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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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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时节天气渐热, 上林苑里草木繁荫,水边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树丛旁则有成片的芍药娇艳绽放, 惹得彩蝶翩然而舞。

云娆这会儿正与裴雪琼相伴赏花。

但裴雪琼看起来心绪欠佳。

她是侯府嫡幼女, 加之生得漂亮性情谦和, 其实早就有许多人家有意结亲。

只不过崔氏始终没挑到合乎心意的, 尚未定下罢了。

今日宴席结束时, 崔氏其实想带裴雪琼在众位妃嫔和命妇跟前多露个脸,看能不能为女儿寻一段更门当户对亲和妥帖的婚事。

裴雪琼哪会猜不到她的心思?

宴席刚结束她便跟好友跑了个没影儿,等崔氏找不到她, 不得不跟薛家的亲家母一道簇拥着皇后去马球场,她才松了口气,与好友道别后折身回来寻云娆。

——二嫂头次来上林苑赴宴, 又没有相熟的人陪伴, 她其实心里惦记着呢。

姑嫂俩相伴赏花,倒没去马球场凑热闹。

踏荫而行, 水畔微风和煦。

今日除了女眷受邀赴宴, 有些人家其实也带了儿郎过来,只是宴席上座位有限, 他们享不到这份殊荣,只依安排径直来上林苑凑热闹。

这会儿有去马球场的,也有在水畔玩的。

譬如前面投壶的那群人。

投壶这游戏高门贵户的男女都不陌生, 宴席之外又不必太拘礼,这会儿有十多位凑成一堆,正在那里投壶为戏。

越过满目绫罗,云娆一眼就瞧见了一道颇为熟悉的少年身影。

不待她说话,裴雪琼便已道:“那边投壶的还挺热闹, 我们过去瞧瞧吧?”

云娆一笑,欣然随她前去。

还没走到跟前,人群里那位少年似是察觉了什么,蓦然往这边望过来,瞧见着意打扮后盈盈而来的裴雪琼,目光险些黏在她身上。

但众目睽睽,他终究不敢造次。

察觉身边好友拍他肩膀,谢嘉言匆忙收回视线,跟着众人一道为方才连中贯耳的儿郎喝彩,耳尖却泛起可疑的微红。

那边人影晃动,又有人上前去投。

——今日投壶并非比试,并没人记投的竿数多寡,亦不分男女婚否,不过是感兴趣的过来各展身手,投好了博个喝彩罢了。

裴雪琼挽着云娆的手不自觉紧了些,上前后跟认识的两位闺秀打过招呼,先站在那里看别人投。

连着两位都没中,便有人怂恿谢嘉言试试。

他倒做事大方,手执箭矢屏息片刻,待箭矢脱手而出,竟投出了个极难做到的倒中。

周遭顿时响起惊叹喝彩声,引得旁人都饶有兴趣的瞧过来。

裴雪琼也自夸赞,对这技艺颇为折服。

谢嘉言退到旁边让别人去投,等旁人都瞧向投壶之人时,目光又忍不住投向裴雪琼——方才她赞叹的声音夹杂在人堆里,虽说语调不高,他却是清晰分辨出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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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原是不自觉的留意,谁知裴雪琼满心赞赏,这会儿还瞧着他,两人目光隔空相触,竟似碰到了微烫的炭火,令心跳都漏了半拍。

谢嘉言竭力镇定,颔首默然招呼。

裴雪琼也自垂眸笑了笑,眼底的羞怯与欢喜一闪而过。

旁边又有人投中,引来几声夸赞。

谁都没留意人堆外这转瞬即逝的对视,唯有云娆察觉这份暗藏的心事,虽不敢表露,觑向水面云影时却无端觉得风清气爽,光景宜人。

姑嫂俩站了片刻,裴雪琼对这事儿不太擅长,又怕站久了会被人察觉心事,便拉着云娆往别处去赏花。

等周遭没了人,云娆才莞尔开口。

“方才那手投壶可真漂亮,我记得上回在白云岭看马球,那位公子也十分出挑,想来是练出了很不错的骑射功夫。”

