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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离别
江岑许一身黑色夜行衣, 拿着从萧乘风那儿借的令牌,以萧侯世子手下小将军的名义走了进来。
打点好的守卫将钥匙递给他,江岑许径直奔向尽头那间牢房。
吱嘎一声, 牢门被打开,视线再无遮挡。
但心底最深处却像被密密匝匝的石头堵住,找不出一丝缝隙。每一次跳动, 都会摩擦碰撞过挤压的血肉, 撕扯般的痛。
薛适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上。
一身白衣, 但因沾染太多灰尘, 已看不出原本的纯净。平素簪着的发髻也已披散,此刻因她蜷缩着身子,乌发顺着脖颈、肩头, 垂落在地, 衬得她的身形更加单薄。
一向生机勃勃、最是爱笑的人,此刻却紧紧闭着眼,惨白而干裂的唇微微翕动,似在说着什么。容颜苍白得过分, 在微弱的光下像是被晕染成透明,好似稍稍一触, 便会彻底消散。
江岑许坐在她身边, 搭在薛适后颈的手微一用力, 将人拥进了怀里。
眼中滚烫随之凝结掉落, 再无法克制。薛适肩上一点濡湿, 但衣衫却未褶皱, 他没有收紧力气, 只是很轻很轻地拥着她。
若是触碰更多, 渴望便愈加强烈, 他怕捱不过看不见她的以后,也怕难以确定的人生承载不住对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就很好。
只要让他再染上些独属于她的气息和味道,就够了。
怀中的人浑身滚烫,应是发了高烧。她昏睡着,不知觉喃道:“殿下……”
“嗯,是我。”
“我在这里。”
江岑许松开怀抱,让薛适躺在自己膝上,拿起脱下的斗篷,紧紧围裹在她身上。
“有些……怕……”薛适没有哭,只是无意识地、断断续续重复着。语调平和依旧,没有显露丝毫脆弱,从容而轻渺,却更令他心脏抽疼。
江岑许一手死死握成拳,另一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冷峭的面容只唇边一点笑,吹散眉间寒霜。他温声道:“很快,你就可以不害怕了。
你会活着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只是,对不起……那时说了让你伤心的话。但,薛适,”江岑许有些哽咽,将她紧紧攥在手心、被他悄然换过的毛笔簪子抽出,重新为她束好头发,“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车前草、遗诏……所有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
如果,我能从关塞活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你。”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等江接的事解决,会好好地,重新认识一下。”
“你那么聪明,也许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但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江岑许低着头,一记吻落在薛适发间,那支由他亲手做的庙子石簪子上。
“我叫江执。”
“一个……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人。”-
薛适再次醒来时,周遭已不是漆黑阴冷的牢房,而是熟悉且温暖的蓬莱殿。
明茵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睡着,薛适见她倦容明显,应是很久未好好休息了。
头还有些昏沉,她觉得自己好像仍在梦里,回到了去年被拂年掳走后,袁敏达带人用毒箭刺中她的时候。
记得当时,江岑许以萧乘风手下小将军的身份将她救走,找大夫给她施了银针,再次醒来后就是在蓬莱殿,也如现在这样,有明茵在她身边。
薛适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几次之后,眼前依旧。
所以……不是梦。
这时,明茵察觉到床上的响动,立即睁开眼,见薛适已经醒来,正笑看着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阿适……你昏迷了大半个月,我好害怕你会一直睡下去,醒不过来……”
大夫说薛适箭伤未愈就受了惊,着了凉,最重要的是心中郁结太深,比起高烧,她的心病更难愈。
薛适张了张嘴,但喉间实在太过干涩胀痛,她说不出话。
眼前,明茵正轻柔地抚着她的面庞,薛适伸手为她拭过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她指了指自己,明茵看懂了她的意思,是在问她怎会被放出来。
明茵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将薛适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虽然抒儿不愿坐在那个位置,我亦不想继续被困在大明宫,但……这已经不是我们两个能决定的了。好在,大益现在也算安定。”
明茵说完,见薛适垂下眸,长睫颤动着,脸色又白了些,以为她还是不舒服,忙关切道:“我再去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瞧,看看接下来的休养需注意什么。”
明茵走后,薛适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启唇:娘娘,抱歉……
她急急披上外袍,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明茵告诉她,今日是五公主和亲关塞的日子,队伍才从宣微殿出发没多久。
薛适从蓬莱殿出来一路向南,接连穿过紫宸门、宣政门,然后爬上含元殿的高台,却仍看不见逐渐远去的和亲队伍。
她拼命往下跑,可是用尽了力气,也还是没能赶在走完龙尾道之前,捕捉到他的身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送完江岑许的萧乘风,恰好在回来时看到薛适。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问个明白,但想到江岑许,他又停下了脚步。
江岑许走之前,让他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了江抒。
萧乘风不明白:“反正江接这么一闹腾,已是声名败裂。明文昌那边,更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宰相之位被夺和江抒被送走。
何况,他已经暗中联合文人日日跪在紫宸殿外控诉江接的种种行径,除此之外,手下府兵也已集结。江接自大惯了,可能都忘了除袁家和我萧家外,就属明家兵力最多。他和袁敏达再怎么样,也玩不过老奸巨猾的明文昌,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得倒台,由江抒顺利当上傀儡皇帝,大权更加集中在明文昌手里。
已成定局的事,你又何需送上苦苦搜集的证据,平白给江抒和明文昌添了好名声?”
