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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051 策马扬鞭 “那,比起那位蓝公……
“抓紧我, 可别掉下去了!”
“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呸,就知道胡说!”崔竹喧凝眉瞪过去,高扬着下巴,“我的马术可没有差到会把人掉下去的程度!”
话虽如此, 她攥着缰绳的手还是有些发紧, 指腹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摩挲着。往日骑马狩猎,她身边会跟着一大堆的护卫不说, 所要经行的道路都会由专人去清理休整, 就算做不到如城内般每一处都压实夯平, 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坑、横行霸道的顽石总是没有的,哪像现在, 行在坑坑洼洼的山道, 还得载着个又大又沉的寇骞。
倒不如雇个车夫,坐马车省事。
可她话已经放出去了,要教会他骑马, 若是还没开始就改口退缩, 那她的颜面何存?
故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稳稳地坐在前方,身后贴着具温热的身躯, 她却犹嫌不够紧密, 生怕等会一个颠簸, 他就从马背上跌到马蹄下了, 于是拉着他的手缠在自己腰间, 恨不得再刷几层浆糊,好将人牢牢粘住。
寇骞顺从地任她施为,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觉有趣得紧,故意道:“抱得这样紧,要是某没坐稳,可是要拉着你一块儿落马的,不怕?”
“那你也是在底下那个垫背的,我有什么可怕的?”崔竹喧白他一眼,轻夹马腹,马匹便悠悠地往前走去,越过杂草、碎石,那点细微的颠簸,还不及船头撞上的任一层浮浪。
她微微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抓下一只,放到缰绳上,“这段路好走,你试试?”
寇骞微愣一下,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
“发什么呆呀?”
崔竹喧捏着他的手指催促着,寇骞只好低眉看着缰绳,可视线总会飘忽着偏移,去看她一根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又顺着手指往上,去看她认真的眉眼,可怀中人的目光灼灼,逼得他不得不偏开头,声音有些发紧,“真的要教某?”
“那是自然,我一个人骑马有什么意思,你赶紧学会,以后就可以陪我去赛马,”她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虽然你肯定骑不过,但我向来大度,只要你好生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先跑个五步、十步的。”
……以后?
会有以后么?
他倏然垂下眼睫,既隐隐期盼这是真的,又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她不缺一个撑伞的奴仆,不缺一日三顿的吃食,不缺微薄的金银,也不缺粗陋的新衣,他能给得起的全部,她都不缺,乃至是他自己,等她回了崔家,多的是能讨她欢心的郎君,他又能算什么呢?
现今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只剩下他罢了。
他是她的一时兴起,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是她终有一日,该拂去的衣上尘泥。
“别说这种话,要是某当真了怎么办?”
崔竹喧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哪有小气到那个份上,说好会让他,那肯定会让他的,一百场里,总会放水让他赢个一两回,不然他受挫从此不骑马了怎么办?
她撇撇嘴,“我又不是你,整日信口胡诌,我何时说过假话?”
寇骞眸光微闪,寻出些她说谎的实证,“可你在金子熹面前捏造的那一通,比某的假话多多了。”
崔竹喧蹙起眉,有些不悦地为自己辩白,“他哪里能跟你比,我随口糊弄他,可没有随口糊弄过你!偏你这个讨厌鬼还整日里不识好歹,惹我生气!”
她动了动肩膀挣开他,将腰背挺直,存心要离这个讨厌鬼远些,可讨厌鬼如何会顺她的意,俯身下来,像是一条百八十几斤的披风挂在她肩上,搅得她簪上的流苏都摇摇曳曳。
“小祖宗喜欢某?”
这种用头发丝想,也能想出答案的问题,他却非要张嘴来问,简直笨到家了!
崔竹喧懒得回答,可这个笨贼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非要缠着她,一会儿蹭蹭她的耳朵,一会儿亲亲她的脸颊,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她可还在骑马呢,要是没看清路,撞树上了可怎么办?故而,迫不得已地开口:“对,喜欢你。”
但又怕这人从此尾巴翘到天上去,急急地补充道:“但也就一点点喜欢,你可别想着恃宠而骄!”
“一点点是多少?”笨贼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寸进尺、刨根问底,“比金子熹和金玉书多?”
“那肯定!”
“比你先前相看的那些世家公子呢?”
