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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巧饰伪(三十一) 羞赧
许问涯从小便是个极其自流的人, 少年时便被天子点入宦海沉浮磨砺,手段渐次硬起来,对于身边的人事物也衍生出了操纵欲, 他断不是甘愿当皮影的人, 反而擅长窥探人心, 还有些统治强压的癖好,以笑面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控扼在鼓掌之间, 这分明是他与任何人打起交道来,都不会失利的独门长伎才对。
是以, 对于这类见制于人的感受,许问涯的第一反应, 合该是排斥才对。可眼下……他只觉得新奇又愧疚。
思来想去, 还是认为该收敛些, 不然往后面对龄玉时,失了坦荡,总有些心虚自嘲,还平白将她置疑亵渎,闹得她哀伤自省, 实非君子所为。
宋浸情是位澄澈善性的玉人, 不能被他蔓生的妄念所扰, 她出身高洁、明净自主,并不是他能把持在掌心的线抽傀儡。
策马回到府上, 许问涯见前庭之中仆从熙攘,合力将一口口包裹着红绸的大木箱抬进抬出,堆山积海地放在一处,檐下的红灯笼一只只升起来,将素来冷清的居处点缀出一段红艳的喜色。
全昶从角落的廊芜下拐出来, 跟几个婆子凑在一块儿商榷事宜,手里哗啦啦翻着黄历,嘟囔道:“啧,昏礼那日怕是天儿不大好啊,毕竟交秋令了,冷起来了都。”扭头嘱咐婆子,“你去瞅瞅那喜服能再加一层吗?”
许问涯重复了一遍:“哪日?”
“三日后啊大人!紧着呢。”
***
那日过后,云湄愣是坐卧不安,悄悄拉着明湘和姜姑姑研究探讨了一番,可她们二人又不是亲历者,她自己都没能揪准问题所在,她俩又哪能对症下药地出谋划策呢。
明湘甚至还将此事加以严肃的笔墨,快马加鞭地上报给了远在江陵的何老太太,以求惩罚云湄的失职,不外乎是些罚钱的手段,却正正戳中了云湄的痛处。
于是云湄忐忑之中又添肉痛,连着两日没有好生吃饭,生怕未嫁而中道崩殂,食不下咽寝亦难安。
好在许家那头并没有多的动静,昨个儿许家请的冰人照常上伯府来走过一趟,看看两下里的预备情况,一副一切照常的模样,见了她,照样的好脸子,没有纤毫不对劲的征兆。
云湄浅浅松了口气。
何冬涟这些日子同她形影不离,过活都在一处,发现她少食的端倪,不由关怀道:“是天气转冷,胃口不好么?晚上要不做个锅子吃,暖暖胃?我新定的一口鸳鸯锅,正好今儿送到了府上。”
云湄听得好笑,“咱们这是将将用罢午膳,出来散步消食,这便又聊起晚膳了。”
何冬涟脸上显出担忧之色,道:“你那日同藻鉴公子是不是聊得不大好呀?回来你就浑身不舒坦,有时候与你说话,也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昨日不光冰人上门,今阳那头还例行送来了催妆礼,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随行派人敲打,实在一切如常,是最规制严正的婚嫁流程。
云湄收敛情绪,只当自己是被罚钱戳中痛脚,而胡思乱想了,将这些个抛之脑后,转走话头道:“是几格的锅子?做个鲜菌口味的吧,妹妹知道我喜欢吃天然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奈何她现下是宋三。
何冬涟推诿道:“姐姐明日便要嫁人了,倘或我拿捏不当,菌子致幻也是有的……还是做一格鲜笋的吧,并一道拔霞供,你看还想吃些什么。”
两人且说且行,谈笑间拐过一处垂花葳蕤的海棠门,冷不丁听见不远处传来争执之声,一道姑娘的声口放得冷冰冰的,尖锐道:“当年你逼死我娘,还想让我对你尽孝,比如做梦来得快!”
