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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婉执笔挥墨,挥洒自如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全神贯注……
殷太太在罗汉床上等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也走过来看,发现女儿竟然在画一条街道,街道两边铺面林立,绘得栩栩如生。
顾知灼很快就看了出来,她这是在画她们刚去过的大虞街,她的记性真是好,把街上每家铺子的样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过目不忘吧。
顾知灼在心中暗叹,再次感慨殷婉嫁给顾衍这种既没用又无自知之明的渣男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殷婉一鼓作气地画完了大虞街,连老爷子都使唤婆子推着他的轮椅过来看。
“爹,我今天逛完大虞街后,发现那里热闹是热闹,但还缺了点什么。”殷婉指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图道,“您看,这里杂货铺子、绣庄、瓷器铺子、首饰铺子什么的都有……”
老爷子拈须看着图纸,若有所思,就听殷婉又道:“您说,是不是缺了点歇脚喝茶的地方?我和燕儿这一路走下来,才走了一半,脚就酸了,可想买点糖水喝都没处去。”
这主意好,他们能在大虞街开的也不仅是一家糖水铺子而已。殷湛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说她可以写纸方案他看看,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亲女儿,不是手下的那些管事。
殷太太在一旁乐呵呵地提议道:“阿婉,那我们在杂货铺子边上开一家茶楼好不好?”
“再开家卖糖果、点心的铺子也不错。”
一家人说得热火朝天,当夕阳落下大半时,知秋步履轻盈地回来了。
也没避讳殷家二老,她笑吟吟地禀道:“姑娘,奴婢已经把顾大姑娘送去武安侯府了,亲自交到了龚磊手里。”
说起锦衣卫指挥使,知秋毫无惧色,甚至还直呼其名。
世人惧锦衣卫,他们卫国公府可不惧,知秋从前和龚磊也是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方才当她把季南珂送去给侯府时,特意把姑娘的话转达了一遍,尤其强调顾大姑娘至善至孝,一定要与太夫人以及侯府众人同甘共苦。
当时龚磊那副一言难尽的样子还真有意思极了。
顾知灼漫不经心地以茶盖拨去浮在茶汤上浮沫,一下又一下,眉眼含笑。
按照律法,那“三代归宗”对于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三代”,包括自己,包括顾以灿,顾烁,包括顾家的堂兄弟姐妹……自然也包括了季南珂。
律法不会独立排除任何一个人的权利。
但若季南珂是自愿不归宗,当然也是可以的。
谁让她“无处可归”呢。
顾知灼浅啜了一口茶水,随口问:“侯府现在怎么样了?”
知秋笑禀说:“奴婢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赶到了正厅,闹哄哄的,像猪圈似的,其他四房全都闹着要和长房分宗呢。”
“姑娘,您要是想知道更多,奴婢再去打听打听呀。”
好好好!顾知灼连连点头。
武安侯府被锦衣卫封着,围得跟铁桶一样,别人想知道侯府里的事很难,但对于卫国公府的探子自有他们的渠道。
连续三天,知秋几乎每天都能给顾知灼带来不同的消息:
“顾二老爷如今怨上太夫人了,责怪太夫人偏心侯爷这个长子,说她若是早答应长房与其他几房分宗,他们也不至于被连累。”
“府里的公子姑娘们有大半也闹了起来,说‘三代归宗’,按照律法,他们不是侯府的人,请锦衣卫放他们出去。”
“顾氏说自己是出嫁女,罪不及出嫁女,也要带着一双儿女走,哭闹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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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天后的下午,龚磊从侯府出来,进宫复命。
御书房里的光线略有几分暗淡,熏香炉里的龙涎香恰好烧完,空气里只残余一丝丝的余香。
龚磊目不别视地走到皇帝跟前,恭敬地抱拳行礼,将这几天的差事大致禀了一遍,言辞一贯的简洁明了,并无赘叙。
皇帝一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向了坐在右手边的柳皇后,一袭荼白衣裙的柳皇后不施半点脂粉、不着一点钗环,衬得她如那山巅的雪莲般清丽柔弱。
她优美的唇角弯了弯,媚眼如丝。
龚磊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沉稳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
前方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龚磊,让锦衣卫继续‘好好’搜!下去吧。”
龚磊当然听得明白皇帝的语外之音,恭声应诺:“臣遵旨。”
他心知肚明,为了皇后,为了柳家,武安侯怕是要完了。
从头到尾,龚磊都没有抬头,更没有朝皇后的方向看一眼,来得快,退得也快。
只余下那道门帘轻轻摇曳。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了皇帝与皇后两人。
皇帝转头又看向了柳皇后,温声道:“莲儿,可满意了?”
