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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冠妻姓(二十一) 这叫,做恨。……
夜半, 冬雨廉纤,四野阒然。
床帏之内,精疲力尽的云湄, 被伶仃细雨的声响唤醒。
更挥之不去、教人无法安眠的, 是那一丝缭绕于鼻端的血腥味。
——药自然是没能上完的。
枕畔这人的伤情, 反而因着在池水里激荡地过了几遭,愈加严重。
但他浑不在乎, 充实餍足过后,便睡去了。
云湄通身酸乏, 起初那一阵沉眠过后,半途醒来, 筋骨里那份宛若细密蚁噬的反响, 一趟一趟地蔓延上来, 自是再也睡不踏实。
聆听着刻漏与檐雨的轻响,云湄发了会儿懵怔,继而,倦累地朝帐子里侧翻了个身。
期间却忽觉臂膀被拽扯着,没能翻转得过去。
云湄奇怪, 垂眸一瞧, 只见左手五指被他交扣着, 深深地压在了褥子里,梦中亦力道不减, 不得挣脱。
填满指缝的修长手指,不知为何,表面覆有深浅不一的痂疤,云湄老早便发现了,但不得其形成的根由, 也没有机会朝他询问过。只是隐约觉得,这些痕迹,于十指紧扣之间,带来奇异触感。云湄看着看着,颊畔微热。这些纵横交错的壑与隆的独到妙用,已然为她充分体味,是以当下并不显得碍眼,非白璧微瑕,反而成为了错落有致地遍布在如玉指骨之间的灵巧点缀,使人爱不忍释。
云湄便没有挣出自己的手,只是不大自然地将视线调转开了。漏夜静谧,这一番翻来覆去,致使她困意全无。云湄便也干脆不睡了,半撑起身子,朝他挪近几许,鼻端嗅了嗅,打算解决一下帐内充盈的血腥气。
云湄略过他指间那些烧伤的瘢痕,微微抬起自己被他扣住的左手,借此带动他的上臂,寝衣的衣袂随之滑落下来,云湄开始细细观摩起他手臂表面那些深深浅浅的擦伤。
白日里跑马,绥绥嫌弃他身上的皮革护腕、与裹于躯干之上的薄胄很是硌人,这家伙闻言,立即展现出溺爱的劲头,当即将护肘与甲胄尽数褪下,只身着毫无保护效用的单衣,单手牵动辔头,带领绥绥在深山密林之中的荆棘丛间,寻求飞跃飒踏的刺激,期间以自己充作人盾,将绥绥妥帖地护在羽翼里,这才剐蹭出了眼下这满身的伤情。
后又因巫山云雨,而多有牵扯崩裂。
现今,不住地渗出细密的血珠,濡染衣袖,深深浅浅,层层叠叠,颇有些触目惊心。
云湄里里外外地检视着,一趟巡睃下来,细眉已然蹙起。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万事随心的疯子,可是她却不能就这么陪他放任。
思及此,云湄半坐起来,将跟前这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旋即,用没有被他抓握的那一只手,艰难地从边柜里掏出先前的那只长颈药瓶,微微侧瓶倾倒,将碧色的玉露滴于指腹,拈起二指,轻轻揉搓起来,慢慢地催发药性,尔后,才细致地薄涂在他的伤患之处。
上臂、肘弯,再而是脖颈,与衣襟遮掩下的胸怀。
随即,就此打住。
云湄毫不犹豫地扣上了药瓶的瓶塞。
至于那些余下的所在,云湄因着心中戒备,怕他不经挑拨,复又起火,便只能爱莫能助了。
一切做完,云湄斜躺下来,闻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药气,更加睡不着。她扭过头,看向他沉睡中的面容。
他是真的困了,她这一番上药,没有惹来他半丝动静。
兴许漫长时日不得好眠,今夜才睡得格外安宁酣梦。
云湄胸腔里充盈着复杂的情绪,最先翻涌上来的,是经他夺女之烦躁。他是个富有手段的,相处之中,一切都顺着绥绥的来,若有什么分歧,也应承得痛快干脆,让豆苗大点的小女孩子充分地品尝到了放纵与被偏爱的滋味,难怪不消多久,便被彻底俘获童心,改口叫上阿爹了。
待得这个念头消弭,那些后悔招惹他的遗憾与怅惋,漫过心口,云湄的呼吸由此断断续续,不大舒畅起来。
从他在屏风之后,充作庄头开始,后续接踵而至的荒唐,不消多言,太过超出法度。曾经的他,万不会沦落至此。
——他真的是许问涯吗?
