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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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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该有多疼呢。

沈陌遥的房间很整洁。

《救赎》剧组给演员提供的是酒店里的套间。也许是因为哮喘不能长时间接触小猫的缘故, 沈陌遥把原本是客厅的入口处加上了一个小栅栏,将那里改造成了一个给小猫居住的空间,小猫的生活用品和各种食物一应俱全, 那只被养的有些圆润起来的小白猫已经被萧宵装进猫包带走了, 他走的时候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把那只装了猫的包紧紧护在怀里转身乘上了电梯。

卧室的大小和客房差不太多,额外多出了一部分卫生间的空间,卧室中央放着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就占去不少地方, 余下的位置除了一个写字台, 一张床头柜和一个衣柜之外就再无其他。

沈厉峥站在卧室外, 竟然莫名生出一股近乎于踌躇的情绪, 他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解开伸长脖子,试图汲取更多氧气以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

走进门,右手边的桌上整齐摆放着《救赎》的剧本和签字笔, 沈厉峥上前试着翻开被摆在正中央的一本,那是沈陌遥杀青那天的戏, 台词之间密密麻麻被写上了许多注释, 彩色的标签规整贴在书页边缘。

他又翻了一旁的几本,注释同样是密密麻麻, 即使写了满满一页, 最后几行字也保持着整齐的间距和大小。

沈厉峥怔了怔,忽然想起六岁的沈陌遥。

那个时候他还是顽皮的年纪,自己却总是以培养个人技能为由, 请来许多家庭教师让他学习各种技能, 他时常会抱怨, 每次到了上课时间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学,其中就包括了硬笔书法。

沈厉峥凝视剧本上的字迹, 恍惚间,好像看见小时候的沈陌遥伏在桌前练字。

男孩子好动,练字的时候即使全神贯注,两条细细的小腿也仍旧晃晃悠悠的在椅子下面荡,被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小动作的他发现了,用竹板打腿,柔嫩的肌肤上很快出现红红的一条印子。

年幼的沈陌遥却没有为此而感到委屈,也不闹脾气,反而扭头冲他笑笑,然后举起本子上漂亮的字展示给他看,小脸从本子边缘探出来,眨巴着大眼睛偷看自己父亲的气有没有消一点。

他曾经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孩,即使在家里十分受宠,也从不持宠而娇,更不会因为身体弱些就认为自己需要被特殊对待,永远懂得照顾别人情绪,总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面。

囫囵又翻了几本,沈厉峥竟然感觉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摸了摸发麻的胸口,没敢继续往下翻,却在手中剧本的尾页蓦地看到一行被几条凌乱的横线划去的字。

那行字是写在主角陈竞淮从大厦顶楼一跃而下的剧情边上的。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行字写了什么,却在看清的一瞬间呼吸一滞。

“死也是一种解脱。”

在这行字的旁边,还有一滴诡异的褐色痕迹,上面有因为试图用力擦除而显出的一条印子。

沈厉峥胸口紧巴巴抽了抽,好像被一条锁链拴住心脏又一下子被扯得很紧,差点喘不过气。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移开视线后狼狈地把那些剧本全部归纳整齐,放进带来的行李箱里。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沈陌遥的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两包抽纸,床头柜虚合着露出一条缝,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拉开,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一个空药瓶从抽屉的最上方滚出来落在他脚边,弹出几厘米的高度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回滚到床头柜和垃圾桶之间的缝隙里。

沈厉峥往抽屉里扫了一眼,里面被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塞得满满当当,除了维生素外,全是止血和消炎的药片和抗生素。

他的身子晃了晃,抖着手从抽屉里找出一瓶和刚才那罐掉出来的空药瓶外表一致的药,也被吃了大半,竟然是用来控制内出血的胶囊。

“怎么会……”沈厉峥差点没拿稳那瓶药,他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求证似地蹲下来移开垃圾桶,往刚才空药瓶滚落的缝隙里看。

