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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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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勤劳,拾掇好了,等饭的间隙里,就拿出褡裢里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凤栖身上一阵阵的痛,又做不了什么事,只能伏在床上,双手垫着下巴想:高云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围圈,快马加鞭,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铮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出兵而躲着,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云桐在看见四边角楼燃起烽火的时候,知道温凌的主力已经被凤栖吸引过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狱!

而后他在马上夹紧了马腹,捏紧了缰绳,俯低了身子,对一旁的忻州士兵说:“等我数到三,就开城门,只开六尺,门边不离人。等我们仨全部冲出去,立刻阖上门扇,卡上铁闩,外头天翻地覆,我们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紧张得发抖的忻州士兵点了点头。

“一,二,三!”他数完,拎起缰绳一抖,马匹一声嘶鸣,朝城门而去。

城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他在西门,于是顿然看见远山背后的漫天紫霞,无数阳光从乌云中倾斜而下,如层层光幕,河流、山岭、营帐、炊烟……瞬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边是呼呼的风,是城门旋即锁闭的“吱嘎”声,是三骑的马蹄响。

再接着,是没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惊诧的呼喊,炊兵们跳起来,去拿武器,但来不及了,他们三个人的刀挥上去,惨叫响起来,冲开了一条血路。

什么都顾不上,只有耳畔的风,依然在“呼呼”地响;打在札甲上没能穿透的箭镞,发出金属碰击的锐音。

第 94 章

突围的人骑着快马, 冲过炊兵的营地。

没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还会派出铁骑冲锋,所以毫无准备的靺鞨炊兵们也毫无办法:挡也挡不住,射了几箭也射不穿札甲, 只能匆匆去东城向冀王汇报。

冀王那时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 想着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吗?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龟缩着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经把南梁看透了:胆小怕死, 只要顾得自家的眼前情景, 日后会不会被逐个击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 不仅是高云桐, 连本来是作为分兵的诱饵的宋益一行,都从北门逃了出去。

一路马不敢停,想着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两城间隔并不远,快马疾驰两天就到。并州城外铺设了不少铁蒺藜,挖了阻马的沟渠,还有郭承恩的驻军, 这时候才逐渐慢了下来。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郭承恩的哨兵说:“我是并州大营的斥候,从应州又到忻州,现在回来, 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里吃得饱,操练足,一个个又高又壮, 十足虎气。皱着眉打量了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问:“凭由?”

高云桐把凭由递过去, 说:“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报信,请郭将军放行。”

那士兵不耐烦地说:“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着,这里是咱们郭大帅的地盘,我只听大帅的命令!”

按着他们的规矩,把几个人看住,自己往里面先递信去了。

急死也没办法,高云桐叹口气,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将,而且颇类“三姓家奴”,谁给的利益多,就跟着谁干。

朝廷里看似看重他,其实都是颇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云桐先也带着几分对郭承恩的鄙夷,觉得这种以利相图的军队,哪有凝聚的军心!

但就此刻在辕门外驻足观望,感官倒又不一样了:

军营里排布有序,辕门外的栅栏都扎得漂亮。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练的士兵的呐喊声从远处的校场传来,整整齐齐的,听着就威武有劲。

这才像个军伍的模样!

哪像并州的大营,除了蔡虞候等节度使贴身的亲兵算得上训练有素、胆气过人外,其余的士兵都是吃不饱饭,也不想操练,天天睡大觉混军饷军饷也发得有一天没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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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兵要养活家里的老婆孩子,靠军饷必然全家饿死,只能各种找邪路子弄钱,就更不愿意好好操练给朝廷卖命了。

没一会儿,那个哨兵喘着气一路小跑回来:“那个谁,郭大帅叫你进军帐,他有话要亲自问你。”

高云桐撇撇嘴,拱拱手说:“在下高云桐,表字嘉树。”

“哦。”哨兵一脸不耐烦,“一大串儿的我也记不住。走吧,你亲自和大帅说。”

高云桐只能跟着他进郭承恩的营帐。

郭承恩穿着戎装,正在沙盘上摆弄着棋子。抬眼看见高云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营派到应州的?”

高云桐说:“是。”

怎么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说说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应州怎么个情况?”