他看着皇后的眼神有些无奈,无奈中又夹着温暖的宠溺。
“你啊,也真是的。”皇帝幽幽叹道,“下次别这样了。”
柳皇后轻轻“嗯”了一声,饱满的樱唇抿了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大哥……是不是可以无罪了?”
“天牢太苦了,能不能先放了他出来……”
皇帝皱了下眉,见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那天她素衣脱簪而来,跪在烈日下半个多时辰,差点晕厥过去。
自她跟了他,他一直待她如珠似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这二十几年,她素来没有吃过苦,金尊玉贵。
哎——
皇帝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又不舍得对她说重话了。
“莲儿,”皇帝柔声唤着皇后的名字,扇了扇手里的折扇,“你放心,朕会尽量保住他的性命的。”
“但你也得为我们的阿泽想想。”
“阿泽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的身上不能有一点污点,更不能信口妄言地诬陷朝臣。”
“你懂吗?”
最后三个字皇帝说得很慢,语重心长。他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他们母子。
柳皇后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的食指在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忍不住抱怨道:“你大哥也真是的,轻易就让谢应忱抓住了把柄。”
“朕都给了他多少机会了,可他呢,一次次地让朕失望……”
想起在城外五里亭,他因为承恩公被谢应忱和卫国公父子联手逼得颜面扫地,皇帝的脸色难看了三分。
柳家实在是不堪大用。
皇帝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在柳皇后耳里,刺耳至极。
她半垂着头,那浓密纤长的眼睫下,眸中尽是不满和怨怼。
皇帝是这大景的天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要真想做,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过就是不愿罢了!
皇帝这是嫌大哥无用无能呢。
可是,大哥就算再无能,当年也是帮过皇帝的。
皇帝能继位也有他们柳家一份功劳,顾家光风霁月,不屑一顾的那种腌臜事,还不是靠大哥才办成的!
就算大哥再无用,去岁在兰山城,他也只是奉了君命行事。
现在却要让柳家承担所有的后果……
柳皇后攥住了皇帝的袖口,轻抿朱唇,顿了片刻,方道:“皇上,臣妾想去看看大哥。”
她秋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
皇帝收起了折扇,折扇在茶几上轻轻地敲击了几下,迟疑再三后,终究是心软了,颔首应了:“行。”
柳皇后那姣好的面庞上绽出如春花般娇艳的笑容,喜形于色:“谢皇上。那臣妾现在就去!”
她郑重地对着皇帝敛衽一礼,就迫不及待地匆匆而去,没注意后方的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
过去这三天,柳皇后一直在担心承恩公柳汌在天牢受苦,好不容易皇帝松了口,她一点也不敢耽误,换下宫装,披上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就带着侍卫,宫人火速出了宫。
皇后的马车目的明确地赶往刑部。
承恩公柳汌自从被押回京城后,就被关在了刑部天牢里。
天牢重地,自由重兵把守,普通人不能擅入。
柳皇后得了皇帝的恩准,天牢的守卫自然不敢为难,轻轻松松就放了行。
天牢中,光线阴暗,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飘在空气中,黑暗中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阵镣铐碰撞声以及犯人的哀嚎声,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皇后娘娘,这边走。”一个狱卒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方,诚惶诚恐地给皇后引路,一直来到了某一间牢房前。
着白色中衣、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承恩公柳汌此刻盘腿坐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矮胖的身子瘦了一圈,形容憔悴恍惚。
“承恩公就在前面这间牢房。”狱卒走到了尽头的一间牢房前。
见有灯光飘来,承恩公呆滞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看到对方把斗篷的帽子解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娘娘!”