“因为我想提前送江接上路。”江岑许眉目低凛,厉声道,“等明文昌准备好一切,薛适早在江接兴风作浪的这段时日中没命了。”
他想到薛适以前为江抒和明茵写的代笔信,想到春蒐上江抒对薛适的亲近,“你把证据交到江抒手中,有他和明茵在,一定会保住薛适的命。”
“而且除了薛适外,三年前死于三日采的扬州百姓,还有一直受江接愚弄的扬州信众,理应有人为他们讨回公道。难道只因对我们无用了,就弃而不做么?”
“……行。”
萧乘风明白江岑许说得对,但还是忍不住问:“但,你就这么相信薛适,到现在还想着保她的命?她可是明家的人。
万一她是和明文昌联手故意伪造遗诏,先置你于死地,再等你到达关塞后声称是江接让她伪造遗诏,心有不轨残害皇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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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江接又多了一罪。而明文昌背地里借和亲遗诏欲除掉你的事因让江接一并背了锅,他自己却是坐收渔翁得利继而……”
“你不也说是万一么。”江岑许打断他,语调坚决。
“我不想用她的命来赌。”
……
记忆停歇,画面切至眼前。萧乘风看见薛适被明茵殿内的侍女们追上,扶着她发抖的身子又给她披上更加暖和的狐裘。
明茵赶过来时亦是满脸担忧,口型俨然是在问她为何一声不吭就跑了出来,身子现在本就虚弱。
萧乘风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薛适人缘还真好,宣凝郡主也是日日哭着来找他,要他想办法救下薛适。
他转身往宫外走,没再继续看下去。
龙尾道上,薛适看着明茵,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明茵心上一颤:“阿适,是不是我刚刚话说得太重了?我实在担心你,所以才……”
薛适埋在明茵的肩上,摇了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只是怕,错过今日这一面,她和他便再也不会见到了……-
后来,再次回想江岑许离开以后的大明宫,其实又发生了很多事,但薛适的记忆却很淡了。
江岑许和萧乘风早已将所有证据准备齐全,徐桓应等人的证词也都可与之印证,江抒作为唯一的皇子顺利登基,成为大益新的皇帝。
江接因谋逆之名被处死。至于袁家,明相看在袁老将军的面子上,只是将所有人贬为庶人流放,并未满门抄斩。
接着,如萧乘风所料,江岑许即将抵达关塞的消息传回大益后,明文昌果然指出薛适为江接伪造和亲遗诏的事。
但萧乘风不知的是,明文昌此举是为了震慑薛适擅作主张,破坏了他原本让奚玄潜到江接身边,揭露江接伪造传位遗诏的计划。
不过,因和亲遗诏早在江岑许看过后就已先一步烧毁了,明文昌无法拿到那封伪造的遗诏再度进行甄别,确切处置薛适的罪行。
江抒暗暗松了口气,择了最轻的刑罚,将薛适关入地牢数月,施以拶刑。
等薛适从地牢出来时,已是年底,长安百姓却是人心惶惶。
在她入狱没多久,五公主及和亲队伍还未彻底进入关塞境内,就死在了北朔的战火中。
江抒为其封号寂晖,但因关塞又加剧了对北边的攻势,北朔等城池已经失守,江抒难以及时派人接回五公主的尸身。
而当务之急在于对抗关塞,袁家大势又已去,满朝大多是文臣,只有萧家、明家和半个薛家,武将还算多些。
于是,萧乘风主动请缨,自请赴北平乱。
萧乘风走那天,薛适有默默去送他。
