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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昏迷【倒v开始】 蔺南星在病榻边,感……

蔺广这下是真的有些气恼了, 黑了个脸道:“那你的人,那个叫逢会的小子,我可不会让他好过。”

蔺南星充耳不闻, 垂着脑袋,双手依然拱着,一副非卿不娶,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的模样。

蔺广气地冷哼一声,茶杯重重磕在桌上, 茶汤都洒出了些许。

这时门扉被“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缓缓从外头步入。

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苗善河。

苗公公身量不高, 素麻之下穿着蟒纹外袍,虽然其貌不扬,气质却十分和善。

他架了个拂尘盈盈笑着, 打招呼道:“蔺老公, 训话呢?”

苗善河的权势不及蔺广大,却也算是蔺广这秉笔太监的上峰。

蔺广站了起来,拱手道:“苗老公,咱家这不和儿子随便聊几句么。”

苗善河回了礼, 也坐了下来,闲话道:“你这儿子够出息了,换做是我必然是捧在手心里头的,哪舍得让他露出这副委屈模样。”

“南星,给苗老公看茶。”蔺广招呼一声,又坐下与苗善河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你家苗承跟着吴王去了封地, 也是差不了哪去……”

他停顿片刻,亲亲热热地道:“啧,但咱家和苗老公说句心里话啊,你别嫌咱家说话难听,当年你便该寻个法子把苗承留在京中的,你只收了一子一女,如今苗承人一走,你家里就个闺女陪着,就是想训话都寻不着人啊!”

这话说得真真是有些阴阳怪气了。

苗善河从蔺南星手里接了茶,也不与蔺广口角,只淡淡说道:“既然是先帝亲口下的旨意,叫承儿跟去吴地,咱家必然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违逆先帝的,况且承儿打小就跟着吴王,他也是愿意去的。”

蔺广向来看苗善河那一副清高的模样不爽,他轻拍了两下手,赞叹着道:“苗公高义,难怪单枪匹马还能做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冷笑一声,“今日那秦世贞又和他的帝师儿子上书,请圣上撤除司礼监,不知苗公准备如何应对?”

苗善河悠悠然地摆弄了下拂尘,平心静气地回道:“若圣上真的有意废除司礼监,咱家就是做个通报的小黄门也成,前朝的阉宦可不就只做这些?”

蔺广又听了一耳朵清高话,嘴角抽搐,怄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刺了几句。

苗善河依然是那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他摆着拂尘,憨态可掬地喝完茶水,道:“时辰不早,本是来这喝口热茶,不想嘴皮子是越说越干,想必今日咱家不该待在这里。”

苗善河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蔺广的肩背:“蔺公告辞,你也多喝些热茶罢,没了那物竟还有这般大的火气。”

他说完,又去另一头又抚了抚蔺南星的手臂,便蹬着灵活的短胳膊短腿,飘飘然走了出去,直把蔺广气得疯狂灌茶。

蔺广道:“那矮冬瓜,一天到晚地装清高,和秦世贞一个模样,他怎的不去做首辅呢,做什么掌印太监?还有那苗承,曾经跟着太子又如何,如今还不只能做个乡下的总管太监,呵忒!”

蔺南星无动于衷,抚着自己的衣袖,木头人一般听蔺广斥骂苗善河。

蔺广吵架没吵赢人,义子还傻不愣登,不晓得帮他骂几句对家。

他顿时更气,也没心思再教导养子了,厌烦地一挥手,赶走这出息了的好大儿去伺候皇帝。

蔺南星躬身告退,关上屋门,带着寒星般的眸光走出司礼监。

他终于告别了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仇人,心中的恨意便翻涌了出来。

从一把熊熊大火,蜿蜒成冰下的汪洋,汹涌隐秘地沸腾着,不止不歇。

蔺南星望着朗月飞雪,深深地叹息一声,又他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是苗善河刚才塞过来的。

蔺南星将那半指长的小袋子打开,一颗晶莹剔透的叮叮糖躺在其中,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泽。

苗老公曾经在尚膳监任职过,和御厨学过些手艺,也喜欢做些吃食。

他人如其名,是个罕见的慈祥公公,虽身居高位,却时常照拂年轻的宦官。

蔺南星看着这一块小糖,不由想道:若当年我是被苗老公收做义子,如今是否会大不相同?