应州是被郭承恩害惨了的,他倒不以为意一般,脚跷得高高的,肚皮腆着,盯着高云桐。

高云桐说:“应州全部为靺鞨人所占。应州节度使殉难,节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临时住所,节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应州官库皆空,民间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暂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壮丁,在这次忻州之战中为前驱。”

说完应州的惨况,无畏地目视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应州这样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没有丝毫愧疚之色,点点头说:“如此看来,温凌倒也不是杀鸡取卵的莽夫。”

又问:“那么,忻州呢?”

高云桐说:“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经说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杀人总要杀的,难道他在应州没杀一批人么?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听这个调调,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而后说:“但忻州危险毕竟,忻州的下一场就该是并州了吧?屠戮个河干海净,并州才会人心惶惶,不战而降。”

郭承恩一直对高云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为意的神情,高跷着的脚也放了下来,正襟危坐道:“不错!你是个有见识的。”

他身体前倾,问道:“那么,你是打算请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喽?”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身为斥候,当然先汇报情况,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国土,自然与北卢的国土应州是不一样的。率土之滨,同胞之民,难道不该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两声:“当然该救。只是,城里那帮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样。”

他还用“你我”一词,仿佛是和高云桐意见一致、同气相求的。

高云桐忍不住试探道:“那么,郭将军是愿意支援忻州的喽?”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两声:“我?你觉得有我说话的份儿?”

高云桐对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张说与他听,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决策不由我来做。请郭将军通融,让我过这外城的岗哨,进到并州报信。”

郭承恩把他的凭由递过去:“去吧。看看我有没有猜对。”

高云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对这个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谢过之后,带着跟着他的两个骑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备很是森严了,进门盘查了半天。好容易进去,到节度使曹铮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云桐从上到下都细细捏过一遍,确定他毫无夹带,才许进了门。曹铮倒是立刻就接见了。

“节度使!”高云桐进门一个长揖,“忻州,要靠节度使救命了!”

曹铮却是背着手长叹了一声,半晌不说话,再说话时只说:“嘉树啊,你先坐下吧。”

高云桐的心不断往下沉,想着忻州艰难困守,想着凤栖舍身才换取他前来并州求援的机会,他实在觉得浑身如有芒刺,节度使府上这铺着柔软椅袱的官帽椅,他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皱着眉强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对曹铮行着叉手大礼:“节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铮说:“我何尝不知!可没有办法。”

高云桐说:“小人也知道并州的军队懈怠已久,战斗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吓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围困。靺鞨人崇拜强者,我们缩在城里不敢露面,不敢应战,不敢支援,他们只会越发瞧不起我们。等忻州支持不住,那么富庶、那么重要的并州,岂不是变得孤立无援了?”

“朝中不让打!我有什么办法?!”曹铮发了火,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浑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说:“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大变。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不能独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动一兵一卒,都会引发官家的怀疑关通日日监视着我,我敢做什么?!”

“那我们就干看着?!”高云桐摊了手问。

“就干看着吧。”曹铮斩钉截铁的。

高云桐说:“下一个就是并州了!”

“那也干看着吧!”曹铮死死地蹙着眉头,凶横地盯着高云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打算好了,我一条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还有家下奴仆几百条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会知道,天下也会知道。”

高云桐不由笑起来:“节度使,命那么宝贵,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万百姓,难道不是更有价值?”

“混账!”曹铮勃然大怒,伸手戟指着高云桐的鼻尖,“高云桐!我晓得你是文士里的一块滚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谈怪论、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几。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辈子了,你就不能长长记性?!你以为,我也是可以念着你的才华,毫无底线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云桐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

但曹铮并不是奸臣,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个人首先都需要冷静冷静。

高云桐再次对曹铮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铮也平息了火气,说:“嘉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可惜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没有办法。花开堪折直须折,并州大概率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也辛苦了这么久,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开发你二十缗的赏钱,你以前一直说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楼酒肆你只配填词换钱,却没有享用过歌舞欢场现在,这么一笔钱够你好好享用了。”

高云桐不由轻笑了一声。

曹铮说:“并州教坊里在说,几个月没有高嘉树的新词了,旧曲已经唱得索然无味。”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高云桐对他挑眉笑道,“节度使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