崔竹喧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他怎么不接着跟路边的绿草、枝上的红花去比?
“也是你多。”
寇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那,比起那位蓝公子呢?”
还不如跟绿草、红花去比呢,她想,“你好端端的,要跟个瞎子比什么?”
“那他要是没瞎呢?”
崔竹喧这回没有立马回答了。
要是蓝青溪没瞎,她定然要同他成亲的,他同她门当户对,长得白白嫩嫩,又会吟诗作画、弹琴抚瑟,怎么想都不错。可他大概不会愿听她各种驱使,不会为她绣帕子、做鱼脍、洗衣裳、剥橘子,虽说这些事情下人做也是一样,可吟诗作画、弹琴抚瑟,她花钱买几个书生、画工、乐伎、琴师亦大差不差,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唯一值得她犹豫的,也就是他的出身。
蓝氏。
蓝氏固然好,与崔氏旗鼓相当,可这也代表着,她不能随心所欲,踩着蓝氏的颜面行事,比如,豢养一个外室。
她往后靠了些,倚在寇骞的怀里,她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辨不清来自何处。
“……还是你多。”崔竹喧忽然道。
与其和蓝氏联姻,壮大家族,却不得不把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寇骞丢掉,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蓝氏扳倒,崔氏若跻身成世家之首,她又何必纡尊降贵和那些不及崔氏的士族联姻,届时,还不是她想如何就如何。
寇骞犹疑地问:“真的?”
崔竹喧肯定地回答:“真的!”
后头人沉默了会儿,良久,伏在她的颈侧低低地笑了几声。
崔竹喧本能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转头去看他,只对上他浸满笑意的眼睛,他凑过来,在她唇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浅、全无欲念的吻,眸光认真道:“够了。”
“什么够了?”
寇骞松开她,转而去握住了缰绳,学着她先前的模样,驱使着马匹往前踱步,“……意思是,适应得差不多了,教教某接下去要怎么做,不然以后陪小祖宗赛马时,一局都赢不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先这样抓紧缰绳,转弯的时候拽内侧,然后腿磕外侧马腹。”
“一定要坐直。”
“还有……”
崔竹喧在脑子里搜刮着从前马术师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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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交代的注意事项,可天长日久,难免记不清了,只好添上她时不时冒出的一点想法,也不定有哪些错漏,教得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
她委实是个差劲极了的老师,奈何碰上的是全天底下最会捧场的学生。
“能听懂吗?”她有些心虚地开口,盘算着要不然再重新说一遍,可她大抵连方才说了什么也忘得差不多了。
“能吧,”寇骞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而后提议道,“小祖宗带某跑两圈试试?”
崔竹喧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那点浅淡的心虚也没了,攥着缰绳,马腹一夹,耳边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林间的竹叶被惊落,道上的尘泥被溅起,同散逸的阳光在空中共舞,无拘无碍,再自由不过。
马蹄踏过泥泞,越过荆棘,跨过溪涧,影被摇摇晃晃地甩在身后,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亦是,在簌簌的风声的,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一双,速度却丝毫不减,是在赶路,是在追逐天边日,是在追逐,心上月。
*
连行了几日的山野小道,乍然看见城门,崔竹喧竟生出一点恍惚。
恍惚之中,马儿慢了下来,身后一空,她茫然地看过去,就见寇骞戴了一顶斗笠,牵着缰绳,带着她缓缓步入长长的队列间。
“寇——”她忽然一顿,想起这人的恶名远扬,转而去拽他的衣袖,但她高高地坐在马上,他低低地行在路上,衣袖拽不到,只扯到他肩上的衣料,“你怎么下去了?”
他回答得一派自然,“帮小祖宗牵马。”
行吧,算他乖觉。
崔竹喧这般想着,不自觉翘起了唇角,张望着愈来愈近的城门,生出了几分兴致,“我还没来过樊川郡城呢,不知道这里和虞阳像不像。”
“某也没来过,托小祖宗的福,来这长长见识。”
手实和令牌都在,城门的查验自是轻轻松松地通过,寻了间客栈落脚,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草草用了几口晚饭,崔竹喧就拉着寇骞出了门。
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在前头走,寇骞便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
街宽路长,道两旁店肆林立,道上另有各式各样的小摊挨挨挤挤,但见处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萦绕耳畔,灯烛不熄,照至长夜不眠。
她停在一处摊边挑挑拣拣,在难看和更难看之间抉择,最终寻到最最难看的一个鬼脸面具,正要奚落一番这种东西怎么卖得出去,忽而心头一动,招手让那人低下头来。
寇骞低眉顺目任由她将系绳绑上,果然见她毫不掩饰的嘲笑。
“满意了?”