却也多想无益,他将糖块含在嘴里,紫苏叶清爽的气味和甜味溢满口鼻。

这宫中,想要吃上一口纯粹的甜,实在太难。

蔺南星含着淡淡的香甜味,提着绛纱宫灯往纯昭宫走去。

他脑海中不停的回想着冷宫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蔺广的往日把柄,然后不断地盘着日后的计划……

他必须要除掉蔺广,无论是为了再不被蔺广掣肘,还是为了替他的主子报仇。

十日前,大虞的天翻了一翻。

如今,大内也是时候涤故更新了。

“哐啷”一声,室外雷声大作。

这雪落了数日,今天更是打起雷来,空中乌云满目,遮天蔽日,正午都如黄昏一般夜色沉沉。

蔺南星衣着朴素地打开主屋大门,风雪入屋,一瞬被暖热的温度化作雨水,唰唰打落在地。

两个府医和一些下人正在屋里聚着,数人或站或坐,或是焦虑地来回踱步。

众人见蔺南星从屋外进来,连忙行礼道:“老爷。”

蔺南星淡淡应声,合上门扉,快步走向府医:“祜公子现下病况如何?”

两个府医对视一眼,鬓发花白的牛大夫道:“祜公子应是受了凉,加之心绪起伏,昨日晚间起便高烧不退,厥逆欲绝,我等医治过后,公子的烧热已经暂退,只是目前……还昏沉不醒。”

蔺南星缓缓合目,复又睁开,凤眸之中暗色沉沉,肃杀之气丝丝缕缕溢出。

牛大夫被这气息煞得汗毛竖起,抖抖嗖嗖的道:“但,但性命是无忧的……公子他……这个,积疴许久,数有寒毒,脉相浮滑而动数,许是……暂时难醒,后几日烧热还会反复……”他飞快地补充道,“性命必然无虞!”

蔺南星眉间折痕未消,卡出一道深壑。

他沉沉地出了口气,尽量平和着语调说道:“咱家知道了,你们近日便守在此地,尽心医治。”他对四周地下人道,“给闵大夫、牛大夫收拾床榻,将被褥铺厚实些,你们俩个,伺候好两位大夫,莫要怠慢。”

被点名的下人连声应“是”,立即忙进忙出地收拾起床榻来。

两个府医肩上的无形压力也顿时一消,这才干敢抬起眼来。

只见身姿奇伟的蔺老爷已拉开里间屋门,轻手轻脚地跨步进入了,半个眼神也没多留给外间的人群-

里间的温度更高。

屋内架了四五个炭炉,地上也烧着火龙,炙烤得此处仿佛炎炎夏日般灼热。

小多鱼拿了个帕子在给沐九如擦汗,圆滚滚的眼睛里头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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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泪水,簌簌地往外掉。

他抹了把眼泪和汗水,回首正见蔺南星入了屋,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罪道:“蔺公,奴婢照顾不周,让沐公子受冷患病了……呜呜呜,请蔺公责罚……”

说着便重重叩了两个响头,低泣不止。

蔺南星越过跪地的多鱼,走到床边,深深望向床上的主子。

——沐九如的身子依然是薄纸般的一张,细细瘦瘦地卧在床上;每每病了便容色更艳,面颊唇瓣如涂了丹寇似得鲜红,精怪一般昳丽,仿佛这人生来便该是多灾多病一般。

却哪有人生来便该如此的,若少爷这惑人美貌是拿命途多舛换来的,倒不如沐九如从来只个相貌平平的男子,能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

蔺南星疼惜地探了探床之上人的体温,又摸了摸沐九如领子里的温度,见哪处都是清清爽爽的,不曾冷着,也没有过热,面色才缓和了一些。

他对多鱼道:“起来吧。”

多鱼一直在细细地哭,眼泪都在地上积了一滩,闻言也不敢起身,惶恐地跪趴着,依旧道:“督公,请责罚奴婢……”

蔺南星撇他一眼,走到一边去取了一杯热水,又坐回了床上,用帕子沾了一些水液,浸润沐九如的嘴唇。

他淡淡地道:“起来,你如今是少爷的奴婢,该打该骂,都交由少爷定夺,咱家不会逾矩。”