曹铮板着脸说:“你说话少夹枪带棒的!你是个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儿都去不了,所以,酒过愁肠,乐享当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从没叫你在城墙边搬砖巡夜、推车送粮、喂马挑水,对你够客气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儿,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杀威棒先补上吧。”

平心而论,曹铮对他是够意思的。高云桐心里知道曹铮必有为难之处,于是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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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拱手表示谢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到了门口,就有曹铮的亲兵追了出来,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铜钱:“高兄弟,节度使够大方的哈!二十缗!寻常军士一年都赚不到这个饷!快,拿着,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请客,请大家吃花酒啊!还有,你斗酒诗百篇,清越坊有几个乐伎曲子弹得了得,还有个新来的行首,配着新词一唱,正好给兄弟们侑酒。”

他把装钱的包袱往高云桐怀里一塞,沉甸甸地压着高云桐的胸脯。

欲要推辞,好像也无话推辞。

曹铮一直惜才,高云桐到并州后真正没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节度使府的一些亲兵、并州大营的低等将官关系都很不错。

高云桐只能苦笑着说:“得了,这可是卖命得来的赏钱,二十缗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样是个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赏大块的金子。不过,请客就请客吧,反正现在不花掉,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花了。”

那亲兵喜得捶他一拳头:“好嘞!今儿总算茅厕里开了花悭吝的穷书生肯请大家伙儿吃花酒了!别肉疼,今儿可要好好盘剥你一顿了。”

第 95 章

清越坊是并州沿河的一座教坊。

一到晚上, 沿河的酒楼里就热闹起来,除了饮酒就餐之外,教坊中的女娘们也打扮得莺莺燕燕, 抱着乐器, 与男人们一起歌舞升平。

节度使府里的一帮和高云桐要好的亲兵,此刻也热热闹闹的:有的看着酒楼书写酒菜名的竹牌,点爱吃的招牌菜;有的盯着店里伙计热爨筒里的酒, 防着往里掺水;有的则在讨论:“流云楼的酒菜不会出岔子, 但今日总要请过得去的小娘子来弹唱高嘉树在汴京的楚馆何等名望!若找个技艺不好的,可就白瞎了他的新词了。”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只管去请最当红的几位。别说高嘉树有二十缗的赏钱尽够花了, 就是没有二十缗, 他这大名一放出来,清越坊的小娘子们倒贴钱也要争先恐后地赶过来呀!”

其实也不是揶揄,但高云桐只能苦笑,任他们胡作非为。

便又有人笑道:“不至于吧,嘉树!你要舍不得钱,咱们凑份子就是了就当,给你接风?”

“钱是身外之物。”高云桐摇摇头说, “我呀,真正是没心思……赢得青楼薄幸名,以前是为了那文字换点钱;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嗐, 都九死一生地回来了,还说啥没心思!”其中一个劝道,“宋益也拿了赏钱, 他有他一帮哥们儿,今日在华阳坊正寻乐子呢。你呢, 就是个想不开。”

“行吧。”高云桐只能妥协,“别报我的姓名了,我只当那个穷得拿填词换酒的高嘉树吧,不当这个拿二十缗叫局的暴发户。”

他能和这些“兄弟”们说什么呢?满腹的心思,没一句能同这些伙伴们说,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能共享乐,将来未必能共苦难。

他只能想着:到底自己一去应州好一阵子了,并州的情况只怕有不少变化,曹铮嘴紧,但今日酒后可以套一套他那些亲兵的话。

又想:哪有功夫慢慢在并州消磨!忻州没了主心骨,只靠那懦弱无能的知府柳舜撑着,不知道能撑几天!

而小郡主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再觉得温凌不至于杀她,只怕一番磋磨也是少不了的。她那么娇嫩的人儿,指甲弹了都怕伤害到他,那晚上弄得自己一身汗。如今羊入虎口,温凌那残暴的德性,不知道会把她怎么死去活来地折磨。

这么一想,背上都觉得凛然。

再三地告诉自己:这趟回来是求援的,不是躲事儿的!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求援的成功,实现自己“救她”的誓言。脑子一定要清醒着!

