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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凌不由斜眸看了凤栖一眼。
她羞涩的时候面带红晕,垂下脖子只看见线条精致的下颌和长长的扇子似的睫毛,既叫人怦然心动,又叫人很不放心。
他觉得喉咙口干涩,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叫他不要说这种话了,免得你尴尬。”
“不不,兄弟之间,不要为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凤栖显得很贤惠的模样,“察王打了败仗回来,心情肯定不好,若是拿大王撒气,大王也多担待着他一些罢。他这次,是折在了并州节度使的手中?”
温凌一直在脑海里想着上次花厅里幹不思喝酒评价凤栖的场景,那酸溜溜的语气,他当时就很不舒服,现在自然也是越想越不舒服。
随口就回答了她:“不是并州节度使。并州这次派遣了郭承恩迎战察王幹不思。是郭承恩打败了幹不思。”
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嘴快,狐疑的神色立刻又飘向凤栖。
凤栖果然瞪大了眼睛:“啊?郭承恩不是死了?”
温凌冷笑:“上次那脑袋不是郭承恩的,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
凤栖撇嘴不说话,半日才说:“你事后诸葛亮,我也不好辩白什么了。既然郭承恩还活着打败了察王,上次的脑袋自然不是他的。至于这里面弯弯绕的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了。”
她坐到窗边,掏出一块手绢沾了沾眼角,又是半日才说:“大王,妾已经明白你今日来的意思了。我一会儿就梳洗打扮,等待你的赐死。女人家命苦,百年生死哀乐不由人,谢谢你一向对我的厚爱,我要怨……也只怨上苍吧……”
哀哀地啜泣起来。
温凌一直最讨厌女人哭,但今日竟然挓挲着手毫无办法。
他闷了半晌才说:“我哪一句说要赐死你了?我从头至尾只是提醒你别招惹到幹不思。南梁毁约,也不干你的事。我……总能护你周全。”
抚着她的肩头想再安慰她几句。然而她那哀伤而不泛的样子实在叫他心里酸楚,前所未有的感觉心脏像被揪起来似的难受。
温凌赶紧深吸一口气,先离开为上:“你别瞎操心了,听我的吩咐就是了。我说到的话必然是能做到的。”
离开她的院子,才被寒冷的风吹得清醒了一些。
温凌心道:幹不思这次是怒气冲冲而来的,大概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失败的仗。他本来也不同意南梁和靺鞨的协议,当时刘令植在勃极烈会议上提出与南梁合作的时候,幹不思与他的舅舅就是反对声最高的。这次上了南梁一当,必然主张撕毁协约,要撕毁协约,必然先拿作为人质的凤栖开刀。
他心里不胜烦愁,天知道能不能说服幹不思。
稍倾,又想起了凤栖的话,想起幹不思点数粮草那天,喝了些小酒,笑眯眯地挤兑他:“其实阿哥也不用说什么睡没睡的,女人嘛,细皮嫩肉的,长得还不错,你留着睡睡也无妨。……”
他突然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起来:这是他幹不思的嫂子,他凭什么评头论足的,还谈论他温凌的床.事轮得着他谈么?!
温凌顿时面色一凛,问身边的亲卫:“察王幹不思到哪儿了?”
亲卫忙回答:“察王带着残部到了应州城外了。”
温凌说:“跟他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要带进城低了我的士气,就在城外驻扎吧。我给他在应州找了几十个漂亮的小娘,叫他先到花厅来和我谈事儿,谈完给他接风洗尘,那些漂亮的小娘子们任他折腾撒气。”
第 64 章
幹不思一进花厅就开始嚷嚷:“南梁就是个骗子!说好了给粮草, 结果给了点塞牙缝的粮;说好了杀郭承恩,结果送过来一个死囚徒的人头充数;说好了与我们协作,结果打仗打仗不灵, 就会拿个宗室的娘们儿哄你, 骗了咱们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给他!”
迎面看见温凌立在花厅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 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温凌说:“八成都没有说错, 但我不会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说:“那如今南梁欺骗属实,还与我为敌, 你不会再信他们了吧?叫我说, 我上回是人马太少,咱们这回两支队伍合攻并州,别说那就会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温凌冷冷淡淡说:“父汗的目标是打下并州么?”