惊天内情猝不及防灌了满耳朵,何冬涟惊惶之下探头看,见果然是祖父与姐姐在树下对峙,双方目光似电,谁也不肯相让。
何冬涟忙拉着云湄拐去另一个方向。
云湄见何冬涟原本大好的心情一扫而空,便极有眼力见儿地没发问方才撞见的插曲,何冬涟自己却先行啜泣起来,云湄愣了愣,忙取下帕子擦拭,却压根抵不住她涟涟的泪水,仿佛决堤泄洪一般,又哪里是一方单薄素帕便可以治住的。
云湄只好就近将她扶去廊芜拐角处的美人靠上,何冬涟平日里是个连脸上的喜怒都要勾勒得当的,一笑露齿都连忙自省不雅,这会子当面哭泣,定是不愿教闲杂奴仆瞧见,是以临时将她藏身此处。
云湄知晓这么憋着不是法子,何冬涟定是被适才何冬越所言而勾起伤心事,且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云湄揽住她,主动道:“心里有什么,莫如倾诉倾诉,就像淤血,散一散总是舒服些的。”
何冬涟茫然擦拭着不尽的眼泪,声若蚊蚋地解释说:“当年父亲病逝,母亲守完夫丧就被外祖家逼着改嫁,以杨氏嫡长女的身份联姻,我外祖觉得她虽是二嫁,但稍稍往下择一择,总能物尽其用地给家族带来些裨益。”
“祖父最是容不得这个,当即上表申斥,道她夫丧期间便三心二意、妇德大亏,夺了她的命妇身份,那个时候流言四起,母亲便、便……”
彼时,挨在偏房中守夜的陪嫁起身小解,发现何母吊在梁上,脖颈青紫,身体僵硬,但挣扎的痕迹很小。
云湄听着,眉心深蹙。
当年元狸找上她的时候,她问过母亲的事情,说是即将临盆时被抓去,诞下孩子后不堪受辱,也是投缳而亡。
云湄毕竟五岁便被卖走了,对于这个生母,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亦没有太深的情感。只记得当时烧得半梦半醒之间,云父同牙人站在破败的小院儿里钱货两讫,病恹恹的母亲躺在里间的榻上,空洞
茫然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扭头望过来时,眼里含着跟她一样的绝望。
看得出来她是想起身的,奈何身子发力翻扭两下,陡然摔在了地上。这时,牙人半挟半拖地将云湄带走,见云湄泪汪汪回头、脚下走得趔趄,抬手狠狠掴了她两个巴掌,豆芽大的云湄被打得眼冒金星,又因将将在雨中跪过一场而发着高烧,受了这毫不收力的击打,当场厥了过去。
此后再醒转,便是一番难堪回忆的颠沛,再没见过母亲。
对于往事,只从元狸和乔子惟的口中依稀得知:母亲是异族人,被家乡一伙杀人越货的匪盗瞧中美貌,逼得远走他乡,尔后被云父看中,奈何身份太低,起初只当外室养在别业里。
彼时云家老太爷垂危,族内争斗正盛,兄弟阋墙之事常有发生,云父一个庶子,却拥有镖局千金的婚约在身,惹人妒忌,于是他和外室娘子的珠胎暗结,便成了云家兄弟攻讦他的利器,最后闹得婚约毁坏,被扫地出门。
云父失了钱财地位,一朝过上贫贱生活,意志消沉酗酒成性,频频迁怒云母,对她动辄打骂,间接导致他被扫地出门的云湄出生以后也极不好过,听说襁褓之时便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差点被过路游荡的恶狗吃了,还是乔子惟的母亲云姑母瞒着家里悄悄来探望弟弟,恰巧撞见了,才紧急救助下来。
云湄回过神来,目光轻微闪动。她的家乡在洞庭,五岁便离开了,辗转卖到江陵宋府,隔着十万八千里地。说到底,没什么归属感,为何总说衣锦还乡的这一茬呢,那是因为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还在那儿养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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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得不错,盘了一个温泉庄子,乐陶陶地当着他的土财主,与一群妻妾生儿育女,日子好不和乐。
当年云母即将要生下元狸的关头被抓走,就有他的里应外合,这才凑了起家的本金。云湄自小被他虐待,高烧之际又被发卖,说不恨他,怎么可能。
她这个女儿,总有一天得回去找他算一算这些年的旧账的,哪能让他真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老死了。元狸去,会对有心人暴露行迹,还得是她来。
要对付这样一个春风得志、兴许还受了贵人庇护的人,她首先得金银傍身、足够强大才行。倘若一直窝在宋府混,最后像春窈一样草草拿了些压箱银便嫁出去了,那大抵是成功不了的。
但现下,她因着替嫁跟宋府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嫁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今阳许氏门第,那这情况,便很有些不大一样了。
***
斯人已逝,何冬涟明白哭泣无用,不然那些年的昼哭夜泣,早把人给哭得回魂了。她也显然不具备姐姐的敢爱敢恨,尤记得早前她见京中贵女流行骑射击蹴,因此想学习骑术,连着给自己鼓了三日的劲儿,最终何大儒一句话便把她给戳得泄气了:“都学着冬越那不孝女的款儿,我这张老脸究竟还要不要了!”