第52章 052 痴心妄想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
金氏的商船刚到码头, 供官差查验的各种文书堆满整整一个匣子,侍从捧着匣子毕恭毕敬地往前递,奈何一队着官服、挎长刀的人步也不停,眼也不垂, 只瞄准了船帆上一个大大的“金”字, 为首者将手一抬,呼啦啦拥上来一群兵卒, 立时把船舶围得水泄不通。
金子熹忙扯出一个笑脸, 将鼓鼓囊囊的钱袋用衣袖遮掩着塞过去, 却只得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下一瞬, 便被反剪双手, 连带着船里上至舟师,下至杂役,统统被押走。
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不明就里, 身处其间的金子熹亦是云里雾里。
这可是樊川郡, 哪有人敢细查金氏的船?除非是那郡守不想活了,这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来此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兵痞子, 只晓得听上头吩咐行事, 若要倒过去揣摩上意, 便是将这数十颗脑袋摘下来熬在一锅, 也闷不出个主意, 故而,金子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准备寻个机会求见郡守。
队伍招摇过市,穿街行巷, 却过郡守府而不入,径直跨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进了平淅阁。
商队的船员被押往何处,他不知,此行要去见谁,他也不知,与这雕栏玉砌格格不入的粗俗兵卒只驻守在门口,剩金子熹一人心怀惴惴,拾阶而上。他摩挲着袖中未能送出的金银,又估量着金氏的不算赫赫的声名,思忖该用哪个才能换得今日平安离去。
沿着廊道而行,直至尽头,终见一扇大开的雕花木门。
华贵的软毯自门槛一寸寸向内铺陈,两侧是黄花梨木的桌案,案边是或坐或站的人,他放缓呼吸,僵着身子向里而去,目光小心翼翼地往周遭打量,倏然望见首位上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瞳孔一缩,立时屈膝行礼。
“金氏金子熹,见过蓝公子!”
四下寂然无声,未得允准,他并不敢贸然起身,只是微微出汗的手心让他清晰意识到此刻的慌乱,他抿了下唇,试探着开口:“不知蓝公子召见在下,是为何事?”
“我家女公子为何不在你船上?”
蓝青溪尚未开口,侧位一个穿金戴银的侍女便急急地逼问起来,搅得他更是一头雾水,偏于此刻,一声突兀的咳嗽将他的目光引去,就见个正挤眉弄眼的白瘦人影,不是他那被骗子哄去私奔的、没脑子的亲弟弟金玉书又是谁?
金玉书掩耳盗铃般,以袖掩面,用嘴形向他传递消息,“表妹!”
他微愣一下,随即双目圆睁,“你是说那个疯——”
脑间警铃大作,喉头一哽,仓惶地换上了更为妥帖的用词,“疯、风姿绰约的女郎,是你们家的女公子?”
“正是!”侍女拧着眉,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实是同她的主子如出一辙,“女公子分明于汾桡县渡口登上你的商船,为何到郡城渡口时,她便没了踪影,莫不是你这奸商,谋害了女公子?”
金子熹脑中乱如麻草,尚且在根根缕缕地思清、理顺,便见两个包袱被拆开呈了上来,零碎杂物抛开不提,一件绯红色的裙裳,一只嵌着珍珠的锦鞋,被侍女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成了那什么女公子在他船上的实证。
他只能将原先的装聋作哑方针调换,删删减减、遮遮掩掩地开口:“她、她在数日前便已下船了。”
“你是说,你把她弄丢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语调无甚波澜,却将金子熹压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搜肠刮肚,寻到补救的措施,颤声道:“虽、虽然她下了船,但她用的手实是我准备的,只要派人把守住各个关口,对记录进行查验,定能寻到她。”
他咽了口口水,见无人打断,便知自己大抵是逃过一劫。
“手实上,她年十八,名唤江鸣玉。”
*
街头的吃食,只能尝个新奇,味道却是不怎么样的,崔竹喧想。
诸如那裹着鲜红糖衣的糖葫芦,乍一看诱人得很,可上嘴一咬,糖衣比纸片还要薄些,牙齿稍稍一碰,就碎裂开来,化成舌尖一点微末的甜,而后就是皮老肉薄的山楂,酸得人将眉眼都挤到一处去。
她只吃了半颗,便将剩余的喂到寇骞面前去了,还要勾着他的手指,刻意说几句味道极好之类的话,哄他上当。
后者好笑地瞟过她一眼,顺着她的牙印往下咬,一手捏着竹签,一手牵着她,顺着她的话夸赞道:“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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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般,她又生出几分不满来。
“胡说,那么酸的山楂,哪里好吃了?”提到这个,她又忍不住埋怨起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了,“瞧他一副老实的模样,还向我打包票说包甜,结果竟然骗我!要是下次再碰到他,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要怎么教训?”