幹不思说:“多打下点地盘总归挺好,南梁那么富庶,咱们往北捉拿北卢皇帝, 要是缺粮、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边取用就行了。”
温凌说:“你把人家打了,抢了,人家还乖乖听你的, 一应好东西任你取用?南梁虽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温凌冷笑道:“你说其他也就罢了,还有脸说涿州?涿州幽州民众已经反抗了几回了, 打着为伪帝报仇的旗号,悄悄杀了好多靺鞨的守军。你不是紧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绌的, 倒是取用了什么好东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后来发现涿州幽州已经陷入无休止的巷战中无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费兵力,等于这块地盘已经丢了,只能烧杀抢掠赚了一番后,北上云州想和温凌抢功。
幹不思嚅嗫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没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干净。”
“已经血流成河了,给你杀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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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了!”温凌毫不客气,“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猎、黑水捕鱼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这话,好像是凤栖说过的?
幹不思才听不进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释了,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我早看出来了!南梁也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送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给你,叫你昏头!”
温凌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女人昏过头?攻打幽州的时候,我睡过的北卢二大王的侧妃都给我杀了。她是长得不如这位么?只不过我们和南梁还没有撕破脸,不值当这么做罢了。”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过你。你要想自证,不妨把这娘们交给我,我保证不碰她一指头。我有的是办法联系南梁,叫他们明白情势。只要南梁真的顾忌她,肯乖乖听我们的话,等打完北卢,你再和她成婚;同样,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觉得你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杀了这个和亲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兴,一定会保佑我们打个大胜仗的。”
“胡说八道!”温凌呵斥他,“就算我没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给你?”
他眼睛眯了眯,陡然想起凤栖说过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轻浮言语,酸溜溜的滋味立刻从胃底漫上来。
幹不思粗豪好色,谁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与温凌争夺的性子,两个人明面上勉强过得去,暗地里已经互不顺眼很久了,温凌信赖凤栖都比信赖他这个弟弟要多。
温凌说:“你别闹了,心情不好,就听听曲子,睡睡小妞。我从应州教坊司给你找了十几个漂亮的,随你晚上怎么折腾,折腾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还愤怒,一下掼了手中的茶杯:“你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见色起意,对南梁那小美人儿动了心?我告诉你,她现在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贵多少,值得你这么呵着护着!”
他彻底激怒了温凌,温凌毫不客气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脸上:“你混账无礼!”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跟一头熊似的扑过去,拳头亦捣了上去。
温凌挨了他几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几拳。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被各自的亲卫拉开劝解。
温凌擦了擦鼻子里血,狠狠“呸”了一口,指着幹不思说:“你给我滚!应州是我打下来的,轮不着你在这儿撒野。你顺带把幽州涿州也还给我,你滚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娇诉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满脸,看上去凶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门心思要帮你,你却不领情,我叫父汗给我评评理去!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偏信南梁,畏缩不前,坏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着吧!”
温凌一茶杯砸过去。
幹不思一偏头躲开,茶杯砸在窗棂上,吓得窗边挂着的那只黑漆漆的鹩哥扑扇着翅膀飞腾起来,“嘎嘎”一阵乱叫,又突然学着幹不思用靺鞨语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几遍,又学温凌的腔调:“你混账无礼!”“你混账无礼!”……又一连来了四五遍。
幹不思伸手去逮鹩哥:“妈的破鸟也敢猖狂!”
鹩哥左飞右飞,吱哇乱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账无礼!”骂了幹不思几遍。
温凌甩开亲卫,从身后把肥壮的幹不思一抱甩开:“我的人你不许碰,我养的鸟你也不许动一指甲!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看着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终于平静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动手回击了,但嘴巴仍不饶人:“你别就以为别人要抢你的东西……你阿娘去世之后,我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偏生你觉得满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见温凌又要寻东西来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说:“我不陪你发疯!你看不见父汗的旨意,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我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门后瞪了那鹩哥两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说好的教坊司娘们儿,什么时候给我?我憋坏了!”
“滚!”