她看着萧乘风,眼前却出现了另一抹身影。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五指却突然颤抖起来,又麻又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受过拶刑后,她的手似乎远不如从前灵敏,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迟缓,有时杯中的热水溅出些在手背,她看着烫红的地方,都没觉得痛。尤其天气冷的时候,更是容易红肿。她试过几次,连笔都无法握稳,更遑论随心把控力道写字。
薛适垂下眸,她不相信自己的手会一直这样执不起笔。
亦如她不相信……江岑许真的死了。
即便薛适想起江岑许对她说,若他活着,一回到长安就会让她死。
可她还是没有逃去别的城,执拗地将代笔所需的所有东西装在箱笼,从初到长安时的平康坊搬到了通化坊摆摊。
因为,她喜欢代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
也因为,都亭驿在这。这样江岑许回来了,她能立马知道,也好说出当年未能解开的误会。
此去三年,薛适克服着伤痛,一日不落地坚持习字,慢慢习惯了现在这双较为笨重的手,代起笔来依旧如初。
她所有心思只在为客人代笔和都亭驿那边与江岑许有关的消息上,以及借一切机会探查江措留下的那枚瑟瑟。
除此之外的事,她只听闻了北朔有一守城将领用兵如神,既一举收复了失守的城池,又让关塞主动退了兵。
但也只是客人随口提及的寥寥数语,她未细听。
也因此,她一点不知这个守城将领的名字,更不知他如今已封了王,名冠京城。
记忆轮番往复。比起以往,每晚睡时都不受控回想的那三年,又多了今日在都亭驿外的情景。
只是,她好像一直没能度过记忆里,年复一年的漫长冬日。
她想见见春天,于是睁开了眼。
然后,她看到了江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耽于佳句,不死不休
第52章 重逢
眼前的人侧身躺在里边, 右手撑着脑袋面朝她的方向,合眼睡着。
薛适裹着棉被,躺在外侧, 在客栈不算大的床上,他们躺在一起属实逼仄,其间余留的窄窄一条细缝近乎可以忽略, 因而看上去, 她的额头好像抵在他的胸口, 亲密又克制的纠缠。
薛适下意识将呼吸放轻, 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人。安宁的睡容将他的冰冷与淡漠尽数柔和,只余熟悉的温柔,没有任何藏掩。
这样看着, 除了比起从前棱角更加锋利、气质更加迫人外, 他好像还是原来的模样。
忽地,眼前的人皱了皱眉,像是觉得痒。薛适注意到他的侧脸落了根长发,看颜色和长度, 显然是她的。脸蓦地一热,她赶忙从被下伸出手, 打算给他拿开。
恰在此时, 面前的人睁开了眼。
带着些刚刚睡醒的慵懒, 但视线甫一落在她身上, 却瞬间变得幽深而邃暗, 像是吸卷人的漩涡, 晕眩迷离又无法挣脱。
薛适慌乱地眨了眨眼, 立刻收回手, 却被他更快一步拦在半空, 一把握住手腕,将她又拽近了些。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寸寸游曳,极缓极深。许是因他每一次落下的视线都要停留许久,反复凝涟,薛适竟觉得,他并不像所说那般恨她。
只是此刻她无法细想。
眼前人愈靠愈近,灼热的气息喷散在她的颈间,激起阵阵颤栗,周身气息是陌生而逼人的霸道。不安与紧张猛烈驱击着心跳,薛适紧紧闭上眼将头偏开,挣扎又无措。
灼热的气息似乎远淡了些。
空气一片静默,但暗涌的暧昧气氛却丝毫未散。
良久,薛适听见耳边一声轻浅的笑,然后额上落下一掌,不过只微触了下就移开了。
“睡了三天,烧退了,脸怎么还这么红。”听到询问,薛适下意识就睁开眼,却随即被人戳了下眉心,江执语调玩味,问她,“想什么了?”
