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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殷老爷子抬手指向了殷焕,又缓缓地指向了殷涵夫妇的身上,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
族长越发内疚了,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功夫,他看着就像是苍老了几分。
而殷涵、王氏夫妇的脸色则更加难看了,脸上阵青阵白,满额都是豆大的冷汗。
“空口胡说。”王氏抵死不认,咬着牙狡辩道,“这无凭无据的,全都是佘氏一张嘴在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呢!”
“没错,无凭无据!”殷涵厉声道,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睛一亮。
的确是无凭无据。殷老爷子抓了抓椅子的扶手。
他中风是在来京的路上,时间过去的太久了,就连太医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若非如此,殷湛早就把殷焕送去官府了,哪里还有闲心与他们费这番唇舌。
心里这么想着,殷老爷子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道:“族兄,这嗣子,我肯定是要不起了。”
“我本就是想着,也不要闹上官府了,不说别的,这‘弑父’乃十恶不赦的大罪,是会牵连族中的。”
“咱们族里,还有不少小辈天姿颇佳,我们殷家不能永远都是商户,唯有科举入仕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光耀门楣。”
殷湛这么一说,族长立马频频点头,连声附和道:“说的是。”
除了总可惜殷湛在子嗣的问题上糊涂了点外,族长对这位堂弟还是十分信服,甚至是敬服的,毕竟殷家可是在他手里才在短短二十年间成为了江南首富,从此“殷”也成了江南大姓。
殷湛的这番话,在他听来,真是处处为族里考虑。
读书科举才是正道。
顾知灼一眼就看出了族长的动容,默默地端起茶盅,掩饰着她翘起的唇角。
一个宗族要出头,唯有科举入仕。
所以,哪怕老爷子费尽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地从江南找到了证据,族里也是绝对不会答应把殷焕送去官府的。
这会损害了整个宗族的利益和子孙的前程。
在古代,宗族的力量是庞大的,很多时候,甚至超越律法,家族内的一些阴私往往闹不到官府,就会被宗族私下处决。
除非老爷子与宗族彻底决裂,自逐出族。
可那样便意味着,生时不能祭父母,死后不能入祖坟。
这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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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纵横商界几十年,能有如今的成就,可不仅仅是善于经商,更擅长御人之道,还懂得如何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瞧瞧,他老人家不过三言两语间,就四两拨千金地把矛盾的关键点转嫁到了族长和宗族的身上。
族长必是会怕的。
顾知灼漫不经心地以茶盖拨去漂在茶汤上的浮叶,垂眸看着清澈透亮的茶汤中那些沉沉浮浮的茶叶。
果然——
“啪!”
族长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殷老爷子微微地笑,干枯的手指整了整袖子上的褶皱,露出笃定的笑容。
“过继过继,子认父,父认子。”族长义正言辞地道,“现在,子弑父,当然不能再让父将其再视为子。”
“别说只是嗣子了,就算是亲子,有这等弑父的,那也是不能要的。”
听族长这么说,殷焕如遭雷击,“啊啊”地又叫了起来,身子像烂泥般瘫了下去。
“族长,阿焕病成这样,口不能言。”王氏脸色煞白地为儿子叫屈,“您不能听信佘氏一人之言啊!”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族长冷冷对王氏道,一脸嫌恶。
面对殷湛时,族长的表情又客气了很多,语气坚定地安抚殷湛道:“湛堂弟,你放心,这件事我应下了。”
“等我回了江南后,会亲自去改了族谱。”
“以后,你与殷焕就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系。”
宗族的事自是由族长做主,他既然应下,等于是一锤定音,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了。
“啊……”殷焕嘶声又叫了一声,脸色更差了,惨白如纸,浑身上下都在不住地发着抖。
他是要被赶走了吗?
他现在病着,每天吃的药都要几两银子,要是被赶回去的话,以后谁来养活他?