幹不思目下实力不敌,只敢放了几句狠话,气呼呼地离开了。
温凌坐在椅子上,气得胸口起伏,两个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还在不断地流血,男人又没有用手帕的习惯,先用袖子擦鼻血,后用衣襟撩起来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鹩哥也吓坏了,在鸟架上不停地乱飞,一会儿学乌鸦叫,一会儿学鸽子叫,一会儿学喜鹊叫,一会儿又不停口地骂人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着嘴,一条黄色的小舌头跟着话音颤动着,发出不同的声音。
温凌对鹩哥道:“你也闭嘴!本来听你吟吟诗,唱唱词的,结果天天来我这儿骂人。你也滚回去,我对你也仁至义尽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后把鸟架摘下来,仔细看了看鹩哥并未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出花厅就往凤栖所在的正院而去。
他一身血的模样出现在凤栖面前,凤栖自然是惊得叫了一声,颤着音儿问:“大……大王这是怎么了?”
扭头吩咐溶月:“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热水去。”
温凌举了举手里的鸟架,强笑着对她说:“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鸟儿给你带回来了,你教它点好的,天天在我那里骂人,听着真膈应……”
等溶月的热水手巾送过来,他接过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又宽慰凤栖:“真没事,鼻子出血,皮外伤。你不用那么担心地看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赶走了,赶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对你无礼也不可能了。”
凤栖接过手巾,在盆里涮干净,踮起脚仔细把温凌鼻翼缝隙里的血痕擦尽,嘴里埋怨着:“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这么大的人还打架不成?”
温凌今日其实很灰心丧气,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里的隐痛,人前憋着一股子刚硬气,这会儿却突然心胸口酸软,伸手握住凤栖又软又滑的小手,几乎带点哽咽:“你不晓得我说不出来的苦……”
凤栖被他握着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别扭得很。但见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亲凤霈相处的时候,也常有这样冷冷淡淡却解语花一样的温柔父亲之爱重何娘子,起先或还有看重色艺的成分,但后来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恋了,像呵护心头上最娇嫩脆弱的花儿一样,把何娘子呵护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远是那种若即若离、似爱不爱的,凤霈也一辈子痴恋她。
凤栖忐忑着,准备也试试。
她柔声说:“我晓得,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楚。人虽看我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其实我亲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绝不给自己、给我亲娘丢脸。”
温凌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我父汗最优秀的儿子,打最漂亮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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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忘情,伸手来环抱凤栖:“凤栖……”
凤栖巧妙地闪开,到溶月手中的银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听见背后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犹豫,他内心的卑微已经全然被她激发了出来。
但她还要自护,不能让他误以为“郎情妾意”,不能让他“情不自禁”。
凤栖转身说:“我姐姐也就是我亲娘每每痛苦而无人诉说之时,就喜欢弹琵琶曲解郁。音乐结束,或许会痛哭一场,然后疲劳极了,但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温凌当然点点头。
凤栖眼神示意溶月把脏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门窗,给他一个安全幽暗的环境,然后抱出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行》。
浔阳江头,失意之人最怕这样宛转入魂的曲调。
到了最后几句,凤栖低低的吟诵也断断续续随调子响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她双目含泪,百般自伤藏于曲中。
但一双清亮的眸子仍会悄然打量面前那个人。
温凌初始颓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听音乐,而后触动情肠,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他指节修长,关节凸出,甲缝里还有血迹。
俄而,晶莹的星星点点从他指缝中渗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
凤栖手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收住最后一个尾音。
“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静地观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带着蜡梅暗香的手绢,远远地递给温凌,声音温柔:“大王,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什么都好了。”
温凌也不愿人看见他的狼狈,拭了拭泪,垂头道:“嗯,今日我狼狈,你忘了我今日这副样子。”
凤栖点点头:“好。”
起身开门,见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对外吩咐说:“不忙着点灯,还有一点微霞,到处明晃晃的就没有那种美了。”
温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红霞满天,缤纷如画卷一般。心中越发感激凤栖的解意。
第 65 章
凤栖只让溶月一个人伺候, 摒绝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摆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问:“天都黑了, 娘子还打算逗一逗这只鸟?”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场打架, 而且还殃及它,一直有点紧张,翅膀不停地颤抖着, 张开嘴发出各种怪声儿。
凤栖轻轻抚摸鸟儿的羽毛, 给它喂水、喂食,近乎一个时辰的耐心照料, 才平复了鹩哥的情绪。鹩哥开始学人话, 南腔北调都有。
溶月听得笑起来:“这鸟儿真笨,刚刚是在学打嗝么?然后又夹了一句诗。然后呢,叽里咕噜那一串是什么?”