多鱼愣了一愣:“可是……奴婢照顾不周。”

蔺南星垂下视线,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多鱼,道:“起来,是咱家让少爷着了凉,与你无关。”

他轻出一口气,又瞥了一眼多鱼:“少爷他向来心善,你往后别用宫里的这套来拿捏少爷,使些哭求自罚地伎俩向他请罪。少爷若是因此心中郁结,愧疚伤怀,这处……便不留你了。”

多鱼浑身一抖,立时想起了他之前掌掴自己的那回。

沐九如见他自罚,确是对他关切万分。

多鱼从未遇见过对下人这般好的主子,他想到自己曾经用那副作态刻意勾沐九如的疼惜与愧疚,脸色便是一白,心中后悔不已。

前头挤出的眼泪如今也是掉不下来了,多鱼真心实意地反省着,喏喏地道:“是,蔺公,小的明白。”

蔺南星不再关注多鱼,摆摆手道:“你照顾得还不错,出去吧。”

多鱼如蒙大赦,再扣了个响头,道:“是是……沐公子吉人天相,奴婢一定会日夜为沐公子祈福,让诸天神佛保佑沐公子逢凶化吉,无病无忧。”

蔺南星地面色柔软了一些,他再次挥了挥手,多鱼利索地起身,打开房门出屋了。

屋子外面雷雪交加,轰轰雷鸣响了一瞬,又随着门扉闭合的声音弱了下去。

蔺南星拨了拨室内熏炉的碳火,褪去身上的夹棉外袍,又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替他的主子擦汗喂水;或是拧了温凉的帕子,一遍遍地换着,替沐九如慢慢降温。

照顾间,他偶尔也会掀开被子,略微散去被中的湿气,又给沐九如重新掖好。

他见将主子已没太多再能被他打点的地方了,便出门和府医、多鱼交接了沐九如的吃饭用药时间。

商讨完毕,他又独自回到沐九如的床边。

蔺南星听着沐九如微弱又急促的呼吸声,眼皮子和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这已是他第四天,未能睡上一个整觉的日子了。

他在景裕身边守夜虽也能睡,却只是坐在床下小憩。

白日里他又要在京城各处来回地跑,就是个铁打的人,如今也会感到疲累。

更何况他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他家少爷自幼连年病痛,隔三差五地昏睡不醒已是常态,且他们还在昨日清晨赏了雪、吹了风……

多鱼初次遇上,不可避免便乱了手脚。

蔺南星对此情况却是略微有过一些预计,因此他虽然心痛担忧,却并不觉得过于慌乱。

六年之前,还在沐宅之时,他家少爷哪怕是再凶险、再药石罔医的日子都熬了过来。

如今的条件已比当年好上太多。

不仅屋里碳火充足、有厨房提供药膳,还有府医终日待命医治。

蔺南星相信他家少爷终将无虞,甚至他还在病榻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毕竟守着昏睡的沐九如,照顾沐九如,等待沐九如醒来的时光……

也是他曾经年复一年的小厮生涯里,苦闷中夹杂着温情的静好岁月。

蔺南星眼底泛着乌青,专注凝望着沐九如。

他把双手叉起,心诚专一,语调温柔地祈福着。

“万福,少爷。”

“万福,阿祜。”

雷光闪烁,强光正映照在沐九如的脸上,将病弱郎君的肤色照得艳丽浓郁。

重重的阴影却是将郎君艳红的嘴角,拉起了一线微翘的弧度。

蔺南星疲惫而温情地淡淡一笑,轻轻替主子拉上床幔。

他看向不远处的矮榻,又觉得哪处实在是有些遥远,便伸脚丈量了一下拔步床的踏步。

窄道细细的一条,有些小厮也会睡在这里;只是他早已过了做小厮的年岁,个头甚至还高过绝大多数的男子。

他略做估计,便坐在了踏步上。

此处的宽度略微不足,蔺南星便挤着床板和围栏强行把自己给塞了进去,身体半侧,也算勉强能睡得下。

且因为他的脑袋贴住了床栏,还能听见主子深深浅浅的气息声。

蔺南星无端生出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像是被填充了数之不尽的勇气,又或是寻得了一生的归处。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枕槐安,流绪微梦。

五光十色里,他穿着大红官袍,腰挂御马监的大印,越过长长的宫墙,飞过高高的云端……

来到清凉宫的门前。

第23章 罪奴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

蔺南星叩上宫门, “咚咚”几声。

顶天立地的大红门扉启开一线,露出沐九如的脸来。

俏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衣着整洁鲜亮,笑眼盈盈地道:“南星?你可算来了!”