殷焕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像得了羊癫疯似的。
他不由想到了他的亲祖父。
祖父也是因为中风,常年在榻上躺着,口舌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
当年家里穷,养不起仆妇,父母兄长就使唤他去照顾祖父,祖父因为长期卧床背上都是褥疮,四肢骨瘦如柴,身上总是臭烘烘的……
那会儿,他就知道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殷焕有些慌,更有些怕,“咦咦呀呀”地向着生母王氏招手。
他想说,他之所以会中风是佘氏害他的。
那天晚上,是佘氏亲手端了一碗药膳给他,还好言跟他说:“大爷,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会指证你的。”
“哎,是来给公公看病的王太医发现了不对。你知道公公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我们说再多也没用……我是为了他们一家不被赶走。”
“大爷,你先忍耐忍耐,来日方长,等到大姑姐回了侯府,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大爷,夫妻一体,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当时佘氏说得言辞恳切,他也想着他们十几年夫妻,膝下还有一双儿女,佘氏坑谁也不能坑他。他要是完了,佘氏也好不了。
所以他信了佘氏,还喝了她端来求和的那碗药膳。
不想,当天夜里,他打算宽衣上榻时,突然间两眼一抹黑,只觉手麻脚麻,接着人就失去了意识。
等半夜再醒来时,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
他中风了。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是佘氏害了他,是佘氏在药膳里做了手脚。
他悔不当初。
他错了,那张方子真不该给佘氏看的,那样,佘氏就不能拿那种药来害他了。
殷焕越想心里越是悔恨,额角根根青筋暴起,更想不明白佘氏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佘氏是他的妻子,容貌、才学、家世什么也没有,简直一无是处。
可他没有嫌弃过她,也没想休了她。
佘氏为什么要这么待自己?!
任殷焕嘶喊不已,王氏却没看这个儿子,扯了下自家老爷的袖子。
“蛇……蛇……”殷焕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控制着不听话的舌头,可说出来的字眼依然含糊不清,口涎浸湿了领口与前襟。
王氏越听越烦。
他们这么远的路过来,可不是为了把殷焕带回去的啊。
再说了,带回去这么个残废有什么用,总不能还要自己这个当娘的伺候他后半生吧?
第 123 章 第123章
殷老爷子抬手吩咐丫鬟道:“来人,笔墨伺候。”
两个丫鬟很快就搬来了一张红木雕花书案,又备好了文房四宝,铺纸磨墨。
殷老爷子让人把轮椅推到书案前,亲自写下了切结文书,又在落款处画押盖章,便交给了族长。
王氏在旁边看得眼睛都要红了,心火蹭蹭地直冒,却又不敢去夺。
族长细细地看了看文书,把这份文书收进了一个小匣子里,叹道:“那就让阿焕跟涵堂弟他们一起回江南吧。”
殷老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又令人下去准备一块方便抬人的木板。
“不行!”王氏忍了又忍,终于不死心地又喊了出来,“堂伯哥,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你们,现在你们把人弄成了这样!”
“就是要还,那也得还我们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
“当时怎么过继给你的,你就怎么还我们,那我们二话不说就走人。”
王氏的声音高亢而又尖锐。
族长不快地皱起了花白的眉头,神色一肃,呵斥道:“王氏,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这族里的事,哪容得你一个妇道人家啰嗦的!”
说着,族长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殷涵,用警告的口吻厉声道:“殷涵,管好你媳妇。”
王氏连忙扯了下殷涵的袖子,给他使着眼色,示意他赶紧说几句。
“……”殷涵是个色厉内荏的,听族长这么一斥,根本就不敢说什么,垂下了眼睑,目光游移不定。
真是个没出息的!王氏气得直跺脚,狠狠地隔着衣袖拧了殷涵的胳膊一把,直拧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族长,可是……”殷涵支支吾吾了半天,为难地指了指轮椅上口眼歪斜的殷焕,好声好气道,“可是您看,阿焕都这样了,以后还要看病吃药呢。”
“我们也不是真想赖着不走讨人嫌。可治病要银子,当年家里头就是因为先父中风,为了给他看病吃药,这才散尽了家财。”
“还有,阿焕膝下还有一双子女,年纪尚小……”
殷涵越说越愁,这药费和养孩子最烧银子了,简直就是无底洞。
他本是抱怨,指望着殷湛要是能给殷焕一笔安家银子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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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王氏听着却是眼睛一亮。
对了,还有皓哥儿呢!
