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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稚子天真
她的掌心湿热而柔软,如一缕轻纱,又如和煦春风。
高恭心头愈发鼓噪,双手愈发用力,恍若供着一捧易逝新雪,怀抱一朵娇花。
晨钟暮鼓,窗外寺钟嗡嗡嗡响了数声,仿佛已是辰时了。
隐藏在钟声之中,纱帐曳地,发出一两声沙沙轻响。
高恭陡然一惊,想转过头去,刘蝉却牢牢地按住了他。
“将军。”
她的手还在他的唇上。
他尝到了一股苦味。
不妙。
他皱紧了眉头,扬手挥开了刘蝉的手。
可是他的头颅开始胀痛了起来,太阳穴旁青筋暴起。
“你!”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突如从天而降。
滞重的铁器敲击到他的头颅,像有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黑色的影子与红色的影子纠缠在一处。
高恭勉力仰头看去,黏稠的血色遮蔽了视线,他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屋中还有别人。
何时进来的?
抑或是,从一开始,此屋之中,便已有了第三个人。
什么人?
高恭拼尽全力,自榻上摇晃着起身,他欲去取地上的羊首铁剑。
“来人啊……”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嗓音像是桎梏在喉头。
他头痛欲裂,浑身绵软无力。
毒,是刘蝉给他抹了毒。
高恭扯了扯嘴角,想要发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另一计重击再度从天而降,黑影人的手中是一柄铁锤。
高恭被击得仰躺在地。
恍惚之间,他看见刘蝉似乎也从榻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的纱衣像是沾了血,变成了红色。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是他忽然之间,又记了起来,他初见刘蝉的那一天,她也穿了一袭红裙,裙上是成片的,大朵大朵的殷红石榴花。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她的手上。
这就是他二十载的妻。
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可笑之处。
想到这里,他竟然真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孔聚低眉去看,高恭一面笑着,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刘蝉忽问道:“痛么?”
孔聚:“什么?”
“服下这种毒,人会痛么?”
孔聚终于抬眼看了看刘蝉,她脸上溅了不少他的血,可是她的神情平静至极。
“起初不会痛,可是此毒会慢慢进入肺腑,最终他会肠穿肚烂而死。”
刘蝉的眼神闪了闪,仿佛有泪,可孔聚定睛一看,她的眼睛干干净净,何曾有泪。
“那给他个痛快吧。”刘蝉说道。
孔聚再度扬起手中的铁锤。
窗外的晨钟再度敲响。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传遍了寺院。
高恭死了。
高大将军死在了城外的寺院,被孔氏余孽击杀。
不出半日,消息传遍了整个康安城。
实在出乎意料,山岳一般的高大将军,顷刻轰然倒塌。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孔聚前几日将才出逃,今日高恭便死在了孔氏的刀下。
潼南孔氏,素来阴狠毒辣,可是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孔氏能在康安城外杀得了高恭。
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大公子身在北地,不在城中,高氏大部分的亲眷尚在湖阳。
因此,高二公子进了将军府,令人搜查康安城中内外,追捕孔氏余孽。
丞相大人闻之,心中甚痛,哀极生病。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闻之大恸,决定罢朝数日,以表哀思。
*
灵堂设在将军府中。
府中一片缟素,悲声哀鸣阵阵。
顾淼进到将军府中时,天际业已擦黑。
金乌将坠地,西面的天空只余浅淡的一丝灰线。
梁从原起初不肯让她来,是她坚持要出宫。
梁从原害怕孔聚也想杀她,不,是怕孔聚也想杀顾氏。
他没想到孔聚如此可怖,明明被软禁之时,他似乎已然丧失了斗志。
顾淼也险些被他的一副恹恹的模样骗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有忘记潼南人究竟有多难缠。
他们爱用毒,心思亦狡诈,更何况孔聚与高恭有家仇。
他欲杀高恭,是天经地义。
孔聚能有能耐脱逃,便有能耐杀人。
只是……只是谁给他递了刀?
而阿爹,这几天也怕也睡不安稳,他太想杀孔聚了……
顾淼抬步跨过门槛,便见一道颀长人影立在黑木棺椁之前,一身素白,正是高檀。
高檀想杀高恭么?
顾淼扪心自问。
上一世,高恭死于顺教之手,不是谢朗,便是他。
如今,高恭死于孔聚手下。
孔聚为刀,而他才是捉刀人。
高檀既成全了孔聚,又不必背负弑父的骂名。
这个人才是她熟悉的高檀。
心绪淡漠,淡漠得非人。
高檀回转身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读书郎,来了?”