于是,酒宴热闹极了,他却端着杯子不怎么喝。人问起来,只说:“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伤了肠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们的谈话。

这帮男人,好像浑然不觉邻近的忻州已经是生死大难,犹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兴味盎然。

不过,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发牢骚了:“兄弟们,放开量吧;高兄弟,也别舍不得这几缗铜钱。咱们都知道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们又是做军的,有刺青在面颊手腕,逃也没处逃去。宣抚使把大家伙儿‘安抚’得好,都说朝廷看重并州,绝不会让并州出事,其实大家也都晓得,过了今日的舒坦日子,还不知有没有明日了。”

高云桐说:“原来你们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么不知道啊!”滋溜一盏酒喝下去,“城门紧闭,坚壁清野,原本与忻州往来颇多,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现在呢,吃到过忻州有名的菘菜吗?”

唉声叹气,又苦笑一阵,接着又是笑闹着互相劝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对了自己。”

高云桐仰下去一盏酒,笑了笑说:“我倒是这么想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吃饱喝足,也还有力气为大梁战一战。”

大家无一例外地笑起来:“得嘞!还为大梁战一战!咱们心系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们了吗?”

“高兄弟真是读书人!迂腐,实在是迂腐!我宁愿今儿把命卖给清越坊的行首,也不卖给我大梁。”

…………

终于有人说:“哎,怎么说?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们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们还没来?打量我们不给钱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们,到现在还没来。

气不过的便去找老鸨子算账去了。回来说:“快了快了,说是叫宣抚使叫去了,先虚应故事再来谁叫咱不肯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说:“关通那老阉竖,又没有那.话.儿,还天天喜欢漂亮妞!”

发一通牢骚,好容易听见楼下一阵热闹,探头一看果然是一群艳光四射的女郎们,穿着明丽的春衣,珠翠摇摇,披帛飘飘,大庭广众下也不害臊,抱着乐器说说笑笑,拾级而上。

“真漂亮啊!”

人人都在赞叹。

高云桐喝了一口闷酒。

旁边一个人捅了捅他,悄声说:“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个新人,花名叫‘豆蔻’,妩媚泼辣远胜原来那位行首,唱曲儿弹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请她应局极不容易”

卖关子似的又捅了捅高云桐,声音也越发压得低沉:“是拿来你的词作本子给她看。小娘子倚窗跷足,翻着看了半晌,才说:‘这词儿写得倒是不错,不过谁知道你们不是凑了别处本子里的最佳,一总儿来哄我的?’”

他拿腔捏调,学那柔媚的女声,学得还真有三分像。

高云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回捶了他一拳头。

那人又笑道:“我们当然说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说:‘如此,倒还值得一见。’”

高云桐说:“教坊的小娘子,有这么傲慢的?不怕老鸨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说:“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这个小娘子不同,老鸨儿也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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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气的,据说她说自己不卖身,就真没跟客人回去过,也不曾让客人借过干铺(按指宿在妓家)。”

“从哪儿来的?”高云桐思忖:他离开并州也就几个月工夫,突然冒出一个彼此不认识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来:“清越坊也好,华阳坊也罢,我拿词作换过酒肉钱,里面的当红娘子也都有耳闻。真个凭空冒出来一个,一口气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呗,看看配不配做个行首。”那人挤眉弄眼的,“据说真是有来头,只是……那事传出来之后才肯出来应客呢。”

“什么事?”高云桐问。

那厢却不再答话了,又捅捅高云桐,低声说:“那事提了也没啥意思。你看,人在帘子外头了!”