“堂伯哥,”王氏突然喊了一声,压过了自家男人的声音,捏着帕子又抹起了眼泪,“就算你们不要阿焕了,但皓哥儿叫了你们这么多年的祖父祖母,也可以立他为嗣孙的。”
嗣孙?族长眉头一动,略有几分意动。
他本来想着,回去江南后再从族中子弟中挑一个,但族里的孩子对老爷子也是陌生,总比不上皓哥儿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
族长越想越可行,含笑看向了殷湛:“湛堂弟,你看……”
有谱了!王氏心底又燃起了希望,一手假装用帕子抹泪掩住嘴角的笑,眼角瞟向殷湛。
这一家子就是没儿子的绝户,自己愿意把孙子给他,有了男丁承继香火,老头子也该感恩戴德了。
等老头子死后,这份偌大的家业还不是自家的。
“劳族兄为我费心了。”殷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遭了这一难……”
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瘦弱的双腿,装模作样地幽幽叹了口气。
窗口刮来一阵微风,吹散了这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平添几分落寂的气息。
殷老爷子从来是一个心胸开阔又豁达的人,遭了这一灾,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该吃药就吃药,该针灸就针灸,日子照常过。
可要说他心里没有半点怨和恨,那是不可能的。
谁也不是圣人。
停顿了一下,殷老爷子慢慢拈须,形容间露出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接着道:“我遭了这一难,往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如今也看开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注定我没有‘儿子’的福,那我也不强求了。”
“从此以后,莫要再提立嗣之事。”
在老爷子的心里,他的阿婉丝毫不比儿子差,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此生没有儿子送终。
一个莫须有的儿子哪有他的阿婉重要。
但是,对着外人,场面话还是得这么说的。
族长闻言皱了皱眉。
殷湛的意思竟然是嗣子、嗣孙全都不要了。
“这怎么行!?”族长立刻反对道,脸色沉了三分。
对上殷湛疲惫不堪的眼眸,族长心一软,语调放柔了几分,语重心长地谆谆相劝道:“湛堂弟,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不要一时冲动。”
“家中总要有个男丁才能支撑门楣,将来为你和弟妹扶灵送终。”
殷湛是有女儿,但女儿嫁了人后那就是外姓人,连外孙、外孙女也是姓顾的。
若是不立个嗣子,将来老两口连个扶灵摔盆、祭祀的人都没有,这等到了地下,岂不是冷冷清清,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再立一个嗣子?”殷湛挑了下花白的眉梢,唇畔噙着一抹浅笑,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对对对。”族长连连点头。
殷湛淡淡地嗤笑了一声:“等到几年后,孩子长大了,我再受一次罪吗?”