然后他看到许多沾满褐色痕迹的纸团。

它们安静地躺在空药瓶周围,有些纸团上的褐色已经深得发黑,纸面都有些风干硬化,他颤巍巍捡起来一团的时候,一部分褐色的结痂竟然就那样脆生生碎裂在他手心。

明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一团纸,却刺得他手掌痉挛发烫。

沈陌遥从小就是个很爱干净的孩子,这一点沈厉峥一直是知道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御碧山庄三楼还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的时候,佣人们常常夸他,说少爷的房间很好打扫,桌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灰尘或杂物,用完的废纸总会被他及时扔进垃圾桶里。

沈厉峥握着那团纸发呆。

以沈陌遥的性格,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房间里出现这样凌乱的角落。

他的视线落在靠近床头柜的床单上,垂在这一侧的布料边缘也有一些褐色的痕迹,隐约能看出是沾了血的手在上面蹭了一下,他顺着纹路延伸的方向把桌上的一包纸移开,果然在下面也发现了几滴凝结了的血。

于是他扭头去拿垃圾桶,里面同样也层层叠叠堆积着许多沾满血迹的纸团。

沈厉峥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大概是沈陌遥夜里睡在床上的时候忽然呕了血,匆忙之间只来得及用床头的纸去擦,擦完了又没有下床的力气,只好把揉成一团的纸远远扔到垃圾桶里,昏昏沉沉之间没有准头,其中一部分被扔到垃圾桶外面,掉进缝隙的死角也不知道。

以血纸团的数量来看,这样的场景大概发生过很多次,也难怪他会把整整一瓶半多的止血药全部吃完。

他到底吐了多少血?

沈厉峥想起家庭医生曾和他说过,贫血严重的病人,会比正常人更加容易疲累,也常常会出现胸闷气短,头晕心慌的症状,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全身乏力,呼吸困难,入睡和起床都十分困难。

而他的儿子,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剧组里高强度地拍了快一个月的戏。

他该有多累,多难受?

沈厉峥忽然觉得眼前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他身体无力地靠着墙壁滑倒,颓然坐在地面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将这个房间里的点点滴滴归纳在一起得出的,是一个和他最初的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沈陌遥。

他温柔善良,会尽自己所能照顾宠物,给他尽可能好的生活环境。他认真上进,对待工作全力以赴,给剧本一行又一行地写注释。他坚强隐忍,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拖着一副衰败的身体拍了一个月的戏。

如果是这样的沈陌遥的话……

确实是个会选择在火海中毫不犹豫地回头救弟弟的孩子。

那他现在印象里的那个坏事做尽,品行恶劣的沈陌遥……又是怎么来的呢?

……

仔细想来,他所认为的沈陌遥的变化起始于十四年前。

这是他埋在内心深处,从不愿意翻出来回想的事。

十四年前那起事故发生后,他曾坚定地认可佣人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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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是沈陌遥要求妹妹陪自己去医院才会发生事故导致保姆车掉进河里,也是沈陌遥在落水后阻止佣人去救妹妹,才导致她被困在车里溺水太久。

但其实,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那就一定是事件的真相。

那天他因为临时有事离开了霖市……而后,原本说好要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的姜鹤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全家上下都迫切需要找到这起让所有人都痛失所爱的事故的责任人,以此来逃脱自己的失责,承载自己的悲伤和痛苦,成为发泄怒火的对象。

因此仅仅只有10岁的沈陌遥成了那个牺牲品。

为了把这一概念具像化,自从那场事故起,在众人口中,他就成了害死他的胞妹,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的杀人凶手。

起初是在蒙蔽大脑进行自我欺骗,而自从为人处事样样得体,过于优秀的沈凌夏来到这个家,一切有了对比,符合他们为沈陌遥量身定制的那些恶劣品行竟然就真的在年复一年中愈发显现出来——

他作恶多端,自私自利,善于嫉妒,不务正业。

而只要有了先例,之后的那些事件在成立的时候,就不需要被考虑真伪。

——反正是沈陌遥干的。

是他挂断那通救命电话害死了外祖母,是他惹得母亲情绪崩溃,是他故意反复与大哥作对,是他在小弟的生日宴用赝品让他难堪,是他顽劣地推别人下水害得公司风评一落千丈。

因为他是个被所有人公认的坏小孩,所以一定是他做了这些坏事。

这是一个很无厘头的逻辑,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察觉,但是并没有人愿意去察觉。

……

自始至终,也许沈陌遥从来都没有变。

只是自十四年前起,他就把沈陌遥曾经的模样在心中残忍地剥去了,只剩下血淋淋的,可以被随意审视揉捏的皮肉。

所以吃团圆饭那天,他明知道沈陌遥有哮喘,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强硬阻止姜鹤去掐他的脖子,也听信了沈凌夏的一面之词。