这酒楼在并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供应有钱客人的都是一间间私密而精致的齐楚阁儿,门帘子全是琉璃水晶串起来的珠帘,与富贵人家有的一拼据订这酒楼的节度使府亲兵说:清越坊的行首轻易不露面,露面从不在腌臜地方。

不等高云桐看人家一眼,那群兵油子已经一个个放下酒盏,上前迎候了,嘴里道:“可算来了,等得我酒都凉了。”“今日带了什么好曲子?”“有豆蔻小姐在,打赏势必不会少的。”……

中间那个声音冷冷的:“宣抚使不放人,我们也没办法。手指都弹疼了,嗓子也哑了,只是来听听新词儿罢了。”

“听听,还是高兄弟有面子。”

大家铺陈好了座位,把几位并州城里当红的歌伎请到了席面上。

高云桐扫眼一看,有几个眼熟的,也有几个眼生的。

当中一个抱琵琶的正坐在那儿调弦,琵琶半遮着脸面,偏生是一身白纻素纱的衫裙,领边一圈石榴红的中衣内领,束裙子的汗巾也是赤红色绡纱,半露不露的一截飘在外面,洁白中显得夺目。

她调好弦,转过脸来,高云桐顿时一诧,差点以为自己酒多了眼花。

旁边人笑他:“豆蔻,看看,你心心念念填词的人,果然看你一眼就看呆了。”

那女子瞟过来一眼,面无表情。

高云桐定了定神,抬眸仔细又打量了她一番,方知自己刚刚确实是花了眼。

只是长得有五六分像,细看眉梢嘴角都不一样,只有一双凤眼实在是勾魂摄魄,第一眼看上去比凤栖的眼睛还要魅惑锐利,哪怕就是这么冷冷地看过来,也叫人脑海里一空似的怪不得叫她“行首”。

她大概也不耐烦一群粗鲁的大头兵,说:“别闹了,还有下一场叫局呢。说吧,想听什么曲儿?”

手指轻轻一拨琵琶弦,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的脆声响起。但那语气,仿佛是这里赶紧地应酬完,还得赶下一个场子,显得毫无诚意。

大家知道这是当红姐儿的脾性,不高兴也只有隐忍着,推推高云桐说:“高……公子,今日是你请大家吃花酒,自然你先点曲儿,我们领你的情,沾你的光,一起享用享用豆蔻小姐的琴艺。”

高云桐凝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满江红》吧。”

《满江红》的曲调不欢快,而是偏于雄浑悲壮的,在这位叫豆蔻的行首看来,这群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大头兵怎么会点这样一首曲?不过,拿人钱财,爱点什么她们就弹唱什么。

于是,琵琶弦拨,仿佛遥远江畔的浪涛拍岸,又渐渐近了,宛如美人的环佩随歌哭声同时响起。

整间阁子顿时安静了下来,见她轮指如飞,侧头闭目,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之中。

俄而,她动人的嗓音响起来:

“燕拂危樯,斜日外、数峰凝碧。

正暗潮生渚,暮风飘席。

初过南村沽酒市,连空十顷菱花白。

想故人、轻箑障游丝,闻遥笛。

鱼与雁,通消息。

心与梦,空牵役。

到如今相见,怎生休得。

斜抱琵琶传密意,一襟新月横空碧。

问甚时、同作醉中仙,烟霞客。”

一曲毕,她起身略略折腰,问:“还想听什么?”

高云桐说:“小娘子的《满江红》弹唱双绝。只是曲子词陈旧了些。”

她抬起缺乏情绪的双眸,看了他一眼,又同样毫无感情地说:“不错,是旧词了。奴本来也是冲着新词才肯来的。如此,倒请赐教了。”

“不敢。这首词调,让高某有些触景伤怀。”高云桐笑了笑,“曲如旧,人也相类,刚刚小娘子进门的瞬间,都不由恍惚了。”

小娘子冷冷地笑了笑,看都不看他,抚弄了一下琴身上一处酒渍,好半日说:“高公子说话文气,想来落魄至此,却没有忘了无行文人的轻薄风气。”

一句嘲讽,而后斜睨着他:“长得像故人这样的俗套话,奴实在是听得多了。若有新词,奴就再唱一遍好了。”

唱完,就该走了。

高云桐点点头。

一旁的案桌上摆着笔墨当时的习俗,喜欢以粉垩墙,讲清雅的地方常备笔墨,供人在墙上题诗题词。写的好的,名气大的,店家就留着待后人观瞻,说不定店就红火了;写的不好的就再次用粉垩涂掉,又是簇簇新的一面白墙了。

高云桐离席到案桌边,沉吟片刻,提笔说:“其实也不算新词,不过是在忻州写的,如今听这一曲《满江红》,不由追思这位故人了。”

