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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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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都在家做饭、吃饭。这是庄子的外头。

路上偶尔过着车,小轿车,货车,电瓶车,但没一个人看见沟里的杨金凤。

不想着卖豆腐,没这个事。

不坐榆树下耽误,也没这个事。

杨金凤头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头亮的天光都成红的了,她想掀开三轮车,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不成,杨金凤想着,一地的麦,棉花刚长起来,茄子该移苗了,鸡还没喂,她躺这儿怎么成。杨金凤又一次试图动一动,三轮车掀开就好了,过路的人,就能看见她。

她疑心哪里断了,疼得厉害,兴许是大胯,兴许是腿,她想起八斗说的话,一下对城里的技术向往起来,觉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间的事,杨金凤又放弃了,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还在淌着,杨金凤越来越糊涂,怎么就掉沟里了呢?真是丢人。明月小时候骑三轮栽进来过,不晓得拐弯,李万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万年了呢?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夫妻,真心酸,说不记得模样就不记得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杨金凤不去想了,李万年怎么死的来?喝酒醉倒大雪里,冻死的,丢人,杨金凤想到他的死,都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觉得李万年死得窝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月要念大学的,想到明月,她觉得必须得再动一动,这孩子暑假还得回来,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误她念书。

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 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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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出个笑,还等着跟他继续说说话。

李秋屿进去后,一切如常,就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明月很活泼,充满活力,思维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着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样。等她吃完饭,李秋屿才说:

“明月,刚刚其实是你八斗叔打的电话,”他眼见她表情紧张起来,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们回去看看,咱们现在就动身,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

李秋屿过去扶她起来,往外走,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觉得奇怪,慌慌走着,脚底下一软李秋屿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吗?”

她也不晓得怎么问出来的,她都没问奶奶什么病,在哪儿,她的脑子叫她问出这么一句。

李秋屿揽紧她,把她往车里带:“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没说,先不要这么悲观,咱们回去看看奶奶。”

这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哪怕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他给她系好安全带,明月忽然挣扎起来,她要坐后排,能躺着,她想躺着。

李秋屿立马给她解开,打开后边车门,等她坐好,反复摩挲几下她不知什么时候烫起来的脸蛋。

她刚坐好,就没什么力气了,歪在那儿,她脑子非常清楚,觉得李秋屿骗她,她先往最坏想,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奶奶可能在卫生院吊水……明月一个挺身,直勾勾看着前方:

“我太阳花的种子还没拿。”

李秋屿从后视镜里频频瞥她:“没关系,下次拿也行,到时我跟你一块儿种。”

明月说:“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种,奶奶答应我了,她要给我撒种子。”

李秋屿内眼角无声流下眼泪,他极快揩掉:“好,让你奶奶种。”

“刚我看见只鸟!”

“麦子熟了,焦黄焦黄的,看着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会儿亢奋地指着什么说两句,一会儿又特别安静,李秋屿应着她的话,她没要说下去的意思,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路途开到一半,她说她困了,想睡觉。

李秋屿轻声说:“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阵刺痛,这路程太短,从没觉得这么短过,好像开一会儿就要到达了。

第74章 第 74 章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

进了庄子, 路边站着人,还在说杨金凤的事,明月一下车, 人们便朝她张望起来。

杨金凤的孙女回来了。

明月见人看自己, 默不作声往家门口走,白幡立在那儿, 风轻轻吹着它, 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门口全是人,爷们儿跟妇女,都来搭把手了。他们停了手里的事, 齐刷刷瞧向明月。

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转身要跑, 跑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见, 李秋屿攥住她胳臂,明月使劲朝后挣, 力气大得很:“我不进去!不进去!”