“是呀,他家没人习武,听说是他自己肯下苦功才练出那身手的。”裴雪琼倒也没遮掩,不自觉回头看了眼方才投壶的方向,忽然又叹了口气,“只是他过得很不容易,生他的姨娘早就过世了,在伯府里也没人看重。”

她很少议论旁人家,更不提及非亲非故的少年郎。

今日这感叹怕是已憋了许久。

云娆想起崔氏一心为女儿挑个高门贵户的做派,大约明白了她今日来赴宴时为何闷闷不乐。

两人沿水而行,漫赏天光。

隔水的一座阁楼里,太子魏元载负手而立,正瞧着对面游玩皇家宫苑的男男女女。

他年已四十,自幼受名家教导博通诗书,养出了一身儒雅气度。只是文有余而武不足,若不是那身东宫的威仪冠服衬托,单论容貌气度,倒像是个潜心治学的儒人,而非一国储君。

此刻窗扇半掩,他瞧着水边漫步的云娆,有些诧异地道:“那就是裴砚新娶的妻子?”

“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是她没错儿。”宫人侍立在侧,恭敬答道。

太子不由往那边多瞧了两眼。

裴砚重伤冲喜的事他当然有所耳闻,当时朝堂内外交困,他得知宁王最倚重的猛将吊着性命,心里其实喜忧参半。直到后来北夏挥兵南下,边塞诱狼入彀后一举擒获屠长恭的消息传来,他才明白了那俩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边塞的心腹大患被斩除,他身为储君自然高兴,但宁王借此声望日隆,他派去平叛的将士却节节败退,这事终究令人忧心。

太子既对裴砚留意,自然不放过身边人。

隔着溪水将云娆那张脸记住,他又笑了笑,“长得倒是很好。不提家世,倒姿貌配得上裴砚。她旁边那女子是谁?”

“那是靖远侯府的嫡幼女,叫裴雪琼。”

“也是个小美人。”太子喃喃,又往那边看了片刻才折身离开。

……

从宫里回来后,云娆隐约觉得薛氏的态度有些古怪。

先前薛氏只是自恃身份不搭理人,甚至去别苑踏青时都懒得问她的意思,如今倒是爱接话茬儿了,只不过话里藏着刺,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大约还是为宫宴座次的缘故。

云娆又不傻,知道那日薛氏坐得比她靠后了些,心里不舒服,倒也懒得计较。

如今犒赏的宫宴既毕,裴砚每日去军营里习练兵马,她除却晨昏定省和偶尔跟明氏、裴雪琼赏玩说话之外,旁的时候都扑在雕版上。

富春堂的雕版早就送过来了,云娆借着脚伤休养的时候就已揣摩纯熟,后来便仿了一幅画印在板子上试着雕刻,已雕完了小半儿。

若这雕版过关,贺掌柜那几幅画她便可放心大胆地接了。

这两日她都待在小书房,安心捉刀雕刻。

青霭熟知云娆雕刻版画时的习惯,静静坐在旁边斟茶扫屑,再往旁边摆个小沙漏,提醒云娆每半个时辰起来走走。

如此连着刻了四五天,倒是成果喜人。

这日后晌,裴砚习练兵马的事结束后没见宁王有旁的安排,便早早的回府来歇息。

才踏进枕峦春馆,便觉出了别样的安静。

迥异于往常仆妇洒扫庭院、丫鬟伺候起居的日常气息,今儿的枕峦春馆特别安静,别说绿溪她们,就连仆妇都像失踪了似的不见人影。

直到他踏进院里张望,角落里才有位仆妇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裴砚敏锐察觉,便没出声。

那仆妇小碎步跑过来,行着礼轻声道:“将军恕罪。少夫人吩咐了她忙的时候不必伺候,奴婢们怕打扰她才回屋里候着的。将军可有吩咐?”