“我把他的糖葫芦全买下来,然后盯着他一根根吃光,一顿吃不完,就连吃三顿,吃上三天三夜的,酸死他!”
寇骞忽而停步,低眉望过去,就见她一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模样,明知会将人惹恼,还是忍不住,肩膀微颤,低低地笑出声,好半天才说:“要是得到这个教训,那小贩定要高兴得一个月都睡不着。”
“怎么会?”崔竹喧嘟嘟囔囔地回答,“连吃三天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没有胡说,某说好吃,是真的,”约是夜市的灯火柔和,将他一贯冷冽的眉眼也衬得温柔好些,“某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崔竹喧愣了下,好吃的糖葫芦,当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麻山药、核桃仁、豆沙,蘸以冰糖,甜脆而凉,哪是这串糖衣难蔽体的干瘪山楂能相比的?
按照常理,她该好好同他说道说道,可那半颗山楂的酸味,竟顺着唇舌,蔓上心头,抓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你以前不是在镇上待过么?怎么没买一个尝尝?”
“……当时只觉得,口袋里的银钱有更重要的用途,比如果腹的米粮,比如御寒的棉衣,比如应缴的赋税,比如拖欠的罚金,出了白原洲的每一日,走的每一步,乃至每一次呼吸,都得要绞尽脑汁去盘算,如何能花得更少些,挣得更多些。”
“活着是最重要的,其次是米粮,而后是金银,除此以外,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任何东西。”
崔竹喧默了会儿,声音闷闷的,“那你岂不是从来舍不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兴许是舍得的,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某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像是透过糖葫芦,在看其它物什,“某平生第一次喜欢的,是一朵花,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花。”
“白雪塔、贵妃插翠、美人梅、瑶台玉凤、十八学士?”崔竹喧在脑中搜刮着她觉得好看的花,一个个瞎猜过去。
“不知道,但它开在山上,或许本来也没有这么些复杂的名字,某那时恰巧得了空,能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它,看着看着,便喜欢上了。”
坍塌的石洞里黑得很,唯有头顶上石与石的空隙间,泄进来的一线天光。
约莫是已经伤到动弹不得的程度,他便不必费心再去挣扎,只要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听风偷偷溜进缝隙,听碎石沙砾自高处跌落,听漫出的血逐渐冷却,听他的心跳愈发微弱,他难得有这般空闲的时候,不必去想荷包里的铜板,不必筹谋明日的米粮,不必管,他会被驱逐到河的那边,还是,能苟且渡到河的这边。
他缓慢地眨着眼,不知是在第多少次睁眼时,忽而注意到,石间的缝隙外,是一朵花。
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花。
重瓣细蕊,像火、像血,靡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但它高高地绽在石上,他低低地困在石下,摸不着,碰不到,他只能遥遥地看着它,一遍又一遍,可看得也不太清,偶尔有冷风将它带走,偶尔有夜色拉上帷幕。
要是,它能掉下来就好了,他不止一次这般恶劣地想着。
可他看着看着,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来。
他的身边并不好,只有干涸的血、肮脏的泥和没有边际的黑暗,连仅有的一点光,都是从它那落下来的。
它该高高在上,不堕尘泥,永永远远沐在灿烂的阳光下,最炽烈地绽放。
“那你把花带回去养了吗?”
