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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第101章
梁铮读完折子后,简直连眼睛都不敢抬,眼前浮现那个戴着半边面具的桀骜青年,心里暗叹:顾世子不愧是顾世子,实在胆大!
先是西山大营哗变,再是这道折子,顾世子几乎就是在明面上,承认了这次西山大营哗变与他有关。
更是认下了,是卫国公府在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甚至于,是一种威胁。
西山大营不过八千人,或许不成威胁。可谁都知道京郊还有一万天府军精锐扎营呢——这还是去年皇帝为了把卫国公从西北召回京城,才允其带回京的,如今正安置在安山大营。
当初皇帝是怕卫国公在西北拥兵自重,想以此掣肘卫国公府,而现在看,等于是豢养了头猛虎在身边。
这些梁铮能想到的,皇帝同样也能想到。
这是阳谋,谢应忱就是明晃晃地在拿捏自己这个大景天子。
皇帝重重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若是这道折子此刻在他手上,怕是已经被他狠狠地对半撕开。
庾御史面露赞赏之色,拈须叹道:“还是顾世子考虑周全。”
“本以为顾世子桀骜不逊,如今看来,却是有理有节,通晓大义。”
其他两位御史也是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犹如火上浇油,皇帝更怒,胸口的那团火焰灼灼燃烧,似要从他眸中迸射而出。
现在谢应忱不仅是把手从军中伸到了朝堂,还开始笼络人心了。
皇帝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置于案头的那只手在不住地发抖。
他是气,也是怕。
谢应忱已是丝毫不掩饰他的野心了。
皇帝甚至在心里怀疑,局势会不可控制地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根本就是谢应忱在暗中推动的。
从三皇子检举柳汌谋反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太巧了。
心火越烧越旺。
“谢应忱。”
“顾明镜。”
皇帝咬牙念着这两个名字,胸口有种沉甸甸的闷痛,霎那间,喉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咸腥味。
他的身子剧烈一震,口中吐出了一口血。
一大滩鲜血直喷在了案头的那封陈情书上,红得触目惊心。
“皇上!”梁铮吓得脸色一白,三魂七魄差点没散了一半,失声惊叫,“来人,快传太医!”
一个小内侍连忙跑出去传唤太医,梁铮紧张地一面给皇帝抚背,一面拿了方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迹。
皇帝喘过了一口气,沉声道:“即刻宣内阁。”
“宣宗令。”
他的声音在吐血后显得尤其沙哑虚弱,喘息不止。
他从梁铮手里接过另一方干净的帕子,自己胡乱地又擦了擦嘴,才艰难地又道:“……宣太孙!”
最后一个字冰冷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乾清宫内乱成一团,一时间,内侍们忙碌地进进出出。
夕阳落下,天色渐暗,从乾清宫乃至宫廷各处的灯笼一盏盏地点了起来,如萤火般星星点点,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
从烈日炎炎到现在,陆续有人得了传召,经过午门进宫,都会看到跪在那里的明芮。
明芮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笔直,点点星光下,她纤细的身姿挺拔、飒爽。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
学子们也都在,一个也没有离开。
他们中不止有赴京参加秋闱的秀才们,还有国子监的监生、京城书院的学子们,以及翰林院的庶吉士。
他们就在午门席地而坐,好几人就地铺纸磨墨,挥毫而书,一张张书生意气的面庞上非但毫无疲态,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目有神。
太|祖皇帝倡导学子清议,认为读书人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知时政,通世事,识人情,如此,将来为官才知民间疾苦,才能为民请命。
只要明氏还跪着,只要皇帝不还明氏一个公道,他们就不会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渐深,迎面而来的晚风中也有了凉意。
“梆!梆!”