那天他发现了沈陌遥似乎也在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落江事件之后那天,他在电话里听到沈陌遥的呼吸变得艰难,听见医护人员对话间的紧张和严肃,知道他要被送去抢救,却不以为然。

那天沈凌夏问他关于沈陌遥的情况,他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什么都没有提。

姜瑾忌日那天,他在中午见到匆匆赶来的沈陌遥,看到他骤然消瘦得像一张纸的身形,却仍然在以迟到为由骂了他。

那天他送沈陌遥回去的路上,他意识到这个儿子也许身体情况很不好,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刚才门口的那位助理说的是对的。

这些天来,他明明有很多很多个能够意识到他的病情的瞬间,也有很多很多个可以主动开口询问,关心和了解他身体的时刻。

但是他选择了一次又一次的无视。

是他自己不长眼睛,陷在自我臆断里就一发不可收拾,为了给许多事情找到一个合理的,让自己满意的解释,身为一个理应守护孩子、包容孩子的父亲却总是自私自利,因为知道他是个在家人面前从不会抵抗的乖孩子,所以愈发放肆地拿他发泄情绪。

他是个过于失职的父亲,总是自我欺骗,从来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所以老天爷对他降下惩罚,让他亲手弄丢了自己的孩子,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错得离谱的那个人是自己。

神思恍惚间,他好像陷入一个幻境。沈陌遥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却背对着他一直在向前走,他连忙喊住他,对他道歉,向他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忽视和误解,祈求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然后沈陌遥真的偏过头来了。

他的侧脸是和往日如出一辙的俊美异常,鼻梁笔直,鼻尖挺翘,隐约带着一点少年气,于是沈厉峥盯着他的脸侧,恍然间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沈陌遥刚从美国回来念高中,不服管教、屡遭责骂的那个时刻。

“小陌……”沈厉峥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叫出那个很久没被喊出的小名,“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现在我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对你好,我会一直关注你的成长,再也不无端冷落你,斥责你,误解你……”

“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父亲,您在说什么呢?”沈陌遥慢慢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

他的另外一部分脸庞也随着身体转动逐渐出现在沈厉峥眼前。

那是半张焦黑到皮肤炭化、骨骼外露萎缩的脸,眼眶呈现空洞般的凹陷,脸上五官和血肉已经彻底在高温下化为黑灰,形容似鬼。

他咧开嘴朝沈厉峥笑了一下,随着他的动作又有很多灰絮从他漆黑的脸上扑簌簌抖落。

“您怎么会做错呢?”

“小陌!”

沈厉峥满头冷汗地抽搐着醒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花了很久才缓过来,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由于呼吸道被火场中炙热的空气灼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阵阵灼痛,像是含着辣椒水在嗓子里,大口呼吸的时候感觉整个喉咙都能够被空气磨出血来,痛苦极了。

是啊,光是这种程度就已经痛苦极了。

沈厉峥发出粗重的喘息,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扯着,企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和心里那阵汹涌而滞涩的剧痛制衡。

他控制不住去想。

那昨天晚上,孤身一人被困在熊熊烈焰里的时候……

他的儿子又该有多疼呢。

第22章 “等你亲口说给我听。”

火灾后的第四天, 沈凌夏接到了沈厉峥的电话。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沈家家主沙哑着嗓子说道,“三天过去了,再大的失火地也该公示调查结果了吧。”

失火的宴会厅位于煌丽酒店两座双子楼中央靠后的位置, 是个只有五层的花园式独栋建筑, 名叫绮海之珠, 它后背靠海,顶层的宴会厅很少对外开放,也只有安以炵这种家里不差钱的世界级导演才租得起。

“凌夏, 这两天, 我一直在想一种可能。”沈厉峥的声音沉下去, “你也许会觉得爸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但是小佑还没醒,我也只找你能商量了。”

“我在想……会不会小陌根本就没死?”