“我……”
“反正,不是想离开长安就好。”江执却是先一步说道。
薛适微微一怔,感受着退烧后残留在额上的薄汗,先前断掉的思绪重连,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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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么,大着胆子问:“为什么?”
“王爷说厌恶我,想杀我,我应该逃命的。”
空气静默了瞬。
薛适看见江执像被什么刺痛般,瞳孔骤地一缩,但下一刻就已恢复如常。
良久,他语气认真,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声音发紧:“你若相信我说的所有话,那如果我现在说……
我想你留下来,你会信么?”
薛适怔了下,眼睛圆圆亮亮的。过于近的距离,为了更清楚地捕捉他脸上的每一分神色,她仰着头,眸底始终映着他。
江执被这样清澈又直接的眸光盯得喉咙发紧,一些竭力压抑的渴望无声躁动,最后艰难地,只成为喉结处一下顿跳的滚动。
但眼神,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唇上。
恰而一抹笑晕过,“我信。”
在他晦暗的眸光中,她却明媚又灿烂,眉眼弯弯,亦如从前。
然后,他听见她说:“平襄王,请多多指教啊。”
正应三年前,洛阳城郊破庙的夜,他们约好的再相见。
薛适觉得,虽然江执在都亭驿外说了狠话,又拿匕首扬言要杀她……
但好像,都不是真的。
不然在客栈这三天,她烧得不省人事,他想怎么下手她都不会察觉。
薛适虽有些看不懂他总是复杂汹涌的眸光,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属于恨的。
何况现在看来,他的种种行径都有原因。给她盖棉被是为了让她生汗退烧,至于银针……薛适动了动十指,红肿已消了大半,比起先前也轻快灵敏了些,似乎是为了给她治手。
而希望她留下来,应该是没有忘记为江措报仇的事。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去调查真相、抗衡仇敌。而她作为亲历者,又与江措关系交好,留在长安用处自会大一些。
既然他暂且不会杀她,薛适自要留在他身边一起调查,这三年以她的能力打听到的有用线索太少,跟着他进度定然会快些。
无论怎么想,此刻在她身边的江执,远比骑马回京时咄咄逼人的样子要更加真实。
等她回过神,江执已起身下床整理好衣服。见他有些急促,薛适坐起来,靠在床边问:“是出什么急事了吗?”
“嗯。”
江执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了。
薛适说不上心里是何情绪,仔细想来,应该算有些失落。
虽然江执看起来不恨她,但因当年遗诏的误会,他心里始终存着芥蒂吧,所以才忘了他说过要重新认识一下的话,对她刚刚的试探毫无反应。
远去的背影比起从前更加高大,即便他已经回来了,但薛适望着望着,却觉得他还是很远。
连那颗一直急着想要解开误会的心,也动摇了。
因为她会忍不住想,既然那日在都亭驿外,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是截然相反的,那么当年会不会也是如此?
会不会……他知道自己没有抛下他、没有背叛他?
只是,薛适不敢赌一个毫无把握的答案。
如果要说出伪造遗诏的真相,势必要言明原因,言明……对他的心意。
以他的性子,若知晓自己被不喜欢的人纠缠上,应该会觉得十分厌恶吧。
但薛适没打算放弃,虽一时担忧,越了这条线会是不太好的结局,但她迟早要说明一切,不管他信不信。
好在他们目前相处尚算平和,她也能多了解下,隔着未知的三年里,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再找机会,依适当的方式,诉出曾经的难言。
这么想过后,薛适轻松不少,梳洗完便检查着箱笼里代笔的东西。
一阵忙碌过后,忽地传来敲门声,正疑惑还有谁会知道她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可以进来么。”
“……王爷?”
薛适没想到会是江执去而复返,她说了声“可以”,就见江执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顿时好些个碗碗碟碟映入眼帘。
见薛适瞪着眼,一副不解又惊诧的模样,江执扬唇笑了笑:“不是说要让我多指教么。
那第一件事,就请薛姑娘多吃饭养身体。不然太瘦,总是生病。”
他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腕,像方才那样。但这次只攥了下便松开了,并未太用力。
“快只剩骨头了。”
薛适被江执推着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道道菜肴,有香黏的杏仁饧粥,磨碎的杏仁洒在大麦粥上,简单却不失营养;有清甜润喉的蒸梨,挖上一口软糯甘美,唇舌甜蜜;还有鲜美的秋葵汤搭配热腾腾的毕罗,愈品愈香。
薛适咬着毕罗,眼睛亮晶晶的:“都是王爷……亲自做的?”