“这再来一次,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运气,再活下来。”
“这不是亲生的,再养也亲不了。 ”
族长揉了揉满是皱纹的眉心,好声好气道:“皓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这禀性自然是好的。”
殷湛却是回了一个冷笑:“我记得当年族兄也跟我说,殷焕是你看着长大的,禀性自然是好的。”
“是纯孝之人。”
殷湛的语气从头到尾很平静,却是难掩讽刺之意。
这些话的确是当年族长亲口说的,一字不差。
族长的老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一时有些接不下去了,心里悔不当初:当时族里这么多合适的孩子,他怎么就因着可怜殷焕,挑了这么个黑心肝的小子呢。
族长也没那么容易放弃,干巴巴地又劝殷湛别冲动,香火为重云云。
王氏一直死死地盯着殷湛与族长,一颗心悬在半空,见老爷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下着急。
她一会儿看看丈夫殷涵,一会儿又去看殷焕,见这对父子是完全指望不上了,只能咬咬牙,对着几步外的佘氏狂使着眼色。
在王氏看来,肯定是老爷子拿着家产哄了佘氏,才会哄得这个蠢女人把自己的次子给卖了。
现在老爷子当众拒绝了让皓哥儿继承家业,这会儿佘氏必然发现自己被骗了。
就算佘氏再不喜他们,她总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吧,他们终归是一家人,利益是一致的。
结果,王氏一转头,就看到佘氏正看着顾知灼,笑得那般温驯,仿佛对这笔偌大的财产如何归属是半点不在意。
这个蠢婆娘是魔障了吗?王氏越看佘氏越不顺眼,偏生此时只能生生压下心头的不喜,压着嗓子喊了声:“佘氏,过……”
“舅母,你站得累了吧?”顾知灼恰如其分地压过了王氏的声音,又对着一个鹅蛋脸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翠芝,去给舅母搬把椅子过来,再上杯茶。我记得舅母喜欢碧螺春。”说着,顾知灼对着佘氏微微一笑,笑容明媚。
她一笑,佘氏也跟着笑,笑容中满是感动。
果然还是外甥女待自己好,还记得自己喜欢碧螺春。佘氏心满意足地暗暗叹息,眼角的余光斜睨了王氏一眼。
哪像王氏……
这王氏惯会在自己跟前摆婆母的派头,从前殷焕还没过继出去的时候,便是这样。只要有王氏在,就没自己坐的地方,她总喜欢把自己使唤得团团转,让自己像个奴婢似的给她端茶倒水,布菜盛汤,捏肩打扇等等。
小丫鬟很快就搬来了一把交椅,请佘氏坐下,还周到地给她身后放了一个舒服的大迎枕。
不一会儿,又有一盅热腾腾的茶端到了佘氏的手上。
她捂着暖呼呼的茶盅,只觉得暖意从手心一直熨帖到了心里,分外的妥帖。
祝嬷嬷说得没错,外甥女真是这世上最贴心、最温柔、最美好的姑娘家了。
万事只要听外甥女的,准没错。
“佘氏……”王氏又喊了一声,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可方才被打断,此时便显得气弱了几分,干巴巴地说道,“你快告诉老爷子,皓哥儿对他这个祖父一向最孝顺了,舍不得离开他祖父。”
王氏努力地对着佘氏使着眼色,让她赶紧劝劝殷老爷子。
佘氏却是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心如明镜:王氏还想哄自己呢,真以为自己蠢吗?
“呵,你害了你自己的儿子不够,还想害我儿子?”佘氏不屑地又对着王氏啐了一口,“呸!”
“有你这样的娘,才会有殷焕这种狼心狗肺的儿子,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子!”
“……”王氏再次被骂得傻眼了。
这死婆娘难道连这万贯家财都不要了,这简直失心疯了吧?!