君子六艺不拘男女,可是何大儒怕她学了骑术,像何冬越一般就此长了翅膀,而学着姐姐抛头露面、走马斗鹰,结识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为家中丢脸。
何冬涟自小便被祖父抱去,当这一代的淑女典范养在身侧,日子从来过得规律、枯燥、压抑,每每晨间请安定是第一个到,行步如莲、笑不露齿,温婉端庄,无懈可击。精工的乃女红一类,通读的乃女训一流,小时候何冬越窝在被褥里看《莺莺传》,她大为惊惶讶然,只求守夜的丫鬟们俱都当做没看见,不然让祖父获悉,姐姐一定会被上家法的。
只是这么多年,何冬越偏就是生生捱过了一回回的家法,愈罚愈不听话、愈训反骨愈重,时至今日,竟还敢当面同祖父说出那般话语,而她则不敢置喙半句。
片刻后,何冬涟止住飘远的思绪,拭尽了泪珠儿,讪讪说:“罢了,都过去了,又提它做什么呢。”
云湄见她泪痕已干,帮着她整饬仪容,一切妥当,旋即与她相携着回程。因被触动往事,云湄脑中经纬万端,亦是心绪不平。
因着那许七郎莫名其妙的一遭拜会,这些日子云湄过得忐忑难安,昨日送来的催妆礼看也没看,草草交由姜姑姑打理,此刻还是恰巧路过几个开库抬嫁妆的家丁,眼中映着那鲜妍夺目的大红,这才有了明日便要替嫁往今阳的实感。
到了夜间,因有些私密事要传授给新娘子,何冬涟便不再与云湄似往常一般同榻而眠,识相退下,宿去隔壁。
明湘到底年纪轻,而姜姑姑是过来人,避火图与惟妙惟肖的成对儿小人乃是她送进房里来的,彼时云湄正由承榴拆发、卸妆、绞脸,打算沐浴安睡,以待赶明儿晨间早起,扮繁复的新妇衣妆。
那对儿陶瓷小人儿形貌栩栩如生,被摆成互相环抱交缠的热烈姿势,因着屋内没有旁的闲杂人,就这么大喇喇地随着避火图摆上妆台了。
云湄原本脑子里转着思索,踅摸着在明湘“参了她一本”之后,自己该怎么重新讨何老太太的好,毕竟她眼下没有侍奉在身侧,以往那些按摩啊、温柔声气儿的哄慰呀,何老太太受用不到,便只能拿出实绩来了,于是云湄的脑子便飞到了今阳,思忖往后的大宅生活,若是有那好相与的,干脆替宋浸情打打头阵,料理些关系出来,至时候交接,见处处圆滑漂亮,万一一个高兴呢。
思量间,这么冷不丁瞥见了那对儿瓷人,云湄当即便是一怔,随后,双颊难得浮起一丝真实的羞赧之色来。
第32章 巧饰伪(三十二) 大婚前夕
这夜, 云湄被姜姑姑强行塞了一脑子的床笫秘事、闺房之乐,平日里再是显得老道,终究是个正当韶华且未尝人事的小姑娘, 所以, 及到合被而卧的时辰, 一时半会儿自是睡不着的。
两只瓷人儿搁在引枕旁,维持着姜姑姑摆出的最后一样缠。绵姿势, 鸳鸯交颈,亲密无间。
烛火星点, 于瓷质之上流淌,云湄盯着它们, 目光却放了空, 正在暗自发愣。一想到明日要与那许七郎行这么式的夫妻之礼, 云湄微微凝眉,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兴许她应该感到羞愧、感到排斥,毕竟这些年她同表兄的书信来往之中,言辞并不矜持,是互相交底的状态——除了替嫁一事。这个世界上除了元狸, 最了解她那副漠然、可鄙的底色的, 当属乔子惟。但他仍然与她尺素传情, 商议起往后归宿一事,大有邀请之意, 云湄虽则并不回应,但一直是一种默许的状态,从前何老太太问起婚嫁愿望来,云湄尽皆下意识提起那位正在求学的表兄。
可是前几日,何冬涟同她倾诉少女心事, 云湄无动于衷;后续又与她说起惜音娘子邀他于雅集之上同台演奏,不久前潮灵公主更是对他落下青眼,云湄亦是听过即左耳进右耳出。这便充分证明了,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乔子惟。
奇怪,明明每每看到乔子惟时,她都是极欣赏他那张脸与那副身段的,但现下细想想,难不成她天生薄情,只喜欢人家的皮相?