“小陌?”沈凌夏的语气微微上扬,他指节抵住麦克风发出一声嗤笑, 轻声重复。

他很难不发笑。

要知道沈陌遥还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来没听沈厉峥这么喊过。

是这份父爱非要等到失去儿子的一天才能被激发?还是这么喊就可以减缓内心不断汹涌而至的负罪感?

沈凌夏讽刺般扯起嘴角。

“是啊。”沈厉峥没发现大儿子的异常, 声音格外认真而急促, “消防局的人之前和我说,如果在绮海之珠搜查到能认出是小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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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 就会立刻通知我, 可是这已经多少个小时过去了?所以我想,他们会不会根本就没搜到任何……”

“爸,这恐怕不太现实。”

沈凌夏略显不耐地打断他, “那天晚上那么大的火, 我们逃出来之后几分钟, 整个顶楼就塌了。再退一步,就算二弟真的如有神助般在火灾中活了下来, 没有死,以他那个身体,又能跑到哪里去,还能这么久了都不被任何人发现?”

“也是……”沈厉峥好像忽然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声音有些泄气。

“等等,凌夏。原来你之前就知道小陌的身体特别差吗?那你……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拉一把你弟弟,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来?”

又来了。

沈凌夏啧了声。

把没能救下沈陌遥的这个错误完全怪罪到自己头上肯定不行,以沈厉峥的性格,势必是要找人共同分担这个过错,以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个过于失败的父亲。

那怎么能如了他的意呢。

说到底,他对沈厉峥的恨可一点不比对沈陌遥少。只是他年纪大了又不难对付,对自己没什么威胁,这些年来他也就乐得暂时扮演一个乖儿子。

“爸,二弟有哮喘,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什么叫身体特别差?”

沈凌夏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捏了捏喉结,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无措与委屈。

“而且爸,我当时也受了伤,周围的火太大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也就无暇顾及二弟。”他发出几声显得艰难的咳嗽,“如果怪我能让您的心里好受一点,那便怪吧。毕竟,我确实什么都没能做……”

“也是。”

沈厉峥再次变得颓然,这个时候又去怪别人的自己,简直和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沈陌遥很多事情做的不好的时候别无二致,他又觉得心里被刺了一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抱歉,凌夏,我不该这么说。”

“但是我还是觉得也许小陌没死。我真的不想死了这条心。”他缓了缓,又说道,“我查过了,煌丽这三栋楼都是池璟的产业,虽然绮海之珠背后那片区域一直不对外开放,但是监控摄像头应该也是有的。”

“警方调查时应该也没想起来去协调池璟,但是凌夏,你们公司之前不是有和一个电视剧项目合作吗?就是小陌也参与的那部戏。”

沈厉峥的声音显出几分急切,“凌夏,你能不能帮我联系到池璟?被烧毁的那部分没有了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从火灾开始到结束时,绮海之珠内外的全部监控资料,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获得这些资料。”

“我理解你的心情,爸。”沈家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凉,“但是您要知道,池璟远远不是我们这种普通公司能够轻易接触到的……我会努力联系,但是您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好吗?”

沈厉峥听说沈凌夏这边大概率行不通后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挂了电话,沈凌夏握着手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动,他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镜片下的眼神忽明忽暗。

沈厉峥看来真的因为丧子得了失心疯,竟然连池璟手里的东西都痴心妄想般去乞求。

当然,就算他有那个能力联系到池璟,也是绝不可能开口去要的。

他是最希望池璟把那部分资料烂在手里,永远不拿出来调查的那个人。

万一,他是说万一,有什么角落里的监控拍到了他尾随沈厉峥回到失火的宴会厅,然后从另一边绕路去了一个暂时不会被烧到的地方抹了点灰在脸上装可怜……或者更糟,拍到他在失火之前的行动路线,就不太妙了。