这显然是既定的事实,云湄却仍留存侥幸,不愿相信。
她记忆中的那位许氏七郎,光风霁月,磊落纯情,何至于此。
云湄思来想去,探出微颤的指尖,在他脸畔的轮廓摸索着,预备彻底揭示。
边沿的微妙褶皱,很快被她抓到。
云湄心若擂鼓,指尖抖若筛糠,紧抓的力道屡次滑脱,踟蹰片时,终于决意,一分一寸地揭掀起来。
仿若妙玉的肌理,徐徐得以展示,一毫一厘地,渐次投映进她的眼帘。
云湄闭了闭眼睛,手上干脆使力,伴随轻微细响,再睁眼时,近在咫尺的风云天姿,极大地冲击着她,与印象之中,别无二致。
自然是没有奇迹的。
真的是许问涯。
全部的荒唐,尽皆是他所为。
许问涯怎么真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何至于此?
她反复思忖,究竟何至于此呢?
云湄是自小被卖,浸泡在各路恶意之中长大的贱籍婢女。
她缺爱吗?缺的。
但她早已并不需要爱了。
她走到今日,不是由爱支撑,而是为保命,为财帛。
这一刻,自然感到费解非常。
正兀自思索着,腕子忽而被扣住了。
许问涯睡意迷离,昏沉间感知到面具已落,但心绪却奇异地十分平和。
这份血脉相承的恶劣,早前被他所厌恶、嫌弃,为此感到惊惶,自厌。可反观眼下,却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畅快。试想,倘若他始终恪守成规,她现而今能睡在他身畔吗?
不会。
她会与旁人琴瑟在御,而他痛楚无尽,陷入自苦。
那样……真是傻得可怜啊。
是以,真容被揭开,许问涯并不感到仓皇。
他只是想,阿娘在天有灵,冷眼旁观一切,定然会对他感到失望,从而如同厌恶父亲一般,对他憎恶至极。
可是,这般遵循本心,当真畅快无比。
这样的腐化与堕落,委实教人欲罢不能。
所以,这一霎那,许问涯只是于
半梦半醒之间,拉过云湄的手腕,将她的五指贴在侧颊,闭着眼睛轻笑着问:“你喜欢哪一张脸?”
云湄观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真真惶恐心颤。
是以,她略过这个危险的、容易牵扯旧怨的话头,躺回自己的软枕,只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别动了,省得又将药蹭没了。”
他听罢,睁开水光惺忪的眼睛,往涂了玉露的地方瞄了几下,唇畔弧度扩大些许,明知故问地说道:“缘何三更半夜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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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是在记挂我么?”
云湄困倦地阖眸,语间很有些冷淡,“血味浮在帐子里,闻着睡不着,拿药封起来,没那么刺鼻。”
许问涯只当她嘴硬,侧头盯着她。
鲜明的视线在面颊之上巡睃,云湄根本睡不着,复又睁开眼睛,劝解道:“你不困么?我记得你每天都很缺觉,十分珍惜睡眠。”
“你还记得这些?”他新奇地问。
这样的语调,是针对她的寡情的一种讽刺,云湄自然听得分明。
她缄默,原是想不搭理的,但间或觑眼睃他,见他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便有些心思浮动,想把一桩哽在胸腔里的担忧之事,趁他现下流露出的这一副兴许能与她好好说话的状态,向他求证一二。
云湄思定,便也干脆扭过身来,面对他,斟酌片刻,操着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下的许问涯果真很好说话,闻言痛快地颔首,“嗯。”
云湄得了允准,半坐起来,正经道:“你给乔子惟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麻烦,会不会真的害到他,让他难办?”
许问涯还以为她打算商讨什么二人之间的根结纠葛,抽冷子听见这句,呼吸间呛了一下,眉关顷刻间扣拢,也跟着撑身坐起,脸上的神色古怪地变幻起来,又是那一副捉摸不透的情状。
这一隅静默一瞬,空气沉滞。
云湄感知到熟悉的压迫,忐忑地抿了抿唇。
他仿佛也在极力按捺着什么,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宁相处。
“你怎么老是想着那个姓乔的,真是煞风景。”半晌,许问涯并没有加以计较,只是沉声吐出一句。
话到这里,有了不愉快的端倪,那便合该终止了。
但这份隐忧不得以纾解,云湄实在难以安心。
既然迟早要问个清楚,那就别钝刀子割肉了,莫如趁现在,痛快地问完。
是以,她说:“我不该想一想吗?我也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她是真的认为,对于乔子惟的处境,她应当挂念一二的,不是说一经和离,便不闻不问了,至少她惹去的祸患,不能遗祸无穷。倘或当真令乔子惟就此活得水深火热,就算放手也不得解脱,云湄必定寝食难安。非得听到乔子惟的日子复归平静,她才能放心,才能够消解心中的愧怍。
一片沉默。
没人发声的时候,室内惟余连绵细雨之声,堪称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云湄自然能够听清他渐次变得紊乱的呼吸声。
她愈加正襟危坐了,但面上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反而鼓起胆气偏头打量他,摆出一副静待他答复的模样。
云湄心想,算起来,今年距离许问涯及冠之日,已然过去三载了,这个年纪的男儿,再怎么也已成熟起来,总不能三言两语没能讲通,就要同她拌嘴吧?