深吸一口气,斗笔上蘸满了墨汁,先在墙上落下惊鸿般一点,其后运笔如飞,写了一首词。

他运笔如运剑,浑身大开大合,点如投石,连如长鸿,收笔一钩直用了十二分气力一般,快要枯竭的墨水勾起一片飞白,却又如一柄长虹剑,刺入云天。

那行首先不大在意,但看了一会儿就不由站起身来,凝望着高云桐挺拔的后脊,修长的手臂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有些看呆了的模样。

俟他写完把笔丢进墨池。

她轻声吟诵: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而后也不夸,又抱着琵琶坐下,屏息一会儿似在凝聚力量。接着和先时弹《满江红》慢慢拨弦轮指不一样了,只听她闭目用力四指批弦,顿时听四弦一并如裂帛,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前奏极快,而后就是她同样激昂如裂帛穿云一般的歌吟声。

明明闭着眼睛,却一下子记住了他的词,一字不差地唱了出来。

直到最后,“记取楚楼风,庾台月”一句,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婉转,仿佛把声音送到了人的胸腔深处共鸣。

而她的凤目慢慢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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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视旁边所有人如无物,唯独凝注着高云桐,低声说:“公子,奴奴豆蔻本名叫何娉娉,学艺不精,让您见笑了。之前只见公子词作,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高云桐似乎耻于将姓名说出口,迁延了好一阵才赧然说:“高云桐,字嘉树。”

何娉娉眼睛睁圆了,抚着胸似乎不信,半日方问:“是太学高云桐?”

“……是。”

“因为弹劾章谊,而被发往并州的高云桐?”

“……是。”

不想在这里,还能遇到听说过他的人。

何娉娉垂下头,许久才说:“久仰了,高公子。以往在汴京教坊司,常见高公子的词作,心驰神往,但听说公子只卖诗文,却不肯进我们这样的销金窟……”

“是没钱进。”他纠正道,俄而又笑,“当然,那时候还想着科考,也不愿意进。”

何娉娉点点头:“光风霁月,不畏权贵。当年公子遭难,教坊司姊妹无不扼腕。奴奴也觉得同在汴京,同唱公子的词作,却没有谋得一面公子就离开了,实在是莫大的遗憾。不想今日遗憾得补。”

第 96 章

何娉娉突然客气起来, 席面上寡淡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闹,其他几个歌伎有的吹箫,有的抚琴, 有的浅吟低唱, 大家推盘换盏,乐不可支。

而且,公推何娉娉坐在高云桐身边侑酒, 都说笑道“原来还有关联!才子佳人合该坐在一道”。

他们是节度使府的亲兵, 自然比其他军伍里的士卒要阔绰,也要有体面。

喝到有些高了, 就开始吹牛, 谈一些听说来的密辛。

一个歌伎在被灌下一盏酒后,伏在那亲兵背上连连摆手:“奴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了。”

这种软玉温香谁人不爱,那士兵转身把她揽到怀里:“行行,我自然疼你,来,过来吃点东西醒醒酒。”亲自搛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里。

“油腻腻的, 谁吃这个!”那歌伎醉眼朦胧,伸手推开,不慎就把那筷子肉掉到了地上,也不以为意。

高云桐脸色不怡, 笑道:“忻州可已经饿了许久了,肉,连刺史和知府的府上都吃不上了。”

那歌伎笑道:“并州有存粮呢, 肉也管够怎么的?这位小公子舍不得一筷子肉了?”

那亲兵亦笑道:“高兄弟,没事, 战火又没烧到并州,忻州吃不上肉,关并州什么事呢?即便有一天并州也吃不上肉了,那也到时候再说嘛。不是古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

他难得转一句文,自喜得眉花眼笑,冲高云桐挤挤眼。

高云桐俯身把地上的肉捡起来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倒上水涮了涮,旁若无人地吃掉了。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那歌伎不高兴地说:“豆蔻姊姊,咱们走罢,有人不待见我们了。”

打圆场的人赶紧来劝:“欸,咱们高兄弟刚刚从忻州打探消息过来,忻州战况惨烈,百姓食不果腹,他难免触景伤怀,大家也要理解。但是高兄弟,你也莫担忧,轮不到我们来打的。”

“为何轮不到我们来打?是靺鞨人怕并州的城防?还是怕曹节度使?”他问得锐利。

“怕是都不怕。”那人不得不接茬儿,犹豫了一下才道,“实话说,曹节度使要迁其他职位,咱们都能跟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随他并州天翻地覆,我们只管到京城享福去。”

高云桐和几个歌伎一并诧异起来:“这紧要的时候,居然换节度使?”

