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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侧目悄然看去,看见沼泽地对面树林里果然出现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的身后沙沙作响声更大更响,两侧芦苇和茅草被压塌下去,如流水一般纷纷低头。
是它吗?它终于出现了吗?
虽然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真正到这一刻,杜仲仍难掩心中忐忑。他擦去手心汗渍,拔剑出鞘,闭上眼略稳住心神之后,再睁眼,目光坚定而狠戾地转身,开始绕着沼泽地一点点朝黑熊奔逃的方向前进。
终于,透过头顶渗下唯一一缕月光,他看见一条足有三尺宽的蛇尾自压塌的草丛之中一晃而过,再往前看,那蛇的身体足有四尺宽,单一块紫色鳞片就有巴掌大小,其体型之大,可见一斑。
紫色巨蛇眼中只有逃窜的黑熊,苏醒之后已经有三天没能进食的它在密林中快速游动,前进时不时吐出蛇信,发出可怖的嘶嘶声,金色眼眸正中,黑色的瞳仁宛若一道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它精准锁定面前已经受伤的黑熊,仿佛它身上血肉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委蛇挪动发出的声响远超过杜仲的脚步声,他持剑一路尾随其后,终于看到委蛇成功追上黑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其头颅和肩膀齐胸一口咬住,将与他一般高的黑熊整个含在口中直起身体,两颗毒牙快速释放毒液进入黑熊体内,像猫咪叼住一只老鼠一样把它含在口中甩两下,黑熊渐渐停止挣扎和呜咽,四肢垂落下来,彻底没了气息。
杜仲看着它将头身从草丛之中立起来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腿软。
沼泽林中多百年大树,大部分呈参天之势,高不可望。可委蛇昂首挺胸的那一刻,蛇头直接从茂密的的树冠中探出,掀起一片皎白月光细细密密洒落在杜仲脸上,整个密林在那一瞬间明若白昼。
他楞楞地看着委蛇将黑熊吞噬殆尽,视线从它的头一路下滑看向它腹部,再到尾巴,眼前这条上古神祇庞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杜仲甚至没办法一眼看到它的尾巴,只知道它的后半截身体隐匿在漆黑一片的阴影之中,像蜿蜒到远处消失不见的河流。
这样参天巨兽,到底该如何征服?
他牢记石长老所说,“委蛇虽为神祇,其习性和弱点却如寻常蛇类,都在腹部和七寸”,趁委蛇将黑熊整个吞下,还在回味其味道鲜美之际,杜仲一个纵身,施展轻功跳上委蛇后背,垫脚跳跃欲接近它七寸位置。
感受到身上突然其来的重量,委蛇迅速转过头来,身体晃动的同时将杜仲稍稍甩开,连人带剑滚到它后背接近尾巴处。
硕大无比的蛇头顷刻间出现在杜仲面前,吐信的间隙发出嘶嘶声在杜仲耳边哗啦啦作响。两只金色眼瞳盯住面前郎君,像是闻到他身上特殊气味,委蛇并没有着急张口,而是晃动着脑袋打量他。
看着那只和自己脑袋一般大小的眼睛,杜仲心口微窒,差点忘了呼吸。他伸手从怀中掏出琉璃瓶和银钗,瘫在掌心一点点朝委蛇靠近。
“伟大的神祇,我愿献出我的生命,死后血肉尽归于你。你可愿意与我缔结契约?”