她住的这间客栈没花多少银子,不可能提供如此丰盛的早餐,即便是江执好心买的,也无法在半个时辰买到这么多种类的吃食。
“怎么,嫌弃我?”见她除了毕罗外还喜欢吃蒸梨,江执把盛着蒸梨的碟子又推近了些。
“怎么会,我是想说很好吃。”薛适确实很久没有这般心满意足地吃过一顿饭了。
想到他说起指教,薛适暗暗弯了弯唇。
原来,他没有忘记那时说过的话。
这样看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心无忧虑地说出一切,即便结果不好也不会犹豫。
“王爷也吃,不然该浪费了。”
“没事,剩下的给你带回去。”江执不动声色问,“你住哪?”
“我住……”刚想开口,又一阵敲门声传来,远比江执敲的更急更用力。
他皱了下眉:“先吃,我去开门。”
江执起身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外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迫不及待地传了进来。
“我说你这人还是这么不厚道!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带着东朔就连夜往长安跑,要不是及时发现你们两个走了,我和临辞再追三天也追不上!”
说话的人推了下门,没推动,更气了:“你堵在门口作甚?让我进去喝口水都不行?”
江执脚下丝毫未动,他回头看向薛适:“是萧世子和临辞,我这就让他们走。”
萧乘风:“?”
“不用,快请他们进来吧。”
薛适有些意外的是,江执会如此直接地在明面上,同她提起萧乘风和临辞这些与“江岑许”有关的人。
江执松开堵门的手,萧乘风渴得直冲进来,身后跟着的临辞歉然拜礼。
只是这一进,看到桌边坐着的人,两人皆是一怔。
眼前女子一身清丽的竹青衣裙,长发柔柔披散,只用一支木色毛笔束起,不施粉黛的容颜无暇纯净,恬淡的气质让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安宁。
但含笑望过来的时候,又将这分安宁添了灵动的生机,极具感染力。
萧乘风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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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这厮堵在门口不让他进……
临辞虽早听闻薛适为女子,但眼下第一次见到她着女装,还是惊地怔在原地,一时无法想象和男装时的“薛待诏”会是同一个人。
怎会有人男装女装既有相似之处又如此截然不同啊……
“好久不见。”
薛适倒好两杯水,欲要起身给萧乘风和临辞递去,却被江执先一步接过,朝两人笑得很是咬牙切齿:“自己过来拿。”
对上江执的脸,临辞立即恍然。
太过熟悉他都险些忘了,主子不也是?
萧乘风又给自己连倒了好几杯,喝够之后才慢悠悠阴阳怪气道:“怪不得某人快马加鞭赶回来,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见人啊。”
薛适这才想起来,街上聚着的人确实说过,江执是因为有急事才先一步回京的。
所以……他是为了见她?
薛适是不信的。萧乘风惯爱说笑,应是故意气江执,怪他刚才堵门不让进。
江执直接伸腿踢了萧乘风一脚,却没有否认,反而得意地勾了勾唇:“怎么,你羡慕?”
“……行,我羡慕,成了吧?”萧乘风故作感怀地叹着气,“见完人早点回去布置军务啊,大家都快回来得差不多了。”
说完,搭着临辞的肩,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薛适起身:“王爷还有事,我们快走吧。”
江执叫来小二帮忙打包,“住哪,我送你回去。”
薛适笑着摇摇头:“就春水河沿岸的第四间院子,我骑马回去就好,不远的,王爷无需送我。”
他现在毕竟是名满京城的大人物,刚和她起过冲突没几天,转而就一起走在街上,定会引起诸多版本的坊间传闻。
更主要的是……薛适怕跟他待得越久,自己心思越乱,会忍不住想他方才为什么没有否认萧乘风的戏言。
薛适背起箱笼准备往外走,却听见江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薛适。”
久违地,听见他叫起她的名。
纵使三年没见,但声音却熟悉到,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我很久没回长安了。”
江执几步走到她面前,将她背着的箱笼卸下,转而拿在自己手里。这一动,薛适清晰看见他左手腕上,颜色有些陈旧但依旧完好的那条五色缕。
而他的声音随之落下,同样清晰。
“很想你……”
他顿了顿,似怕惊到谁,目光专注却不带压迫,分外轻柔。
然后,语气自然地接道,“带我故地重游一下。”
第53章 赏赐
虽退了烧, 但从江执送她回家放过吃食,到现在照常出来摆摊,中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 薛适还是觉得有些发懵。
“薛姑娘!你回来了!”