凤栖说:“这是靺鞨话,它在骂人‘混账无礼’。”
溶月越发觉得好笑:“这鸟儿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学不会,骂人倒学得快。哎,你来一句‘无耻小贼’!”伸手抓了一粒熟豆, 逗引这鸟。
鹩哥吃了豆,果然开始用靺鞨和汉语夹杂着骂人,一会儿是“混账无礼”,一会儿是“无耻小贼”, 一会儿又学着凤栖哀戚的声调,突来一句“凄凄不似向前声”。
凤栖也笑了一会儿,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继续教鹩哥那些贱贱的骂人之语, 而是说:“别闹了,我有正经事。”
溶月道:“逗鸟还有什么正经事?”
凤栖不再理她, 而是专心地听鸟叫,然后重复了几遍“混账无礼”,像问人似的问鸟:“还有呢?”
鹩哥扑扇着翅膀,果然又说了一串溶月听不懂的话。
溶月打了个哈欠:“果然是鸟语呢,听得我都想睡觉。这学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调儿有点像。”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用眉笔沾着螺黛在一张小花笺上写着什么。写了一串儿,又用其他言语逗引鹩哥说话,若听到什么要紧的,就赶紧在花笺上记下来。
溶月伸头一看,自己先吃了一惊:“这……这是什么?”
凤栖说:“这确实是鹩哥在花厅里学的冀王的言语。今日他们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鸟儿,学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笺上记录的只是只言片语,但连起来已经能够看出一点意思了。
“南梁欺骗属实”“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边取用”“涿州幽州民众”“为伪帝报仇”……
有时候还来几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叫你昏头!”
后面记下来的几个词更叫人心惊:“和亲公主”“杀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脸色都发白了:“这……这是他们用靺鞨语商量的事?要……要……要……”
杀掉和亲公主祭神,在溶月看来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讲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来。
凤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花笺,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看着花笺腾起了胭脂红的火焰,又化为一团灰烬,才说:“只言片语,东鳞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数。”
溶月已经快哭了,什么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惧:“是呢,是呢,肯定不会发生的。和亲公主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哪有杀了和亲公主的?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哪有人拿女人撒气的?……”
自己说话安慰自己,说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担心地看着凤栖。
凤栖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镇定多了,她抚慰地点点头:“溶月,你说得对,刚刚说什么‘杀了祭神’之类话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说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冀王还是头脑清醒的人,暂时不会这么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温凌只是“暂时”不至于这么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温凌,甚至打退了前来并州进犯的幹不思;南梁却不肯听话地杀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约。兄弟俩的争执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从眼下看来,温凌暂时不愿扩大战事,不愿与南梁撕破脸为敌,也不至于杀掉她这位燕国公主表示决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状,勃极烈会议会如何决策接下来靺鞨的战略却是未可知的,如果权力极大的勃极烈会议决定要与南梁决裂,温凌愿不愿意又算什么?和亲公主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凤栖想:溶月就是少读了两本书。的确,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所以绝大多数确实是善终的;但并不是没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出降奚与契丹,在两国叛乱之后均被杀了祭天祭旗,十来岁的豆蔻年华已然惨死于别国大漠之中。
她为什么还怀着希冀在这里呆着?像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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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灵一样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凤栖压低声音对溶月说:“溶月,你要有准备,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只要一有机会,就必须逃出去,逃出去还有活路,否则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是逃出去……我们两个没脚蟹,怎么可能做到?”
“事在人为。”凤栖说,“留在这儿有风险,逃出去也有风险。可是留在这里的风险是我们毫无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温凌或许会良心发现,可想想萧翠灵,就知道这有多渺茫;离开的风险虽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选的路,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终于发觉凤栖的话无可辩驳。
她最后只能问:“可是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现在还没有。”凤栖说,“只能让节度使府再闹一回耗子了。”
“啊?”