“某不会养花,所以,只是每天去看它。”
他不再困在石下,故而,能同他肖想过千百回的那般,一寸寸去摸它的长茎,一片片去抚它的花瓣,但花好像并不喜欢他,将他刺了满手的血。
但不重要,他喜欢它就好了,它不必跟他走,他自会日日守在它旁边。
它比米粮重要,比金银重要,也比,他的命重要。
如他这般贱如草芥的命,倘若能换它多开几日,也不算浪费。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它都在一日日凋谢,容色黯淡、花瓣蜷曲,大概,是这条命实在不值钱,抵不了它多开一刹。
“那花是不是被你照顾很好?有没有从一朵变成很多朵?”崔竹喧问。
“……没有,某不会养花,所以,花死了。”
因为他一无所有,豁上命也护不住它。
所以,如他这般困顿贫瘠之人,合该为金银、为米粮去奔波,他该竭尽全力,去艰难地活着,而非,痴心妄想,去喜欢。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朵花。
第53章 053 婚约再续 “倘若,某有了正经……
“除了花呢?你还喜欢什么?”崔竹喧忽然问。
寇骞眸光微闪, 慢吞吞地咬住下一颗糖葫芦,并不回答,只是牵着她,往灯火更璀璨处走去。
“不说?”崔竹喧凝眉看着那个躲躲闪闪的人, 轻哼一声,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你喜欢糖葫芦。”
“嗯,喜欢。”
“你喜欢金子。”
“也喜欢。”
她与他十指相扣, 脚步微停, 便迫使他不得不驻足,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喜欢我。”
二人目光交织, 夜市的千百般热闹似都被隔绝在外, 唯有跃动的心跳,声若擂鼓。
他低下眉,用指尖极轻地抚过那双清亮的眼, 眸中本映着星和月, 而今,只映着他,一个被剥离所有拙劣掩饰的他, 他倏然轻笑一声, 坦然承认, “这个, 最喜欢。”
大抵是今夜风好月好, 他忍不住,再多说些。
“倘若,某有了正经的身份,能不能——”
“女公子!”
一个女声突兀地响起, 崔竹喧不可避免地被引去目光,就见阑珊灯火里,一张熟悉的面容,她愣怔一下,随即踮起脚尖,挥舞着双手示意,“金缕!”
她就要回家了!
心头滋生的欢喜漫溢出来,她正要抓着那人一并回去,指尖却扑了个空,她茫然四顾,风和月依旧,灯与火依旧,唯有她放开的人,消匿在这片被欢笑声填满的热闹里。
“……寇骞?”
无人回应。
一股慌乱席卷而来,身体比理智更先,扎进乌泱泱的人群中翻找,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衣角倏然被扯动,她心头一松,定是那个讨厌鬼在刻意戏耍她!
她佯装一副怒容转头,扬起的眉尾却渐渐落了下去。
“还好女公子安然无恙,不然老爷和公子定然悲痛不能自已,”金缕紧紧地跟在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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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若非是不合礼数,定要将整个人拴在她衣角上了,眼睛肿得好似桃仁,泪珠子如不要钱般,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这般简陋的发式、这般粗糙的衣料……女公子这段时日定然是受苦了,我瞧着,竟是消瘦好些!”
崔竹喧垂下眼睫,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在絮絮叨叨的关切声中,突然提起裙摆,奔出这片阑珊灯火。
金缕有没有跟上她的脚步,她管不了,也无暇去管,沿途的烛光被她带来的风撞得摇摇曳曳,呼吸催着心跳,心跳促着呼吸,登上十数级木阶,推门的手却瑟缩了一下。
她象征性地叩了下门,可门没锁,木板禁不住半分力道,畏畏缩缩地向里躲去——屋里,没有人。
她辨不清此刻是何心情,只是低垂着眉眼,看向桌案上突兀摆着的一朵花。
忤逆她逃跑,却又送花讨好。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崔竹喧默然地走下楼梯,碰上几乎要哭成个泪人的金缕。
“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拿。”
金缕抹掉眼泪,没瞧见有包袱行李,抽抽噎噎道:“是放在上面了吗?我去拎。”
“不必,”她轻摇摇头,“丢了。”
“那这花?”