两下里都是大人了,没必要再闹得不可开交。
可惜,她这番理智的设想,显然大错。
只闻他很是光火地道:“你们都已经再没有可能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念念不忘的?”
云湄听得愣了愣,反应过来,实是无奈,尽量语气平和地与他好生解释:“我不是念念不忘,只是不想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不愿牵累无关的人罢了。”顿了顿,她堪称祈求地道,“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说一回话吗?上半夜闹将那么久,你难道还有气力同我掰扯那些有的没的?”
对于她的劝诫,许问涯显然左耳进右耳出。
他朝她坐近了些,欺过来,逼视着她,执拗地问:“云湄,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怎么对我,远没有对旁人那般愧疚?”
帐内光线晦暝,空间不大,周遭陡然欺近一个体魄方刚的盛年男子,很容易给人带来声息尽夺的错觉。云湄呼吸微滞,往后退了退,脊背抵去墙上,他却追溯着跟过来,常年不失锻炼的身躯,传递着蓬勃的阳刚热意,像广泛笼罩的网。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扯上外人,好吗?”云湄好险才稳住阵脚,仍是讲道理,“所有的孽,我一个人来还。”
她如水眸光里闪动着期求之色。
殊不知,越是这般,许问涯愈是压抑不住火气。
“外人?”许问涯重复着这两个字,继而嗤笑,“你每每提及他,脸上的神情,话间的语气,像是在说外人吗?”
总之就是揣着一颗酸心,纵是没醋,也要从边边角角里头踅摸出来,硬吃下去,然后自苦无尽,怒气酝酿,一触即发。
云湄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好耐性的人,她只深刻地感受到一股无力。同而今的许问涯交谈起来,一递一声没多会子,话头便要远远地拐到九霄云外去,谈话的初衷,哪一次不是面目全非?
当真是好费劲。
平心而论,他年龄不小了,时至今日,都已然是做父亲的人了。
怎么就无法好生与她言谈一番呢?
到了这个年纪,口角争斗,显得幼稚,也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可是他偏要歪曲,非要误解,硬要与她别一别这个苗头,分说个明白。
由此,云湄也被他弄得很有些生气了。
她干脆坐正了身子,不再徒劳躲避,而是抬眸直视许问涯的眼睛,拧眉道:“是啊,不是外人,是我表兄。年幼时,姑母于我有恩,是以,更不能以德报怨,尽情祸害他,什么事都拿他做筏子。”
这是在点他许问涯呢,对于他紧咬不放的狭隘气量,拐弯抹角地进行指摘与控诉。
许问涯却忽略了她的控诉,全副身心,都在那一句“表兄”上。这仿佛触发了什么机括,致使他的脑海里,连串儿地排列出不久之前,她那一声声“青梅竹马”,一句句“情分非比寻常”,她彼时的缱绻语气,仿佛言犹在耳,从不曾消退。
嫉恨,拈酸,眼红,妒火中烧。
这一刻,许问涯终于清晰地认知到了一个问题。
——并不是将她囿在身畔,便万事大吉了。
譬如现下,她虽则人在此处,可又同远在天边,有什么两样呢?
云湄说完,顷刻间便后悔了。
她真是昏了头——自己怎么能同这早已堕落的恶徒,去计较这些?