横竖睡不着,云湄盯着帐顶,天马行空地漫想起来。其实那许七郎的颜容,比之表兄实在无不及,只是他的气质太过迫人,云湄不喜欢那种光芒极盛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从而被灼伤,像上回相赠环心真珠一事,便让她感到了极大地不舒坦,有什么脱离控制,这实在于她所谋之事不利。
毕竟她要的是钱货两讫,而不是节外生枝,在她看来人沾了情没什么好下场,动辄理智全失,连那位御座上的皇帝老儿都能扔**面、惹出一大堆乱子,何苦乃尔。元狸不就是痴狂之下的造物吗,闹得躲躲藏藏,一辈子见不得光。
可是……云湄能感受到许问涯与她这位“宋三小姐”相处时,有意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尽量温和以对,这便更加致命了。
彼时严氏愤懑地命令她磕头谢恩,客观来说是事出有因的,许七郎着实非常优秀,是轻而易举便能惹人倾心的类型——出身名门,天子亲臣,年轻有为,温雅知礼,颦笑间俘获芳心,倘若稍稍再加些攻势,怕是没有人能够招架得住,除非咬钉嚼铁,有不拔之志。
这样的人,让她一个贱籍的奴婢先行享用了,严氏能不膈应么。
云湄自认
没有这种不拔之志,除非何老太太许她金山银山,若是这样,哪怕表兄和许七郎两只绝色魅精轮流引诱,她都不动如山。如若不是,芳心交付与否,她还当真不一定。
更别谈往后红被翻浪、贴身以对,情感升温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是方才姜姑姑传授的经验,她说床笫之事和睦与否,于夫妻关系至关重要,云湄毕竟不是过来人,也不知道其真假。
倘若是真的,那只能寄希望于这许七郎技术极差,令她生厌,那便谈不上动心了。
可是姜姑姑说大户人家俱都有通房开荤,云湄也知晓此事,有一年宋府一位哥儿到了年纪,何老太太委派她帮忙挑拣,那些通房千娇百媚,浑身功夫,稍稍调|教,哪能不懂?许问涯看起来可不像蠢人,就近期接触来说,他文武兼备德才附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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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呢,更别谈这种每个男子都趋之若鹜的荤腥之事。
就这么四六不着地胡思乱想着,那些姜姑姑讲解的羞人片段终于从脑海里头赶出去了不少,困意渐次翻涌上来,拽得眼皮发沉。就是这个昏昏欲睡的关头,云湄只觉袖中音波依稀,起初以为是梦,但音浪慢慢清晰起来,云湄悚然清醒,摸出袖中贝笛,果不其然正散发着共鸣感应。
云湄揉揉眼睛,掐了下自己,疼,不是梦境。想起那日客船惊变,她项后漫上一丝凉意,这杀千刀的元狸不请自来,违背她的意志,难不成是想跟她决裂吗?
云湄扭头看去,漏窗之外满庭月色,不远处树影憧憧,草丛里翻出猫儿似的轻微动静,尔后折腰从支摘窗的缝隙跃进来,足音轻盈,若不是云湄亲眼所见,都无法察觉他的靠近,仿佛分开的日子,他轻功的道行又上了一层楼。
云湄冷声:“我喊你来了?”
元狸一时没说话,一双狡黠的琥珀色眼瞳在黑暗中闪烁,盯着她看。兴许是这段不受指令的日子过得散漫惯了,他寻了个绣墩,便想自顾自为自己看座,在云湄不善的逼视下,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只家猫,没有首肯之前,不得擅自活动。
云湄闻见他身上极烈的浓郁香气,心神稍定,语气仍是谴责:“早前体内留有余毒一事,瞒着我,现下又不请自来,吓着我,我打量你主意大得很,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将袖中贝笛取出,往地上一掷,元狸原本想走过来跪下,冷不防见贝笛即将触地,身形一闪,眼明手快捞入掌心。
“记得明天,阿姊要出嫁,我来送一程。”兴许是许久没有开腔同人交流了,他声线嘶哑,措辞又生疏了些,磕磕绊绊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亲缘,我该这样做。”
“许七郎与天子亲近,不知那位高坐御座的万岁爷赶明儿是会派中贵人来,还是亲自到场……”云湄冷哼,语调慢条斯理,戳人心窝,“难不成你乐意看见他?这眼中钉,拔也拔不掉,杀也没能力杀,倘或明日看见了,还得俯首帖耳地参拜,你不憋屈?”
“他,有一天会死的。”元狸走近床榻,从善如流跪下,奉上贝笛道。
云湄没接腔,只讥讽道:“你连宪王派来的杀手都解决不了,一只闻药循迹的隼,便能牢牢掐住你的命脉,更别谈害你一出生即遭受非人虐待的那位罪魁祸首了,你拿什么同他抗衡?当年那人与阿娘之事,孰真孰假,具体是什么情况,咱们不得而知,悬殊过大,难有交际,这辈子兴许也不会获悉了。所以,放下,对你我都好,我们是平人,没有颠覆御座的能力,连玉石俱焚里的石头都算不上,对上天家,顶多算颗自寻死路的击石之卵。”
元狸目光闪动,只固执地重复自己上一句话:“会的。”
云湄缄默。
往常谈到这个时候,元狸都要执拗地辩驳上几句,尔后以云湄的兴致寥寥、漠然以对而收场。可今日元狸竟毫无动静,打量她片刻,忽而又跟采儿那事一般,使上了野林中练出来的看相本事,辨认说:“阿姊并非冷漠。你眼里有不舒服的情绪,那是恨。”
云湄仍旧不说话。
许问涯深受皇恩位居高品,他的新妇过门即受诰命,至时候进宫复命谢恩,她究竟是心绪平和、还是眼眸衔恨,在不久的将来面见帝后时,便能见真章。
云湄懒得同他争辩,复又想起他轻功增进这一茬,狐疑道:“你是跟什么人联手了么?身上的武功怎么又上了一层楼?”