后方街道的尽头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前方,那细目小内侍与另一名中年内侍提着灯笼再次来到了午门。
再看明芮,小内侍的表情复杂至极,一眼就看出来了,明芮连跪的姿式都没有动过。
走到了明芮跟前,小内侍抬了抬手里那道织有龙纹的圣旨道:“明氏,皇上有旨。”
不是先前的口谕,而是圣旨。
不再称呼明芮为宁王妃,而是称她为明氏。
光是凭借这微妙的差别,明芮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双眸在灯笼的火光映衬下闪现点点亮光。
周围那些原本席地而坐的学子们也都纷纷起身,目光如潮水般向明芮这边涌来,午门广场上一片肃静。
明芮郑重地敛衽一礼:“臣女在。”
她没有俯首,精致的下巴微扬,望着三步外的那细目小内侍。
那小内侍给了她一个善意的笑容,便展开了圣旨,开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家满门忠义……”
这道圣旨先是正面肯定了明赫父子的功绩,表示大景将士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朝廷自当庇护其家眷,天经地义,让将士安心。
又提起宁王有不当言行在先,免了明芮误伤之过,并恩准明芮与宁王义绝。
听到“义绝”这个词时,明芮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不畏死。
但是,她不想到死都和唐修尧这种人扯上关系。
更不想到死都被称为唐明氏。
于她来说,这是一种铭刻在身上的耻辱。
终于——
她得偿所愿,等到了这一天。
明芮扬唇笑了,那明丽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
就像是一朵明艳的玫瑰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摧残后倔强地活着,在月光下,倏然怒放,风姿傲然。
以为圣旨到此该结束了,明芮再次敛衽,只等着“钦此”两个字就要谢恩,却不曾想那手执圣旨的小内侍又继续往下念道:“……特追封明赫为北安伯,爵位由其女明氏承袭。”
“钦此。”最后这两个字小内侍念得铿锵有力。
话落之后,远处又响起了一下响亮的梆子声,似是重锤般敲击在众人心头,那些学子全都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
明芮同样不可置信,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正前方这道圣旨。
她跪着,从她现在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圣旨的内容,只看到那五彩织锦的缎子在灯光中闪着微光。
明芮忍不住用手指掐了掐手背,疼痛告诉她,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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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
她的眼眶微酸,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
皇帝会追封爹爹为北安伯,是她根本不敢想的事,由她袭爵更是如此。
大景朝自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论功行赏分封勋贵,之后这两代君主,再也没有因为战功给武将封爵,更无女子袭爵的先例。
不止是大景朝,就连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在一阵短暂的震惊后,那些学子中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叫好声,仿佛那些战场上凯旋的士兵在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在他们看,这是他们“大义”的胜利,是“众望之所归”。
什么众望之所归?那宣旨的小内侍表面平静,嘴角只微微地撇了一下,内心实则风起云涌。
这哪里是什么“大义”,这根本就是谢应忱一人的主见,一人的胜利。
回想着方才乾清宫内的那一番火药味十足的唇枪舌剑,小内侍略有些口唇发干,心脏犹在怦怦乱跳。
最初,皇帝根本不答应追封明赫,只勉强应允不追究明芮刺伤宁王的罪,允双方和离;宗令虽略有不快,也应了。
几位阁老赞同义绝和追封,却觉得女子袭爵不妥,毕竟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的先例。
徐首辅便提议可以把北安伯的爵位由明将军嫡幼子明逸继承,阁老们全都附议。
可顾世子却一力反对,反而质问起首辅,说如今是明氏受了委屈,却要把补偿给其弟,是何道理?