裴砚倒也不是真的想吩咐人做事。

既明白了这异样安静的缘故,便挥手示意她退下,进了二门往云娆的小书房一瞧,果然见她垂首坐在窗畔,被槭树挡住了半个身影。

夏日天长,这会儿日色未倾。

枕峦春馆原就坐落在偏远僻静之处,如今没了人声儿,就只有风过庭院树影婆娑,连鸟雀和野猫都没了踪影。

云娆今日穿的是家常的半臂罗衣,满头青丝用珠钗松松挽起来,大约是太过专注投入,并没听见墙外的对话。此刻仍埋首雕刻,就着案上徐徐袅袅的青烟,倒无端让人觉出种岁月静好的滋味。

裴砚不由放轻脚步走向窗畔。

走到跟前,才发现小书房里不止坐着云娆,其实还有青霭,只是这丫头午后犯困,这会儿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云娆倒精神得很,纤秀的手指捏紧了细麻绳缠起来的小刻刀,拿指腹轻轻推着刀背,在那张木板上一点点的精心雕琢。

尚未雕成的板子未曾着墨,入目只觉洁净细密,隐隐还能闻见木材的香味。

裴砚怕惊了她,连累这精细雕刻的版画,便没做声,只站在两步之外看她徐徐雕刻的刀法。

好半晌,几朵细小的梅花终于雕成。

云娆似是松了口气,将小刻刀搁在旁边的木托盘上,抬头想伸个懒腰。

这一抬头,她倒真被惊到了。

青霭午后犯困睡着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但裴砚是何时回来的?怎么还跑到窗边站着呢?

脑袋里仍是梅花,她懵了一瞬才站起身道:“将军回来了?”

说着话,赶紧戳一戳青霭。

青霭睡眼迷蒙地抬起头,见裴砚就站在窗外,赶紧站起来行礼。

裴砚被这主仆俩逗得有点想笑,便往前两步站在窗外,伸手拿了那个快要完工的雕版来瞧,“你认真雕刻的时候倒像模像样的。这双手也稳得很,力道拿捏得当,我都自愧不如。”

云娆被他夸赞,不免也笑了。

“雕虫小技,怎么能跟将军比呢。”

“三百六十行,哪一门做好了都是手艺。”裴砚前些天在西竹馆瞧见满架的雕版时原就颇为赞叹,今日见她这样专注,那长年累月推刀背的指腹也磨出了薄茧,不由有些好奇,“你这雕版刻出来是给谁呢?”

“有些给相熟的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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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经变画送给寺庙,看雕什么了。”

云娆喝着茶润喉,瞧裴砚的态度颇为开明,正好借机提起件事情——

“这幅雕版是给富春堂雕的,那是一家书坊,掌柜的想雕一套山水画印出来,好让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她不愿把这事儿搞得鬼鬼祟祟,加之十余日相处后对裴砚添了些信任,便将缘故说明白。

裴砚听罢,倒是颇为赞成。

他虽出自侯府,实则打小被丢去外面习武,在军中摸爬滚打时怎样的人都见过,也从不觉得女儿家得困在闺中的一方天地。对于那些敢提刀上阵、在边塞寡居撑起门户的妇人,他尚且存了一点敬佩,得知云娆有这般让人赏识的才华,哪会捂着?

自是让云娆放手去做,还开玩笑道:“回头书印刻出来,也给我书房放两套。”

云娆听得笑了,又道:“再过几天这板子就能雕好,到时候我想亲自去趟富春堂,既能让贺掌柜瞧瞧,也借机观摩他家书坊。”

“你既愿意,自管去就是了。”裴砚答应得十分爽快。

云娆原本还担心他会嫌弃商贾之流,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多谢将军!”