南星一如入宫前那般,抬头仰望着主子, 得意洋洋地道:“少爷, 南星如今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可以好生照拂少爷, 保少爷在清凉宫吃饱穿暖,少爷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南星。”

沐九如微微俯视着他, 秋水剪瞳里映着南星稚嫩的容颜, 他轻点面前小宦官的鼻尖,笑道:“南星好生厉害,只是四年过去, 为何个子一点没长?”

南星抿唇一笑, 孺慕地看向少爷:“这样不好吗?南星可以一直做少爷的小厮。”

沐九如粲然一笑,侧身让开,说道:“当然很好,少爷的南星总是这般可爱, 让人疼惜,小南星,进来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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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南星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高采烈地步入清凉宫。

宫门之内水木清华,葱蔚洇润。

沐九如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消散在皑皑白雾之中。

南星伸手一握,正拉住沐九如的衣袖, 张嘴说道:“少爷……宫轿已到了沐宅门口,我们……我们逃了吧?”

小屋还是太平七年的模样,又与平日不同。

处处张灯结彩,喜烛绯帐,透着非凡的热闹与极致的凄凉。

沐九如施朱傅粉,眼尾飞红,容色如九天仙人,倾国倾城;茂密的乌发绾于脑后,珠钗满缀,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华贵繁复。

沐九如垂了垂眸,摇头道:“我若一走了之,愧对沐家对我二十几年的生恩养恩。”

南星不停地落着泪,紧紧拽着沐九如的袖子,呜咽道:“少爷,你分明不想受这屈辱做人侍君,沐宅里谁替你想过,你也不要替他们着想了,谁管他们的死活。”

沐九如眸色黯淡,眼眶红了一圈:“南星……”

南星抿着唇,忍不住哭道:“少爷,南星舍不得你,南星跟不了你进宫,没了少爷南星便是孤苦伶仃一人,再也没了依靠,少爷,我们逃了吧,天涯海角哪里南星都跟着你……”

沐九如眼神晃动,缓缓合目,又睁开,反手握住南星的手掌,坚定地道:“走,我们这就离了沐宅,天地为家。”

南星睁大双目,破涕为笑,几乎要手舞足蹈:“走吧!少爷!我这有钱!”

他拽着华裳云鬓的沐九如,跨出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回首将沐九如拉出。

沐九如笑颜如花,眸色淬亮,云锦翘头履跨出门槛。

一瞬散如萤火,飘如飞絮。

阳春三月,满天杨絮,杏花如雨。

二十三岁的沐九如因为常年足不出户、避世而居显得面容与气质尤为稚嫩活泼,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般神采飞扬。

病情大好的小郎君簪花带冠,笑声不断,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跑着,莹白的脸庞上浮起一层运动过后带来的嫣红。

他跑到一处岸边,喘着大气向船家道:“船家可接客游湖?我那话多的师兄要追上来了,快带我去湖心!”

艄公悠悠道:“公子小心些上船,这就能走。”

沐九如眉飞色舞,撩了衣袍就准备往船上跳。

他身后的小厮南星拉住了主子的衣袖,劝道:“少爷,宋公子又追上来啦,上船的话指不定得和宋公子一起游湖了,我们还是跑吧!”

沐九如回头一看,果然那啰里啰嗦的宋维谦正提着竹篮,向此处赶来。

“那我们快跑!”沐少爷哈哈笑了几声,又一马当先地跑走了。

鲜衣怒马的小郎君顺着人潮往前奔去,小厮南星就紧紧跟在他的少爷后头。

南星望着前方比他高上许多的少爷,看着沐九如越过人山人海,走向碧水蓝天。

南星笑道:“少爷,等等我!”

他追逐着沐九如的步伐,周围的行人逐渐面容模糊,消失不见。

南星只能望见沐九如的身影,也只想看见沐九如的身影。

脚下不知磕碰到了什么,他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激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打他!”