承恩公一下子龙精虎猛地从地上蹿起,肥胖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牢房的铁栅栏上,高喊道:“救我!妹妹你一定要救我啊!”
“我没有谋反,更没有刺杀三皇子!”
承恩公脏兮兮的面庞压在铁栏杆上,眼下一片青影,灯笼昏黄的灯光在他面容上投下诡异的阴影,衬得他愈发狼狈。
柳皇后带来的内侍知情识趣地遣退了狱卒。
“大哥。”柳皇后看着承恩公这副样子心疼极了,但很快又有一股火气蹭蹭地上来了,斥道,“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刺杀三皇子?!”
三皇子是柳皇后唯一的儿子,她的心肝宝贝。
“妹妹,我是无辜的!”承恩公激动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怎么会刺杀三皇子呢。”
“我那天是带人去追沈旭的!”
“沈旭”三个字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柳皇后不由一愣,瞳孔翕动,有些脱力地在牢房的铁栏杆上扶了一把。
“沈旭还活着?”柳皇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承恩公连连点头,把牢房的铁栏杆抓得更紧了,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我确信,我看到了沈旭,我追得人明明就是沈旭……”
他怎么会杀三皇子呢?!
那是他的亲侄儿,他还等着三皇子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如此他们柳家的地位才算是真的稳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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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为什么……”柳皇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
“……”承恩公哪里知道,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四周。
柳皇后立刻意会,从内侍手里接过了那盏昏黄的灯笼,把他打发了下去。
确信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承恩公对着柳皇后招了招手,凑在妹妹耳边,压低声音道:“妹妹,会不会是皇上?”
“是皇上怕那件事被人知道,想要卸磨杀驴了!”
他的声音轻缓而压抑,带着一股子阴气森森的味道。
当时在北境,是皇帝让他搭上北狄人,借机除掉谢以默的!
第 93 章 第93章
柳皇后手里的那盏灯笼抖了抖。
灯火急速地摇曳,照在兄妹俩的脸上如水纹般扭曲,将他们的脸色映得似蜡雕般惨白。
“大哥,你胡说什么?!”柳皇后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音量,声音中难掩颤意,“大哥,皇上亲口答应了本宫,说会、会保住你的性命的。”
柳皇后紧紧攥着灯笼的细杆,对着牢房内的承恩公又凑了凑,附耳小声说:“皇上已经拿下了武安侯为你替罪……”
“真的?”承恩公面露喜色,精神一振,“妹妹,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了?”
从他在幽州被谢应忱拿下的那一刻,到现在,这些天他简直过得生不如死,这辈子没遭过的罪全都遭了一遍。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天牢这个鬼地方了。
柳皇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武安侯固然能杠下一些罪名,大哥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她涩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柳家阖族许是要流放……”
“不!”承恩公脸色大变,惊恐的表情似有人捅了他一刀般,“妹妹,我素来身子不好,边关苦寒之地,我哪里熬得过去。”
“你得想想办法,不能不管我们啊。”
柳皇后两眼泛红,捏着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本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是本宫脱簪请罪,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皇上才答应留大哥你一条命……”
能做的,她也已经都做了。
若再是纠缠不休,皇帝怕是真会翻脸。
皇后纤弱的身子不住颤抖,那盏灯笼又是一阵摇晃,灯火时明时暗,映得周围的气氛分外压抑,泛起一股无端的寒意。
“妹妹,真的不行吗?”承恩公压不住心头的恐惧,哀求地看着皇后。
柳皇后摇了摇头,无比艰难,眼圈更红了。
她又何尝忍心呢。
片刻后,牢门之内的承恩公突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是坐在上头的是三皇子就好了……”
就算他与三皇子有些“误会”,他们也终究是亲舅甥。
三皇子总比皇帝要“好说话”。
在昏黄的灯光下,承恩公那肥胖臃肿的脸上光影跳跃,显得有些狰狞。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皇后的心脏瞬间加快,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
承恩公小心谨慎地透过栏杆间的缝隙又看了看周围,语重心长地低声劝道:“妹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后宫中年年都有新人,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
“妹妹,你是想这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吗?”