语调儿甜软微扬,那双清澈的眼睛盛满了笑意,当真如清泉映日,让整个人都粲然生辉。

裴砚瞧着她含笑的眉眼朱唇,也自勾起唇角。

……

端午过后没过几天,云娆就跟范氏提了出府的事。

范氏倒没为难,只是道:“你刚嫁进来没多久,前些天刚回了门又入宫赴宴,如今又要出府去办事,倒是忙得很。府里人多口杂,你办完事早些回来,别在外头多耽搁。”

“多谢母亲,儿媳谨记。”云娆自无不应。

事儿既得了裴砚首肯,又在范氏跟前禀报明白,云娆打算明日就去富春堂。早些动身出发,还来得及回家瞧瞧母亲和长嫂苏春柔。

不过,出行还得安排马车。

侯府人口亲戚众多,常有宴席应酬往来等琐事,两房的各屋里都配了辆马车以便出入。

裴砚却是个例外。

他这些年回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往来又都是骑他自己用惯的马匹,加之枕峦春馆始终空着,便没单独配马车。后来虽成了亲,因薛氏瞧不上云娆冲喜而来的身份,加之范氏有意压风头,事情便一直拖着没办。

先前云娆回门和入宫,都是薛氏依太夫人的吩咐调了官中的马车来使。

这回出门,难免又得请她安排。

想起薛氏近来含酸的做派,云娆其实有点犹豫。

去谈雕版罢了,有没有侯府的徽记都不要紧,她倒是想让常妈妈从外头寻个马车来接,还能省心些。但她既嫁了进来,终归还得依侯府的规矩,不管薛氏作何打算,她总不能先落人口实。

既如此,最好私下去薛氏住的四宜馆说,不管薛氏态度如何,总不至于闹得难看。

云娆拿定主意,照常随范氏去如意堂。

谁知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到了太夫人那边,范氏竟主动帮她提起了此事——

“方才老二媳妇说有事要出府一趟,得安排一辆马车。”她笑吟吟瞧着薛氏,一副长辈的和善模样,“正好你也在,便让人安排了吧,也免得她单独再跑一趟去烦你。”

薛氏闻言,便笑道:“这算什么,晴月——”

她侧头觑向贴身丫鬟,“你去告诉外头,调一辆好的给二少夫人用。”

晴月忙道:“少夫人您忘了,前儿有辆马车的轱辘坏了,管事的就让人挨个检看修理,怕是都还没修好呢。”

薛氏便瞥了眼云娆,笑向太夫人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忙糊涂了。既还没修好,怕是过两日才能动。剩下那几辆是下人们用的,未免失于简薄,实在不好给二弟妹。”

意料之中的答案,云娆笑了笑。

旁边范氏闲闲咬着新送来的葡萄,出乎意料地道:“前儿进宫时还好好的,这么凑巧,今儿就都用不了。既如此,你怕是得改日了。”

她这话是对云娆说的,但谁还听不出来是在暗讽薛氏?

这些天薛氏跟云娆说话时阴阳怪气的,是个人都能瞧得出来,这会儿范氏如此说,倒像要戳穿薛氏的小心思。

果然那边薛氏笑容微顿。

旁边崔氏便道:“弟妹你不知道,她这两日忙着呢。玉琳的婚期近在眼前,到时候跟淮王府和亲朋好友们往来,正是用车的时候。她如今未雨绸缪早些检看一番,也是怕到时候出岔子,那反而不好。”

太夫人听得这解释,满意颔首。

范氏便笑道:“倒是难为她了。”

这话题就此揭过。

云娆原就不信婆母会好心为她办事,听着后头的言语,哪会不明白?

不过是拿她当由头在众人跟前下薛氏的脸罢了。

如今她的马车没了着落,薛氏虽有婆母维护却也难免丢点脸,范氏此举倒是一石二鸟。

云娆心说无趣,打算自己解决了事。

结果请完安离开如意堂还没出去多远呢,便被明氏叫住,说是新得了本有趣的书给她赏看。

她回身迎过去几步,明氏挽着她去白鹿馆翻书,趁着没人时便笑道:“大嫂嫂那儿忙着婚事安排不过来,我那小马车却是闲着的。你几时出门,我让人送你,多大点事儿呢。”

说罢,又揶揄道:“回头若让二弟知道,凭他的性子,怕是要给你添个两三辆车来用。”

云娆被她说得脸上一红。

上次因为绿溪的事,裴砚当场忤逆长辈维护于她,虽说让老两口和范氏等人十分不喜,明氏私下里却颇有赞许之意,直夸裴砚会护着人。

如今竟又翻出来打趣她。

云娆与她日渐熟稔,也不甘退让,笑道:“他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不过你这身裙子很别致,怕又是有人特地给画的吧?”