“……不知道。”
金缕满是嫌弃,“定是哪个畏头畏尾的郎君送来,花心还夹了纸条,必是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崔竹喧将纸条展开,粗笨的墨块摇摇欲坠,几乎要跌出薄纸的边框,一团接着一团挨挨挤挤的,凑成所谓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小祖宗安好。”
可,她不好。
青绫步障齐齐竖起,路人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被冷脸的侍从尽数驱逐,唯剩一道隐秘的目光追着纱幔,贪看着,怎么也不知足。
直至灯烛尽歇,天将欲曙,见不得光的人才同夜色一并消匿。
*
盘桓在各个渡口、关口的官差、兵卒,总算能早早地收工回家,睡个好觉,至于轮值守夜的,虽说不能擅离职守,可稍稍让上下两道眼皮走走门、串串亲总是行的,故而,天边第一抹鱼肚白亮起时,正值瞌睡虫肆虐。
士兵打着哈欠拉开城门,眨个眼的功夫,身后便踏过一阵急急的马蹄,他忙奔过去查验,马背上的人却将个令牌一晃,马步分毫不停,待他回想起令牌当属哪家时,连人带马,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罢了罢了,哪还能放走什么要紧人物不成?那个最最关键的人物,早在烧灯续昼的加班加点中,从入城名册里被找出来了,听说昨夜,郡城内的衙役尽数出动,大街小巷地翻找,已然将人寻到,上上下下都得了一吊钱的赏。
而所谓的最最关键人物,此刻正坐在案前,眸色微冷。
“你是说,你和蓝青溪一起来的?”
“是,”金缕跪坐在一旁,动作轻巧地为她斟茶,“当时蓝公子与公子一道来虞阳,听闻女公子之事,颇为忧心,主动提出要与公子兵分两路,搜寻女公子的行踪。”
崔竹喧眉心轻蹙,看着杯中细叶漂漂浮浮,思绪随之缠缠绕绕,庚帖与信物已退还,婚约已解,蓝青溪没有理由为素未谋面的她奔走各郡,除非,他心有不甘,仍想将这桩婚事维系下去。
金缕想起一路上尽心竭力、茶饭不思的蓝公子,心中不忍,小心翼翼地开口:“得亏蓝公子与樊川郡守相熟,又是封锁渡口,又是查验关隘的,这才顺利将女公子接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她垂眸不语,金缕便见缝插针地继续道:“此行仓促,女公子平日惯用的好些物件都没能带上,本该立刻采买才对,但蓝公子那也为您准备了许多,可要先从那挑几件?”
还给她备了礼?这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处心积虑了。
崔竹喧微微颔首,金缕便兴冲冲地出去了,不多时,便有仆从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木匣,盛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珍珠、翡翠、羊脂玉……无一例外,价值不菲——虽然,她并不缺这点微末的钱财。
“听说这些都是蓝公子亲自挑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既是要给我送礼,自然该费心思。”她神情恹恹地扫过去,确实桩桩件件皆符合她的喜好,可这又怎么了,世家大族,谁家不是将旁人的喜好打听得清清楚楚,罗列成单子,比照着挑选,若是不合她的喜好,才是奇了怪了。
差一个跑腿小厮就能办妥的事,有什么亲自挑选的必要,更何况,他都看不见,要如何挑?想来不过是同她一样,摸摸针、碰碰线,便可称一整面的绣屏是她的手笔。
夸大其词的虚假噱头罢了,做不得数。
崔竹喧摆摆手,那些木匣便纷纷合上,由仆从捧着,退了下去。
“他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这个时辰,应是在施针。”
金缕犹豫许久,到底没敢把“等”字说出口,向来没有人能让女公子等,眼下自不例外,她面上生出几丝不耐,下一瞬,便跨步出去,“那我去瞧瞧他,权当做是探病了。”
哪有空手上门探病的道理?
金缕忙拎起个食盒,将桌上未动过的一盘糕点塞进去,急匆匆地跟上,穿过廊道,行至屋内,将碟子小心翼翼地呈到案上。
“女公子听闻蓝公子身子不适,特意选了核桃酥,滋糯纯甜,想着蓝公子吃过能好受些。”
崔竹喧敷衍地点了点头,但目光掠过青年闭着的双眼时微顿一下,用话语补充一二,“嗯,是这样。”
“既然是簌簌准备的,想来味道极好。”
只是厨房做的核桃酥罢了,他在这平淅阁中住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吃过?好不好吃的,还需要靠空想?