顾淼拱手而拜:“高二公子节哀。”
话音落后,室内又归于默然。
守灯的仆从不发一言地埋首而立,也宛如一尊烛台。
顾淼慢慢上前,为高恭上了三柱香。
高檀缓步而来,对她道:“读书郎能来,实是有心,不若随某去旁侧茶室稍作歇息。”
顾淼颔首。
绕过一节游廊,方是茶室。
室中空无一人,唯有她与高檀二人。
一方红泥茶炉架在火上,茶汤咕噜翻滚。
顾淼晓得这里才是高檀能够说话的地方。
不过片刻,她果听他问道:“你今日来是梁从原让你来的?”
他的语调并非平淡无波。
“不,是我自己想来。”
“读书郎有心了。”
汤水滚沸,氤氲袅袅。
高檀垂眸,慢慢沏茶:“你为何告诉他你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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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淼心头忽地一颤。
高檀知道,他既然知晓,那么宫中便有他的耳目。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梁从原能助你么?他尚且自身难保,你与他交心,便会被他拖入泥潭。”
茶勺落入泥炉,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顾淼皱了皱眉。
高檀抬起头来,眉目锐利。
“梁从原想让你做皇帝,是将你架在火上烤,你太天真了。”
顾淼笑了一声:“是你太自以为是了。”她将几上的茶杯推远,“我与齐大人本就是知己,我既肯说,便肯认下后果,你在宫中私设耳目,才是大逆不道。我便是梁氏又如何,做不做皇帝,又如何,我本就没想做皇帝,我只想弄清楚从前旧事,没想要你的天下,也不想蹚你的浑水。”
“你是如此想我?”
顾淼不答反问:“你也是如此想我的?”
天真,愚笨,优柔寡断,她在高檀眼中,仿佛什么也做不成。
沉闷的风吹进茶室。
高檀再度垂眼,睫毛落下的阴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青黑。
他的语调黯然了些:“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为了救齐良,只身一人冲入乱马之中。”
顾淼一愣,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她不清楚高檀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因而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当时便想,是何等情谊才会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高檀轻笑一声,“后来我才晓得,你似乎为了许多人都可以如此。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个世上都是真心便可换真心么?”
顾淼不由地怒火中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是为什么你宁可信齐良,也不肯信我?”
顾淼一怔,原以为高檀会刻薄地继续告诉她,她是何其天真。
她扭头朝窗外望去,灯下缟素飘摇。
她叹息道:“我不肯信你的原因,你还不知么?”
高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因为性情疏离?便是至亲故去,亦无悲无喜?”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顾淼索性说道:“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旁人,你的心里唯有你自己。”
第122章 浑水
高檀沉默了须臾。
闷热的潮湿的雨夜,便是雨停了,湿润的黏腻的水汽也像是蒸腾入空气,攀附了皮肉。
顾淼感到一阵恼怒,被他的沉默所激怒。
她欲扭头而去。
高檀却问:“那又如何?”他笑出了声,“你说得不错。”
顾淼面色愈寒。
“高恭命数如此,今日不死,明日亦会死。他孽债太多,总有清算之日。”
顾淼怒而转身:“所以,你就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我不为所动?难道要我学旁人涕泗横流,方是心中悲痛?”
顾淼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你不说也罢,你从不说,每每诘问他人,自己从不肯示弱半分。”
高檀走得近了些:“重来一回,你似乎比从前了解我。”
顾淼冷声一笑,抬眼道:“不敢当,岂敢揣测你的心思。”
高檀随之一笑,徐徐道:“高恭负了我娘,负了我,他也是个无心之人,倘若说他尚有半颗心,半是为了名利,半是为了孔夫人,何曾有分毫停留在他人身上,高恭常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是将才,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孔夫人?
顾淼心念一动,“你瞧不起他?他之所以被孔氏所伤,到底还是为了刘蝉?”她不禁笑了起来,“旁人此般情情爱爱,令你颇觉可笑?为情而困,在你看来,想来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事。”
高檀缓缓摇了摇头:“高恭因情而死,倒让我高看他几分。”
果然,高恭的死与刘蝉脱不了关系。
孔聚肯定没有死。
阿爹肯定要着急去杀他。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对于顾闯的隐忧占了上风,她无心再与高檀争执了。
她刚要迈步,却听高檀问道:“所以,你再无话可说?”
顾淼扭头道:“我与你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你若还肯念些旧情,便真地放过我爹,不要让孔聚去寻他,也别让孔聚被他找到。高氏已是你的掌中之物,谢朗虽然难缠,但也不是全无办法,齐大人不过是个可怜人,到时候你也不必赶尽杀绝。”
高檀脸上露出一分了然:“你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你爹?”