“还以为自己是贵人呢!这不做那不做的!”

他从泥潭里爬起,又被一脚踢了回去,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膝盖也破了。

他忍不住哭道:“我不会,我没做过……”

十一二岁的宫人走上前来,拍拍他稚嫩的脸庞,道:“这可怜见的模样,咱家五岁时可就帮着家里人施肥捉虫了,有什么难的?咱家看你就还以为自己是富贵命!”

他锦衣玉食地活了六年,只是被这样打几下脸也觉得刺痛难当,啜泣着道:“这太臭太脏了,爹娘说这东西污秽不能碰的……”

宫人尖利地“呵”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道:“你如今已没了爹娘,也没了姓名身份,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己金贵。”宫人扬了扬手,唤人过来,“给他洗洗这干净身子,好叫他知道做奴婢的命贱,比什么都污秽。”

他被人架着,没过一会,一桶脏臭黏腻的东西迎头倒下。

他不再哭泣,闭着眼睛,闭嘴嘴巴,甚至希望自己再也不需要呼吸。

宫人走了过来,拿了个木棍戳他,道:“这一个月都别洗澡了,好好想清楚你如今是什么东西。”

他静静地躺在更加脏臭的泥地里,一动不动。

他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爹娘消失不见了。

他又为什么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做这些又脏又累的事情。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奴婢?

为什么只因为他曾经是个贵人,就会招来许多人的欺辱,使唤和打骂?

为什么无人来教他怎么成为一个官奴,做这些粗鄙的活计?

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罪奴,成为一个肮脏、低贱的东西?

太平元年。

新帝登基,颁布新政,将大量官奴被送到官方牙行出售给官宦人家,补贴国库。

官宦子弟只需出示文书,便可在官牙行里买到一个身份清白的奴婢。

八岁的他已在皇庄做了两年农奴,小小的童子骨瘦如柴,只有脸上挂了些肉,豆芽菜一般的头重脚轻。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洗不净的尘土,褴褛的衣衫下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疤。

年龄接近的官奴们被关在一道。

小小的一个囚笼里,十来个人,手挤着手,脚挤着脚。

他自小长得比别人快些,和些十来岁的男孩们关在一处。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牙行里的奴婢们久未盥洗,汗臭味与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味混杂在一起,腌满了整个空间。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论是在皇庄,还是在此地。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嫌恶地道:“喂,别碰我,你又脏又臭。”

他瞥了那人一眼,往栏杆边上挤了挤。

又有一人用力踹了他一下:“滚远点,别挨着老子,你身上都被粪腌入味了,别弄脏了我!”

他挺着脊背,又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

两年前刚做官奴那会儿,他因着有些少爷病,常常要被拉去欺辱,可近年来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因为他之前做过贵人,便总是被人排挤,出言反驳也是不行的,会被这群人压着打。

他抱着膝盖,呆愣着目光继续坐着。

其实他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虽然吃饭抢不过人,但也能捡到些渣渣,还不用劳作挨打。

他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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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了几日,笼门开了又关,笼内日渐空旷。

有人被买去做了娈童,也有人被带走继续做农奴,运气好的便是入了官老爷的宅子里做个跑腿……

牙行的管家又来了,点了几个人出来,这次也把他点上了。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被卖去做什么活计。

但奴婢命贱,他见过许多人在皇庄的泥地里一睡不起,然后被宫人随意地拖走,就连死后也不知要在何方安息。

他想不到以后,也无所谓以后。

遇到好的主子是奴婢命好,遇到严苛的主子便是奴婢天生命贱,合该被欺压打骂。

管家带着年少的官奴们越过窃窃私语的一个个牢笼,说道:“有位少爷要买小厮。”

十多岁的少年郎几乎全员轰动了起来,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却把欣喜若狂挂在了脸上。

——他们这些官奴虽然身份记载得明明白白,但都是些俘虏、官奴之子、或是罪奴……总之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人。

用这样的小厮,不仅掉份,还会有点危险。

贴身伺候贵人,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好活计。

若是当上了贵人的小厮,要是贵人将来成了一家之主,他们便有可能成为家中的管事。

届时手上油水足了,甚至能给自己赎身脱离奴籍!

一时人心浮动。

其中一个官奴问道:“贵人要买这么多小厮?”