顾知灼轻轻扇着团扇,温柔道:“舅母真是良善,性子好,胸中自有沟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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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会被那等子不怀好意之人挑唆。”
“对对对。”佘氏如小鸡啄米般直点头,转过头再次对着王氏的方向“呸”了一下,一副不屑与王氏这等子不怀好意之人为伍的样子。
疯了疯了,这蠢婆娘真是疯了!王氏气了个倒仰,脸都憋青了,丰满的胸膛起伏不已,却是拿佘氏没辙。
佘氏仿佛斗赢的公鸡似的昂了昂下巴,端起了方才顾知灼让人给她准备的那盅碧螺春,嗅了嗅茶香。
顾知灼忍俊不禁,又拿团扇遮了遮脸,露出一对弯弯的笑眼,偏头时,就对上了谢应忱满含笑意的眸子,他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滴出水来。
这是殷家的家务事,从始至终,谢应忱压根儿没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的眼里只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哄人,看着她在那里搅风搅雨。
顾知灼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去看他手中那块刻了一半的南红玛瑙。
这块红玛瑙不算大,玉料细腻,红艳如锦。
玛瑙上,一朵小巧的花已经被刻刀刻出了大致的雏形,花瓣层层绽放……
她兴致勃勃地推了推他拿着刻刀的右手,示意他继续。
谢应忱莞尔一笑,顺着她的意思又执起了右手的刻刀,刀刃继续在那块红艳的玛瑙上雕琢起来。
他的手很稳,小巧锋利的刻刀在他手里灵活极了,刀锋过处,碎屑飞起,动作优雅不失力度,有种如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顾知灼也偏头凑过去盯着看。
看了一会儿,便瞧出他刻的应该是朵莲花。
这时,厅外有了动静,在金大管家的带领下,两个魁梧的家丁抬着一块门扇大小的木板昂首挺胸地来了。
他们的到来让厅堂一下子显得拥挤了不少。
“切结文书已立。”殷老爷子淡淡对金大管家吩咐道,“让他们走吧。”
“是,老爷子。”金大管家笑眯眯地应了,对着两个家丁一挥手,“快,焕大爷还要赶路呢,还不赶紧把人给抬下来。”
“殷焕,当初你只带了一身衣裳来我这里,”殷老爷子神情淡漠地看着轮椅上面容枯槁的殷焕,语气平静地说道,枯瘦的手指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椅子扶手上叩动。
“如今,这身衣裳就当给你的。”
“其它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也包括这轮椅。”
金大管家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想当年殷焕带着妻子来到他们这一房,两手空空,甚至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带,一切都是老爷子为他们添置的。
养条狗养了这么多年,都知道为主子看家,可见这殷焕猪狗不如。
如今他要走了,老爷子还给他留了这身新衣,也算是够客气了。
不不!殷焕再次“啊啊呜呜”地喊了起来,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写满了惊惧。
他不要走,他不要回江南……
回江南的话,他定会沦落到和祖父一样的下场!
那两个家丁高声领命,不顾殷焕那虚弱无力的的挣扎,就把人从轮椅上杠下来,安放在了那块门扇大小的木板上。
殷老爷子大手一挥:“赶出去。”
这三个字指的不仅是殷焕,还有殷涵与王氏夫妇两个。
于是,那块木板就被家丁抬了起来,木板上的殷焕如垂死的困兽还在反复地叫着。
又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从厅外走了近来,动作粗鲁地将殷涵与王氏夫妇给架了起来,把人往外头拖。
“放开我!”王氏奋力挣扎着,却挣脱不了婆子们的桎梏,反而弄得鬓发散了一半,珠钗歪斜,形同疯妇。
见挣脱不开,王氏恨恨的目光又转而射向了旁边的佘氏,一手指着她,嘶喊道:“这是我儿媳,要走也得一起走!”
佘氏是次子殷焕的媳妇,理所当然要为丈夫侍疾的。
“……”对上王氏狠辣的目光,佘氏慌了一下,若是婆母非要带自己和一双儿女回江南老家,那儿子的学业和女儿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顾知灼这才慢悠悠地将目光自谢应忱手中的那把刻刀移开了,温温柔柔地安抚佘氏道:“舅母别急。”
“我知道舅母是好的,祖父他们也知道,你放心。”
犹如久寒逢甘霖,佘氏周身说不出的舒畅,感动地看着顾知灼。
一颗心彻底安定了。
有外甥女在,她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佘氏的腰板登时又挺直了,优雅地端坐好了,底气十足地抿唇笑。
连连受挫的王氏气急败坏地直跺脚,又指向了木板上烂泥般的殷焕,对着殷湛叫嚣道:“堂伯哥,你不能因为人废了,就把这么个废人硬塞给我们!”
“我们不要!”
“他爹,你倒说句话啊!”