李秋屿不得不用两只手抱她:“好, 好,咱们不进去。”

冯大娘跟几个妇女走来, 冯大娘说:“乖乖,你家来了?奶奶搁堂屋等你, 乖乖,你得进家啊?”她眼泪掉下来,拉住明月的手,“听话啊,来了就得

进家。”

明月不挣了, 冯大娘把她往院子里领,院子里全是人,从没这样热闹过,灵堂搭起来了,堂屋门口放着张床,床上是杨金凤。

人又都看着明月。

明月走到床前,慢慢跪下来:“你怎么睡这儿了?要是累了,去里屋歇着,怎么能睡这儿?”她摸摸杨金凤的手,是凉的,杨金凤的神情很安详,一辈子也没这么安详过,她总是严肃的。

怎么穿这种衣裳?谁给她换的?明月觉得很生气,寿衣像唱戏的,杨金凤不喜欢看唱戏的。

“起来,”明月推她,“起来到里屋睡觉,起来,你起来……”她叫不醒杨金凤,自己站起来,空茫茫的眼神落在李秋屿身上,突然扑到他脚边,仰头求他,“你有钱,把奶奶送城里医院看病,到城里看看吧,再帮我们一回,再帮我们一回吧!别不救她,求你了!”

李秋屿握住她手,蹲下来,明月昂着脸,眼神狂乱,“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李秋屿泪花闪烁,把她抱在怀中,明月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她只是叫唤,“咱们回城里,现在就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又从他怀里挣出来,连滚带爬到床边去抠杨金凤的寿衣,“起来换衣裳,李先生带咱们上城里看病!妇女们拦住她,“乖乖,不能拉奶奶,要不然她走得不安生,不兴这样的!”

她被人架着,人群里高声说,“看好孩子的眼泪别掉身上了,不吉利!”

不吉利?有什么不吉利的呢?明月昏昏想,她肯定杨金凤还有救,李万年说过,往年谁家老太太死了,也是搁堂屋,躺了一夜第二天发现还有气,可见第三天出殡是有道理的,不至于出错。

“我信你,你说,你说愿意带我奶奶去城里看病,”明月扭头,死死盯住李秋屿,屋子里的人便也都看向他,“你肯定愿意的对不对?你对我们最好了,不会不管的,对不对?”

她睁大着眼,等他开口,李秋屿觉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对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热不见了,她空洞望着什么,一言不发,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议事,得借冰棺,天气热了,这么过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听见了,啊,奶奶会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冯大娘搂着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真奇怪,她脸上涨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没掉,人都得说她是个狠心的孩子了。

外头表叔表婶把棠棠送回来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婶牵着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来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脸,一个春天,棠棠怎么长这么高?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表婶天天都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子,戴头花。她觉得棠棠有点陌生,在场的,都有点陌生了,床上的杨金凤更是,那是她吗?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杨金凤,立马扑到表婶怀里,表婶一边哭一边搂紧她,把她往明月身边带,棠棠看看明月,忽然发疯一样打起姐姐,大家惊呼,赶紧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头发被棠棠一把抓散了,冯大娘流泪给她抹了几把扎起来:“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间不兴记仇的啊。”

李秋屿看不下去了,浑身发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灵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开始起灶了,架起两口大黑锅,人头攒动,很少有年轻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觉来帮忙。

“李先生,棺材还没定,这也联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问明月,给她奶奶订个啥样的?”八斗走过来,他很忙,跑里跑外,俨然是这家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环视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这些事我不太懂,劳烦你操办,一切花销我来出,不要担心钱的事。”他说完往堂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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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明月身边,她神情呆滞,也不说话,冯大娘一直搂着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记棺材铺,刘方圆……明月迟钝地想起旧同学来,刘方圆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亲人在他身边,奶奶呢?她身边谁也没有,得多绝望,得多可怜……明月开始哆嗦,像是觉得冷,她再开口,声音全是哑着的了,“能给她订个柏木的吗?那是她的新家,她没住过好房子,我们家很老了,我想她换个好地方住。”

庄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给自己选好棺材的,记得谁家失火,把棺材烧了,老人哭得十分伤心,说家没了。明月小时候到人家串门,在过道见着棺材,起先有些怕,时间久了便也晓得这是人的另一个家,比活着住的家还要住得长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钱,杨金凤没闲钱给自己提前打棺材。李万年在的时候,老两口说起冯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羡慕的。

李秋屿道:“好,我告诉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见着刘方圆,跟他说,这是给李明月奶奶用的,请给个好的,李明月会记着他的好。”

李秋屿没忘记这名字。

“在乌有镇是吗?我到镇子上取点钱,亲自告诉刘方圆。”

明月呆呆望着他:“刘记棺材铺,你要回来。”