直到徐砚和沈盈袖激动的声音传来,才拉回了她的思绪。
徐砚急道:“以往你摆摊都是依着固定时辰,无一日耽误, 结果那天遇见平襄王后我就再没看见你过来。要不是我和沈小姐等到今天终于看见了你, 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平襄王暗中杀害了……”
“平襄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沈盈袖也觉得, 那日江执拿匕首挑着薛适下巴的模样太过骇人, 但对他的品行绝无怀疑。
只是看着薛适稍显病弱的容色,还是担忧问,“薛姑娘, 你脸色不太好, 莫不是……真与平襄王有关?你以前得罪过他?”
薛适没想到两人会如此担心自己,她摇了摇头,歉然笑道:“让你们担心啦,我没事的, 只是天冷染了风寒,发了几天烧才没来。”
“平襄王也很好, 我和他……”
薛适顿了顿, 脑中不由再次浮现出那句“很想你”。
明明是正常的停顿, 但许是江执说起时的神色太温柔, 又或是她对他本就存了那样的心思, 让她这一路都觉得像是踩在云端, 轻而飘忽, 重则坠落, 美好却不真实。
薛适这略显漫长的沉默, 倒让一旁担心她的徐砚和沈盈袖,把心瞬间提到了嗓子。
好在她很快继续开了口,连思绪也清明。
“我和他有些误会,但平襄王好像……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在意这个误会,也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想杀我。像那个匕首,其实只轻触了下,没有用力,就是看起来吓人。”
那日她虽惊喜江执平安归来,但也担心他会恨得直接杀了她,所以忽略了很多细微之处,眼里只看得到他并不算真实的凶狠。
徐砚见薛适笑意如常并无异样,这才重重松了口气。沈盈袖也放下心,毕竟根源都在她,若不是薛适为了推开忙着取符的她,险些被平襄王手下的马伤到,也不会一下子和平襄王正面碰到。
徐砚这边已经放心地回到了铺子里忙碌,沈盈袖则依旧站在摊前,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样,薛适稍稍一想便知了缘由,温和开口:“沈小姐还有什么想要代笔的吗?可尽管提,我赠一次,不必付银子。若不是有那日机缘,我们也无法相识,理应延续。”
沈盈袖微微一愣,薛适虽没明说,但俨然是在委婉地安慰她不要将那日惊马的事放在心上。
心头顿时暖暖的,沈盈袖终于笑起来,甚至带了些撒娇的口吻,故意道:“啊,只能一次嘛。”
“那就,一百次。”薛适也跟着笑道。
如此下来,沈盈袖和薛适更加熟络了,几句之后已直呼对方名讳。
“阿适,腊月二十八那天是我舅母的四十生辰,她人特挑剔,尤其注重容颜。往年爹爹和娘亲在家,都是他们操心的,但今年他们两个有事去蜀地了,就得我去赴宴。”沈盈袖唉声叹气道,“我本想着给她买些胭脂水粉,但怕她看不上,不如你看着帮我写一副寿词?你文采好,字也好,她再有嘴也定挑不出错。”
“好,”薛适记下沈盈袖对她舅母性情的描述,“不用担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足够我写完,再让你反复看过哪里需要修善。”-
与此同时,长安城郊。
江执清点完从关塞回来的将士,让他们先行归家休整几天,再跟着临辞和东朔继续训练。
“这地方真不错,你还挺会找。”萧乘风满意得不行,拉着江执连绕了好几圈。
“反正这的山匪都被剿灭了,寨子空着也是空着,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不用来练兵岂不可惜。”
寨中空地广阔,正适合改造成练武场。周边悬崖陡峭,远处林木茂密,既能防外人闯入打扰,又能模拟作战环境。
“不过,明文昌没打你手上不忌军的主意?”