不过还好,池璟那样的庞然大物,根本不可能特地配合调查这样一个小小的,只导致一人“失踪”的火灾。

就算是代表盛天集团的沈厉峥出面,都没有一丝得到他们瞥视的可能。

所以他永远会是安全的。

至于沈陌遥……

他倒是从没想过沈陌遥活着的可能性。那样大的火势和坍塌速度,就算是他真的得到什么神仙的帮助,也是要乖乖死在里面的。

虽然原本他想在火灾里害死的人并非沈陌遥。

对这个从最初相遇时就凭直觉对他抱有些微敌意的家伙,他从来都把他放在最高的位置,可从来没想过要让他随随便便就去死。

不过还好,至少烧死是个非常痛苦的死法,总比那天因为呛了点水就晕倒在路边像是断了气要强。

而且,在他各方面布局都已经基本完成的当下,把这个最麻烦也最让人厌烦的家伙送走,也不算太亏。

至于剩下的沈佑麟和沈厉峥父子二人,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为惧,慢慢解决便是。

很快,他就要迎来达成自己这十多年来最大目标的那一天。

·

是夜,霖市最大的私人医院顶层。

“少主,沈厉峥似乎已经在尝试联系煌丽酒店试图获得火灾当晚的全部监控资料了。”

身穿管家服,两鬓微白的男子恭敬朝着站在医院从不对外开放的特护病房门口的男人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要联系池璟那边拒绝吗?”

“吊着。”

黑衣男人说出简单的两个字,高挑身影自始至终正对着病房边的透明玻璃,眼神没有移开分毫。

他盯着一墙之隔病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皮看向手中的那张纸。

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非常难看,几乎没有一行是沿着纸自带的横线写的,一笔一画都带着抖,但字形却依稀能看出漂亮的轮廓。

他修长的拇指沿着最后一行隐约写着“把谢谢说给你听”的字迹小心翼翼磨蹭两下,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摸一张一捻就破的糖纸。

那天晚上,三十多年来一直服务于池家的顶级外科医生伯莱明从抢救室里出来的时候告诉他,因为肺部出血的时间太长,糜烂病变的情况太严重,他迫不得已选择替这位沈先生切除了一部分肺叶,另外就是他的心肺衰竭问题刻不容缓。

伯莱明还委婉地表示,这位沈先生的求生意志非常低,即使这次被抢救过来,后续的治疗过程也并不会容易。

男人蹙眉。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沈陌遥的求生意志会那么低。

仅仅从这些天的调查中,所获知的信息里,他都难以想象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沈陌遥是怎么过来的。

四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微笑着把热巧克力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远远不是这样苍白而气息奄奄的。

时间太残忍,但是更残忍的是人心。

是沈家的那群人一点一点把他折磨成现在的样子。

他要他们受到惩罚。

但不急于是立刻。

身型高挑的男人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里那抹凛冽的寒意已然消失殆尽。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少主,您一直守在这里?”名叫伯莱明的洋人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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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伫立在病房门口如同雪松的身影有些意外,很快冲他恭敬地点点头。

“情况怎么样?”

“脑电波比之前好一点,已经从深昏迷逐渐转浅,苏醒应该就在这两天。”

“但是少主,我必须再次提醒您,以他现在仍然低微的求生意识,苏醒后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男人像是略微松了一口气,肩膀略微松懈下来。

“那以他现在的状态,我方便进去看看吗?”

伯莱明被他问的一怔,自他跟在男人身边的这些年来,从没听过这位年轻的少主用这样小心征求的口吻和任何人说话。

“可以,少主。但是时间不要太长。”

男人没再说话,把手中那张纸小心翼翼放进胸前的口袋,点点头就转身换了无菌服进入病房。

病房中央的病床上,面色苍白的人正无知无觉地睡着,他脸上罩着呼吸机,单薄身躯在被褥遮盖之下几乎看不见起伏,身上缠绕着许多管线,仪器在病床边发出滴滴答答的响。

ICU里的温度很冷,他的呼吸却好像没有一点温度似的,打在面罩上的白雾都显得浅淡。

不知是忽然陷进什么不太好的梦魇里,还是身体上的痛楚即使在昏睡之中也难以忽略,他漂亮的眉头轻微蹙着,额发两侧都有细小的汗,露在被子外面细瘦的手指也在微微痉挛。

“再坚持一下好吗。”

男人小心绕开各处的管线,俯身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小心翼翼握住他无力垂落在床边的手,声音低柔。

“给你留言的时候太仓促……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叫池奕珩。”

男人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掌心苍白干燥的皮肤,像是在一笔一划描绘自己的名字。

“不用是谢谢。”