管家瞥了多嘴的那人一眼:“就要一人,那少爷要求不多,只说他身子不好,要个忠心些的,勤恳的奴婢。”

这要求确实不多,连长相和能力都不挑。

官奴们摩拳擦掌,各个跃跃欲试,又戒备地看着周围的其他竞争对手;纷纷思考着等下要如何在贵人面前推销自己,才能在这几人中脱颖而出。

走在最后的他沉默不语,随着队伍一直前行,进到了雅间里。

说是雅间也不过是相对干净一些的屋子。

官奴们来来去去,在地上留下清洗不净的污渍和气味;哪怕墙上挂着两幅墨宝,博古架上放着三两件珍玩,也掩盖不住此处是个买卖物件之地的真相。

只是那贵人……

贵人坐在一张竹制的轮椅之上,头戴纱幔帷帽,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就已让人觉得尊贵不凡。

且现在是夏日,即便不穿衣服都会让人觉得身上黏腻不堪,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贵人却穿着厚实,粉衣白裤,层层叠叠,像是感觉不到热似得,神仙一般玉骨冰肌,根本不像是个凡人。

他静静地屏住呼吸,同时听见边上响起不少干巴巴的吞咽声。

那头贵人拢着掌心,将手伸进了帷帽里,轻轻咳嗽几声,便让身后的长随推动轮椅前行。

青翠座椅越过他的边侧,淡淡花香悠然而过,像是春意依然还在那人的身上留驻绽放。

——这便是贵人,通体生香,姿态优雅,即便在夏日也不会流汗,即便不良于行也不显一丝狼狈。

轮椅在他们中间停下,贵人扫了一眼站立的官奴们,道:“都抬起头来。”

贵人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虚弱无力,却像清泉鸣涧一般温雅动听。

他应声抬起头,遥遥望了贵人一眼,也不知贵人在纱幔后有没有看向自己。

他谨记着不可直视贵人的条例,又飞快地垂下头看向地面。

贵人匆匆扫过众人,从离他最远的那边起逐一问过,探询他们年岁几何,会做什么,有何要求等等……

他听见有的官奴吹嘘自己曾经做过小厮,也有人卖命地推销自己,保证什么都能学会。

他却是什么都不会……从前便是农活也做得没有别人好。

可贵人语调温柔,仙子一般贵不可及,让他不禁生出了想要追随的念头。

——哪怕被贵人使唤,哪怕日夜不歇地伺候,哪怕被拿去顶罪挡刀……

也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倍万倍。

这条贱命朝生暮死,如果能成为贵人的座下仙童,哪怕只有一刻,一瞬……

他也好像被涤荡去了昔日的污秽。

第24章 逢君 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

贵人问完了他边上人的话, 终于问到了他。

那嗓音低低哑哑,柔软非常。

“最矮的小子,你今年几岁?”

他低着头, 仔细咽干净嘴里唾沫,字正腔圆地道:“八岁。”

“哦?”贵人发出个意味不明的声音,“那个头不小了, 都会些什么?”

他紧张得手里出了一把汗, 抿着嘴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把他会说的、能说的、最漂亮的话说了出来:“贵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端茶送水,温枕扇席, 或者杀人放火, 挡枪挡刀,我绝对不会违逆……”

“说话条理清晰,词藻也挺丰富, 真不错。”贵人轻笑着夸了一句, 又问:“那你做小厮,可有什么避讳和要求?”

这位贵人极为和善,这问题也问了前头的几个官奴。

照理来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的, 哪怕发了月例都能被主子全都没收。

向来都是主子单方面给奴婢赏赐,挑拣奴婢的,从没有奴婢也能提要求的事。

其他官奴都摇着手,说自己没有要求和避讳。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贵人,脚底撵着地板,小声道:“……吃饱饭。”

官奴们响起了吸气声,就连管事都眼神不善地望了过来;想来若是贵人选不中他, 之后管事少不了要对他一顿打骂,以教训他不懂规矩,不知礼数。

贵人倒是没有恼怒,只是又念叨了一遍:“吃饱饭么?”见没人反驳,便又笑着问他:“只要吃饱饭就行了?”