委蛇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收回蛇信,双眼黑色眼瞳收缩不停。它略低头看向杜仲手中信物,面部其他部位不时颤动,像是轻嗅那信物上似曾相识的味道。
就在杜仲以为它已经认出上一人神女大祭司气味,稍稍放心下来的时候,委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里头腥臭浓烈的气息熏得杜仲睁不开眼。
它突然朝男人发起攻击,张口咬来的瞬间,被杜仲侧身躲过。他从委蛇身上滑落到地面,又赶紧借四周树干几个环跳跃上蛇头,持剑欲在它头顶插入以立足,却发现它浑身鳞片坚若磐石,刀枪不入,他手中剑根本插不进去。
尝试再三的同时,委蛇重新直立起来,将杜仲送上密林最高处,整个人被月光照亮,接着它晃动身体,杜仲就从它头上滚落到后背,身体翻滚数圈再次从它身上掉下,身体腾空的瞬间他手中两件信物也飞出去,与杜仲的身体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银钗无妨,摔在地上不过脆生生一响。但那装有神女大祭司一滴血的琉璃瓶就没有那么幸运,落地的瞬间琉璃碎片四散炸裂开来,里面封存了五十年的血液瞬间变黑,挥发成一缕白烟飘散在空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遭了。
杜仲眉骨紧蹙,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挥剑冲上去,在它身上四下穿刺起来。委蛇低头下望,再次张口朝杜仲扑过来,攻击的同时尾巴疯狂扫动,将四周树木掀翻,甚至连根拔起。
他被迫转攻为守,施展轻功在树丛之间跳跃,躲避蛇头和那两颗毒器森森的獠牙的同时,不时转头挥剑,企图触碰到它柔软的腹部。
一人一蛇与树林之中缠斗,动静越来越大,周遭野兽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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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散惊飞。委蛇像是能看懂杜仲收放之间所使招数的规律,不一会儿便开始预判他的动作。好几次差点把人从空中撞下。杜仲轻功虽好,终究是凡胎肉身,体力极大消耗之下移动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一次躲开蛇头攻击之时稍微慢了一步,眼看着白森森的獠牙就要从头顶落下,他将佩剑横在面前,将两颗毒牙挡住。
两颗牙与剑身相碰撞的一瞬间,力道之大,震得他手麻,接着委蛇向下用力,佩剑应声断裂,从杜仲手上断成三截飞出去,擦挂到郎君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也被这股惊天的力气震飞,落在不远处泥地上,滚落两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行,他打不过。
杜仲嘴角渗血,捂着胸口往后退,眼睁睁看着足有三个他这么宽的巨大蛇头再次靠近,吐出蛇信,阴森无情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等死的猎物。
郎君身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杜仲方才吐出的那口鲜血似乎夹带某种特殊气味,委蛇闻到他身上血气有异,刚张开的嘴又突然闭上。接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野兽也嗅到血气,从丛林里冒头。杜仲回过头,循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回望,看见丛林里骤然亮起无数双绿色眼瞳,阴森恐怖胜过任何游灵。
此前曾三番四次帮助过季窈的野狼们再次出现在杜仲面前,龇牙咧嘴一点点越过地上手上的郎君,以对抗的姿态朝着委蛇走去。
高大神祇眼瞳晃动,像是被这人狼互助的一幕暂时吓住。它直立起来,重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面前卑微的男人,同时稍稍后退一段,蛇尾甩动,显出悠闲的姿态。
双方正僵持不下,杜仲身后再次传来细碎声响,石长老拄拐颤颤巍巍从林中暗处现身,看见眼前一幕吓得不敢动。
“大王子……”
眼看着狼群之中有几匹已经调转回身,朝着石长老露出獠牙,杜仲赶紧起身将之拦住,与石长老站在一处,示意狼群不要靠近。
石长老抬头看向宛若与明月一般高的巨大委蛇,将自己拐杖高高举起。权杖顶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月光照耀下突然放出红光,面前委蛇低头,两眼正中一块水滴形的鳞片也跟着一起发出刺眼的红光。老人将那抹红光收入眼帘,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不对……不对……”
耀眼又诡异的红光几乎要将整个沼泽林照亮。狼群、鸟雀看见这光全部变得躁动不安,整个丛林陷入前所未有的嘈杂。石长老双手颤抖着放下拐杖,委蛇头上那抹红光也随之消失。
它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眨眼之间渐渐躬身,接着无视面前还似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和狼群,转身钻入密林之中,几个甩尾消失在杜仲视野。
幸存下来的感觉惶惶不安,但至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慰藉。杜仲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侧眸看向石长老,却发现他面色惊恐加剧,更胜方才。
“石长老,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
老人喃喃自语一阵,猛的抬头,双手抓住杜仲双臂,声音里盛满恐惧。
“那红点……是契约!委蛇与上一任大祭司的契约还在……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第145章 情丝蛊母 她也该回了罢。
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下,至少有上百年生长历史的沼泽林地几乎被毁得面目全非。
草地移平,巨木横陈,无数参天大树被拦腰打断,七横八竖地散落在泥泞地上,一片狼藉。如此毁灭性的场景,绝非凡人可以做到,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杜仲自己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神话传说中与明月比肩的神祇降世。
他没有听懂石长老看似疯言疯语的话,声音冷沉下来问道,“‘她’是谁?”