“不管是什么都好……我还等着你亲口说些话给我听。”

第23章 “小佑。”

沈佑麟觉得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

自那天从医院中苏醒, 被医生告知自己从一场很严重的火灾中侥幸逃脱后,他的家人们好像都性情大变了。

父亲从他出院起就没有来关照过他,没日没夜的在外面奔波, 有时候回到御碧山庄, 也一直都是手机不离身, 接起电话的时候更是会从脸上透出一股他此前二十年人生中从没见过的谄媚和奉承,嘴里说着什么“拜托您帮我问问”,“求您替我联系一下”的话, 拿还在家里疗养的自己当做透明人, 没有慰问过一句。

大哥和父亲的情况比起来还算好, 至少偶尔会回家看看自己, 陪自己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但要是他问起最近他们二人都在忙些什么,大哥就也不再说话了, 只是默默斟满手里的茶。

母亲的精神状况好像更加不好了,她这些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 谁也不让进, 门里时不时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全家上下的佣人们都苦着一张脸。

至于沈佑麟本人——因为严重的脑震荡伴随一些颅内血肿的情况, 他失去了关于那场大火的全部记忆。

自己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 又是谁救起了自己呢?

这些天来,只要他尝试去自主回忆,脑子里就如同被成排的钢针扎过般出现剧痛。

他也尝试过去追问其他人, 但是家里的管家和佣人们都对此闭口不谈, 父亲总是来去匆匆, 大哥也只是提及过关于火灾的只言片语。

沈凌夏告诉他,那天晚上沈厉峥和自己从火海里找到他的时候, 他的额头上全是血,腿也扭曲的厉害,已经几乎不省人事了。

沈佑麟当然对他所说的场景毫无印象。

关于那场火灾,唯独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一句在火焰逐步逼近的时候,某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在他耳边轻声说的一句“小佑”。

于他而言,那句低柔又温暖的呼唤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这般呼唤着自己,但是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哥的声音都和他记忆里的那句“小佑”有些对不上。

不是大哥也不是父亲的话,还能是谁呢?

总不能是沈家之外的人吧。

“大哥,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在他实在想不明白而问出这个有点傻的问题的时候,沈凌夏只是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像他在问一个无比荒谬的问题,并没有接话。

沈佑麟为此感到无比困惑,然而他在疗养期间被家庭医生严密监视着,在大脑情况恢复正常前严禁他使用一切电子产品,右腿的骨头也彻底裂成了两节,到现在腿上的石膏都没摘下来,走路都要拄拐杖,难受极了,他也就没有把这份疑惑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当时头摔得太厉害,记忆和现实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虽说如此,在家疗养的日子却始终是烦闷而无趣的。

在又被家庭医生早早赶上床休息的某一天,沈佑麟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于是他在清早醒来后悄悄溜下床,绕开管家,打车离开了御碧山庄。

他的目的地很简单——上网解闷。

虽然一切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他身上的现金倒一直不少,这也得益于他以前年轻气盛时三天两头就要找人打架,打到最后把人家伤得狠了,又不得不为了保住沈家的面子而掏钱息事宁人的作风。

来到网吧时已经是早上七点,沈佑麟找的是一家前几年常去的网吧,秃头网管明显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看到他浓眉大眼,带着唇环,肩宽背阔的身形后也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刚要赔笑脸询问他大清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但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是要做什么,就被他当面甩出一沓红色钞票在脸上,很快恭恭敬敬闭了嘴,将他引到高级VIP包房。

沈佑麟托着下巴在电脑屏幕前敲鼠标,大概是他脑子里的那点血块还没消退,他看着屏幕的时候确实会出现眼花和视线模糊的情况,屏幕上的文字和图像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他撇了撇嘴决定还是当个惜命的人,原本想登录游戏来几把枪战,临时决定改为找些电影看。

打开网页的瞬间,他被导航页面右侧的新闻栏上几行大字吸引了注意。

[不祥的预兆?《救赎》剧组杀青宴大火]

[传绮海之珠宴会厅火灾导致一人失踪,疑为剧组主创人员之一]

[《救赎》导演安以炵表示内部试映会将于12月27日照常开启]