李秋屿胸口窒闷,他不住抚摸她肩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对冯大娘说,“麻烦您照看明月,给她弄点水喝。”

他匆匆开车去了镇上,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李秋屿先取钱,又到商店里买了烟放后备箱。刘记棺材铺里,刘方圆不在,出去打工了,他问有没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谈几句,便付了钱。

道旁的麦子,一望无际,穗穗饱满,收割机已经在路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得进入农忙时节。庄子里的人说,杨金凤走得巧,再晚几天,人都忙着,难能来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为难旁人。

李秋屿回来后,把烟亲自散下去,说了两句客气话。他问八斗杨金凤的死因,八斗说:“她过罢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劝她做个检查,我带她去,她脾气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见着问问,她都说还中,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卖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骑不动车,掌不了方向,栽沟里去了,又是个大晌午,没人发现,等人把她弄上来,血都淌完了。还是想挣两个钱,以她的身体,说句实在话,已经不适合出力了,得搁家静养,还有撑头。”

李秋屿一阵眩晕,他捏捏眉心:“死亡证明在哪儿开的?”

八斗道:“问了,说这是意外,医院不给开,得派出所开。”

“子女呢?都没联系上吗?”

“李昌盛是难,她两个闺女是叫人报过丧了,没见人来,正丧那天看来不来。娘家那边走动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过世了,小辈都在外边打工,有几个远房亲戚正丧估计要来。”

“两个女儿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先生你不知道,乡下有时候两棵辣椒几棒蜀黍,都能结仇,李万年两个闺女一个说当老的偏姐,一个说偏妹,都怨两个老的,加上她们日子听说也不大好过,积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断亲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屿心下悲凉,把钱给他,叫他不要节省,一定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让人笑话。八斗说,没人笑话的,人都知道李万年几个子女不通性,但老两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万年,生前是个热心好说话的老汉。他死时,庄子里的人便都来帮忙,如今杨金凤也去了,只留两个小孙女,教人觉得可怜,更要来搭把手把事情给办妥。

“还有件事,正丧摔盆扛幡本来是李昌盛的,他这能不能找着人,谁也不敢说。照规矩,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来,就得请侄子。”八斗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其实明月也行,虽说轮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李秋屿不懂这些礼节。

“如果明月可以,还是让明月来吧。”

这是八斗的倾向,但他得说动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屿发话了,事情便好办,钱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刚发下去的烟,是硬中华,谁家白事舍得用这么好的烟?就冲这,也得事事问问人李先生的意见。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别热闹,人声不住,偶尔传来些说笑,这是在所难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心欲绝,其他都是应个虚景儿。更何况,最亲的人还未必怎么样,人只是帮忙做事的,只要不在灵堂前嬉笑嘴脸,足够了。

明月吐了,一会儿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开始干呕。冯大娘给她熬了点菜粥,李秋屿接过来喂她,她麻木地张嘴,菜粥香,冯大娘做饭好吃,她家里食材丰富、佐料齐全,弄出的饭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几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泪,这样好的菜粥,杨金凤吃不到了。

眼泪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块儿进的肚子。

菜粥吃完没多会儿,又打肚子里出来,明月继续吐。

没办法,冯大娘说换疙瘩汤试试吧,得几天熬呢。

众人齐力把杨金凤挪到冰棺里来,等着明天火化。冯大娘不能老陪着明月,她要跟妇女们,忙着做孝衣串纸钱,还得蒸馒头,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妇女有妇女的活儿。乡村的白事,必须靠人的帮衬,否则完不成。

冯大娘把钥匙给李秋屿,叫他想什么时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条件好些,天热了,人这么跑来跑去的,一夜就得馊。冯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细,说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现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屿千万别见外。

李秋屿给八斗钱,麻烦他找个人去买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屿也没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会儿,时不时蹲长明灯那添纸钱。

第二天,杨金凤该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镇定,跟着车,一路到火葬场,人家说亲人绕遗体一周算作告别。除了她跟棠棠,在场的谁也不是杨金凤亲属了,倘若那表大爷活着,他骑车也要来的,明月想起表大爷,每年都要打很远的地方来走这门远亲,她心里叫了声他,围着杨金凤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给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李秋屿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都在喊她名儿,人醒过来后,发疯一样找骨灰盒,抱在怀里,谁也不准动。