石长老颤抖不停,站立不稳,杜仲顺势搀扶他在倒下的树干稍坐,看着他激动到胡须都在颤动。
“大祭司……她没有死,所以委蛇两眼之间的契约印记才会发光。”
怎么会?
按阿哒的年纪来算,初代神女大祭司的年龄至少在七十岁以上,加上她在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身负重伤,确认已经身死魂销,又怎么可能现在还活着?
杜仲轻抚石长老后背以示安抚,朗声道,“当年大祭司身死,可有谁是见证?”
“当然是你的阿哒,英烛夫人。”石长老目光飘远,回忆起往事,“当年我还只是她身边随从,看着她将大祭司的尸体抱回圣衣族祭坛,替她戴上面具,葬入圣山。后来虽然听说圣山因山洪垮塌,大祭司的尸体从此消失不见,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确定,大祭司确实已经死了。”
想起之前石长老曾说,凡人与神祇缔结契约,是以鲜血献祭的形式,在双方体内形成印记,杜仲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开口。
“那有无可能,是大祭司幸存在这世间的子女继承了她与委蛇的契约,而并非大祭司本人?”
“大王子说的这种情况,我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石长老拄拐站起来,示意杜仲离开,“总之若契约还在,委蛇的攻击性就会大大变强,想要征服它更是难上加难。除非……”
“除非什么?”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说话声调有所降低,“除非大王子亲手杀掉与它缔结契约之人。不管是大祭司,还是大祭司的子女、亲眷,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倚仗委蛇的神力杀回苗疆向楼元应那个狗贼复仇!”
他此番计策不择手段,杜仲冷声拒绝,“不可,阿哒视大祭司为亲人,她若有子女在世,也与你我复仇大计毫不相干,何以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王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怜惜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如此优柔寡断、顾着顾那,成不了大事!”
他何尝不知道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可没到宿命逼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仍狠不下心来。
以残害他人至亲作为自己复仇的代价,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加害之人,难道自己报完仇,又等着别人来找自己报仇吗?
万般烦躁与无奈郁结于心,让方才本就受了内伤的郎君急火攻心,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石长老看他伤得厉害,无暇再要循循教诲,两人彼此搀扶着往沼泽林外走。
夜色宁静,他们绕开城门从西北角的一处暗门进城,一路上空寂无人,只有头顶凄冷月光。
回想起自己刚才与委蛇缠斗,实力悬殊正如以卵击石,郎君嘴角鲜血未干,自嘲笑道,“元麟往日内心盛满复仇的怒火,尚对征服委蛇残存一丝期盼。如今才知道,以我之力想要征服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倒也未必。”石长老轻声,“我突然想起,书上曾记载,委蛇害怕雷声,听见打雷便会石化不动,只要它头顶契约印记消失,再加上雷雨夜,大王子便有七成胜算。待苗疆那边风声小些,我找来圣衣族人为你摆阵架弩,一定能帮你征服委蛇。”
这其中又要多费多少周折,尚未可知。杜仲捂着胸口讪笑,不打算再深究下去。
“说起来,元麟记得苗疆古书上写,委蛇明明是一条双头蛇身,紫衣戴冠的神祇,为何今日所见,它除体型大出数百倍以外,头部、身体较寻常蛇类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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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分别?”