明氏闻言,不自觉抚着衣裙笑了笑。

老四裴见青虽说未及殿试,书画上却极有才华,加之性情从容随和,跟明氏的感情十分融洽。

俩人膝下尚无所出,先前崔氏给儿子张罗纳妾时也是裴见青坚决驳回,夫妻俩平素酬唱诗文兴趣相投,明氏的许多衣裙都是裴见青亲自画就,再请人绣出来的。

今日这件也不例外。

明氏虽被打趣得有点不好意思,却也喜欢这衣裳,低声道:“好看的吧?”

“好看!满京城独一份。”云娆夸得真心实意。

这般在白鹿馆盘桓了半天,回到枕峦春馆后收拾好东西,次日清早出门,果然明氏已安排好了车马。

云娆就着摇动的树影登车出府,想到要去久违的书坊还能顺道看看家人,心底竟自雀跃。

第25章 默契 她是没看上侯府呢,还是没看上他……

富春堂虽不是京城头等的书坊, 家底却颇为丰厚,加之刻印的书质地精良颇受文人喜欢,每年赚的银钱不少, 也有能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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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市选了处门面。

这书肆面朝热闹街市, 背后则带了个十分宽敞的大院子, 在后巷里开了扇门, 供掌柜和印书的伙计们出入。

云娆不爱张扬, 去的是后巷那扇门。

贺掌柜早就得了口信儿,听探风的伙计禀报说外头有马车来了,亲自迎了出去。

马车停稳, 他瞧着上头的徽记和颇为眼熟的马夫,神情暗露诧异。

那边仆妇摆好踩凳,云娆由青霭和常妈妈扶着下车, 含笑同他招呼。

贺掌柜一面施礼, 一面暗瞥车帘。

见里头没有旁的人出来,他迟疑了下, 引着云娆和众位随从进院时忍不住道:“我还以为四少夫人也来了呢。”

“你认得她?”

“先前去明家请教雕版时碰见过, 当真是谈吐不俗,很有大家风范。”贺掌柜提起明氏, 神情里都是夸赞。

云娆听闻,倒有点意外。

她听说过明家的做派,虽是诗礼传家的名门望族, 却不像侯府这样规矩刻板。

明氏在闺中时跟着兄弟们一道读书,平素虽不张扬才学,实则见识谈吐非寻常闺秀可比。明老太爷也没拘着她,从前偶尔带着未出阁的明氏去拜访好友,不管碰见文人大儒还是寻常门户, 都许明氏说些女儿家的见解,很是开明。

贺掌柜跟她说过话,倒也不算奇事。

云娆原就喜欢明氏的为人,得知这段旧缘后对富春堂更增几分亲切。于是就着院里的凉亭坐下,将先前刻好的版画拿出来请他掌眼。

贺掌柜细细瞧了好几遍,见纹理线条乃至力道深浅皆无差错,不由笑道:“少夫人这手艺当真不逊于老师傅,雕得又流畅自然,若是印出来怕还能更添几分韵味。”

说着话,当即去挑纸墨。

他这座书坊其实占地不小,此处拿来会客谈事情,左右跨院则用来印书——

左跨院堆了不同质地的木料用来制板,也备有齐全的笔墨雕刀等物,用以写样上板雕刻。右边则整齐堆着各色墨锭和纸张,连同着偶尔临时制墨的胶料等物都一应俱全,待板子雕好了拿过去涂墨印好,收拾齐整便可装订成书。