“我一直自己练。”元狸如实道,“阿姊近来不唤我,关起来专心练,所以增进。没有联手的人,我只有阿姊。”
云湄知晓他当年侥幸脱离宪王母子控制,逃亡南地,受一脾性古怪的濒死老僧救助,将衣钵传授于他,里头便有一招叫做“无影踪”的轻功绝技。皇帝恶心透顶,但到底传了一副有用的根骨给他,要不是当年被宪王药毒交织地当做试验罐子,损了奇经八脉,元狸的武功能更加厉害,因为老僧的衣钵之中还有绝顶的杀伐功夫可供习学,奈何元狸元气亏损,只能练练内家轻功,争取成就出能够以极致速度来杀人于无形的那一日。
云湄哦了一声,“所以你今天来跟我汇报成效的?快了?”
元狸道:“总有一天的。”
云湄不语。
宫阙之中禁军俨然,偶有出行,那也是仪仗浩荡、披坚执锐的精英甲士团团拱卫,近水楼台拉帮结派策划谋逆还行,但元狸这类流亡江湖之人得手刺杀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这件事,纯属只存在于话本之中的假想。但人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活得富有动力,就像她一心想回洞庭报仇索冤,是以对此,云湄不欲多加置喙。
她总觉得元狸还小,连给那位窝在洞庭享福的名义老父找找茬这种小事,都没有交托给他去承办的意思,一心自己完成,只当他翻不出大浪,又怎么会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云湄看着那贝笛,却始终不接,“除了会被毒隼千里追踪一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么?”
元狸说不敢,“从前不说,是怕阿姊担心。”
一句薄情寡义的“我不会太担心你”即将脱口而出,可凝视着这张略有异域色彩的脸容,云湄恍惚透过这双眉眼瞧见了光阴深处的阿娘,双唇翕动两下,俄顷,终究又把这句凉薄戳人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
元狸想把云湄的贝笛放回她的袖笼中,但是没有她的允许,他不敢碰她,只能捧在手心里等待她的捡拾。
云湄被他那双眼睛灼灼看了半晌,脑海里不知怎的,闪回了自羽州启程那日,映着环心真珠宝光的漆黑双眸,彼时,也是这么盯着她,含着沉甸甸的真挚。
元狸毕竟承袭了母亲的异族眉目,生得并不赖,可他透着桀骜气,两日不驯就本性毕露。云湄偏好表兄那一口毫无锋芒的漂亮美人,是以,往常云湄对元狸的抵御能力毫不含糊,这世上只有乔子惟能对她使用美人计。
可这下子一经与那许七郎联想起来,一丝愧怍莫名泛上心头,云湄终究不忍,探手收回了那只贝笛。
她实在犯困,明日还要应付昏仪,随口打发道:“你走吧,我要睡下了,明天有得忙。”
她止住了将通信用物就此摔烂的念头,元狸知晓这是关系缓和的前兆,意味着他暂时不会被驱赶了。狂喜漫上双目,猫儿似的神光更显透亮,他得寸进尺地问:“嫁衣,什么时候穿?”
云湄困得迷迷瞪瞪,含混敷衍了一句。元狸跃上房梁,静静等候至第二日,底下人开始梳妆打扮,捧着托盘的侍女熙攘来回,一番周密伺候之下,将云湄渐次妆点成一位严妆丽服的俏美新娘,霞帔加身、团扇遮面,而他是第一个目睹的,这才满意离去。
云湄被人侍奉着将仪容规整完毕,在催
促之下以扇遮面,出了绣阁。外头人音喧闹,但显见地没有宋浸祉出嫁那日人烟密集,这何大儒不许庶子庶女们来前庭凑趣儿,道旁只围拥着前来观礼的两家亲友,因着打头那部分都在今阳那边儿等着吃晚筵,业康伯府这厢倒不显得嘈杂闹耳,起嫁酒走个过场而已。
只是那红妆十里塞街塞巷,倒引来了不少陌生人的交口咂舌,艳羡之语不绝于耳,催妆诗一作,又静静等待外头的新郎过五关斩六将地完成一应挑战,云湄同何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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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道别,持扇出阁,经人持着镜子搜轿完毕,旋即在十全妇人的搀扶下裣衽上轿,一路来都接受着并不属于她的艳羡赞誉,都道什么许宋天生一对、金玉良缘、世纪大礼云云,云湄听得心无波澜。
因着要遮盖面容,云湄一路不敢乱看,上了轿子才轻吁出一口气,心里滚过思量,也不知那许七郎是什么神情,上回的过府拜访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所说的不安之处在哪?新娘子被掉包的愤懑么?