说明氏因为亡父受折辱奋起抗争,实乃孝义两全,学子陈情、军营哗变皆是因明氏孝义之举,这爵位自当属于明氏。
顾世子更是直言:皇上若还是一意孤行,那安山大营怕是也要跟着哗变了。
当下,皇帝几乎被气得失去了理智,差点又吐血。
臣强则君弱。
这五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小内侍心中。
顾世子如今锋芒毕露,全然不肯让步,更有咄咄逼人之势。
内阁是最先退让的。
皇帝被逼得无可奈何,又无人助力,这才不得已下了这道追封兼袭爵的圣旨。
那番情形,此时回想起来,小内侍还依然胆战心惊。
他慢悠悠地合上了圣旨,含笑对明芮道:“北安伯,您回去好生休养,待到身子养好后,皇上还指望您重回兰山城呢。”
哪怕这道圣旨是皇帝不得已才下的,但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这话也不仅是说给明芮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这些学子以及不在场的那些西山大营将士听的,要让他们知道皇帝对英烈遗孤的圣眷。
跪在地上的明芮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兰山城?”
“是啊。”小内侍和气地说道,“皇上有意让您回兰山城。”
“接旨吧。”他又提醒了一句。
明芮深吸一口气,高举起双手接过了圣旨,朗声道:“臣谢恩。”
眸子里闪过了然的光芒,她的眼神分外坚毅,接着道:“先父在时常言,兰山城在,则中原安。如今兰山城百废待兴,臣回北境后,定会重建兰山城!”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掩的哽咽。
虽然她口中说的是谢恩,但是明芮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君恩。
是卫国公府在帮她!
在今天以前,明芮活下来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让兰山城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承恩公柳汌为兰山城满城将士和百姓的偿命,让世人知道死守兰山城的父兄没有信错人,谢大元帅并非叛国之人。
她的信念没有白费,她做到了。
甚至,还全身而退地摆脱了“宁王妃”的枷锁,她该满足了。
明芮的眼眶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
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到过,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终结在任何时候都无所谓。
直到现在。
有人会告诉她,她可以回兰山城。
她真的能回兰山城?!
回到父兄和夫君拼死守护的地方……让她守在那里继承他们的遗志!
真好啊!
明芮双手捧着圣旨,郑重地对着前方叩首。
她的这个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只当她感念皇恩,这才行叩首礼。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叩谢的是太孙。
爹爹说,谢家可以信,顾家也可以信。
她的爹爹一向有识人之明。
再抬起头时,明芮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眉眼含笑地起了身。
小内侍在来颁旨前得过梁铮的叮嘱,因此对明芮非常客气,又道:“北安伯,可要咱家安排马车送您回明府?”
明芮既然与宁王义绝,自然是不会回宁王府了。
“多谢公公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明芮并不打算回明家,委婉地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小内侍也就没勉强,对着明芮揖了一礼:“那咱家先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小内侍与另一名内侍又提着灯笼往回走。
明芮没急着走,她朝周围那些学子们走近了几步,向着他们屈膝福了福。
这是她对他们的谢意。
那些学子们很快就回过神来,纷纷地回以长揖,这一双双热忱的眼眸全都以满怀敬意的眼神注视着明芮。
这位新晋的北安伯真是将门虎女。
只凭她有回北境重建兰山城的这份决心,她就担得起明家这“北安伯”的爵位。
“女承父志,亦是一则佳话。”一个方脸高额的年轻学子由衷叹道。
“赵兄说得是。”立即就有好几个学子连声附和。
回想着今日发生地一切,赵秀才不由热血沸腾。
天理昭昭,这世上仍有公义!