“什么?”顾淼顿住了脚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没有他们自己么?”
顾淼皱了皱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这是诡辩。”
高檀又笑了一声:“你想查青州旧事,齐良帮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顾闯,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顾闯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杀孔聚,不过也是为了遮掩旧事。养恩自是如山,可是顾淼,孰是孰非,岂是你一两句原谅便可轻轻揭过?”
顾淼蹙紧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开了炉上茶壶,将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炉中火焰。
火苗顷刻窜起,继而迅速委顿,终于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种恶因,得恶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终也无济于事。”
不详的预感弥漫心间。
顾淼急道:“孔聚去寻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顾大将军了,凭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顾淼心头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得知高恭死讯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须手刃孔聚。
孔聚实在难缠,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了刘蝉。
那个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鹤娘……
顾闯的太阳穴忽地乱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在他脑中翻搅。
他必须找到孔聚。
他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因而先找到了刘蝉。
将军遗孀因“忧思过甚”,并不在将军府。她在一处山寺蛰居,等待寺中高僧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顾闯并未料到此时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胆大妄为。
他扮作了缁衣僧人,藏身寺中。
顾闯觉得他荒谬至极。
他大致推测出了孔聚杀害高恭的缘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还有,隐秘的,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发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侥幸地驱赶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扬威地盘踞在它自以为的地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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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闯打算瓮中捉鳖。
趁夜而出,他让人暗中围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卫于他而言,宛若空壳,而高檀似乎默许了刘蝉的“置身事外”,默许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边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盘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谢朗,是顺教也不能轻易动他。
淼淼……
顾闯晃了晃剧痛的脑袋。
先杀了孔聚,先杀了孔聚再说。
他口中鸣哨,夜色中,寂静的山寺似乎忽地惊醒。
人影憧憧,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与皂靴踏过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
顾闯侧耳细听,终于听到了一道清越的鸟音。
找到人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加快步伐朝声源处迈去。
孔聚素来狡猾,此一回绝不可掉以轻心。
寺中的僧人纷纷惊起,面色彷徨,仿若不知所措。
“施主夜深忽至,所谓何事?”
顾闯恍若未闻,推开拦路的僧人,直朝殿后禅房而去。
禅房的门扉大敞,里面站了数个精卫,一个缁衣僧人被他们团团围住,狼狈地困在当中。
他虽然垂着脸颊,但顾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根本不是孔聚。
顾闯只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目:“孔聚人呢!”
一个侍卫跪地道:“将军……”
他却一脚踹倒了来人,不待众人答,顾闯扭头便走。
先找到刘蝉!
山中鸱枭低低鸣叫了数声,黑沉沉的云朵笼罩了山寺。
僧人点燃了火把,赤色的火光在风中飘荡。
迎着火光,顾淼翻身下马,不顾马后尾随的侍从,直直冲入庙门。
顾闯真在这里!
庙门一侧留有顾氏留下的记号。
她朝着火光飘摇处寻去,身后宫中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她。
所有人都在找孔聚。
梁从原也不例外。
将走到一道拱门外,她听到了一声暴喝:“站住!”
是阿爹的声音!
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弓,进了院中。
数个僧人举着火把立在檐下,他们的身后站了精卫。他们举着火把,垂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
杀孽,是罪孽。
院中的顾闯披头散发,正挥舞着长剑在追逐院中数道灵活闪避的黑影。
“孔聚,站住!”他口中又是一道暴喝。
顾淼定睛一看,院中数道黑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孔聚。
他们有的甚至穿了顾氏的军服,其余的,大抵是高氏的守卫,会功夫,只是闪避,并无意与顾闯相搏。
顾闯却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挥剑乱砍。
“阿爹!”顾淼出声唤道。
顾闯动作一顿,突地扭过头来。
顾淼悚然一惊,赤色火焰下,他的一双眼俱是通红,额边青筋暴起。
他仿若发了狂。
下一刻,不及顾淼多想,他便挥剑砍来:“毒妇刘氏!”