“……你是想重蹈顾明镜的覆辙吗?”
她当然不要!柳皇后的脸上一点点地褪了血色。
“你要想保柳家,那么阿泽此生再无继位的可能!”皇帝的这句话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又在她耳边响起。
这几日的夜里,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满身是虚汗。
世人都说皇帝宠她爱她,可她知道,在皇帝心中依然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像是他的江山,像是他作为帝王的威仪与颜面。
想到那日凤仪宫中皇帝决然而去的背影,柳皇后心口一阵锐痛,心神恍惚,犹疑不决地抿了抿唇:“可是……”
承恩公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柳皇后的脸上,双手紧攥着铁栏,接着道:“妹妹,色衰而爱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要是连柳家都没了,你和三皇子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皇上要是想废了你和三皇子,连个借口都不用找,谁让你的娘家通敌呢。”
“到那个时候,你就只能任由别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承恩公字字句句都像毒刺似的扎在了柳皇后的心头。
皇后惶恐地垂下了头,看着灯笼中摇曳的灯火,惶惶的眼眸被火光映得阴晴不定。
承恩公凝视着她,隔着牢房的铁栏杆凑在她耳边,徐徐道:“与其如此,你不如当那个执刀之人!”
承恩公咬着牙轻声说出这句话,浑浊的瞳孔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
只要三皇子继了位,妹妹就是堂堂太后了,可以垂帘听政。
柳家不但不用流放,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
柳皇后自然是读懂了承恩公的话外之音,心脏猛然一绞一沉,让她透不过气来,让她胆战心惊。
大哥这番话简直大逆不道!
“大胆。”柳皇后忍不住低声喝道,“难怪皇上会龙颜大怒,大哥你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这要是让旁人听到了,本宫也保不住你……”
柳皇后恼恨地说了一通,气息急促,从脸庞到嘴唇到指尖全都发白发凉。
灯笼里窜动的火焰在周围投下乍明乍暗的光影,气氛陡然凝滞。
见皇后真动了怒,承恩公心里也有点害怕,生怕皇后甩袖而去,从此不管他和柳家了。
但相比较起来,他更怕的是——
被流放。
一想到他们全家都会被流放到边疆苦寒之地,他身上那层层叠叠的肥肉就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妹妹。”承恩公穿过铁栏的空隙,一把抓住了皇后保养得好似少女般细腻的素手,放软了嗓音,试着动之以情,“都是大哥不好,是大哥让你为难了。”
“可是你也是知道的,嘉哥儿打小就傲气,前几天被人拖着像游街似的晃了半个京城,已经让他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要是他再被流放边关,怕是要想不开的。”
“我就只剩下嘉哥儿这一根独苗苗了。要是嘉哥儿没了,咱们这一房就断了嗣了。”
承恩公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抽抽噎噎,狼狈得不得了。
柳皇后不由心生不忍。
嘉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又何尝忍心看着侄儿受罪呢。
“妹妹,大哥怎么会害你呢。”注意到她神情中有所松动,承恩公又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还记得大哥从前跟你说得话吗?要‘当家做主’。”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一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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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
柳皇后的心脏剧烈地一颤。
她六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那会儿大哥也才十几岁,他们兄妹无依无靠,她自己时常会被叔母、表姐们欺负,一直是大哥护着她。
大哥当时就说了,一定要当家做主。
后来,在她十四时,大哥就安排她“偶遇”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帝,否则以她的身份怕也只能嫁入三四品小官人家,当个庶子媳妇,一辈子瞧别人的脸色过活,哪有如今的尊荣。
大哥一直帮着她。为了她,哪怕为皇上做再多腌臜的事也在所不惜……
直到,她登上了后位。
看着柳皇后纤长的脖颈上那跳动的青筋,承恩公以蛊惑的嗓音缓缓道:“妹妹,哥哥都是为了你和三皇子好……”
“不要再说了!”柳皇后板起了脸,厉声打断了承恩公的话,音量更是不受控制地拔高。
柳皇后看着一栏之隔的承恩公,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大哥到现在都不知错,皇上说得对,大哥是该反省反省了……”
柳皇后又把斗篷帽戴了回去,拢了拢斗篷,提着灯笼,快步往外走去。
“妹妹!”