这话勾起石长老笑颜。他嘴角上扬,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寻常人所见委蛇双头人身,紫衣戴冠,身后长长蛇尾,不过是远处的虚影。五十年前,英烛夫人贵为苗疆巫女,与神女大祭司同吃同住,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同出现。当年委蛇选择与神女缔结契约之后,英烛夫人与大祭司便经常一同站在委蛇身上,两人一蛇同时出现。寻常人哪里见过神祇,通常都是远远瞧一眼就吓得跑走,是以才会传出委蛇双头人身长相的传言。
只有我们这几个老部下知道,那不过是她们二人与委蛇同时出现时造成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
杜仲垂眸,恨自己这一次没能成功,“如今我手上琉璃瓶已碎,若委蛇离开龙都,我又该去何处寻它的踪迹?”
“这世间能吸引委蛇现身,不止有它主人的气味,还有它敌人的气味。”
“敌人?”
“不错,”石长老一边慢行,一边言辞恳切道,“当年它之所以受重伤陷入长达五十年的沉睡,皆因那年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神域当时在位帝王——赫连氏以身祭剑,才将它打败,所以赫连氏一脉身上的气息,也能吸引委蛇。可惜据我所知,赫连氏身死之后,如今的神域已经被新帝南宫氏取代。
呵,新朝、旧主,神域再强也不过与苗疆一样,躲不过帝王更迭,奸贼篡位。因果循环,都是报应。”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锦绣居门口,小厮趴在柜台里睡得鼾声如雷。
杜仲忍住几乎已经碎成一团的内伤剧痛,搀扶石长老回到房间,嘱咐他早些休息。石长老虽年长,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杜仲内伤极重,说隔壁房间还空着,要不要就在此处歇息一晚,等天色亮再去医馆诊治。
杜仲替他脱靴,扶人上榻,回身准备离开,“不了,馆里头自有人照顾,元麟就先回了。”
石长老看他神色坚定,便不再挽留,看着他带上门出去。
深夜的龙都城寂寂无声,往常偶一晚归人路过,如今因傍晚下雨,此刻一个人也没有。
并不是他留恋南风馆非要回去,而是郎君心中总觉得一觉醒来,她兴许就已经归来。
算着日子,原本三四日前人就该回的,如今音信全无,他苦于抽不开身,只得终日担忧。
明日睡醒,她也该回了罢-
千里之外,与神域边城仅一山之隔的苗疆王城——遮龙山苗寨中,层层叠叠的木质吊脚楼环抱一栋高耸巍峨的建筑。
刚继任苗疆王两年的楼氏次子楼元应高坐王位之上,倚靠在美貌的侍女怀中,吃她喂来的葡萄。
王族护卫头领尤猛跪在台阶下,头上护卫队的标志闪闪发光。
楼元应轻嚼口中果肉,眯眼淡声道,“确定吗?”
尤猛闻言头低得更下,不敢直视王座上神情淡漠的王。
“禀苗王,卑职的确看到石长老的亲眷将他送上马车,一路北下去了神域,昨日刚接到飞鸽传书,手下确认他已经在龙都城西面一偏僻客栈落脚。”
王座上的男人闻言淡笑,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
“寻常人不可能惊动石长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自前往,值得他不惜背叛本王、背叛苗疆,都要去到神域与他会面。看来,本王的好大哥确实还活着。”
一听到楼元麟还活着,不光尤猛,他身后几名护卫也顺势跪倒在地,不敢出声。楼元应从王座起身,在自己右手边捧起一个青铜小鼎,走下台阶递给尤猛。
“你此次便带五十绝顶高手再探龙都,势必要将本王的好哥哥找出来。生擒不行,将他的首级带回来也可。否则,本王就连上次你没能找回万蛊蚕衣的账一起算了。听明白了吗?”
尤猛战战兢兢接过青铜小鼎,难掩心中忐忑,开口道,“禀苗王,卑职……卑职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大王子……见过叛贼楼元麟,若是石长老不肯指认或者随便错指一个人给卑职,卑职确实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叛贼楼元麟啊……”
楼元应坐回王座,捧起热茶喝一口,敛眼垂眸,不甚在意,“废物。本王早就料到你没这个本事,所以给你准备了这个。”
他手指尤猛手中青铜小鼎,唇角上扬。
“我那个好娘亲为了让大哥心无旁骛,好好做苗王的继承人,早在爹爹还没定下继承人之时就在大哥体内中了断情绝爱的情丝蛊。你手中青铜鼎内所装,正是情丝蛊的蛊母。你带着它去到龙都,它自然会带你寻找我的好大哥。”
说罢他从热茶蒸腾的水汽中抬眼,目光阴鸷狠毒。
“记住,这次入神域,要么他和石长老死,要么你们所有人死。听明白了吗?”