顾淼闪身避过,他认不出她了,他竟以为她是刘蝉。
高恭死了。
顾闯像是疯了。
刘蝉心中发笑,远远地望了望山腰处的火光,合上了车帘。
在顾闯上山之前,她便下了山。
孔聚便藏在车中的木箱里。
马车渐渐停了,矮几上茶盅终于止住了摇摇晃晃。
几前的孔聚朝她咧嘴而笑:“嫂嫂好手段,怎会晓得顾将军要上山来。”
“只是运气好罢了。”刘蝉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她身着白衣,头覆白纱,露出的手腕柔若无骨。
孔聚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着一方矮几,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几上茶碗被撞得哗啦作响。
他慢慢摩挲,终于摸到了刘蝉的左手掌,摸到了她的掌心里一枚硬物。
尖利的金簪,若是使用得当,方可刺入他的脖颈。
他轻轻笑了一声,捏住了金簪一头。
“嫂嫂怎么又想杀我了,先前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数了。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刘蝉的脸色白了白:“你住口!”
孔聚将那一枚金簪收入怀中,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嫂嫂,其实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白来这一回,康安里的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的手掌缓缓下滑,忽地顿住,“可是嫂嫂,我还不想死。哥哥没了,高恭也没了。如今的皇帝是个傀儡,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重重一握,方才散开手去:“此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不过嫂嫂,你放心,等我杀了姓梁的,当了皇帝,便让你做个宠妃。”
刘蝉跌坐回了原位。
孔聚撩开车帘,纵身往外跳,接应他的人就在不远处。
然而,他将要落地,胸中忽觉一阵钝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流不止,他的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他摔在了马前,枯草盖住了他的头脸。
他想立刻翻身跃起,可是胸腔的痛楚令他难以起身。
他用尽全力扭回头。
微亮月光下,刘蝉掀帘而出,立在了车前,俯视着她。
“刘蝉,你……”孔聚张口,血如泉涌。
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明白过来。
她给他下了毒,早就给他下了毒。
不是什么金簪,是在茶里,抑或是,更早些的时候。
她早就想杀他了。
“你……我……”可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本就没有你与我。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来没有女人该因其而死,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刘蝉伏低身,低语道,“你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可是我若还想安安稳稳地做将军遗孀一日,旁的人便不能晓得是我与你杀了高恭。”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他确有两分相像,可是再像也没有用啊。”
第123章 山火
寺中火光摇晃。
更多的追兵自山门涌入了寺院。
顾淼分神去看,大多是宫中来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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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转眼,对面的顾闯再度劈剑而来。
她闪身避过,又唤道:“阿爹!”
顾闯动作一顿,顾淼急道:“阿爹!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顾闯晃了晃脑袋,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有一瞬的清明。
似乎是淼淼的声音。
他抬眼,定睛去看,眼前红光虚影俱是恍恍。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仿佛真是淼淼……
他浑身一颤,手中长剑晃了晃,缓缓地垂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脑中愈发剧烈痛楚,宛若有一柄长刀无端翻搅。
不行,他必须,必须服下坐忘。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伸手惯常在腰间摩挲,可是那一只小瓷瓶却不在腰带之中。
坐忘!
见他动作稍缓,顾淼疾步上前,口中又道:“阿爹,你清醒了吗?”
顾闯抬眼看来,双目俱是通红,他的身子像是摇晃了一瞬,眉宇间戾气乍泄。
“站住,别过来。”他暴喝一声,抬剑又向她挥来。
顾淼心下一沉,正欲跳开,眼前却倏然飞过一支铁箭,直直撞上顾闯的长剑,发出叮一声脆响,缓了他的剑势。
顾淼扭头看去,背光之处,只见一道人影高坐马上,拉弓又朝顾闯射来。
顾淼立刻拉弓,两支铁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
他身后举着火把的骑兵此刻方至,顾淼看清了来人。
方才射箭之人是高檀。
此刻的高檀面色不悦,一双眼牢牢地定在顾闯身上。
来人的动静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迎着越来越多的火把,顾闯冷笑一声:“你们也是来捉姓孔的?”
“你们来晚了!”
他放下了长剑,回身对一个顾氏精卫吩咐道,“你们立刻下山去追,刘氏应该跑得不远。”
他像是忽然又恢复了神智。
可是他的目光却未落在顾淼身上。
他仿佛还是不晓得她是谁,他径自领着精卫朝山下的路走去。
顾淼皱了皱眉,正欲去追,耳边却听一阵细碎风响。
她微一侧目,一点银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凛,立刻伏低了身,朝旁侧滚去。
片刻之后,银针落地,恰在她身侧不远的石堆之上,针尖青黑,显然是带毒的银针。
她连忙朝身后望去。
高处是成排的屋舍青瓦,火光不可及,黑黢黢一片。树影婆娑,又似人影。
有人要杀她?
顾淼起身立刻小心追去。
余光瞄见,高檀也策马而至。
她暂未睬只顾朝屋舍后追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山中还有人埋伏。
可是为何要杀她?为何要躲在暗处?