凤栖说:“那姓高的小贼挺聪明的,上次挑选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说‘老鼠刨洞’嘛,果然他听进去了,那天选进府干活,就在褡裢里带了一窝小鼠进来。估计这天杀的还在我床底下刨了一个耗子洞,放了几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贼,她撇撇嘴:“这几天大概小耗子饿了,天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这个高云桐看着是个读书种子,哪晓得做事不拘绳墨,颇能使坏,害得她这几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寻他来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着,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凤栖又带着溶月出门骑了一回马,冀王的亲卫跟着保护和监督她,亦只能耐着性子跟着她到处逛集市,看着她命溶月扯了两匹红绡,买了香粉胭脂,接着又是各种零食、首饰、衣料,买个没停。
亲卫们伺候得不耐烦,心里大概都在暗道: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个小女人,实在是太败家、太难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庙边,凤栖下马说:“我要拜一拜佛。”
摇着马鞭:“你们一道进去?”
亲卫们面面相觑,最后说:“王妃,我们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萨满,不信那些佛啊、菩萨啊、罗汉啊的,也不会拜。您就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候。”
凤栖不置可否,在山门口买了好些香烛香油之类的,瞥眼见那些亲卫很谨慎地把寺庙各个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乱的溶月镇定一些。两人进寺庙,把每一座厢房都看了过去,有些灰心,问寺庙的主持:“方丈,这座寺庙有其他出口么?”
方丈在她进门时已经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弥陀佛”了一声才说:“女施主,大军已经洗劫过鄙寺一回了,想必对鄙寺十分熟悉。有没有其他出口,您不晓得?”
凤栖叹了口气说:“我……我也不意他会如此无礼。”
到大雄宝殿给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缘簿写了一个数字,而后说:“今日骑马出来,没有带足够的铜钱,明日遣家人送过来。”
方丈很冷淡地说:“不用了。”
凤栖很认真地看着他:“方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方丈大约看出她眼中满满的机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会儿才说:“是。”
凤栖又说:“信女乃是和亲靺鞨的汉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乡,遥祝亲人安康?”
老方丈的态度好了很多,叹息一声,亲自把凤栖带到浮屠塔下。
城里这座寺庙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顶端,是除了城墙望楼之外视野最远的地方。
凤栖好一会儿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风吹过塔上铃铎,发出叮叮当当的清音,一群群飞鸟从云天飞过。
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日,阳光照耀着这座刚经历兵燹之灾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烧的民宅升腾着滚滚黑烟,亦有靺鞨人习惯用的帐篷把持着各个路口,也有跨城而过的河流,两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画舫,是靺鞨士兵们晚来寄情的“宝地”,歌伎们会强颜欢笑献上姿色,供士兵们泄.欲。
城外是大军主要的驻地,从高塔上看去,隐隐觉得和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不大一样,好像网城散开,而帷幄变少。
凤栖心道:难道他又准备动兵?大冷的天往北去搜寻北卢皇帝很辛苦,云州又打不下来,但是往并州去抢掠想来就容易多了。
一会儿,一个小沙弥上到塔顶,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跟从的那些靺鞨士兵在催问了,说日暮之前必得请女施主回到府里,不然他们的主人会发怒。”
凤栖亦双手合十回礼:“信女晓得了。今日前来拜佛,心虽虔诚,惜乎时间太短。想在贵寺求一尊佛像,我自买些香烛回家供奉,也为应州死难的人们祈福了。”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等凤栖下了塔,自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方丈。
老方丈思忖了一会儿,说:“寺中有寄名的金漆佛像,城中确有死于兵燹的人,她既然有这个心愿,就替她满足吧。”
于是乎这日温凌回到节度使府,看到凤栖屋子里香雾缭绕,劣质线香散发出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酸。
温凌问:“这又是哪一出?”
凤栖说:“我信佛,你不知道?”
信仰不同,是个讨厌的问题。
温凌皱着眉说:“太难闻了。”扇了扇鼻子前的烟雾,转眼看到佛龛前还供奉着蜡烛、莲花灯和香油,又问:“这又是干什么的?”