崔竹喧懒得戳穿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从为他准备的核桃酥中先取出一块,半吞吞地咬着,歪头看那个素衣女郎在他发顶扎出十来个窟窿,瞧着就疼,也是难为他,这般还能保持着一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连嘴角的弧度都同画卷上的一模一样。
她对他的相貌委实是熟悉得紧,十年来,瞧过不下千百回,眉如何、眼如何,她甚至能凭记忆画个大差不差,但往日再怎么瞧,都是在纤薄纸页上,唯有今日,她见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好像,与纸上的也没什么区别。
举手投足间,礼数分毫不差,标准得像是用矩尺一寸寸量过似的。
一块糕点吃完,纤长的银针也被一根根撤下,素衣女郎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收拣干净,径直出去,许是见惯了那些爱用车轱辘话唠唠叨叨的老大夫,乍然见这么一个一言不发的大夫,她竟觉得是这大夫与蓝青溪由旧怨在身,这才一刻也不想多留。
“让簌簌等我许久,无聊了吧?”蓝青溪已然将双目遮住,故而,望向她的便只有一道三指宽的缭绫。
崔竹喧本能地蹙了下眉,一点不适蔓上心头,虽说以往他也是这般唤她,可那只不过是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中篇幅最小的两个,哪像如今,真真切切的两个字传入她耳中,别扭得很。
她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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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纠正,“婚约既已解除,于情于理,都该称我一声崔女公子才是。”
蓝青溪神色自若,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提这件事,“只是我的庚帖回到了我手里罢了,簌簌的庚帖可没有被送回崔府,如此,婚约怎么能算解除?”
“那就现在解,把我的庚帖还我。”
“那般贵重的东西,我并未带在身上。”
她轻嗤一声:“怎么?你蓝氏连个能行远路的仆从都没有么?差人去琅琊取,然后送到虞阳去。”
蓝青溪不仅不怒,反倒莞尔,连声音中都带了几分清浅笑意,“簌簌还是这般娇气,蓝、崔两氏联姻,可不能任由你这般耍小性子。”
崔竹喧倏然沉下脸,眸中淬了几分冷意,“所以,你打定了主意不肯同意退婚?”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那又如何?”
他轻叹一口气,道:“簌簌,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该懂点事了。”
第54章 054 宴无好宴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懂事?什么叫做懂事?
她屈就自己, 逆来顺受,遂他心意便叫做懂事么?
蓝青溪倒还长她几岁,为何不能懂事些?都半身不遂了,早该自惭形秽, 主动退婚, 从蓝氏挑选个旁的青年才俊顶上,这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而非现在这般, 借着联姻的名头来压她。
崔竹喧冷嗤一声, 目光扫过那叠以她的名义送来的核桃酥,顿生几分不悦, 长袖一拂, 下一瞬,盘碟便四分五裂,连带着糕点也跌撞成零零碎碎的残渣。
金缕被这声响吓得面色一白, 登时就要跪下, 却被一枚眼刀飞来,只得强撑着发软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缩到后头。
“我毕竟不如某些人, 一把年纪, 老成持重, 不慎碰翻些东西罢了, 想来明理知事的蓝公子不会介意吧?”
“只要簌簌别伤了手就好。”
许是木讷至听不出弦外之音, 又或是压根儿不把这点无关痛痒的挑衅放在眼里,蓝青溪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活像个烧制的瓷人,眼角眉梢都僵硬地刻在上头。
“我们何日启程回虞阳?”退婚的适宜谈不拢, 崔竹喧只能退而求其次,商谈旁的。
“不急。”
崔竹喧眉心一蹙,便见蓝青溪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杯中茶水,而后摸索着,从桌案上寻到一方烫金的帖子递给她。
“此番在樊川兴师动众,郡城的大小官员都操劳许久,于情于理,都该设宴酬谢,”她打开帖子,凝光纸上用松烟墨勾出几行小字,俨然是此次宴席的时间地点,不禁眸色微沉,他这不是在同她商量,只是在例行通知,“时辰尚早,簌簌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再梳妆赴宴。”
“我今日身体不适,不宜赴宴。”
“无妨,休息到身体爽利,再赴宴也不迟,”他弯着唇角,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只是,宴不摆,礼不成,恐怕启程的日子便得延后了。”
崔竹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在威胁我?”
蓝青溪语气淡然:“这是事实,不算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