皇上虽年老昏庸,但幸而太孙拨乱反正,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从前还听说太孙滥杀降将,残暴无道,可如今看来,未必。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
若是幽州流匪一开始就能被幽州卫一力镇压,又何至于后来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以及将士,血流成河。
他以前只知“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懂。
若非得了顾二姑娘的那通教训,至今还在坐井观天,便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那也会是一名昏官。
赵秀才目光灼灼地望着夜色中明芮远去的背影。
明芮身姿笔挺地往回走,一路穿过了端门、承天门、正阳门三道门,只觉得浑身一松。
她握紧了手里的圣旨,往前走去。
夜晚的街上没有什么路人,安静无声。
街旁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下一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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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了一角,露出少女熟悉的笑靥,梨涡浅浅。
“明大姑娘。”顾知灼轻快地对着明芮挥了挥手。
明芮:“……”
顾二姑娘是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方起,就听顾知灼笑眯眯地说道:“我在等你呢。”
从明芮离开茶楼起,知秋就一直跟着她来到了午门,直到酉初,皇帝召见内阁,知秋才离开向顾知灼禀明了经过。
之后,顾知灼就来了这里等着明芮。
那日在皇觉寺,明芮曾亲口对自己说过,明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
换而言之,明芮必不愿回“明将军府”,那么,在她得偿所愿后,她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知秋很是机灵地打开了马车的车门,笑嘻嘻地对着明芮伸手做请状。
“还站着做什么,快上来!”顾知灼对着明芮招了招手,笑容明媚。
被她的笑容感染,明芮扶着知秋的手,上了马车,在顾知灼的对面坐下了。
马车里点着一盏玻璃灯罩灯笼,光线明亮。
顾知灼上下地打量着明芮,明芮下午在午门跪了半天,滴水未进,此刻看着样子实在算不上好,嘴唇皲裂,皮肤被晒红,身上还有酒液与汗液混合后的怪味。
周身透着一种几乎油尽灯枯的虚弱。
唯独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仿佛这夏夜的漫天星辰倒映在她眸中。
顾知灼笑意更深,忽然问道:“吃粥吗?”
明芮一愣,就见顾知灼自一旁红泥小火炉上掀起了砂锅盖。
砂锅里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香菇鸡丝粥,发出细微的煮沸声。
一股诱人的香味立刻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鼻尖,引得半天没吃东西的明芮饥肠辘辘。
顾知灼亲自给明芮盛了一碗粥出来,轻轻地放到了两人中间的小桌子上,随口道:“我有处小宅子,卖给你好不好?”
明芮看着她,心中暖暖的,失笑道:“好。”
“银子下个月给你。”
她一手捏着调羹舀了一口粥,放到唇边吹了吹。
她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娘亲的嫁妆就在明府,也该拿回来了。
“你忘了吗?”顾知灼从自己的荷包中摸出了一个累丝金镶玉镯子,信手把玩着,“你付过了。”
这是之前明芮在皇觉寺给她的那个镯子,谢应忱拿走了藏在镯子里的绢纸后,把镯子留下了。
“这个。”顾知灼侧过清丽的面庞,向着与她仅仅三尺之隔的明芮露出一个轻快慧黠的笑容。
明芮一口抿住调羹里的粥,缓缓咽下,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有些话不需要多少。
有些好意也不需要推辞。
她要做的,是记在心里。
明芮放下了调羹,灿然一笑:“那我买的宅子在哪儿?”
她的笑容英气勃勃,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扭捏,心情更是安宁,详和,而又踏实。
似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踩着一根细钢丝的人这一刻终于迈上了平地,脚踏实地。
顾知灼愉快地又把那镯子收好了:“庆丰街。我带你去瞧……”
“停下!”