凤栖说:“敬佛要点长明灯,莲花灯里用香油,要日日夜夜不能断绝,所以我带了不少香油来。”
努努嘴,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香油、香烛的位置。
温凌说:“北卢也信佛教,但我们靺鞨是不信的。在应州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以后你跟我回靺鞨中都,这些都要丢掉,也不能提及。祭白山黑水神的流程你要清楚,萨满唱歌的仪式你也要清楚。”
凤栖看他认真的样子,“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说:“行了,晓得了。大男人这样聒噪。”
娇媚嗔怪的模样叫人又气又心动。
温凌上来一把搂了她,带着胡茬儿的面颊蹭在她的脸上,笑嘻嘻说:“要做我的妻子,祭祀的礼节怎么能不懂?”
侧过来亲她的脸蛋,不觉兴动,又想亲她的嘴唇。
第 66 章
凤栖用手挡住了他的嘴唇, 嗔怪说:“今日可是十五,是我斋戒的日子。甭管你信不信,我是笃信佛法的。在应州我既然拜了佛, 就要守斋戒的规矩。你看今晚的饭菜, 这半边是你的,那半边是我的。”
温凌扭头一看,桌上果然半边是素菜, 半边是他爱吃的各种肉食。
他笑道:“真是麻烦!”
凤栖冷脸看他:“这就嫌麻烦了?斋戒之日还有规矩呢。”
温凌说:“我知道, 戒肉食,戒酒, 戒色。”捏了捏她的鼻子, 笑道:“我也没有急色鬼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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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脸,说:“我对你好不好,你看得清楚,现在我都是随了你的,但到我们祭神合卺之后,你得乖乖从我。”
凤栖垂头笑道:“讨厌。”
但看他一脸正经,她又羞涩地转过脸, 红着脸蛋儿一笑:“你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我对你好不好,你难道就没数么?”
温凌心里柔柔软软的,点头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一直叫你不要怕, 我会好好护着你。一个男人家,如果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也是枉为英雄。”
凤栖笑容褪去, 渐生哀愁。
在温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了”之后,她才说:“其实, 我知道你的为难。你那弟弟察王,对你有觊觎之心,对我也不怀好意。上次听你说他回中都了,我就特别怕他会就此中伤你。”
她顿了顿,越发眉梢蹙如远山,长吁短叹之后说:“大丈夫当心怀天下,若是你真的为难,也不必时时顾及我。我想好了,只要你肯留我一条命,让我在应州的慧能寺带发修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垂了两颗泪下来。
温凌说:“凤栖,我知道幹不思回去势必会告状,我父汗比较宠爱他,他这些先入为主的说法对我是会有害。但是,我父汗信赖的汉臣刘令植一直很为我说话;我这里也想了一条妙计,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凤栖对刘令植这个名字很是好奇,同时也对温凌的妙计很是好奇。
温凌看她眸光闪动,笑着又揉了揉她的脸,说:“想知道我的妙计是什么?不妨告诉你,让你放个心罢。我已经调集了最骁勇的士兵,准备明日就拔营,不攻城略地,就一万人的飞骑奇袭忻州南、并州北、郭承恩的驻地。先狠揍郭承恩一顿。等这仗打赢了,就有了和南梁谈判的资本。”
奇袭之计在于快,所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明日出发。今晚告诉凤栖也没什么要紧的。
凤栖内心一惊,他想要谈判什么?还想要燕云十六州更多的地盘吗?但是现在他给不给南梁燕云十六州,已经根本不是南梁能控制的;如果他还是想要岁币、粮草,抑或郭承恩的人头,也是常规的要求,不知道何谓“妙计”?
所以她故意傻乎乎问:“你要谈什么呀?”
温凌说:“我要借这次和谈,逼南梁皇帝禅位。”
凤栖惊得张开了樱唇,好一会儿才问:“禅位给谁?”
