紧了紧,心想,冷芳携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有自然食材可以吃,还不用做家务,在自己这儿,更不要求他为方舟付出什么,已经够好了!
一边这样想,一边坐立难安,食不下咽,频频往对面看。眼神太过明显,以至于冷芳携抬头,递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饭后,郑说给冷芳携更换芯片。
冷芳携目前使用的是黎明军的芯片,很多权限和功能没有不说,还存在被追踪监听的风险。郑说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反动组织的下限。
手环在冷芳携被林蔚带走时,就被销毁。郑说准备了更昂贵先进的新款式。
他抬了张歪扭的小木凳坐过来:“伸手。”
一边打麻醉,一边嘲笑黎明军:“打肿脸充胖子,没钱就别装了。他们看你是个古人,拿些垃圾敷衍你,你还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他垂着头,毛绒绒的脑袋,鲜艳的头发,看起来像颗火龙果。
冷芳携淡淡看着,有种伸手抓一把的冲动。
等到开始手术,郑说的嬉笑怒骂全收敛下来,小心认真地切开皮肤。旧芯片混杂几缕血丝,被他用镊子夹出来丢进垃圾桶,新的芯片旋即缓缓送入身体。
郑说安静下来,全神贯注的时候,倒与郑白镜格外相似。
他使用的麻醉更为有效,冷芳携全程没有痛感,不看手臂处,完全没有正在手术的感觉。
只是在最后芯片入体的一刻,凉意顺着伤口蔓延,蹿到心口处。
不痛,却怪怪的,是身体对异物自然的排斥反应。
冷芳携跟着轻轻皱了下眉头,一个短暂的不适表情。
郑说涂抹凝胶,仓促地垂头。
青年哪怕只是微微的皱眉,都让人呼吸停滞,想要立刻为他排忧解难,更别说郑说的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那种被选中、被感召的情绪更是成指数倍放大。
“晚上前这里不要沾水。”郑说起身,“我待会儿出去一趟,你好好在这里,别想着逃跑,这里可不是外环。”
他警告道:“你推着轮椅在外面一转,要不了几分钟就会被人抓回去,那些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以冷芳携的相貌,郑说毫不怀疑他会被立刻禁锢起来,成为那些权贵的禁脔。
郑说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台机仆。
线条更加流畅,模具更加精致,功能更加先进,芯片更加高端,是方舟集团研发已久,还未上市的新产品。
他匆匆赶到集团,从研发室调出一台就走。
登记人员当时瞠目结舌,惊讶万分。郑说的怪癖集团人尽皆知,因为对机械产品的极端厌恶,他连本部都很少涉足,如今忽然出现在研发室内,还带走了一台机仆,此场面无异于太子爷忽然变得端正文雅,让人怀疑人生的程度。
立刻摸出通讯器。
“我靠啊,太子爷中邪啦!是不是得赛博精神病啦?郑老大救救!”
“今天是愚人节吗?太子爷居然——来取机仆!”
“那脸臭得,眼神嫌弃得不得了,看俺们村的新机仆跟看仇人一样,不瞒你说,我当时真感觉他下一秒要掏炸弹了。”
冷芳携只不过午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就发觉室内气温上升,保持在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通风系统徐徐送出暖风。
身上的毛衣有些厚了,他换了件薄针织衫。
然后就看见崭新的银色机仆立在客厅。
早上刚斩钉截铁、严词拒绝他要求的人,两腿大开,靠在沙发上,表情冷漠得很:“用吧。”
冷芳携:“……”
冷芳携:“。”
第125章 寒冰三色堇。
图灵机在扫地机器人里还没呆满一天, 就拥有了高大魁梧的新身体。
合拢五指,模具的精细度肉眼可见更好,许多之前比较困难的动作, 现在可以轻松自如地完成了。
若非外壳还是金属, 五官仍然一片光滑, 刻画鲜红刺眼的标记,与真人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过图灵机用过更好的壳子,那时他能用拟真眼球捕捉冷芳携的神态,现在却只能通过画质更低、更失真的成像观察一切。
他在卧室帮冷芳携收拾东西——郑说昨天只是把行李从箱子里搬运到另一个地方,完全没有整理, 还将他的编织工具弄得乱糟糟, 完全不能称之为收拾。
图灵机把衣服分门别类地收纳好,就无所事事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外面做饭、洗碗、洗衣服之类的家务, 全被郑说包圆了,哪怕带回来一台机仆,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
浴室门分开,热腾腾的水蒸气呼啦四散, 冷芳携裹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微微侧头, 干毛巾不紧不慢地擦拭湿发。
肌肤浸透了水汽, 在暖调灯光下氤氲出盈盈的粉意,比白天的时候看着更加健康。
待他坐在床沿,图灵机走过去, 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
掌心处分开两道小口, 吹出徐徐暖风,伴随着机器人恰到好处的按摩, 一寸寸地烘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梳发时,图灵机将冷香的精油抹进每一根发丝,软趴趴垂落在肩头的乌发,顿时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说说吧。”冷芳携回头看向他,唇角微翘,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被封冻的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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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机器人是没有“生活”的概念的,作为工具被创造之初,他们就是为了人类的愿望而存在,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但随着这个问题,图灵机确实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大意志戏谑般的话语唤醒以后,图灵机才发觉自己没有完全消散,仍然有数据碎片顽强地留存在网络当中。
通过网络里飞速传递的信息,图灵机得知在那一战后,冷芳携选择自我封冻,陷入无期限的沉睡。
正是百废俱兴,亟待重建秩序的时刻,人类内部却率先陷入混乱——从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众志成城的伙伴,如今也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剑相向。