空旷无人的正阳门大街上,一道厉喝声突然打破了这夜晚的寂静,随之而来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四五匹快马奔驰而至,从马背上跃下四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飞快地将这辆马车团团地围住了,不准她们离开。
最后抵达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棕马,挡在了马车的最前方。
“王妃。”中年男子看着马车里的明芮露出一个客套而空洞的笑容,好言道,“王爷刚醒,听闻王妃还没有回府,派我等来接王妃。”
王妃跪在午门的事,宁王府早就得了消息。
无论是痛得要死要活的宁王,还是王府的其他人,谁也不觉得皇帝会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只等着她吃点苦头再被押解回来,谁想等到的却是宗令礼亲王。
礼亲王只说了一句:皇上已经答应了宁王妃义绝。
宁王怒火中烧,立刻派他们来把王妃“接”回去。
说的好听点,是“接”,其实就是来“抓人”的。
马背上的杨侍卫长拉了拉缰绳,慢悠悠地说道:“还请顾二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王妃,请。”
明芮看向了顾知灼,见顾知灼托腮笑得漫不经意,明白这件事不会给她惹来麻烦,放心了。
“滚。”明芮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
杨侍卫长笑容瞬间变冷:“王爷有命,人只要活着就行。”
四名侍卫即刻逼近,缩小了包围圈,没把这几个弱女子放在心上。
就来了这么几个还敢放肆?!坐在车辕上的知秋冷笑一声,活动了两下手关节。
她正要跳下车松松筋骨,下一刻,一阵凌厉的破空声蓦地响起,一支羽箭自右前方的一条巷子里急射而来,正中杨侍卫长的背心。
箭头包着粗布,不会至人于死地,但巨大的力道撞得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杨侍卫长痛呼一声,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了马腿上。
这一摔,他的发髻散了些许,四肢百骸一阵酸痛,痛得他面目狰狞。
不远处,清脆的马蹄声踏着月色而来,一袭竹月色直裰的少年策马执弓,高高的马尾随着马蹄的起落甩出优美的弧度,既优雅又利落。
不一会儿,少年与白马就停在了两丈开外。
那执弓的少年不过十来岁,眉目精致隽秀,脊背笔挺,只单单这样策马站在那里,便将这寂静无人的街道衬得如同月夜竹林般高雅风致。
顾烁环视着杨侍卫长以及那些王府侍卫,斯文一笑,笑容犹如清风朗月,叹道:“这还没三更呢,京城的治安这么差了,都有人敢拦路抢劫了。”
说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往马车里的顾知灼瞟,目光微闪,嘀咕道:“姑娘家家的,大半夜了都不回家。”
“看,被狗拦路了吧。”
“幸好……我刚好路过。”
少年看似优雅的外表下,藏着别扭的小性子,似在说:
他不是担心她没回家,这是“偶遇”。
第 102 章 第102章
顾烁自从跟着谢应忱随军后,就一直待在天府军的军营里。
哪怕这趟从幽州回来,他也没有进过京城,自然也没有回过殷家。
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出了这么一趟远门,又在军中历练了一番,瞧着皮肤黑了,也精瘦了,身量长了不少。
性子依然有些别扭,不过少了从前的那种拧巴劲。
军营果然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顾知灼弯了弯眉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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靥更甜:“这大半夜的,还真是很巧呢,我的弟弟~”
月光下,少女墨玉般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顾烁,顾盼间,有一种既温柔又张扬的矛盾感。
又来!又来!
被她这声“弟弟”一叫,顾烁差点没从马上滚下来,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胯|下的那匹白马甩甩头打了个响鼻,朝马车又走近了两步。
顾烁知道嫡母与父亲义绝了,也知道侯府里出事了。
他只是去了一趟幽州,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让他一时不知怎么面对二姐与嫡母,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没回去。
拖得越久,他就越是不敢回……
此刻,看着顾知灼的笑容一如往昔,顾烁陡然一松,压在心头的巨石放下了。
就算是嫡母与父亲义绝了,姐姐也还是他的姐姐。
顾烁的眉眼弯出个小小的弧度,少年的神情一下疏朗了不少。
“何人闹事?!”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承天门那边的一队禁军将士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高声质问着。
一名宁王府的侍卫正蹲在地上查看刚刚落马的杨侍卫长,另一名侍卫气急败坏地指向了马背上手执长弓的顾烁,对着那队禁军将士告状道:“有人行凶。是他意图射杀杨侍卫长!”
“射杀?”顾知灼自窗口探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指了指落在杨侍卫长身边的那支箭,“说的是这个吗?”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到,那支羽箭的箭头上包着一层粗布。
宁王府的几个侍卫脸色有些不好看,刚才杨侍卫长突然被一箭射下马,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都吓了一跳,只当作是他被那支箭射伤,根本没有注意到箭头包着粗布。
“……没出血。”蹲在地上的侍卫见杨侍卫长无恙,松了口气,“杨侍卫长,属下扶您起来?”