“妹妹,你听我说……”
承恩公一声声地喊着,可柳皇后没有理会,也没有停留……
灯笼的光芒也随着柳皇后远去,牢房的周围又渐渐暗了下来。
“妹妹,我错了!”
听到后方又传来承恩公声嘶力竭的呐喊,柳皇后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得更快了。
在阴暗的天牢中连续拐了两个弯后,她就从大门又出去了。
外面的烈日高悬,一头白鹰在高高的碧空中展翅飞过。
耀目的阳光直刺着眼睛而来。她下意识地闭眼,眼睛一时有点睁不开。
那青衣内侍就等在天牢大门口,接过了皇后递来的那盏灯笼,低声问:“娘娘,要回宫吗?”
“回宫。”柳皇后点点头,扶着那内侍的手上了马车。
今天皇后是微服出来的,因此乘坐的马车也只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
柳皇后明显心情不好,一言不发,面上也冷冰冰的,随行的宫女与内侍也不敢说什么,马车内外一片寂静。
柳皇后思绪很乱,脑子里像是有几只无头苍蝇嗡嗡嗡地到处乱撞。
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行驶规律性地摇晃着,心乱如麻,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是一片无底深渊。
她觉得胸口塞着一团气,上不上下不下,便随手撩开了窗帘。
赶车的中年内侍这时道:“娘娘,前头就是承恩公府了。”
柳皇后一愣,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致有些眼熟,这是延武街,前面就是承恩公府所在的阳门街。
顿了顿,那中年内侍拘谨地又道:“太孙在抄查封路,是不是换条路走?”
查抄!皇后惊了一下,瞳孔翕动。
片刻后,她喊道:“去承恩公府。”
马车里的青衣内侍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后,提醒道:“娘娘,皇上让您看了国公爷……”皇帝交代了,让皇后看了承恩公后就早些回宫的。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柳皇后不快地打断了:“去承恩公府。”
“有什么事,本宫自会担待。”
柳皇后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语气渐冷。
见皇后如此坚持,赶车的中年内侍也不敢违抗凤命,一挥马鞭,驱使马车沿着延武街继续往前,朝着阳门街那边驶去。
承恩公府位于阳门街,地段很好,府邸占据了整个一条街,这是先帝时的四皇子简亲王府,后来皇帝登基后,就把这处宅子赐给了柳家。
这是一处亲王规制的府邸,远超国公府的规制,当初还曾遭到过御使的弹劾,但都被皇帝压了下来。
当时,为了她,皇帝可以不顾群臣的非议和御史的弹劾。
但现在,连把大哥从天牢放出来都不愿,还要把她娘家都流放边关……
柳皇后心中沉甸甸的。
前头,天府军封了街,闲杂人等不能走进,连皇后的这辆马车也不能例外,被迫停在了街口。
从柳皇后所在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看到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门上钉有纵横皆七共四十九枚门钉,象征着公府尊贵的地位,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
府外守着两个高大武威的天府军将士。
路口两棵郁郁葱葱的老树将马车半遮半掩,柳皇后凝望着着前方大门紧闭的府邸,对着青衣内侍吩咐道:“邓平,你去打听一下。”
内侍邓平连忙应命,推开了车厢的门,可他还没有下车,皇后就看到前方承恩公府的朱漆大门从内打开了,下意识地又唤住了人:“等等。”
下一瞬,着一袭大红直裰,戴玄色半边面具的谢应忱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大门内走了出来,身姿笔挺似一丛青竹。
谢应忱?
柳皇后透过马车窗户遥遥地注视着谢应忱,眸光晦暗不明。
她紧紧地盯着谢应忱,一想到柳家现在险恶的处境都是因为他,攥着窗帘的手就更为用力。
“谢应忱!”