云湄想得心惊肉跳,赶忙对着元狸平日里吐纳的模样依葫芦画瓢,郑重地吸气呼气,可千万不能出冷汗损了这一身繁重的体统,至时候在许家人面前仪态不端地却扇,明湘又得叫她好看了。可恨,就是那道“参”到何老太太跟前的“折子”,才闹得她这些日子剜了肉似的草木皆兵,不然才不会这般胡思乱想。
新娘归位,仪仗正式吹吹打打地朝今阳进发,一路浩浩荡荡,宛若一条拖尾极长的喜庆红龙,迤逦无尽地出得城门去。
第33章 巧饰伪(三十三) 大婚
今阳地处洛源府, 是许家老太爷的食邑地,离上京城没几程子路,但平日轻骑快马还好, 拉拉杂杂一整条婚礼仪仗紧赶慢赶, 就要好几个时辰起步了。
婚轿是新娘一人专属, 没有明湘在一旁监督提醒,云湄不敢轻易小憩, 硬生生捱了大半日。外头的吹打渐次停息下来,云湄也不敢掀帘子乱瞧, 姜姑姑跟明湘俱都敲打过,她顶着这个名头, 在闺中还好, 一出了阁, 可万莫给宋府丢人。
轿子里头布置得再妥帖,那也是大半日的坐程,云湄有些腰疼,头上的花冠压得脖子发酸,好在外面终于传来礼官的唱念声, 云湄持扇等人褰帘, 透过扇面的经纬, 依约看见一只骨节颀长的手挑起了轿帘,映衬着大红的软绸, 分明若修竹。
紧接着,一条长杆将牵巾递至跟前,云湄探手抓住一端的红球,被人扶着下了轿。
今阳许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更别谈今日许氏麒麟子大婚, 观礼之人甚多,可称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是以,云湄一下了轿,便是步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喧哗热闹。
各种喜话一股脑塞进耳朵里,云湄心中波澜不起,没有一星半点成亲的欣悦感,惟有些微的忐忑与处处小心的矜持,这是西贝货的操守。
入青庐拜过高堂,云湄被牵进了新房,这儿的人比之适才有资格进入青庐观礼者更少,看起来今阳这边似乎没有闹婚的习俗,新房里头惟有新郎新娘两人的心腹、撒帐的喜婆和铺床的十全妇人,那些妯娌兄弟等尽皆没能入内。
云湄舒了口气,依着礼节却扇露面,各色精致的钱饼与彩果好似散花般投掷下来,她端坐在繁华汪洋里,抬眸与牵巾另一头的、别人家的新郎对上视线。
——自然是极俊的,先前团扇遮面时便可以料想,这样的鲜焕的红色映衬着如玉容颜,脸上带笑,在迭起的撒帐词中与她说:“龄……娘子稍安,我去招待客人。”
云湄暗自观察他神情中有无异色,幸好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得久了,许问涯反而有意同她错开视线,举步出去了,像是赧然而致。
同他目光交汇过后,人又在喜庆无比的环境中浸泡着,冰人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早生贵子等祝唱词,昨夜姜姑姑倾情所传授在脑海中一一闪回,云湄脸上泛起紧张的热意来,终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她本身便很看重头脸的无俦与否,若是许问涯生得灰容土貌也罢,普通的平头正脸也比不上表兄,偏偏他能同乔子惟媲美,说纤毫不意动,肯定是假的。
好在“别人的夫君”这般沉重的头衔,恍若天堑般横亘在眼前,冰冷地阻隔了所有发散的绮思。
婚房中只留下了云湄的三个陪嫁,唯一不知内情的承榴很是新鲜地四下里看看,又从案几上撒帐用的喜盘中摸了把残留的花生,“姑娘饿了吧?”
“是太太。”明湘蹙眉,监督她改口。藻鉴公子的妻,成婚便领受诰命,可尊称一声太太。明湘说罢,复又道,“先别进东西。”
姜姑姑也点点头。
承榴懵然说:“为什么呀?”
云湄淡笑,自然是有人不好相与了,还没瞅过人家的伎俩,怎好先行妄动,叫人拿了把柄,头一遭就矮了人家一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子,有人没叩门便自行进来了,走到挂落下的帘子后才纳了个敷衍的福,不等主子垂问,便自顾自地开腔介绍道:“我老婆子是大夫人房里的陪嫁,七太太可以唤我一声尤嬷嬷。大夫人挂心新妇,特遣我来问候一二。成婚这日为保体面,水米进得少,七太太现下要用些东西么?”