“是!”
第146章 庸医探脉 “害的兴许是相思病。”……
三日期限已到,木绛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说那样,给金哥找到一条与它年纪相仿的小母蛇,两只小东西整日捕食在一处、依偎在一处。加之季窈把随身的衣裙留下一套给金哥垫在窝里,它终于肯安安心心地待在木绛屋子里,放任季窈离开。
两人收拾行囊,驾马登车,预计不出五日即可返回龙都。
虽然严煜一直抢着帮季窈收拾行囊,出门时也主动接过所有村民赠予的礼物,又背又提地走出来,全程却一直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季窈在他身后,看他闷声闷气模样,说不上他到底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木绛的气。总之就从他那晚醉酒之后亲了自己开始,这人脸上就没出现过笑模样。
待两人坐上马车,外头车夫驾车出村口,季窈掀帘发现已经看不见黄金下村上空袅袅炊烟,才看着严煜开了口。
“没人,都走远了,还闹别扭呢?”
坐在窗口边的清冷少年郎敛眸,看向季窈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有遗憾,还有怨气。
“我自知醉酒犯错,回去之后你我轻若浮萍的情谊或许也将就此中断。日后不得常相见,心中难免感伤,不愿意强颜欢笑罢了。”
这话说得蹊跷。
季窈脑袋一歪,看他一副弱风拂柳、凄凄惨惨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严大人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我又不是通天的仇人,为何回去以后,我会不肯见你?”
少年郎下意识舔唇,目光游移到另一侧,不敢直视季窈,声线也稍稍放低。
“季娘子本就不愿意嫁我,如今我趁醉轻薄于你,岂不是叫你心里更加厌恶我、看轻我?原本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待回龙都之后,再将此事从长计议。可如今定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点芝麻大小的事,她不往心里去,倒劳烦他一个大男人揣在心头郁郁不得疏解,竟闷到现在才说。
季窈一向大大咧咧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赶紧坐到严煜身边,豪爽地拍一下少年郎肩膀,笑骂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酒后乱性嘛,我懂的。我素来知晓严大人你平时是个如何克己复礼之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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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会因为你一时醉酒忘情就将你看作轻浮之人,那日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回到龙都,你我依旧是师徒关系,在验尸办案一事上,徒儿还有许多要像师父你学习之处。”
她这么一说,严煜脸色更加难看。他面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硬生生把自己套进这些年读的那些个古板条例中去,“若说是师徒关系,严某更加该死。哪有师父趁醉……强、强吻徒弟之礼?我这些年圣贤书当真白读,自认愧对孔子、愧对圣上,更愧对季娘子你。”
怎么越劝他越来劲啊?
从前只觉得他眼熟,相处久了又觉得他聪明。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认死理的酸书生,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
季窈翻个白眼,最后一次开口替他找台阶下。
“哎呀,其实换个角度想,也不是这样的。你想啊,我武功这么高,你空有气力却不会拳脚,若真是强吻过来,我又怎么会躲不开?就算躲不开,事后我揍你一顿出气,你再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儿肯定也算翻篇了。那为何我没躲,还不是因为亲过来的是严大人你,翩翩君子、清正廉洁,换做其他人,我早就一拳头挥过去,打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才劝得严煜脸色好些。他在脑内消化一阵,说出自己的见解。
“季娘子的意思是,其实并不讨厌我亲你?”
啊?