她脑中一念忽至,难道是齐良?
不,是梁从原?
这个念头令她自己亦觉惊心。
她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齐大人是她的挚友,如今却转念又怀疑起他了。
她的身世诚然于他,于新帝,大为不妥。
或许,在权力面前,一点旧日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淼不由捏紧了手中弓箭,朝屋后追去,绕过几间禅房,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她听得出高檀的脚步声。
因为房檐的遮掩,四下昏黑,可是房檐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于是疾步顺着屋后小道,朝院后追去。
寺庙后院有一道小门,可是此时此刻,依旧门扉紧锁,一道铁锁还悬在门上。
此地与她预估的银针射出之处,相距尚有一段距离。
倘若不是来人逃得太快,那么此人便是又混入了人流之中。
寺中各路兵马皆是,宫中的人实在不少。
顾淼心头又是一沉,回头望去,高檀也在离她不过数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顾淼不愿与他纠缠,扭头而走,耳边却听高檀道:“你以为你功夫了得,便可随心而行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读书郎,还是小心为妙。”
顾淼索性停下脚步,低声道:“不劳高公子费心,人各有命,我最是认命。”
话音未落,高檀的神情便像恼怒,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了神情,朝她拱了拱手。
顾淼一笑,也朝他抱拳。
险些丧命,可是她的心境却不若她想象中的慌乱,大概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她自嘲地想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顾闯。
顾淼直朝庙门匆匆而去,将走到庙门外,便有宫中侍卫躬身来拜:“时辰不早了,读书郎还是随在下先行回宫。”
顾淼答道:“陛下许我出宫,是有要务,此时要务尚未办成,我如何回宫。”
侍卫再度拱手揖道:“请读书郎随某回宫。顾将军的下落,自有属下们去寻,自也会禀报陛下。”
此话说得客气,可是顾淼听来,便是要让她不要不识好歹。
追到这里就够了。
兴许齐良,不,梁从原对她的纵容也就到头了。
顾淼垂下眼,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
天光的曙光将亮未亮,破晓之时,妖风最大。
谢昭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沿着宫门内的青石板道而行,前面三步之外的掌灯宫人步伐不疾不徐。
这几日丞相称病不朝,新帝终于撑不住了,昨日召了他来上朝。
听说孔聚也死了。
只是还不晓得真假。
新帝是慌了。
高恭,孔聚……
也不晓得如今的顾闯是不是已是废棋。
况且,北项人尚在康安城中。
他垂头思索了片刻,身后时而传来另一道脚步的沙沙声响。
前面的宫人在殿前停下了脚步,扭头道:“离朝时尚有三刻,谢大人随奴来,陛下已在偏殿,赏谢大人一口暖茶。”
谢昭华心中一跳,抱拳谢道:“谢陛下恩典。”
宫人脚下一转,朝偏殿行去。
谢昭华抬步跟上,身后的脚步亦相随。
下一刻,掌灯的宫人回过身来,又仔细打量了一阵他身后的随扈,道:“谢大人的家仆便往殿后行去,自有专人奉茶,待到朝时了了,再与谢大人同回丞相府。”
谢昭华还未答,身后的随扈便道:“公子风寒将好,身子尚弱,丞相有令,某与公子需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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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宫人脚步不动,又道:“谢大人自是身子贵重,可宫里的规矩,却也不能坏了,奴也不能坏了规矩。”
话音将落,远远地又走来两个提灯的青衣宫人。
谢昭华心头愈乱,面上却是一笑,拱手道:“既如此,让他去殿后等着便是。”
他身后的随扈快行了两步,几乎与他并肩而立。
他脸型方正,皮肤黝黑,身上穿了寻常的黑袍,生了一副寻常长相,唯有一双眼极为细长,明明生得不胖,但脸上的肉却像将双眼挤出了两条细缝。
他脱下背上的书娄,道:“某若走了,公子的书何人来背?”
掌灯宫人心领神会,索性接过那书篓,在手中垫了垫:“谢大人的书,自有宫侍伺候。”
谢昭华定睛看了一眼随扈:“你先去罢。”
随扈只得应了一声,随来引路的宫侍朝殿后而去。
偏殿之中,火烛明亮,梁从原果然在等他。
明明只是数日不见,谢昭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宛如蜕了一层皮的走兽,凌厉地展露出初生般的模样。
“拜见陛下。”
“谢大人有礼。”梁从原走到近处,虚扶了他一把。
谢昭华拱手再拜道:“不知陛下特意召臣来,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