此刻他挑了与这雕版相宜的墨和纸笺,亲自上手将画儿印出来,果真是意料之外的出色。

贺掌柜大喜过望,称赞不止。

云娆耗费许多心血用心雕成此画,见贺掌柜颇为满意,欣喜之余也少了许多顾虑,便放心地将剩下几张画应承下来,而后辞别出门。

马车驶离小巷,往江家行去。

云娆拿着刚才印出来的那张雕版画,嗅着上头尚未散去的墨味儿,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来。

常妈妈在旁笑道:“真真儿还是孩子心性,刻成了这幅雕版,就跟得了活宝贝似的。”

“那可不,金贵着呢。”青霭打小在云娆书案旁伺候,几乎每块雕版都是她陪着云娆刻出来的。此刻她小心翼翼抱着沾了墨的雕版,笑道:“这幅画少夫人格外用心,刻出来也最漂亮,都快赶上家里那幅美人图了。回头也该摆起来,瞧着就让人舒心。”

云娆不由笑了,“可别张扬,好生在小书房收着就是。”

青霭应着,兴头却还没下去,直说待会要给徐氏和苏春柔都瞧瞧,让大家都看看自家姑娘的进益。

一车人说说笑笑地走远,巷口老树遮蔽的拐角处,亦有人落下了锦绣车帘。

薛氏坐在车内,笑得一脸玩味。

她今日出来,是为亲自挑选过阵子婚宴所用的一些小物件,想起这里有家糕点是祖母爱吃的,便顺路来买一份带着。

谁知那么巧就瞧见了明氏的马车。

薛氏未料出自书香门第的弟媳会来这等商贾云集的僻静巷子,不免让人留意,她则慢慢去挑东西——裴锦瑶嫁的是王府,许多事其实有礼部和宫人们照应,东西多半也都是送进府里供她选,今日不过是选些不甚打紧的,趁便散心罢了。

等她一圈儿慢慢挑完,在雅间里用完饭歇息足了,明氏那马车才缓缓从巷口驶出。

薛氏坐在车里听着心腹仆妇的禀报,倒有点意外。

“那里头坐的不是她?”

“奴婢原来也以为是四少夫人,怕让她察觉了尴尬,特地让人爬到对面屋顶去瞧的。真真儿是枕峦春馆那位,像是跟掌柜的谈生意呢。”

薛氏闻言哂笑,“老四媳妇倒是好心。”

她这儿寻着借口不予方便,那位倒是转头就借了马车给云娆,还真是被家里宠得我行我素惯了,丝毫不顾长嫂和婆母的心思。

不过明家自有根基,她也不好拿捏。

薛氏没追究明氏那点小动作,只命人驱车回府,口中道:“老二不是得了成堆的赏赐么,怎么她还缺银钱,竟跟商贾争利起来了。”

“少夫人不知道,她外祖家也是商户,听说很会做生意,一身的铜臭气。”仆妇忙回禀道。

薛氏便笑了,“倒是家传绝学。”

仆妇知她是讽刺,也跟着笑了起来,又道:“这样小家子气,若让二爷知道她如此给侯府丢脸,看她还敢不敢受那诰命。”

“诰命?”薛氏把玩着手里一块璞玉,冷嗤了一声。

那日薛贤妃提到这事的时候,她确实有过隐忧,担心云娆得了诰命会盖过她的风头。直到安生过了端午,这些天风平浪静地没传来半点消息,薛氏心里才渐渐踏实下来。

朝廷里有品级的官员何其多,裴砚不过是新官上任,诰命哪是那么容易就封的?

有人想请封,宫里可未必会允准。

一介背靠商户的小官之女,才借着冲喜的由头嫁进侯府,若真个得了诰命,岂不是一步登天?