“反正我不同意把阿焕带回去。这带回去后,谁伺候啊?反正我是不管的。”
王氏丝毫没有避讳殷焕,直接把心里话都喊了出来,洪亮的嗓门差点没掀翻屋顶。
这个次子十几年前就过继出去了,与他们夫妻早就淡了,哪里比得上养在膝下的长子和长孙。
长子的婆娘一年前就没了,这要是家里有个瘫子,哪会有好姑娘愿意嫁过来?
不行,绝对不行。
仿佛连着几个巨浪打来,把殷焕浇了个透心凉,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生母王氏。
当初他们哄着他从老爷子那里偷偷拿银子,哄着他给老爷子下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阿焕,你被过继出去这些年,爹娘一直念着你。血浓于水,我们一家子在一起,总好过你现在在‘那边’就是个外人。”
“只要老爷子和老太太没了,我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爹娘都是为了你好。”
他信了,他是为了他们才会这么做的。
可如今……
“啊!啊!”殷焕发出不甘的嘶吼声,苍白消瘦的面孔表情狰狞,恨不得与王氏拼命。
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从木板上起身也做不到,只能任由家丁把他抬了出去。
他们一家三口都被家丁婆子们驱赶出去了,母子俩的叫嚣声也渐渐离去,厅堂内又安静了下来。
殷老爷子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并没有理会这对母子,似乎他们早就映不到他眼中。
族长表情复杂地目送着他们离开,久久才收回了目光。
他踌躇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用商量的口吻对殷湛道:“湛堂弟,等我回了族里后,再给你挑挑嗣子,族里有几个孤儿……”
族长心里想着的是,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养起的话,肯定能养得熟。
他们殷家,不能总出白眼狼吧?
可还没说完,就听外头响起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不必了。”
族长一愣,寻声望去。
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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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三十来岁身穿樱草色褙子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斜插了一支蝶恋花点翠镶红宝石颤枝金步摇。
步摇上那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映得女子的眼睛明亮生辉。
她身姿笔挺婀娜,步履中飒爽而不失优雅。
族长眯眼看着厅外乍一看陌生,再看又有些眼熟的女子,慢了两拍才认出这是好些年不见的堂侄女殷婉。
“阿婉?”
殷婉拎着裙裾走上了厅前的那几级石阶,气息因为疾步还略有些急促。
她今天出去巡查生意,刚才回来时,在家门口看到了被丢出去的殷焕以及殷涵三人,三个人吵吵嚷嚷的,王氏扯了殷焕头上的翡翠发簪,丢下他就走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见殷焕那副恨他父母入骨的样子,殷婉还“好心”让人给他去叫了衙差来。
门房告诉她,族长还在这里,她生怕老父老母吃亏,下了马车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恰好听到了族长又在为了嗣子的事“逼迫”老父。
殷婉的眼眸沉下了几分,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从小到大,她都被这些人嫌弃她不是儿子。
他们觉得就因为她是女儿,才害得爹娘抬不起头来——明明她爹娘走在外头,永远都是让人恭维的对象。
自她四五岁有记忆以来,这位族长,还有族中的那些长辈不知道来过家里多少回,软硬兼施地劝父亲纳妾生子,劝父亲过继嗣子。
他们旁若无人,那些话也都是当着她的面说的,颐指气使,从来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从来觉得只有儿子才能给她的双亲养老送终。
往事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殷婉从容地迈过了厅堂的门槛,这一瞬,感觉自己似乎迈过了一道十几年的鸿沟。
“族长,我们家不需要嗣子。”殷婉直直地迎视着族长的眼眸,“这家业,由我继承!”
她冷静且坚定地说出了当年十几岁的她没敢当着这些长辈说出的话。
族长眉头紧锁,直觉地反对道:“阿婉,别胡闹了,你是顾家妇,岂能说这种话?”