沈佑麟皱了眉毛,他对这样的新闻标题一直不是很感兴趣,但是隐约瞥见火灾两个字后,他下意识想到前些天每每提到火灾时大哥那副意味深长却有话不愿说的样子,以及自己这些天时不时闪现在脑海中的,那份如同错觉般的呼喊声,好奇心更甚,便随手点了进去。

新闻稿加载出来的字太小,沈佑麟眯着眼睛看了几分钟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像是被涂了一层油脂一样朦胧得不能视物,脑子里也很快再次传来针扎般的触感。

他只潦草地看了几行,没看到什么重点,头却疼的有些不能忽视,他忿忿推了一把桌子站起身,又因为右脚使不上力而失去平衡,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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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又一头栽回电竞椅里。

好像人一旦受了伤,就连平时的暴脾气都得被显出颓势的身体磨平几分,沈佑麟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地接受了如今的自己连看个电脑都费劲的事实,他沉默片刻敲响了桌边的服务铃,等到网管带着笑小心翼翼走到自己身旁后和他借了个手机。

他的目的很简单——致电《救赎》导演组。

既然通过自己在网上看新闻都很费力,那么不如另辟蹊径,直接从事故的源头询问起。哪怕对方不接电话,亦或是接了电话却拒绝接受自己的提问也没关系,至少这个最为简单直接获取真实信息的方法摆在眼前,那么就值得他花时间去尝试。

好像……好像这也不是他天生就懂得的道理。

沈佑麟皱了皱眉,他隐约感觉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摸着自己的头告诉自己,凡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只要合理,都不用憋在心里,一定要尽可能开口去提去做,哪怕可能很微小。

一旦放弃开口,也就意味着永远放弃了那件事情,连同自己的希望一起。

他舔了舔嘴边微凉的金属环,在和视线同样朦胧的回忆里想不起来这个人的脸,他却没有为此而感到懊恼的时间——在他第四次拨出写在试映海报上的导演组电话时,一道沉稳的男声接起了电话。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对面那位没有自爆身份的男人在询问得知他是沈氏集团的公子沈佑麟后,竟然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让他有时间的话正好可以来参加今天中午《救赎》的内部试映会。

沈佑麟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没有思考太多,只当是这些年来父亲和大哥把公司经营得太好,面子大到足够参加一位世界级导演的试映会,在网吧睡了一觉到中午便再次打车前往兰浦酒店。

令他感到更为意外的是,安以炵竟然就在被布置成放映厅的门口等着他,等他来后甚至朝他礼貌地伸出手,并对他说了一句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节哀”。

沈佑麟有些愣怔,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额头缠着绷带,还拄着拐杖的这幅模样实在太过凄惨,在心里觉得导演有些小题大做的同时跟随他的指引来到了会场内部,一抬头,蓦地对上了场中央海报上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无论谁看了都会夸上一句很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眸瞳仁极黑,睫毛细密微翘,双眼皮的轮廓很深,长长眼尾略微上挑,勾勒出一抹极其勾人的弧度。

像是快要流泪,它眼睑的部分带着些微的一抹红,眼眶里却没有泪滴的轮廓,只有隐约的晶莹光圈在眼瞳中闪烁。

这是一双美丽却隐忍的眼睛。

沈佑麟高大的身影像是被施了石化咒般定在原地。

好像在这瞬间,周遭的事物全部消失在时空隧道里,许多过往的碎片化作新生枝桠打破大脑的桎梏,绕着他的身体肆意生长,他看见这双眼睛出现在他所度过的时光长河中的许多年月。

在空荡寂寥的客厅,他从睡梦中醒来,缩在沙发上等着不知跑去了哪的父母,有人从背后用手轻柔托起他低垂的头,从后方搂着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小佑,不要怕,哥哥在。

在寒冷的雨夜,他躲在破旧的屋檐下瑟瑟发抖,有人顺着闪烁的路灯在半夜找到他,脱了外套裹住他湿漉漉的身体,俯身拥住他,不带一点犹豫。

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没事的小佑,哥哥永远都能找到你。

在被夕阳铺满的病房,他站在病床前,像是要在瞬间爆发出能够掀翻屋顶的无端怒火,有人靠坐在床上带了点困惑看着他,末了却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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