裴砚庶子出身,怕是还没那等体面。

……

薛氏那些个小心思,云娆自是丝毫不知。

她这会儿正在娘家的西跨院同母亲徐氏喝茶说话。

先前裴砚出征,凡事都有婆母压着,哪怕侯府跟娘家离得不算远,她也只能让常妈妈青霭她们传个话,自身不便随意出府。如今有了裴砚撑腰,且这男人行事颇为开明,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凉亭上紫藤盛放,一串串如珠贝垂落,幼弟去学堂读书习练弓马,娘儿三个围坐叙话,倒是久违的清闲舒心。

苏春柔的产期一天天邻近,徐氏早早儿备好了接生用的东西,如今直等瓜熟蒂落。

云娆将手轻轻贴过去,隔着薄薄的夏衫,偶尔还能感觉到小家伙的胎动,新奇之余难免更添期待。

盘桓半晌,赶着傍晚才动身侯府。

而后往长辈处请了安,回到枕峦春馆时那股子新奇喜悦都还没散去。

裴砚今日回得早,换了身家常的玄色外裳在书房里翻书,瞧见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绣着荼靡的妃色裙角都似卷得比平常好看些,不由搁下书卷望出去。

那边云娆隔着支摘窗与他视线相接,不由道:“将军今儿回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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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声音清甜,眉眼盛满笑意,显然心绪很好。

裴砚已经在书案后面坐了半天,这会儿正好起身抻筋骨,端毅的身姿踱步出了书房,闲谈道:“什么喜事儿这么高兴?”

“我娘家嫂嫂快要生了,我瞧她气色脉象都好,就盼着顺遂些。”云娆方才还琢磨小侄子出生时送什么东西才好,听见他问,自是脱口而出。

裴砚闻言,倒是稍觉意外。

因前儿两人才提过去富春堂的事情,他刚才还以为云娆是雕版得了盛赞才如此高兴,却未料是为着旁人怀孕生子的事。

夫妻俩迎头撞上,他未掩神色,云娆哪能瞧不出来?

心念稍转,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怀孕生子这事儿牵系的是夫妻闺中之乐,两人新婚许久却仍默契地分床各睡各的,连手指尖儿都没碰过,裴砚不会以为她在暗示什么吧?

气氛似乎有点微妙,云娆捋着头发赶紧岔开话题,“将军回来前用过晚饭了吗?”

裴砚清清嗓子,“还没。”

“那我去让厨房多添几个菜,昨儿听她们念叨要做凉粉和淘冷面,再给将军配个炙羊肉和新鲜蔬菜吧。”云娆说着,赶紧转身出了屋。

小厨房离得不远,出去拐个弯就到了。

绿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等避过旁人才小声道:“少夫人刚往惠荫堂和如意堂请安,来回走那么长的路,早就该歇歇了。这种事让我和青霭跑腿就行,何必亲自过来。”

云娆没好意思说实话,只是道:“照顾饮食起居原就是我分内之事。他既愿意帮衬我,我自然该多用些心思,投桃报李才是。”

这样说着,到了厨房果真亲自安排起来。

娇养官家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几样拿来装点门面扮贤惠的拿手菜,平素不碰厨房的锅灶,但安排菜色是筹备宴席的必备之礼。

云娆在闺中时便被悉心教导,如今琢磨着裴砚的口味指挥厨娘,倒也是手到擒来。

一桌饭菜备好,既有她许给裴砚的那几样,还添了消暑解腻的荷叶汤和裴砚爱吃的松菌炒鹿筋,配上茭白等炒香的蔬菜,夫妻俩在将合的暮色里对座用饭,倒是双双满意。

饭后消了食,到得晚间仍是各睡一榻。

云娆歇得更早些,加之要打理头发,便先一步去了盥洗房沐浴。过后擦了养润肌肤的香膏,换上熏了茉莉香气的寝衣,将裴砚盥洗要用的东西准备齐全,便自去窗边歇着,由绿溪帮忙打理青丝。

待裴砚盥洗毕走出来,屋里已是灯火半昏。

云娆只留了床榻附近的那几盏取亮,这会儿正在榻上翻书晾头发,单薄柔软的寝衣颇松垮地贴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是慵懒。

裴砚路过时不免多瞧了一眼。

而那位专注看书,不曾察觉他的脚步声,唯有纤秀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肩畔发丝儿,袖口滑落时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烛光下格外悦目。

灯下美人,确乎别有韵味。

裴砚心中暗赞了声,绕过垂落的纱帐到了对面,盘腿坐在云娆早就铺好的床褥上,心里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缘故——

他跟云娆在分房睡这件事上未免太默契了些!