两个王府侍卫连忙去搀扶地上的杨侍卫。
顾知灼轻笑出声,梨涡里似是盛着皎洁的月辉,温温柔柔道:“京畿重地,自然不可伤人。”
“但是,这京畿重地,莫非就可以拦路抢劫了?”
明芮悠悠叹了口气,抬手往承天门方向一指,对着为首的黑膛脸将士道:“大人,皇城脚下,这样的治安可不行。”
明芮与顾知灼一唱一和,直视着这队禁军将士,不卑不亢,一派从容自若。
那几名禁军将士默默地交换着眼神。
他们这些人今天就在宫门当值,谁不认识马车里这位新上任的北安伯?
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北安伯究竟是怎么以女子之身袭爵的!
那黑膛脸将士心里有了计较,将手里的刀鞘指向了杨侍卫长等人,冷冷地呵斥道:“何人在这里喧闹!”
杨侍卫长终于站了起来,身上的衣袍沾了不少尘土,额角磕出了一个青紫的大包,狼狈不堪。
他还来不及表明身份,就听马车里的顾知灼又补充了几个字:“他们还诬告。”
黑膛脸将士嘴角抽了抽,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对,你们还敢诬告。”
杨侍卫长对着那黑膛脸的禁军将士拱了拱手,解释道:“我等是宁王府的侍卫,是奉宁王之命带王妃回府的。”
“原来是宁王府的人。”那几个禁军将士的语气稍稍客气了几分。
杨侍卫长面沉如水地看了看马背上的顾烁。
这少年手里的牛角弓至少是一石弓,而他最多才十一二岁的样子,这京城里头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郎?
杨侍卫长谨慎地说道:“顾二姑娘,我等无意冒犯,还望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宁王妃?”顾知灼眨巴漂亮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如蝶翅般上下飞舞,“莫非宁王又要再婚了吗?哪家姑娘这般倒霉……”
“怕是不能了吧。”明芮打断了顾知灼的话,唇角绽出一朵明艳的笑花,“他如今都成太监了,又何必再去祸害别家的姑娘!”
太监?!
这两个字像是闪电般狠狠地劈在了这些禁军将士的心头,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一个个面露惊诧之色。
这,这,这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
他们都觉得胯|下一凉,好几人都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裤|裆。
他们也听说今天宁王妃明芮激怒之下狠刺了宁王一刀,所以才会独自来午门跪了半天。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一刀啊。
一众禁军将士面面相觑,神情古怪,一个个都打算晚点跟同僚们好好分享一下。
周围有一瞬间的沉寂,安静得出奇,唯有那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点点火星在夜风中跳跃。
杨侍卫长咬着后槽牙,宁王下腹受伤,为此王府今天请了那么多大夫,怕是也不可能瞒得死死,总会露出一点风声。
他的沉默看在这些禁军眼里无异于是一种肯定。
气氛愈发古怪。
杨侍卫长僵声道:“这是宁王府的私事,还望给宁王一些薄面。”
“我等只是要带走王妃而已……”
“凭什么?!”这时,后方承天门方向响起了一道正气凛然的质问声,打断了杨侍卫长的话。
“北安伯与宁王已经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宁王的人凭什么带走北安伯?!”另一个年轻意气的声音接口道。
“就是就是!”
一道道义愤的斥责声如海浪般响起,就见那些收拾好东西的学子们也陆续自午门穿过承天门往这边的大街走来,走在前头的几人恰好看到宁王府的护卫还敢来拦明芮,纷纷打抱不平。
学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引经据典,知乎者也,一道道声音叠加在一起,声音几乎盖过了天。
宁王府的侍王几次想说话,都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这宁王府的人在皇城脚下拦路掳人,禁军居然不管不顾,视而不见。我等必要写一张陈情书,向皇上讨个公道。”
“陈情书”这三个字一出,禁军们纷纷打了个激灵。
这些读书人可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写了一天的陈情书了,还要写?!