非要如此问的话……
“不、不讨厌罢……毕竟我从前为了同你讲道理,亲你那回,你也没有同我计较对吧?哈哈。”
越说越尴尬,亲个嘴巴来来回回绕好几遍。
季窈觉得没意思,掀开帘子随便往窗外指了指,聊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一类话,成功将话题转移。
严煜见她态度还算热情,纠结几日将将放下,默默在心里定了主意。
杜仲从委蛇口中侥幸逃生的第三日,严府马车将季窈送到簋街街口,少女一路哼着小曲、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南风馆,张开双臂在大堂吆喝。
“我回来啦!”
看见季窈,楚绪从柜台抬头,商陆自厨房里跑出来,三七从二楼登登登下到一楼,都兴高采烈围上来,替她拿东西。
“掌柜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这个店再没有主心骨,都快要散架了!”
“我还以为你跟严大人私奔了!”
“啊?胡说什么呢……”
京墨带着蝉衣掀帘从后舍走出来,狐狸眼半眯,上下打量她一圈,点点头道,“出门一趟,反倒长胖不少,看来严大人在照顾人方面,颇有方法。”
“他哪里会照顾人,那是我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好吗?”季窈心情好,抱起村民们赠她的桂花酒炫耀不停,“看,这是我替人家抓凶手、救人性命之后,全村人都来感谢我,送我的酒,入口丝滑,好喝得紧。晚上叫厨子烧两道下酒菜,给大家开一坛尝鲜。”
楚绪听出这里头猫腻,抱着一包袱的馕饼忙追问道,“不过出门十日,又遇到命案了?”
“那可不。这回更吓人,死人头七葬礼上,游灵突然出现,快要把整个村子的人全杀光了,要不是多亏我机警,我和严大人也都活不过当晚!”
这么夸张?!
商陆和三七一听来了兴趣,吵着嚷着要季窈详细说说。她目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杜仲,声音略放低些问京墨。
“杜仲呢?不会还在生我的气罢?”
楚绪和商陆闻言偷笑,捂着嘴别提多开心。
“他哪里敢生掌柜的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生自己的气干嘛?”
“气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京墨心若明镜,跟着笑笑也不反驳,只温柔接过她手里酒坛子,指了指后舍,“他这两日身体抱恙,都在屋里躺着。”
他生病了?
“怎么病的?风寒还是痰症?”
之前蹀马戏兽班子来那段时日,他被金十三娘和猛虎伤到,几乎丢掉半条命。因此养了好久的伤才得以恢复。
难道是阴雨天气,引起他身上旧疾?
商陆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够以后又凑过去说道,“我看是相思病。定是对掌柜你日夜思念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少胡说,待会儿撕了你的嘴。”季窈笑骂。
京墨将她拉到一边,附正在少女耳边悄声道,“我瞧出杜仲应该是受了内伤,但他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好再问。掌柜你就多担待,问出缘由来,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内伤?
他又出去跟谁打架不成?
把东西都交给三七他们,季窈一人空手往后舍走来。
再过几日就是立夏,池塘里荷叶已丰,荷花含苞,郁郁葱葱好看极了。少女一路走过回廊到了边舍,见最后一间房门虚掩,推门提裙进来。
晴好的天气,屋内阳光丰沛。她看见杜仲身盖薄被躺在床上。
郎君闭着眼,日光映照出他俊美绝伦面庞,泼墨一般的长发披肩,散在身后,薄唇似张还闭,不粘带半分烟火俗气。饶是窗外春景再美,不过沦为他优容皮囊的陪衬。
前有杜仲、南星,后有严煜、京墨,再加上蝉衣这个无言冷峻的木雕娃娃,各路俏郎君她也算都见识了。
早察觉到有人进来,等她再靠近些,杜仲闻着熟悉的味道,更加没了要睁眼的意思,仍旧躺在床上,漠然开口。
“你还知道回来?”
时隔多日再听到他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讥讽,竟然有些怀念。她左右看看,将窗边一张八足圆凳搬到榻前,把手伸进杜仲的被子。
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探进来,触碰到他,睁眼之余赶紧躲开,抓起被子一角盖住胸口,起身看她。
“做甚?”