棺材也送来了,一点事没耽搁,漆味儿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没几个爷们不行。乡下极看重白事,仪式繁琐,好叫活着的人瞧瞧,死了便是这样的流程,都要这么走的,总得当回主角儿,人唱戏的唱完了还得谢个幕,人死了,这辈子该你的戏唱完了,也得谢幕。别管唱的好与坏,一笔勾销,结束了。

明月又守着棺材坐一夜,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个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觉得悲伤,也不难受了。外头喇叭班还在吹着唢呐,吹了会儿,兴许是累了,放起音响,声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来,李秋屿坐靠在墙边,搂着她睡了,她趴他膝头,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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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这天,明月的姑姑们突然出现,打院门口,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两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进来,扑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说些安慰的话。

大姑姑发现了明月,红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个哆嗦,她看姑姑们半天了,她很迷茫,她们生前跟爷爷奶奶是仇人,爷爷葬礼,她们当闺女的,面都没露,奶奶走了,她们却伤心欲绝地来了。

小姑姑难得跟姐姐是一边的,质问明月:“娘身上的东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东西?

她们笃信杨金凤有对金耳环,尽管从没戴过。

李秋屿看明白了,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来:“你谁啊?”

李秋屿道:“我?我什么人你们本来不需要知道,但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们,”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这场白事所有开销,都是我掏的钱,我尊重庄子的习俗,但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闹事,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老人的女儿,我是外人,轮不到我来管,我出的钱,我管定了。”

第75章 第 75 章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起来, 伏在棺材上,冯大娘跟李秋屿悄声说:“还得指望她两个哭丧,没人哭不好看, 李先生有事回头再说吧。”

李秋屿点点头, 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发, 她很多年没见姑姑了, 一见依旧是仇人。两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关心她们来,也不关心她们走, 她沉默地看着棺木,做得很精良, 棺木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杨金凤已经连肉身都消失了, 变成骨头、余灰。明月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为什么坐在这儿, 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对整个世界的理解。

但她还能听懂人家的要求,外头远房的亲戚来, 主事的会喊:

“张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来迎人,她摇摇晃晃的, 李秋屿扶着她回礼。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得她,但进了灵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都是这么个哭法, 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调子拉得长,反而像唱着什么。

外头一阵躁动,帮忙的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明月,你爸回来了!”

李昌盛刚进院子,妇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孝衣,他在灵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几个头,爬着进来的,哭得泪人一样。

明月觉得他很像狗。

她见他爬进来,就晓得李昌盛为什么来的了,这一下,连带着也晓得了姑姑们的来意。李万年死了,东西还轮不到他们,还有杨金凤,可杨金凤死了,东西就得全是他们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没法控制自己了,情绪霎时激烈起来,提着阔阔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滚!滚!你们都滚!”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满荆棘,再也无法忍受,她对李昌盛拳打脚踢,满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来要揍她,李秋屿揪住他衣领,重重搡开,李昌盛撞到身后门板上,指着明月骂:

“你个小畜生,连老子也不认了,这我的家,我告诉你,等事一完你立马给我滚蛋!别以为找着靠山了,找着靠山,这儿往后也都是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明月浑身直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昌盛还在骂:“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她死不了,还敢瞪我?!”

李秋屿上前连推几把,李昌盛被门槛绊倒,跌在了灵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为两个要打起来,忙放下手里活,上来劝架。

“你们都看看啊,这个李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来,整了整孝衣,话没说完,李秋屿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别逼我动手,能送你母亲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屿冷眼看片刻,掀开帘子,进来见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头发。

钉棺前杀了只鸡,鸡血四溅,人把它扔出去,鸡在地上扑腾几下,气绝身亡。李昌盛一来,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着遗像,那天的风雪那样大,杨金凤到镇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头,哭了几声。

喇叭班跟着队伍吹吹打打,路边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红白事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经过田地,这户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让杨金凤过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声大哭,跪在铁锹上下扬起的影儿里:

“别埋奶奶呀,别埋她呀!”