后方不远处传来少女清脆如铃的声音。
谢应忱闻声转头望来,对着守门的小将交代了一句,就信步朝阳门街与延武街的路口走来。
上空,展翅的白鹰也随着谢应忱飞了过去,姿态傲慢。
在谢应忱路过青篷马车旁边时,柳皇后飞快地放下了窗帘,只露出了窗口的一条缝隙,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谢应忱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街对面。
一棵葱郁葳蕤的槐树下,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马车的窗口后露出少女清丽动人的面庞。
风一吹,迷离的光影摇曳在少女笑脸上,点点金光似在她白腻的肌肤上跳跃着。
她的肌肤很白,阳光映照下,肌光胜雪,莹润无骨,芳华少女无需华丽的钗环妆点,似那半开半待的娇花般清丽明媚。
谢应忱走到了距离她仅仅一步的地方,低头对着马车里的人儿笑了笑,瞬间周身清冷的气质柔化,宛如冰雪初融后的春光。
顾知灼将唇凑到了谢应忱耳边,小小声地说道:“那是皇后吧?”
她刚才远远地就瞧着那辆马车里的人像是皇后,就没走近,让车夫把马车停在这里了。
“她怎么在这里?”
说着,顾知灼将笑盈盈的目光投向了承恩公府,眼睛晶晶亮的,“莫不是来找麻烦的?”
谢应忱不由莞尔,淡淡道:“她刚从天牢出来。”
知秋这时打开了马车的门,谢应忱就倾身上了马车,看也没看皇后那边,就仿佛她的存在不值一顾。
“天牢?!”顾知灼眨了眨眼,显而易见,皇后纡尊降贵地去天牢那种地方自是为了探视承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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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还真是待她如珠似宝。”
谢应忱含笑颔首,狐狸眼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更厉害的是,连他都没想到,胆小懦弱如柳汌还有这么大的“野心”。
“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谢应忱对着小姑娘勾了勾手指。
虽说好奇心杀死猫,可顾知灼实在是太好奇了,自愿上钩地把耳朵主动凑了过去,便听谢应忱清冷的嗓音钻入耳中……
哇哦!顾知灼小嘴微张,目瞪口呆。
厉害了呀!!
她小心地朝马车外头看了看,似笑非笑地挑眉道:“咦?谢应忱,皇后好像在看着你呢。”
对面那辆青篷马车的窗帘被一只手又拉开了一些,只拉出了一道寸长的缝隙,昏暗的车厢中一双眼睛朝这边望来。
很显然,对方这般谨慎的样子是不想让人注意她。
掩耳盗铃吗?顾知灼突然扬唇笑了,指了指柳皇后那边,附耳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摘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顾知灼笑得狡黠而灵动。
谢应忱一挑眉,先是微微一愣。
接着,他似有所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轻轻道:“说得是。”
谢应忱抬手,果断地取下了脸上的那玄色鬼面,并吩咐道知秋:“走吧。”
赶车的知秋脆声应诺,将马车掉了头,朝阳门街方向驶去,刻意在往柳皇后所在的马车边缓缓驶过……
风吹起了窗帘一角,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青篷马车里的柳皇后清晰地看到了谢应忱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笔墨难描。
狐狸眼,悬胆鼻,薄嘴唇,完美无缺的五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疤!
怎么会?!柳皇后瞪大了眼,窗帘又被她拉开了些许。
那辆马车里的谢应忱正低头与顾知灼说着话,微笑时,那双优美的狐狸眼眼尾斜飞,笑容绮丽似骄阳,却是让柳皇后心底发寒。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谢应忱的这个笑容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岁月,与记忆中的另一张面容重叠在了起来。
这一刻,柳皇后觉得她仿佛又看到了顾明镜。
她的心脏似乎停顿了一瞬,近乎屏息。
当年,顾明镜坐在高高的凤位上,总是冷眼俯视着自己,仿佛自己永远都触不到她的衣角,仿佛自己永远要卑微地匍匐在她裙下。
那是一种傲视一切的笑容。
柳皇后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
等她回过神来,定睛再看去时,那辆黑漆平头马车已经驶远,再也看不到谢应忱的脸。
柳皇后:“……”
她只觉周身的血液似都凝结成了冰,一种恐怖的寒栗自脚底窜起。
“邓平,”柳皇后急切地转头去看内侍邓平,“你看到了没?”