“探脉啊。”看他一脸警惕,好似季窈是什么蛇蝎仇敌。她不禁起了逗他的心思,故作惊讶道,“京墨说你伤着了,让我给你瞧瞧。”
听她是因为京墨的吩咐才来看自己,他淡眸半垂,脸上写满疏离。
“跟那个小白脸出去一趟,还学会诊脉了。”
“是啊。”他说话越是酸不溜啾,季窈就越懒得反驳。她摇晃脑袋,露出娇俏得意的表情,“我不光会诊脉,望闻问切都学会了。”
她假意靠近,凑到床边上下打量杜仲一番,煞有介事道,“老夫看你面无血色、印堂发黑,应该是长期蹙眉、郁郁不得欢所导致。众所周知,一个人若老是垮着一张脸,身边令人愉悦之事也会越来越少,做人啊,还是应该经常笑才对……”
她还是老样子,不正经的时候占大多数。
杜仲冷凝的面色稍稍缓和,敛眸沉声骂了句,“庸医。”
“多谢夸奖。”
跟她逗嘴,似乎就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杜仲自觉胸腔闷痛缓解,好像终于能顺畅呼吸一般放轻松,沉下眸色久久凝视眼前少女。嘴里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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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开了口。
“短短七百里,你和那个小白脸花了十几日来回,路上拖沓惰怠,做事效率有多差,可以想见。”
季窈摇头晃脑,胡说八道正高兴,想想杜仲说话虽然酸不溜啾,也算是说中他们这趟出门意外不少,复坐回圆凳上,小声抱怨起来。
“杜郎君一向知晓我的性格,天生就不是个办正事儿的人。光知道说我,你为何不随我一同前去?”
少女声线柔柔,字字入耳若鸟鸣啁啾,宛转动听。杜仲原本幽暗的眼眸亮起来,抑制住内心浅浅悸动,试探开口。
“你想我陪你去?”
季窈看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竹枝上,蹦跳不停。她没注意到杜仲在意的眼神,随口应道。
“嗯,想啊。”
第147章 生死与共 让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全然没有注意到床上面色原本惨白、身形消瘦的郎君眼中惊诧一闪而过。
杜仲垂眸,浓睫扇动的同时抖落几缕疏影,随之而来的是面颊肉眼可见地泛上绯润。他稍稍侧过脸去,将自己烧烫耳垂隐在暗处,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那你为何不开口同我说……”
窗外枝头上的麻雀由一变二,就站在树杈子上打闹起来。季窈看得入神,伸长脖子从凳子上站起,走至窗边细看。
“料想你也不会答应,我又何苦自讨没趣……诶你这么胖别欺负人家啊……”
两只小雀像是听懂少女话,身子略圆滚那只竟真的从另一只身上跳下来,抖动脑袋、扑扇翅膀,飞到窗边框沿上站定,拿灰绒绒的小脑袋轻蹭季窈手指。
杜仲听她说话古怪,转头过来看她原心不在焉,纤长指节将身上薄被抓紧,心有不甘。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会答应……从前这馆里有南星陪你那阵,从迷望山到戏兽班子,不知生出多少事,如今为大家讨个安宁,我看紧你这个掌柜,也是我责无旁贷之事……”
说完他也知道这番话听上去颇为无情,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又补充道,“再者,你的要求,我何时拒绝过……”
季窈在窗边和小胖雀玩一阵,食指托起它进了屋子,放到杜仲面前嬉笑道,“你快看,它好有意思……”
麻雀嘀嘀咕咕的声音吵得他心烦,加上病弱体寒,嗅到麻雀身上雨水和山泥之气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搅动,他掩面蹙眉,别过脸去嫌弃她俩:“同你说正事!咳咳……”
幽静的屋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突兀又刺耳。季窈唇瓣紧抿,恋恋不舍将麻雀赶出去,关上窗坐回床边。
“我知晓了,你别生气,从前七夕节那次,你不也看着我被欺负,选择视而不见嘛,真是……那这样,若再有下回,我不管你愿意与否,一定死皮赖脸拉着你同我一起,可满意了?”