她像是这一刻意识到,杨金凤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亲切的,她希望葬礼永远不停,她能永远守灵,院子里的人也别散去,乡亲们都在一块儿,全是人声。

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杨金凤,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继续过日子。等着收麦子,耕地,种蜀黍,跟杨金凤没关系了,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着站起来,拔了一把麦子,熟透的麦子。她趴地上,把麦子放棺材上,这是自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主人没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浑身发软,妇女们拉她,说乖乖该回去了,走吧,也让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着新坟,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屿拨开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李秋屿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没跟着送葬的邻舍们,还在收拾院子、扫地、清理垃圾。李秋屿让八斗把剩下的烟酒不用退了,分给大家,八斗说,“她两个姑姑给先回来的,都给拉走了,福叔要拦,两人跳起来骂,把园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鸡鸭也逮了,连屋檐底下串的干红辣椒都顺走了。”

两个姑姑已经无影无踪。

堂屋东间翻得乱七八糟,杨金凤生前爱整洁,明月跟棠棠的东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昌盛也没了鬼影,李秋屿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自己的缘故,暂时也许不会再出现。

隔壁的蒲婶子把堂屋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人刚走,住里头肯定害怕,她跟冯大娘两个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儿也没去,堂屋的棺材不见了,杨金凤不见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随棺入土,留两件是个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没了,她又看看园子,鸡圈,什么都没了。

杨金凤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点价值的,全都叫姑姑们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没有了,怎么都不见了,那是奶奶的 ,不是她们的,还回来,还回来啊!”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泪水跟河一样淌下去,李秋屿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多年前在县城里的心情又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现,这些人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经这么可怜了,这痛苦会跟她一辈子……他了解这种痛苦,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抱着她。

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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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远房亲戚的三轮车坏了,八斗刚刚给修好,他们听见哭声又进来,这亲戚年纪很大了,晓得李家发生的这些事,弯腰说:

“妮儿?我那有鸭苗,你奶奶都是搁我那买的,我再送几只留你喂,给你拣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样。”

八斗也安抚她:“明月,听见没,表姑姥爷说还给你送鸭苗,回头你去念书,叫你冯大娘搭把手喂,这当院给你守着,谁都不叫进了。”

明月怔怔听了几句,一直摇脑袋:“我不要了,不一样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屿对两人表达了谢意,跟八斗说:“这几天忙坏你们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后面还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会再找你。”

他抱着明月坐了会儿,等她哭累了,弄来一盆温水给她擦脸。冯大娘做好晚饭,来喊他们,明月身体软软的,走不动路,李秋屿又把她背到冯家。冯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热吃开胃,吃完饭她放了热水,给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会不好意思,现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听冯大娘一句一句劝她。

夜幕黑了,星子也亮起来,明月回了自己家,开灯也不是多亮堂,堂屋空荡荡的。她跟李秋屿一块儿收拾起姑姑弄乱的东西,全是以前的旧物,她冷不丁就哭上一阵,又沉默一阵。

订着的日历,杨金凤撕到了她走的那天,再没人撕了。

墙壁上还有几道彩色粉笔印儿,很淡了,那是李万年在的时候,给明月记身高划的,这样一目了然,一年长了多少清清楚楚。李万年走后,她是大孩子了,杨金凤忙得很,没人再给她划。

这记忆里的事,没什么太稀奇太跌宕的东西,却也不能够再继续了。

只有堂屋正中间,挂着的伟人画像依旧,他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看过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明月泪眼朦胧望向他,喃喃叫了声:“毛主席……”

起打她记事,这画像就在,无比亲近,好像伟人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好些年的日子。明月站起来,拿起手巾给画像擦灰尘,杨金凤爱干净,画像时常要擦的,她擦着擦着又痛哭起来。

她哭累了,便发起烧来,李秋屿开车把她带到镇上卫生院,吊了些水。后半夜他们回来,明月在车上睡着了,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秋屿形容憔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合眼了,守在床边。

明月睁开眼,见李秋屿坐那儿,其实白天的时候,冯大娘八斗叔他们来瞧过她了,她不晓得。

“奶奶死了吗?”她问李秋屿。

李秋屿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李秋屿根本没法回答,他心里发沉。

明月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李秋屿接了,班主任问李明月什么时候能复课,不想她耽搁太久。李秋屿告诉班主任,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

她听见了,心里茫然得厉害,坐起来看看四下,外面天光渐渐暗下去,收割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跑来跑去,看割到哪一家了,收割机会忙到半夜。