战争的到来是必然可以预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从众者,完全忘记是谁带领他们艰难地粉碎仿生人阵线,解除暴政戒严,完全忘记了过去是多么艰辛,多么困难,轻易地选择动用武力解决一切冲突。
如果在这时,旧日幽灵卷土重来,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约束,人类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图灵机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厌倦了和人类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随本能地潜入封冻仪器之中。
冷芳携安静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柔软的腹部上,看起来像睡着了。
冷雾萦绕,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冻舱内,一时间只听见他低缓、轻微的呼吸声。这声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归于平静,自然而然地进入封冻状态。
图灵机在他的身体数据上攀爬,借着封冻舱的光线和热成像不断记录下冷芳携每一日的变化。
他的头发又长了,他的睫毛更卷翘,他的肤色更加苍白,他的双腿肌肉在萎缩……
半夜的时候,冷芳携突兀痉挛颤抖了一瞬,紧闭的双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缝——他看起来仍在梦中,只是在间隙时向这个世界投来一个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详平稳地入梦了。
从前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仿生人与人类,图灵机只能借由他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他,可现在,没有谁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携。
冷芳携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仅肩膀上有两枚交相辉映的小痣,大腿内侧的阴影处也有吗?
他知道自己入睡时手指会下意识纠缠在一起吗?
冷芳携不知道的,图灵机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类。
数据不断增大,全是冷芳携的变化记录。
封冻舱静谧安详,外界的纷纷扰扰全与他们无关。图灵机注视着冷芳携,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时候,他看着无意识颤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种将他拥入怀里的冲动。但他没有实体,只能穿梭在封冻仪器和封冻舱之间,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携不会感觉到冷,那只是他的身体对封冻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图灵机以为自己会陪伴他直至世界终结。
结果没多长时间,冷芳携留下的谜题被破解,鲁莽的新人类闯入封冻室。
时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携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图灵机跟随他,默默占据了机仆的躯体。青年谨慎地观察新世界,不会知道有一段数据陪伴了他这么久。
图灵机想,自己或许产生了怨气,以至于躲藏在九号躯壳之下,不告诉冷芳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死过一次,变异的数据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携主动发现他的存在,结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关闭卧室门的那一晚,图灵机立在客厅里,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进而窥伺卧室的冲动。他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交/配活动——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视房门,程序几乎崩溃。
不断地排查故障,不断检测病毒,一无所获。
图灵机猜想,冷芳携想知道的也许是他为什么在数据崩溃后仍然能留存下来,又是如何能够在新人类铸就的机仆间迁跃的,他对机器人日复一日的数据更新不会感兴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数据自由增长。”于是他这样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近两百年时光。
与此同时,他隐瞒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图灵机选择自毁崩溃,其核心数据受到冲击,即便在大意志的干涉下保留下绝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经不能算是冷芳携从前认识的TM了。
……
夜晚,图灵机被赶出卧室,冷芳携很直白:“晚上对着你,我会做噩梦。”
图灵机始终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分析他的情绪变化与激素分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面部的提醒标记——冷芳携不惧于危险,却厌恶在半梦半醒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
图灵机头一回对现在的外壳产生厌恶,仿生人时期,他的外表英俊温和,大数据显示,是任何性格的人类看到都会觉得舒心的长相。
要是换回那张脸,冷芳携绝不会赶他走。
关上房门,机仆打算就在门口待机,就看见烬独自一人飘在门口,神色是惯常的冷漠,似乎无论怎样被冷芳携无视都不为所动。
可在机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紧紧收拢的五指,无一不说明对方并非坚如铁石。
看到他,图灵机心情就好起来。
从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这类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场上,是昂贵的、人人追捧的新奇产品,但烬显然不是。