杜仲内伤好不容易静养两日,她才刚一回来就惹得他动气,厚完她这嗓子也跟冒出烟似的又干又涩,一旦咳出声就收不回来。
季窈看他收不住咳嗽声,面露担忧又坐近些,一条腿跪上床榻来瞧他的面色。
“到底如何受的伤,怎么咳起来像个肺痨鬼一样吓人?”
他低头一阵咳嗽,一张俊脸本就憋得通红,抬头间面前日光消失,少女清丽的面容骤然放大,她外出这些时日他脑海中残存的虚影在这一刻变得真实、温暖,杜仲一口气没提上来,面绯耳热像煮熟了的螃蟹,转而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突然凑这么近干嘛!
季窈没明白他突然的羞怯,只当他真病得不轻,左右看一圈,瞧见桌上茶壶,下床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热茶入口,金桔和金银花润嗓,季窈看他咳嗽减轻,捂住胸腔似乎咳得正疼,在床边站定,抬起自己一直手指头往自己嘴里送。
杜仲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干什么,从热茶蒸腾的水汽里抬头喝止她,“做甚?”
“给你喂血啊。”眼看着她贝齿轻启,咬准右手食指就准备用劲,杜仲顾不得自己胸膛闷疼,从床边凑过来一把抓住她。
“不用!”
面对委蛇那样的神祇,不管是集结苗疆旧部将之生擒,还是单枪匹马用计降服,未来都注定是一场长期的硬仗。他不能依赖她身上血,成为自己复仇计划中无妄的牺牲品。
再者,他也不想她以为,自己对她但凡有任何示好,不过是觊觎她身上的利用价值。他其实对她……
大手松开少女胳膊,收回的时候她能看见他手背上因为体弱和消瘦而突起的血管。他眸色清亮,只是不敢直视她。
“不用……大夫已经看过,说我再休息几日就好。”
季窈只道他还在同自己客气,大大咧咧说起严煜来,“哎呀你就别婆婆妈妈了,早点好起来,不少受几天的罪吗?你放心罢,严大人五六天之前也喝我的血解他体内剧毒来着,今日让你吸上几口,不会有什么的。”
她本意告诉杜仲,不必对吸自己的血一事心存感激或者愧疚,没想到杜仲听完脸色又垮下来,眉眼下压,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凝住她。
“你还让那个小白脸吸血了?吸的哪里,脖子?”
说罢他一改方才羞怯姿态,伸手大力将季窈拉到面前,撩开后颈秀发检查她的脖子。季窈重心不稳,扑倒在床上有些狼狈,嘴上喋喋不休。
“哎呀当然不是脖子!咬脖子多疼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就像只饿急了的野狗……”
确认少女脖颈光洁一片,杜仲面色缓和,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姿势暧昧,自己不但将她衣衫拉扯得皱皱巴巴,还粗鲁地撩拨她头发,掀开她衣襟去看她的脖子,尴尬清咳两声,替她拉上衣领。
“那次咬你脖子,实在是我意识不清下的错举,与正常人在意识清醒下的选择不能相提并论。你若还在怪我,我向你道歉……”
“好了好了,我何曾同你计较过这些?”季窈已经被他时晴时雨的态度折腾得不耐烦,整理好身上衣服横他一眼,“喝不喝,不喝我走了。前脚刚回来就进屋子来瞧你了,我这会子还困着呢。”
“不用,我再如何受伤,身体也比那个小白脸好。你既困乏,回屋歇息去罢。”
她进来打扰他这么长一阵,什么忙没帮上,还害他动了气。
男人真是难伺候。
季窈瘪嘴,声音软下来又问道,“那你到底如何伤的?为何不愿同京墨他们说?”
这馆里人人都有秘密,尤其京墨藏得最深。杜仲自第一天见他就知道此人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与赫连尘那个傻子结交,背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是这一两年来,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他们仍然没有交底。
可她不同,她透明得像天山上流下的冰露。
杜仲复抬头看向面前少女,眸色幽深,“我找到了这一年来苦苦寻觅的东西,与它缠斗之时被它从背上甩下来受的伤。”
听上去像是在说某种野兽。季窈一下子来了兴趣,两眼放光追问起来,“它还能把你伤着?那要么功夫独步天下,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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