族长常年在族中为族人做主,习惯性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威仪,不怒自威。
殷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族长,一派坦然地说道:“我与顾衍已经义绝,并已经去信江南,族长来得早,怕是没见着吧。”
殷婉是殷氏女,无论是出嫁,和离,还是义绝,都是需要禀明宗族的,毕竟,她从顾家出来,名字还需要重新写回殷氏宗族的族谱上。
“荒唐!”族长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盅溢出了滚烫的茶水,而他毫无所觉,“我殷家可从来没有义……和离妇。”
殷婉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顾衍因贻误军机,已被流放岭南。”
“族长刚来京城,许是还没听说吧。”
“您是想一门罪臣姻亲,还是要一个义绝女?”
什么?!族长又被殷婉话里透出的意思砸了七晕八素,想起了今天出门时看到有囚车经过。
难道说,方才那个被拖去流放的人犯,就是武安侯顾衍?
当时他还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热闹呢,就完全没认出人……不对,他也没见过武安侯啊。
他的脊背冒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
族长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立马闭嘴,话锋一转:“义绝得好!”
“我们殷氏世代清白,自然不能让此等罪人玷污了门楣。”
殷婉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直击内心,嗤笑一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殷家的家业,我会继承。”
她会证明给所有人看,她绝不比男儿差!
这一瞬,殷婉的眼眸如同那天边的骄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第 124 章 第124章
上首的殷湛眉宇舒展,含笑看着女儿。
这些日子,他已经把京城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殷婉,她上手得很快,做起事来也比从前在闺中时越加干练。
“族兄,”不等族长说话,殷湛就抢先一步道,“当年在立嗣文书上说好的,祖业会由嗣子继承,‘余下’全给阿婉,族兄可还记得?”
他说得轻描淡写,所谓的“余下”其实是他这辈子赚的家业,在殷婉出嫁后的这十六年间,这一份又翻了一番。
“记得。”族长点了点头。
殷家在传到殷湛的手上时,只是普通的富户,祖业只是这一部分。
当时族长也劝过殷湛,后来想想,等嗣子养久了,有了孙子,祖孙隔辈亲,这孙子又是殷湛看着长大的,他应该就会改变主意的。族长哪会想到竟会有此番变故。
“我现在也依然是这个意思。”殷湛有条不紊地接着道,“以后祖业就全都交给族里,田地作为祭田,田地产出以及铺子的获利给族中建学堂,给族里的孤儿建善堂,给族里的孤寡老人养老送终……”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打算,思路清晰,很显然,这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了打算。
“余下全都给阿婉,将来会由阿婉的两个孩子继承。”
“族兄,这是我的底线,我是绝对不会再过继的。”
殷湛先放了一通狠话,没给族长插嘴的机会,下一刻他的语调又缓和了下来,幽幽地道:“有些亏,吃过一次也就够了。”
族长本来因为殷湛强硬的语气,心下不太舒服,可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心又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拈须想了想,道:“阿婉既然义绝了,那招赘吧,再生个姓殷的孩子。”
在他看,由殷家的孩子继承这份家业才是名正言顺的事。
殷湛不置可否。
他并不在意女儿是否再嫁,知道女儿现在的心思都在生意上。
若是女儿日后能遇上一个她心悦的良人,想再嫁也随她的意思,但是女儿招赘与否不能作为要求和条件。
殷湛喝了口茶水,没有接族长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族中如今考中童生的有十九人,秀才有三人。也不用等到我死了,这笔祖产现在就可以交给族里,用于建学堂,请名师,族兄意下如何?”
殷湛是江南首富,对于他如今的身家,那份祖产其实还不足一成,却已是相当可观的一笔巨款了。
此话当真?这四个就在族长的嘴边,那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
这下,他是真的心动了。
殷湛现在六十有二,若是等到他归去,指不定还要等个十几二十年,太久远了。
远到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看不到族中子弟扬眉吐气的一天。
毕竟自己比殷湛还要大上三岁。
殷湛这一房的祖业若是交到族里,建学堂、请名师自是不在话下,还能让族里子弟个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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