心里都在揣测:难道曹铮得罪了谁?

那亲兵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节度使要送晋王改藩,这等要紧的大事,官家谁都不放心,只放心咱们节度使。并州接下来会交给宣抚使,那阉人要执掌并州的军政大权,这段日子高兴得不行,俨然已经是新的并州第一把交椅了。”

高云桐百思不得其解:“晋王为何要改藩?甚少听说。”

环顾了一圈,大家似乎也不怎么敢说。唯有何娉娉,眉目森然,嘴角扯着冷冷的笑意。

“别问了,别问了。”

那人劝说高云桐:“倒是高兄弟你,还是要好好求求节度使。就说看重你的高才,要带了随幕,这于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比你以流犯之身待在并州好你晓得的,关通那个阉人气量最狭,若是有心打压你,你承受不住的。”

先那碰掉了肉的歌伎大约还在记恨,听说这茬儿,顿时从别人怀抱里起身,刻意看了看高云桐的耳后,旋即拊掌笑道:“哎哟,奴还没注意,果然是个‘斑儿’!”

【斑儿,按指有刺青的人,士兵或罪囚。】

其他人掩着口,跟着笑,也只是当玩笑。

高云桐捏着酒杯,目光下垂,看不出是否是生气了。

反倒是那群歌伎中看着最淡漠无情的何娉娉,突然起身把一盏酒泼到带头讪笑的歌伎脸上:“小红,你清醒清醒吧!”

叫小红的那位被一盏温酒泼在脸上,衣襟上湿哒哒的都是酒液,不仅是清醒,而且愤怒起来,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豆蔻姊姊,胳膊往外扭啊?怎么的,看着‘斑儿’有几分文气,长得又俊,你要破誓了不成?”

她“呵呵呵”地冷笑着,用绢帕擦拭胸前的酒水,故意把衣领拉开好大,呼之欲出的一对白兔儿几乎贴到刚刚伺候的那士兵的脸上,人也凑着,仿佛在寻他作为倚仗,继续说:“是了,妈妈也说了,豆蔻姊姊是太子的禁脔,你要破誓接客,太子也不依呢。不过我怎么听说太子这棵大树要倒了,连晋王都不能独善其身了。你呢,没了倚仗的大树,自然看着小白脸也可以动情了、破誓了……呵呵呵呵呵……”

这个场子上除了她一个人“呵呵呵”的张狂笑声,其余一点声音都没有。

高云桐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想起他与凤栖在忻州城外的时候,她提起过靺鞨的一条计策就是要挟官家禅位给太子太子名义上是靺鞨冀王的大舅子,又是个懦弱无用的人,无论禅位还是不禅位,京里的官家肯定龙颜大怒,晋王和太子全然被动。

现在看来,靺鞨并没有等待太久,国书大约已经发往汴京,国书里傲慢要挟的语气也可以想见。所以,晋王作为官家最为担忧的隐患,自然不能待在并州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而太子在京只怕也离被废不远了。

郭承恩的作壁上观,曹铮的愤懑无奈,乃至这群节度使亲兵面临大战前尚敢狂欢,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唯一不解的,这位名叫何娉娉的歌伎,若是太子的禁脔,应该跟去京师,怎么会陷身在并州?

又自我譬解:太子在并州长大,或许是在并州认识且相爱了,但人言可畏,不敢轻易带着歌伎赴京受册封。倒也说得通。

高云桐看了何娉娉一眼,而何娉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豆蔻小姐,”高云桐说,“今日初见,惊为天人。知道小姐应局多,不知道可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刚刚冷到难堪的酒局顿时因他这“情意绵绵”的一句话又恢复了热闹,大家笑着说:“哎呀!石头开花了!嘉树兄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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