她身后还带了两个貌美的丫鬟,机灵地戳在那儿,并不安顺地垂头,眼珠子反而滴溜乱看,大胆的举止倒不像位卑的奴婢出身。
明湘蹙了蹙眉,看她们的做派,心觉便是放在商贾人家也没这般低劣的规矩,要么就是极其有恃无恐。
云湄不动如山,柔声说:“尤嬷嬷到跟前来罢,您是大夫人跟前的贴身嬷嬷,这般隔着帘子说话,倒显得我慢待了。”
尤嬷嬷见她不叱责自己不请自来、自顾自走到挂落下,反而还软着声气儿邀她进去,心道果不其然是个好拿捏的主儿,软了乎的性子,跟大太太打探出来的宋家二小姐别无二致。
尤嬷嬷暗笑,褰帘进去,还不忘将两个貌美丫鬟一同带进来了。
进去一站定,抬眼便瞧见那新妇正在手剥花生,尤嬷嬷一看便变了脸色,当即跟拿住什么似的发起难来:“七太太再是饿得眼绿,也万不能吃这喜物呀,有什么派遣,吩咐咱几个便是了!”
话里话外,一副暗讽她嘴馋捱不了这点子饿、且很是不懂规矩的样子,急得挨着盘子自己剥,奴婢都不用了,可不是饿得眼绿吗。
云湄听了,果然手里一颤,花生当啷砸回了喜盘里,嗓音怯懦地道:“原来这是不对的……倒是我自作主张,惹得嬷嬷看笑话了。”
尤嬷嬷见她面团似的软和好拿捏,心下洋洋一喜,已然想象到回柳氏身边邀功的美妙场面,胸膛一挺,将要乘胜追击地说教起来,嘴巴将将张开一条缝儿,却意外听那七太太竟还有后话:“我只是惦记着大人爱吃花生羹,这里又恰好有没用完的撒帐物,这才亲手剥了。大人身为新郎,在婚宴上应付宾客,主要是干杯斗酒,一定吃得不爽,我便寻思,亲手做一碗花生羹并醒酒汤给他备着。”
这花生羹,还是在驿馆避雨的那段日子,云湄观察出来的。许问涯与杨先师见天地酗酒,镇日酒都喝饱了,自是饮食混乱,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命全昶同厨上叫一碗花生羹。
云湄娇怯地说罢,复又很是怜惜食物一般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瞧嬷嬷脸上失色,敢问这些喜物,就是没用上,也得扔掉么?”
当下时风来看,娶进门的妇人勤俭持家是美德一桩,更别说一进门便处处想着克俭节约,一碗花生羹都捡现成的原料来用,还是惦记新婚丈夫而全程不假他人手,又是美德又是恩爱,她做出这副完美无缺的样子,谁又能指责半句?
见那尤嬷嬷一时无言以对,愕着一双瘪嘴儿呆怔立在那儿的样子,云湄唇角暗暗漾开一丝讽笑。
她又不是真正打温室里养出来的、不见腌臜的那位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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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李代桃僵》 30-40(第5/15页)
小姐,她是从肮脏淤泥里一路爬上来的云湄,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可不少,这些伎俩在她眼前还不够看的,都是玩剩下的渣滓,道行浅得令人发
笑。
深宅里打起擂来,讲究一个扯大旗,屡试不爽。从前她的大旗是何老太太,现下替嫁,便成了夫君许问涯,搬出他这尊佛来,尤嬷嬷再行置喙,便不是下她这个新妇的脸,而是针对许问涯了。
适才拜堂,云湄刻意留心,能够敏锐感受到牵巾另一头的新郎并不耐烦与大夫人柳氏说话,做完婚礼该有的面子情便牵着她走了,从团扇侧面偷觑而去,只见那柳氏欲言又止,但白眼都不敢悄没声地给一个,说明关系也就那样了,且柳氏这个继母是处于下风的。
眼下她直接搬出许问涯在跟前挡着,她们难不成还敢说什么吗?
云湄踧踖不安地端坐原地,等着尤嬷嬷发话,实则心中气定神闲,还腾出空来扫了一眼那两个貌美小丫鬟,思量后招。
尤嬷嬷思来想去,虽然吃了瘪,但人家的佛太大,搬出来的理儿也无懈可击,只得退一步,收敛了身上的汹汹之气,但同时也没忘了塞人的任务,假装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请罪道:“原是这样,太太蕙质兰心,事必躬亲,我老婆子多嘴多舌,但也是出于关切之心,还请太太原谅!这样,我把这两个丫鬟留在太太跟前侍奉,替我老婆子赔罪。太太尽管差遣,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瞧您只带了三个陪房过来,院儿里的那些个杂人又是干粗活儿的,精细活计不上手,这才拨了两个伶俐的过来,帮衬着些。”
云湄故技重施,做出为难的模样:“可这是大人的居处,我不敢擅自做主……”
尤嬷嬷脸上一抽。
云湄见她如此,似是慑于她搬出“大夫人”的威风而认真地忖了忖,旋即很是善解人意地道:“这样吧,就让她们两个跟我去厨上帮工,给花生羹打下手,我给大人奉上的时候,提一嘴有她们的功劳,大人心软,或恐会留下的。”
精挑细选买来的瘦马,原是往榻上送,最后却急转弯地给送去了灶上,大夫人不扒了她老尤的皮,那便不姓柳了。
尤嬷嬷一口气窝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憋胀得难受,不得不开始正眼打量这位七太太,看着云娇雨怯、弱不胜衣的模样,实则每句话都往人肺管子上捅,哪里又是表面上瞧来的那么和软!