他一愣,心头突然砰砰直跳,眼睛看了看管事,又看向贵人,最后用力抓住了四处破洞的裤腿,破釜沉舟地道:“如果我成了贵人的小厮,贵人……可不可以别让其他人欺辱我……”

管事的脸上乌云密布,贵人也沉默了下来,不言不语。

他胸口一紧,后悔万分,想要收回那些自抬身价的要求,以免贵人以为他有什么少爷病、娇贵无用,而厌弃了他。

他的嘴刚刚张开,贵人的声音又响起了,沉稳轻柔却字句有力。

贵人道:“这是自然,你若做了我的小厮,我自当庇护你,也不会叫其他人欺辱你。”

他小小的心脏跳得更响,耳边全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汩汩轰鸣之声。

他连自己开了口,说了话都不知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天边发出来的,又好像是拼尽全力抓住了什么之后,发出的嘶叫。

他的声音细细的,却极为坚定:“贵人……贵人若是将来厌烦我,便把我杖毙、打杀了……我会忠于贵人,只做贵人的小厮。”

其他官奴纷纷望了过来,张目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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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心里想着:这家伙平日不声不响,连饭也抢不过人,却为了争夺贵人的宠信,连这般不要命的话都敢说出来!

贵人噗噗笑了几声,显然是被他逗乐了:“你这小不点,好生有趣。倒也不必这般忠诚,听着叫人有些害怕了……”他耸着肩又笑了几声,声音更柔,“再抬起脸来,让我仔细看看。”

他缓缓将脸抬起,心跳不停,面颊滚烫。

他不知贵人有没有看向自己,也不敢去窥探贵人的目光。

“吱呀”一声,贵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前,那股好闻的花香盈满了他的鼻尖,将脏污的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瑟缩地弓起背,害怕自己一身尘土和污浊熏到贵人,却突然感到头上被轻轻一抚。

贵人伸出白玉一般的掌心,摸在他的头上,温柔地说道:“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饿着你一顿。”

他下意识地挺直背脊拱了拱贵人的手心,又连忙缩起脖子不敢再逾矩。

他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眼睛和鼻尖都酸酸胀胀,红了一片。

分明他已经有好久没哭过了,可贵人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就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不想在将来的主子面前丢脸,紧紧咬着牙关,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

贵人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重新坐到了轮椅上。

管事带走了其他的官奴,给他带了碗米饭,眼神不虞地盯着他,似乎在劝告他以后莫要再行事无礼。

他接过米饭,垂着目光不敢对视。

刚才和贵人提要求,早已用完了他身上所有的胆子;现在想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说出那些话的。

管事见他无言,又瞪了一眼,就不再管他,走到贵人边上,将新卖出的官奴契书交给贵人。

他捧着碗,用手扒着米饭,嘴里不停地咀嚼吞咽,一双凤眸紧紧地追着贵人看。

他生怕贵人知道他曾经也是个少爷,觉得他做不好事情,要另选他人做小厮,紧张得就连米饭是什么滋味,也没能尝出多少。

贵人看了那纸张许久,似乎还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便将他的身契收进了袖子里。

他这才放心地继续吃起米饭。

这下米香味也尝出来了,肚子踏实了,心头也踏实了。

他高高兴兴地想:做贵人的小厮可真好,还没开始干活,便吃上了一顿饱饭!

贵人道:“等你吃完了,便推我回去。”

他一噎,差点被米饭哽住。

他望向那和他一般高的轮椅,以及坐着都比他高了一头的贵人,再一看周围,之前推贵人过来的长随已经不见踪迹……

贵人发现了新小厮的举动,又是好一通笑:“我这儿呢,以后就你我主仆二人,你少爷是个身子不好的,你若连这椅子都推不动的话,怕是当不了我的小厮。”

他瞪大了眼睛,急急扒了两口饭,应道:“我推你回去!”

牙行之外,烈日炎炎,街上良民往来,在阳光下熙攘欢笑。

他看着这一切,像是在回忆深处还有一些痕迹,又好像对此全然无知。

陌生得仿佛梦境一般,又恍若人们所说的前世。

他身边满是各种各样的味道,包子的香气,饮子的香气,糖葫芦的香气,往来贵人们身上的香囊……

还有他的主子,身上的清雅淡香。

他连忙回神,伸出双手用力推着轮椅,在贵人的指引下,一路将贵人推向沐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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