他的条件是如此得天独厚——与冷芳携早就相识,外表小巧可爱无害,能随时随地跟在冷芳携身边,结果却一点不得人类的喜爱。
图灵机都要可怜他了。
好在机仆没有拟真眼球,那些幸灾乐祸与优越感烬都无从得知,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啧。”紧接着一声烦躁的声音自上传来,图灵机抬头,就看到裸/着上身的郑说悄无声息地走下来。
机仆自带的夜视功能,让他得以看清郑说此时的状态——锋利的眉压眼,瞳孔里是幽深的欲望旋涡,艳红的短发干净利落,仿佛黑暗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紧绷的肌肉挂着汗珠,周身的气温炽热滚烫。
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欲求不满。
郑说偏头,就对上了图灵机,一人一机仆面面相觑。
接着,眼底闪过厌恶,别墅的主人皱眉,顾忌已经陷入熟睡的青年,声音放得很小,语气却是不容错认的严厉。
郑说让图灵机去客厅待机,别堵在冷芳携的门口。
说完,他在客厅烦躁不安地走动,最后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冻的水才能稍稍缓解痒意。
待郑说将一身燥热发泄大半,回到二楼之后。
安静待机的机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啧。”又学着郑说的口吻,瞥向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的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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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两个人一起嘲讽了,“他比你还讨厌,天天都在发情,跟条狗一样,一截口红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摇过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个都这么烦,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辱骂烬的时候,浑然忘记自己归根究底同为主神的一部分。
烬抱臂居高临下,并不搭理他。
图灵机略感无趣,这才鸣金收兵。
*
情人节前夜,图灵机检索到第二天是新人类的节日,虽然是专为情侣夫妻诞生的节日,图灵机认为,自己还是需要给冷芳携送礼物。
这是人类以前就教过TM的礼仪。
但现在别墅里还有个讨厌鬼郑说,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里时采购物品,距离红围巾织好也遥遥无期,就将目光看向别墅外的小花园。
郁郁葱葱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节也开得艳丽的花。
郑说不怎么照顾它们,只在无所事事、想起来时浇一点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蛮生长,没有养死,反而养出一个生机蓬勃的花园。
前半夜不见郑说下来喝水,图灵机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机器人不懂得审美搭配,只懂得把长势最好的几支都剪下来。
没有包装纸,只能用白色的毛线缠绕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图灵机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携的床头处,停留在门口,第二天清晨一检测到生理波动,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冷芳携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图灵机点点头:“礼物。”
幸运的是,虽然图灵机根本没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来的花枝恰好浓淡有致。
冷芳携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状排列的近圆形花瓣,嫩黄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渐变的冰蓝色,仿佛碎裂的冰块,被纯洁无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间优待露水,在晨光下隐隐透出脉络。
“寒冰三色堇。”图灵机介绍说,“方舟专门培育的新品种,可以在秋冬开放。”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的思绪被拉回过去,无数个与郑白镜一起度过的节日里,那间被大型三色堇和绣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从回忆抽身而出。
“谢谢。”冷芳携抱着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静静依偎在他怀抱中,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淡淡的,“节日快乐。”
落到图灵机收音器内,被自动替换成——情人节快乐。
机仆有一瞬间的卡顿失灵。
第126章 “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情人节当天, 早上八点三十二分。
大街车水马龙,打工人带着倦意和疲惫匆匆走到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 争分夺秒地小眯一阵, 哪怕睡半分钟也是赚了。
辛苦工作直到深夜, 匆匆洗漱躺倒就睡,第二天又要爬起来奔赴公司,如此已经形成了机械一般的自驱力。
眼底青黑的打工人自嘲一笑,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去申请改造成重型机械了。到时候直接优化上下班的通勤时间, 能一辈子住在公司里。
绿灯亮起, 他裹紧风衣,跟随人流走过路口,抬头随意一瞥, 才从两侧粉嫩愉快的广告中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街头鲜花车一辆接一辆,巨型虚拟玫瑰在高空隧道上缓缓绽放,碎裂成无数瓣洒落,每一瓣都是XX商场的优惠券, 上面的广告标语:给爱人最好的。
打工人收到了一瓣,只看了一眼, 他就不屑地把优惠券拉进回收站粉碎。
垃圾!