李秋屿说:“等你再休息休息,好些了上课不迟。”

整个庄子都陷入了麦子里,杨金凤的事,过去了。她的老师也在催她回去,奶奶不在了,她回去干什么?念书吗?念的再好,最后也只是叫自己过上好日子,自己过,又有什么意义?人们都在忙什么呢?忙打工,忙挣钱,忙念书。奶奶死了,她的痛苦也是有天数规定的,超过了,就不合适了。

她觉得荒诞,自己被什么困住了,就是念书,不停念书,念好了才能出息,只有念书“有用”,其他无关紧要,奶奶死了,哭一场也就算了,学生还是得好好念书。她为了这个“出息”,不停赶路,逃离庄子,可她明明很爱庄子,爱奶奶,她爱,却不能相守,去打工也是赶路,也是逃离,为什么非得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呢?为什么平原的土地这样肥沃,在书上被叫做“粮仓”,他们却只能抛弃它,才能过好日子?

粮仓养育无数人,人却只能当叛徒,明月目光迷离,她思维混乱了,世界太荒诞了,像被什么扭曲变形,她也在这世界里,叫什么推着,她必须去认同,但凡有一点怀疑,就会精神吃痛。奶奶死了,她的奋斗目标也变得虚无,她被剥夺了意义,永远没法实现。

“明月?”李秋屿见她沉默,神情恍惚,轻声唤她。

明月一脸淡漠:“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凝视着她:“明月,咱们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你觉得可以复课了,咱们再去,这样行不行?我在这儿,我也不走。”

明月直愣愣望向他:“你的工作呢?”

李秋屿说:“我可以请长假,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凄然一笑,泪水又下来了:“你怕我自杀吗?我不会的,我爷爷奶奶都不是这样的人,再苦再难,也会好好过日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轻轻给她擦眼泪:“我知道奶奶去世,对你打击很大……”

“你不明白,我觉得过得很蠢,不像个人,我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太好了,可还是去念书了,我在城里高高兴兴的,觉得日子真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明月反复摇头,“我应该陪着她的,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会说,这肯定不行,怎么能耽误念书呢?耽误几天可以,耽误几周呢?几个月?一年?小孩儿不能耽误念书,大人不能耽误工作挣钱,活着就只能为这吗?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急?唯恐慢人家一步,我晓得我没选择,能去念书已经很幸运了,”她痛苦地揉起脸,“我可能连想这些,都会被看成是错的,是没出息的,心里没数,我没跟别人说过,其实收麦子的时候,我都想回家看看,帮奶奶,但会耽误念书,奶奶也会生气,觉得我回来干什么,我心里想的事做不成,以后都不用再想了……”

她双手忽然抓住李秋屿肩头:“你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在酒店好好工作,就能过好日子?我们好好种地,却不能。如果我们能的话,就不用背井离乡,为什么城市就是好的,乡村只能是穷苦的?为什么好的方便的东西只能在城里,我们想要得到它,必须离开家?叫我们的亲人死了都不能多留几天,还要赶紧回到那个地方去,好像晚一晚,就什么都完蛋了?”

他们的日子,好像特别容易完蛋,错一点儿就万劫不复。

这些问题把她撕扯得太痛苦了,庄子里的年轻人给城市盖大楼去,做工去,能念好书的,也要到城里去,留下老弱病残,守着庄稼守着家园,自生自灭,野狗一样死去。

她的路刚刚启程,就忽然叫她厌倦了,憎恶了。

李秋屿含泪道:“我回答不了你,没人能回答你,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没资格教诲你什么,你一向比我坚强。你想过吗?明月,如果你不是进城去观察周围,就不会想到今天说的这些,因为你没见过,不知道外头什么样,你只有见了,比较了,思考才会有这样的认知,这可能就是你出去的意义,奶奶不在了,但咱们还在,我愿意跟你一块儿做些事情,你跟我说过的,咱们一块儿还能做些好的事情,我没忘,我当真了,”他不停抚摸着她红烫的脸蛋,“人的想法不会一直不变的,你现在可以这么想,不去念书,但你其实也没想好留下来做什么对不对?咱们不着急,在家里先住着,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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