“给你哥哥呀。”他笑着捏她的脸蛋,手指抚过她的嘴唇,见她眨巴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不由更为自己的妙计自豪,继续说,“南梁皇帝不地道,我父汗自然很生气,但是换一个皇帝也能解气。再者,凤杞是你亲哥哥,又很疼爱你,为了两国可以继续和谈,对你总会更客气一些。”
那么,幹不思想要杀凤栖祭天,只怕勃极烈会议就不会同意了,毕竟杀了一个和亲“公主”,于国家并没有很大的好处。再者,凤杞的懦弱无能早被温凌看在眼里,将来搓圆捏扁更加容易,他温凌无论南进,还是北进,都更有把握南梁会听话。
凤栖睫毛乱闪,紧张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利弊。
温凌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放心吧。”
凤栖眼含泪水,好半晌说:“谢谢你,我也无以为报。”
温凌心下满足,笑道:“等我这一仗打赢了,你就以身相报吧。”
凤栖脸一红,坐下默默吃饭,吃完后才说:“上次找了那个民夫把我床底下的耗子捉掉了,但我昨儿发现我的几件新衣明明放在藤箱里,也被耗子咬坏了。好好一件最贵的石榴红罗裙,就这样不能穿了。我还想请那个民夫过来彻底查一查我的屋子,干脆把这些耗子都处理干净了。”
温凌已经满脑子开始考虑他狠揍郭承恩的事了,所以边嚼着肉边说:“可以,你看着办,进门时务必让人好好搜查那个民夫,不许片铁带进门。”
节度使府外是他的亲卫,里面是一群丫鬟婆子,他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知道凤栖今天斋戒,他吃过饭就又去花厅了。
凤栖像往常一样,精致优雅地梳洗、焚香、点茶。然后,拿出绒布袋子里的琵琶,细细擦拭了一遍。
里屋只需要溶月服侍,她问:“怎么,娘子今晚准备弹一曲?”
凤栖摇摇头:“这里这么多东西,不可能都带走。我已经把他给的首饰都熔了,做成了一些金叶子,连着上面的珠宝,我们缠在腰里;再带一把小匕首防身。姐姐留给我的琵琶,实在太大了,可是我舍不得丢下。”
溶月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这……这就要走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掰着手指:“您想想,冬季的衣裳各两套,里面换洗的亵衣各三套,梳头的梳篦,洗脸的手巾,沐发的膏泽,浴身的澡豆,您喝茶的一套茶具,吃饭的一套银碗筷……”
她没有数完,凤栖已经有些哀伤:这是她势必与旧生活做的一个诀别吧?
从汴京出来,她的精致已经越来越少,以后大概还会越来越少。
凤栖终于打断溶月的絮叨,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两个人,大概率要靠腿,东西越少越好。现在温凌要点兵打仗,是他最忙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城外驻军拔营,也是动荡的时候,只要能混出西门,往黄花梁里逃去,除非他攻打郭承恩打一半就认输,否则势必不能分.身回来。这样的好机会只有一回。”
温凌的飞骑军队是第二天上午出发。早晨,凤栖冒着露水在二门等他。
见他已经穿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披着便于在雪野中隐藏的素白狐毛斗篷,高大得宛如一座铁塔。凤栖斟了一杯酒过去,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盏酒递给了他。
温凌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和声说:“快则六七日,慢则十来日,我就会回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凤栖说。
温凌点点头笑道:“一定会平安回来。我回来那天叫人提前通知你,你穿那条红罗裙和大红羽缎的斗篷来迎接我。”眼睛里俱是期冀。
凤栖垂头浅笑,而后又说:“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还有点怕呢。”
温凌说:“不必怕,我的亲卫队留了三分之一在这里护着你,虽然比平日人少,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保护你不成问题。城里步军也基本没用动,还驻扎在城中巷道和城外四座门边,城里如有草民动乱,片刻就可以处置好。城外人虽然少了些,但目前也不会有人过来攻打城池,他们看到不对,进城闭守,以应州城的坚固,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那时候我早就回援了。”
凤栖乖巧地点头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那不耽误你出兵了,旗开得胜吧!”
温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铠甲的护袖很长,缘着厚厚的银狐皮毛,拂得她的脸痒痒的。
温凌没有沉溺于她柔滑的肌肤很久,而是肃穆了面容,挥了挥手,带着一支近卫离开了应州节度使府邸。
凤栖等到下午,外面兵马喧嚣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才叫溶月:“你出去看一下,留在节度使府的亲卫是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布防哪些地方人最多,哪些地方人最少?看明白了,就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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