先前跟北夏打仗时殊死搏斗,宁王难得闲下来时老爱拿他打趣。

说他年已廿六才铁树开花成了亲,该多花些心思在内宅,早些生个孩子出来。免得再过几年宁王的女儿嫁人生子,还得管裴砚刚出生的孩子叫声叔叔。

还说女儿家新婚出嫁,在夫家都得夫君体贴照应,最好早些有个孩子傍身才能站稳脚跟。

裴砚听得多了,难免记在心里。

回来后夫妻俩分房睡,他自然是怕仓促洞房耽搁了云娆,想等往后朝堂京城的局势明朗些再挑破此事跟云娆细谈。

那么云娆呢?

她这样安之若素的分房睡,仿佛巴不得夫妻俩相安无事似的,丝毫没像宁王说的那样来撩拨亲近以求夫妻之实,难道也是存了旁的打算,没想在这枕峦春馆长久待着?

那她是没看上侯府呢,还是没看上他?

裴砚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家身板。

……

自打察觉云娆很乐意分房睡之后,裴砚不自觉便留了意,偶尔闲了得空时琢磨着小姑娘的心思,觉得这事儿还挺有趣。

不过裴砚也没有深究。

毕竟他也是存着做个临时夫妻的心思,只消别亏待委屈了小姑娘便可,倒不必去对人家的私事刨根究底。

他这儿心思暗生,云娆倒毫无察觉。

因她这两日渐渐忙碌了起来。

裴家四位姑娘,嫡长女虽是嫁到京城外,却也是高门里的当家少夫人。二姑娘裴玉琳是庶出,既被淮王看上了纳去做侧室,她自身又很满意这个去处,对于裴家而言,跟王府结亲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好事。

是以这场婚事,裴家筹备得比裴砚娶亲时认真多了。

崔氏身为嫡母亲自操持,薛氏这个当家少夫人自然也事必躬亲,除了礼部和宫里帮着打点外,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事情,便都落到了几位妯娌的头上。

从长房的明氏到二房的孙氏、秦氏和云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之余,往太夫人的如意堂去问安时总能被分派一些杂事。

好在几人习惯了,都愿意听薛氏调度。

这样忙碌着,转眼便到五月底大婚。

能将庶女嫁进王府是喜事,裴家将亲朋好友邀请了个遍,自然也不会落下几房儿媳妇身后的娘家。

江家亦在受邀之列。

嫁女的婚宴连着摆了两天,头一日重在招待高门亲贵,江家自然被排在了第二日。

因苏春柔的产期就在这大半个月里,徐氏怕她要生时少人照应,早早地将苏家夫人请过来一道陪伴,也算是请亲戚小住叙叙感情。这日叮嘱了仆妇们好生伺候着苏春柔母女,而后换上妥帖的衣裳行头,到裴家来恭喜。

独自登门难免简薄,加之江老夫人有意让孙女多见见世面,便让江云影跟着徐氏一道登门来道贺。

云娆亲自去迎,将母亲接到厅中。

那边范氏虽不太瞧得上这位出身商户的亲家,但当初既是她主动登门求娶,今日又有宾客们众目睽睽的盯着,明面上自然要周全些。

两处见面,范氏倒是难得夸赞云娆。

而后各自安席入座,云娆这边安顿好了母亲和堂妹,便仍去忙着招呼新来的贺客。

等开了席面,宾客们自管高高兴兴的品尝侯府准备的美酒佳肴,几位儿媳各有一摊子的事要操心,几乎让云娆忙了个脚不沾地。

江云影瞧在眼里,心绪就有些复杂。

当日裴砚携云娆回门时,她瞧着姐夫的端然峻□□姿,念及他在外头的赫赫战功和官位加封,早已暗羡了不知多少回。如今真个跟着伯母进了侯府,瞧着这座府邸里里外外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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