“娘娘……”邓平一脸懵地看着柳皇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谢应忱刚刚拿下了面具,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柳皇后急切地问道,窗帘被她攥得皱巴巴的。
“奴婢没看到。”邓平摇了摇头,说着,就往阳门街上那辆飞驰而去的马车望去,“顾世子不是一直戴着面具吗?”
“不……不是!”柳皇后抬手指着前方的那辆马车,那只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伤,一点伤痕都没有。”
下一刻,疑问自然而然地浮现她心头,谢应忱既然没有毁容,为何要戴面具?!
柳皇后的两耳嗡鸣作响,耳边似近还远地传来了邓平干巴巴的声音:“听说顾世子十三岁时在西北战场上毁了容,脸上留下很长的一条刀疤……”
说着,他伸指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足足有三寸多长,跟条血红的蜈蚣似的,吓人得很,皇上当时是亲眼瞧过的。”
“顾世子在外头从来不会取下面具。”
“娘娘是乏了吧?”邓平小心翼翼地看着柳皇后,给她斟了杯药茶,柔声说,“这几天娘娘担心国公爷的安危,夜里都没睡好,奴婢看着也心疼。”
邓平将药茶奉到了柳皇后手边,而柳皇后一言不发,恍若未闻地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邓平随口唏嘘道:“这顾世子的眼睛看着还是挺像先皇后的。”
柳皇后周身一颤,猛地朝邓平看了过去,眸放冷芒。
凤仪宫上下素知,先皇后顾明镜就是埋在柳皇后心头的一根刺,哪怕二十年过去了,人死如灯灭,可那根刺就不曾拔出过,还越陷越深,凤仪宫中根本无人敢提先皇后。
邓平吓得赶紧跪下,匍匐在地:“奴婢该死,不该妄言。”他的额头抵在马车的地板上,身子簌簌发抖。
“滚!”柳皇后一振袖,语音发紧。
她一不小心将桌上的那杯药茶翻倒,茶水倏然倾倒而出,沿着桌面淌落下来……
邓平也顾不上收拾那杯翻倒的药茶,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去了。
柳皇后再次抬眼看向了前方那辆几乎快要看不到的黑漆马车,两眼恍惚,魂不守舍。
“很像吗?”她喃喃自语着。
“顾明镜当年怀的孩子真的死了吗?”
当这句话出口后,柳皇后陡然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中衣都被浸湿了,又冷又粘,那沁人的寒意如大网般将她绞住。
当年,皇帝曾亲口许了她,她才是他的妻,她生的孩子才会是他的继承人,未来的储君。
他说顾家自恃功高盖主,不能助长顾家的野心,他亲口答应她,绝不会让顾明镜腹中的孩子出生的。
可是——
柳皇后混身战栗不已,心里浮起一个恍若来自无边地狱的残酷声音:
万一呢?
万一谢应忱真的是……
嘶——
那窗帘被她硬生生拽出了一条裂缝。
而她毫无所觉。
灵魂像是被生生地撕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时,皇帝明明许了她的,却任由顾明镜封宫大半年,几乎等到顾明镜腹中的孩子快要足月,他才亲自去坤宁宫赐了那杯毒酒。
她不放心,踌躇许久,终究也去了坤宁宫。
看到的是一袭红衣的顾明镜躺在纱账之中,香消玉殒。
那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柳皇后当时也只看了一眼,就又匆匆离开了……
她完全没注意顾明镜生下来的那个死胎。
柳皇后又一次低声自语:“那个孩子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吗?”
额角不由淌下了一行行冷汗,耳边响起方才在天牢时大哥柳汌谆谆的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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