江执能击退关塞,除了什雅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们配合,共同谋求和平外,最重要的是他结集了北朔等城池的有义之士。
他们无官职在身,只是拥有武功的普通人。因怀揣护国平边的热血之心,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同先前借游目院培养的那些人,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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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不忌军。
不忌生死祸福名利,但忌国破家亡难敌。
这样一支击退关塞的强劲军队,却是由江执组建,听命于他,江抒不觉得什么,该有的封官赏赐皆不误,但明文昌怎会允许?定会想办法削权限制。
不过,江执嗤笑了声:“明文昌现在还顾不上。”
“也是,你光明正大地叫本名了,他指不定怎么回忆‘前太子江执’死的过程呢,晚上的接风宴,肯定少不了要试探几嘴。”
江执没怎么放心上,只是目光黯了黯:“带我去看看卫一他们埋骨的地方吧。
刚好奚玄不也在那吗。当年的账,该一笔笔讨回来了。”-
转眼,日落西山,天色渐沉。
大明宫麟德殿上,却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江抒和明茵坐于主位,明文昌坐在下边靠明茵一侧,对面是离江抒更近些的江执和萧乘风,再往后是其他文武百官。
曾喜自由厌恶皇宫的年轻帝王,如今龙袍加身,眉宇间也添了威仪之气,目光淡淡扫向众人:“为迎平襄王及萧世子带人退敌回京,朕今日特设接风宴,愿我大益人才辈出,永远安定!”
说完,他起身举杯,其他人也纷纷躬身庆祝,皆朝着江执和萧乘风的方向,正式开宴。
美酒佳肴纷呈,歌舞声乐交织,文武百官敬过江抒之后,不少人却是走到江执跟前恭顺敬酒,各个语带攀附之意。
新帝登基正值关塞来犯,这平襄王无疑是替皇上稳住江山的大功臣。虽江接已死,袁家已去,几乎明家一手遮天,但仍有部分中立的朝臣受不了长期听命于明相,处处受制的现状,眼下赶忙将主意打到了平襄王身上。
今夜的江执一身绛紫衣袍,金冠束发,屈膝坐在位上,懒散而闲适,少了领兵打仗的威凛,倒多了几分风流贵气。
他笑着一一碰杯:“明相为官多年,先后辅佐两代帝王,本王怎可相比?诸位就算吊死在本王这棵树上,也熬不过明相吧?所以,还是别往本王身上费心思了。”
“……”
众人听后,脸色皆是一白。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平襄王,竟会如此直接地拒绝与他们站队。更奇怪的是,虽嘴上说着明相辅佐两代帝王,但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尊敬之意,还夹枪带棒地说明相挺能熬。
只能说……好毒的嘴,不比明相好对付多少。
明文昌却是分外平静:“平襄王性情直率,倒是应了名,虽字不同,但唤起来总归是一样的。”
明修在一旁及时道:“也真是巧,平襄王的名竟与前太子一模一样。嗯……”他故作思忖状,好半天才一副想通的表情,“若前太子殿下活着,如今也该是平襄王的年岁了。”
江抒目露怀念:“三哥七岁那年离世,如今十五年过去,应是二十有二。
若活着,确实与平襄王同龄。”
话音一落,殿中空气立即凝固起来。
名一样,年纪也一样,如何不引人浮想联翩?虽无人说话,但关于平襄王的猜测,显然再次无声在朝臣眼中流转。诸如前太子借尸还魂,前太子假死归来……各个极具危险而神秘的色彩。
但江执却没露出任何异色,只点头笑应道:“是怪巧的,实乃臣之幸。
皇上也知道,臣是沧州人,家境贫寒,家父看了《论语》那句‘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后,才为臣起名为‘执’,提醒臣长大后一定要追求合乎于道的富贵。
而且,关塞王女在交退兵书的时候,生怕事关重大有人假冒臣,影响两国达成和平,特地遣人查证了臣的身份。若是有谁不信,可亲自去关塞走一趟,问问王女此事是否属实。当然,”江执不紧不慢地看向对面,眉梢讥诮一挑,“若明相和明侍郎还是对臣的名有意见,臣愿请皇上赐名。”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关塞王女都搬了出来,即便明文昌再怀疑江执就是前太子假死归来,一时间也无法辩驳戳破。
明修还想说什么,江抒却是直接开口:“爱卿之名甚好。即便三哥在世,也定不会因臣子姓名与他相同,就要求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