尤嬷嬷心头恨出血,但也只得偃旗息鼓,回去报完大夫人再做打算,讪讪带着两个丫鬟退下了。
明湘和姜姑姑全程插不上嘴儿,云湄一个人发挥便尽够了。承榴等人走了以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明湘则想了想道:“你这样可不像三姑娘。”
云湄“哦?”了一声,很是无辜地说:“我方才怎么了呀?也没耍心机啊,我只是通情达理,又惦记丈夫罢了。这尤婆子若觉着我工于心计,那是她自己个儿心里腌臜,又关我什么事。”
明湘沉吟少顷,没话说了。也是,若是抛去话语里暗藏的针锋,听起来还真的只是一位温柔弱质、体谅人意的新妇而已,与宋浸情的善性儿还真没差。
烦缠人的家伙走光,云湄自个儿乐陶陶地剥起花生吃,姜姑姑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时辰差不多了,太太去把醒酒汤煮完,随咱们去湢室沐浴吧。”
云湄手上一顿,双颊热意顿显,想起姜姑姑昨夜所授,毕竟是头一遭,她心中难免酝酿出几分来源于未知的紧张感,半晌才点了点头。
第34章 小登科,合双鬟(一) “我可以吻你么……
自湢室出来, 已然是人定时分。明湘几个用絁巾替云湄绞干了湿发,姜姑姑和承榴便退到廊外去值夜。云湄挨到窗棂旁侧耳谛听,许家占地甚广, 前庭的热闹便恍似闷在另一个世界, 浑浑蒙蒙地落在耳畔, 依约难辨。
云湄开始犯困,倘或干坐着等, 铁定要睡过去。于是在屋内左右转转,一会子摸摸龙凤烛, 一会子瞧瞧挂画,绕着几间房内内外外地探看, 偶然发现新房的稍间并非传统中的堆放杂物所用, 一抬头, 匾上题着「明画堂」三个笔触端正的隶书,一帘井天色的幔子轻盈地垂下来,隔出一块儿墨香气浓郁的小天地,风雅已极。
此地比之正经的书房要小上许多,四下里以梁上垂委下来的画卷和文帖做隔, 白墙边的大青瓷缸中置放着随意写就的卷帙与书法, 一一卷成筒状。
临窗的多宝阁上堆放着硍朱、青黛等作画原料, 鼻端书卷气萦绕,人置身其中, 心境安宁,显出一种云窗月户的美感来。
瞧起来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地方。
云湄没有了解许问涯个人爱好的兴趣,转身欲走,余光却微闪,桌案上平摊的一卷画轴映入眼帘, 止住了她的脚步。
云湄下意识走近,垂目望去,就见纹理纯净的名品宣纸上,一副闺中扑蝶图笔墨横姿,繁花锦绣之中,一袭香妃色襦裙的女子侧影灵俏翩然,正手持绸绣花卉团扇,追逐一只翩跹飞翔的燕尾蝴蝶,动作去势描画得活灵活现,整幅画作栩栩如生,可见画家倾注情感,才能将画作渲染得这般灵动。
周遭之人尽皆沦为陪衬,便连脸容都模糊不辨,而中央那位姑娘则描绘得极尽笔墨,眼尾一粒俏皮小痣,宛如点睛之笔,美不胜收。
云湄这便想起来了,那日业康伯府有位晚辈办生辰礼,她怕露馅而少有参加各色环节,索然无味,旋即走至百雨金花丛中持扇扑蝶,继而被何冬涟提醒说这是私养物,悻悻然止手,尔后便被一位婆子请往前厅,与许问涯相见。
——许问涯是如何知晓她那日扑过蝴蝶的?如不是亲见,又哪能画得这么灵动?
他的品性摆在那里,是以云湄倒不认为这许七郎有窥视的癖好,兴许是机缘巧合罢。
但此画作显见地倾注了足量的情感,没有丝毫怨恨抹黑的地方,云湄端量片刻,这便彻底放了心,那日许问涯应当不是怀揣着怀疑之心来找茬的,不然事后也不会回府作上此画了。
技艺到达顶尖,便呈现出雅俗共赏的状态来,云湄不由多欣赏了会儿,不想就是这空当,身后脚步依稀,阴影蔓延身侧,带着淡淡的酒气。
云湄转头看去,眼睫一颤,有种被抓包的局促:“大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