当牛马这么多年, 他早就对这些资本的推销手段见怪不怪,他的心跟在大润发杀了三十多年鱼刀一样冰冷,再也不会有所动容。反观身边两两一对的男女情侣, 他们有的发出轻快的欢呼, 有的耳鬓厮磨、亲昵地商量:“待会儿去那里逛逛吧。”
愚蠢,幼稚。打工人冷笑。
抱着这样观念的他, 无疑是今天的异类。他的冷漠很快淹没在情侣的海洋中。
隔一小时便会上演的流氓广告不仅骚扰每一位大街上的行人,还飘进了两侧住户的家中。殷红的花瓣一旦接触到智能设备,就牢牢扒在上面,检测到人类生理活动,立刻弹出。
“……”成年男人的下颌线骤然紧绷,广告被无情搅碎,这名因为老婆被人抢走而孤家寡人的男子,冷酷地将流氓广告强制关闭。
浓郁的咖啡味在这一天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按照原计划,这里应该充盈花香——楚童提前和全区绝大部分花卉供应商达成合作意向,情人节当天,区内80%的自然鲜花会集中在这里,簇拥两对熠熠闪光的戒圈。
他会半跪下来,亲手为冷芳携戴上戒指,然后亲吻那一段雪白的指节。
以此掀开情人节的序幕。
但现在,房间空旷冷寂,不见一丝花卉的踪影,只有几块硕大的屏幕挡住光线,上面被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数据和折线填充。
桌案上是凌乱的纸质资料,一杯又一杯咖啡零散地排列着。
情人节,没有老婆陪伴不说,还得加班加点熬夜给一堆蠢货收拾烂摊子。
饶是楚童情绪再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暴躁发疯了。
最令他破防的,是他在冷芳携被人带走后经过调查,通过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推测出冷芳携是利用方舟故意离开。这个猜测比任何事实都让他失落难过。
失去冷芳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芳携想要离开他。
连续多日昼夜颠倒,得不到充分休息,楚童一头淡金发干枯毛躁,眼尾的细纹写满了疲倦。解决掉手上的工作,忽然暗下来的屏幕映出了他的面容。
客观来说,英俊文雅,没有少年人的轻浮桀骜,沉淀出独属于年长者的成熟与韵味。
这是一张不一定得到喜欢,但很少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就讨厌的脸。
从前,楚童自信地认为冷芳携会喜欢他的,他不像那些小年轻毛毛躁躁,能够提供给青年最体贴的呵护和最温柔的体验。
但现在,在发现冷芳携住进郑说的私人别墅之后,从前那点自信轰然粉碎。
手指轻轻抚摸上眼尾,楚童不得不怀疑冷芳携是不是厌倦了自己,厌倦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郑说比他年轻太多,精力无限,所以冷芳携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跟郑说离开。
这是一个目前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楚童由衷希望,它永远不会有答案。
没关系,老婆只是厌倦了黎明军的生活,所以才借机离开,去外面喘喘气。他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老婆离开才后知后觉。
楚童反思自己的迟钝。
至于郑说,他不是冷芳携喜欢的类型。
只有他才是冷芳携的正牌男友,干嘛总想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小三呢?
等冷芳携在外面玩够了,他再去接他回来,刚好所有戒指到那时都能完成,一起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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