那黑膛脸的将士脸一板,抬手指向了杨侍卫长等人,义正言辞道:“皇城脚下喧哗闹事,速速给我把人拿下。”
后方那些禁军将士朝那几个宁王府侍卫一拥而上,废话不多说,直接就缴下了他们手中的武器。
杨侍卫长等人还在嚷嚷着“我们是奉宁王之命前来”、“放开我们”云云的,可叫归叫,却是无人敢反抗。
毕竟对禁军动手,等同谋反,是可以当场杀无赦的。
后方的学子们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马车里的顾知灼摸出一把团扇,愉快地扇了扇,笑道:“看来这京城的治好还是不错的,我也就放心了。”
她一副欣慰不已的样子。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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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顾烁低低嘟囔了一声,嘴角微翘,眸底笑意荡漾,让他如春风拂柳般柔软起来。
“弟弟,”顾知灼用团扇指着他,一双笑眼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你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顾烁想也不想地否认,又把他的长弓背到了身后。
“乖~”
顾知灼这声“乖”,语声柔柔,尾音拖了个轻快的调,像在哄孩子似的,却又似乎有种血脉上的压制。
马背上的顾烁简直快正襟危坐了,又拉了拉缰绳,清清嗓子道:“天色不早,该走啦。”
顾知灼就吩咐车夫道:“我们先去庆丰街。”
车夫高高地挥了下马鞭,驱使马车调转了方向。
马车沿着宽阔无人的街道往前驶去,很快就把那喧嚣的宫门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这位老车夫驾车的技术很好,马车驾得又快又平稳,连那碗被放在小桌子上的鸡丝粥都没怎么晃荡。
明芮三两口地喝完了一小碗粥,热乎乎的粥下腹后,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精神也好多了。
她以帕子拭了拭嘴角,看着马车外与马车并行的顾烁,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你弟弟是入伍了?”
顾知灼点了点头,也去看马车随行的顾烁:“能看得出来?”
“能。”明芮笃定地说道,双眸亮如晨星,“你瞧他在马背上的坐姿,怕是还跟着打过几仗。”
她自小就随爹爹时常出入军中,对于军中的将士骑马的姿态最清楚不过了。
哪里不一样吗?顾知灼好奇地把脸凑到窗口,上下审视着顾烁。
前方的顾烁策马与车夫齐头并进,注意到后方车厢里的两人朝自己看来,一头雾水。
“夭夭你看,”明芮学着宁舒的口吻唤着顾知灼,指了指顾烁腰背腿的那一圈,小声道,“他这姿式,是披过战甲的。”
“在战场上,将士因着身披盔甲,他们在射箭时,就要用这种’让胯‘的姿势,既是为了防止弓弦挂到盔甲上,也是因为朝敌人射击时,必须让开马首。”
“这种姿势需要在肩膀、腰腹以及腿部用力,射箭时,盔甲容易磨伤肩膀。”
“我一看就知道了。”
从前她给韩大哥缝补战甲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在右肩这里加一块软羊皮,那他穿着这盔甲时肩上就会舒服很多。
兰山城破后,她已经很少回想起那段日子了,因为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不敢去想。
而现在,一切不同了。
“厉害!”顾知灼忍不住抚掌赞道,“明姐姐,你可真厉害!”
她又凝眸去打量马车外的顾烁,依然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弟弟~”顾知灼拔高音量唤道,用团扇对着顾烁招了招,笑容温柔亲切。
顾烁一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下一刻,就见顾知灼指了指他的肩膀,问道:“你的右肩伤了?”
“……”顾烁终究还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惊讶地微微睁大眼。
她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她是在关心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