没得触怒了他,从而闹得越发不可收拾。
思及此,云湄心中惴惴,慌忙垂下头,正冥思苦索着服软的办法,可惜,为时已晚。
眼前一黑,阴影铺天盖地。云湄的前颈,很快便被许问涯掌住了,虎口抵着她的下颏,加诸强力,迫使她抬起眼睛,来承接他铺天翻涌的气血。这也是没可奈何之下的法子,也是百试百灵的可耻之法。因为,唯有这份充实,才能让她撑得没法再想其他,独独为他一人悸动起栗,所有与欢愉并立的难捱,都教她全身全心地因了他的存在而神迷意夺,似乎惟有这种时分,她才是属于他许问涯一个人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的云湄,胸腔里也被点燃了压也压不住的气性,顷刻间直冲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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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羞与愤急速叠加,残存的理智倏而抛诸脑后,她不再百依百顺,亦没有坐以待毙,先是抬手格挡颈上的桎梏,裂帛时奋起抵御,抗争不尽,只惜无果,最终仍不放弃,调转矛头,精准且狠力地啮上了他的喉结。
此时的许问涯,早已被嫉妒的孽火烧得脑中空茫一片,晕头转向,眼前昏黑。深深蛰伏在骨血深处的、青出于蓝的恶性,被她三言两语地充分焕发了,是以,目下,对于这样的袭击,许问涯非但不觉反感,倒是异常受用。
“呃……”他被这一下狠啃,噬得闷沉地哼出一声,复又急喘,莫大的痛楚在咽喉处沸腾地翻涌着,显然教他难捱极了,可吊诡的是,他的脸上非但不见纤毫吃痛之色,反而添上了一层由衷的愉悦笑影,颀长的五指舒张着托住云湄的后脑,指尖深深埋入云湄的乌发之间,轻柔抚摩着,喟叹着说道,“好、好……乖,继续……”
云湄被他这般情状所震撼,一下子卸了力道,烁动目光藏着不可置信,炅炅顶视着他。
目下的他,拿出了油盐不进的架势,濒危的痛感到了他那里,也被他享用得神怿气愉,飘飘然地,仿若即将登仙。云湄见状,委实气馁极了,眸中泪花晃漾,支离破碎,盖因他非要看到她再没心思想其他,才能罢休。
颠沛里,许问涯垂下头,阴恻恻地贴来她脸侧,一字一顿地,清晰地朝她发问:“告诉我,现在,你还
有空当去想谁吗?”
云湄幽咽低浅,却誓不服输,抬起潋滟的眼睛,回眸笑看他,艰难地吐字:“有、有啊。”
毫无意外地招来更大的啜泣。
云湄忙不迭抿唇止住啼腔,纤秀的眉峰攒得极深,抑制着生疼,心惊肉跳地询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少想着他。”他濡热的声息在她脸侧游移着,徐徐吐字,如是道。
云湄的隐忧,还没能得到他哪怕只言片语的答复,自然坚持地道:“……不能。”
话音将歇,他果真更恨了,眼尾顷刻蔓上绯红,切齿地道:“那就凌迟!你每为他求情一句,或是露出这种挂心的神色,他就会多感受到一分痛苦。”他表情渐次变得愈加森冷,甚至开始细致剖析,以生动的词藻,朝她推演着肢解的全过程,末了,阴暗地勾起一个笑,贴着她浅浅裛汗的香腮,问道,“听懂了吗?”
云湄听得胆颤,强撑精神,回视他,看着他那一双盛满无尽执拗的幽邃双眸,一路望进他交织着浓郁爱恨的眼底。这一刹那,福至心灵,她转瞬间寻到了一把最为趁手的利器,用以反抗他:“那你下手啊,每伤他一次,我就多欠他一分,累积叠加,这么一来,我这辈子都亏欠他,心里也会一直有他的一席之地。”
簸荡,离乱,这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但锥心的效用分毫不减,可想而知许问涯听罢,会有多么愠怒。
果真,他忿然作色,覆下来的唇,与她勾缠得更凶,给得益发残暴。云湄很快在相依的唇齿之间尝到了血腥的滋味。他显然气狠了,一字一句问得很是咬牙切齿,沉甸甸的疑问与痛恨,挟进每一个字眼,震耳发聩,“云湄,是你先招惹我的,到了这种时候,你凭什么还有骨气跟我叫板?!”
赶尽杀绝的气势,随着言讫,联翩而至。云湄勉力经受着,什么告饶,什么服软,统统被充盈肺腑的偌大气性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我还纳罕呢,对于我早前的诓骗与戏耍,你生气,窝火,想要报复,俱都情有可原。可是你要杀,还是要剐,都请来得痛快些,总是纠缠我做什么?”随着缓气的功夫,停顿少顷,她不由又问,“难不成两下里走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你还想重新与我谈情说爱吗?就算纠葛无尽,是我合该承受,我认,但首要的一桩,是你不能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
许问涯不再接话了。
他自然听见了,且听得清楚明白,她每一处换气,每一个转折的语调,吐字的韵律,字里行间的含义,尽皆清晰地扎进肌理,钻心砭骨。
他双眸黯然,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谛视着她。
显见地,风雨欲来。
气氛可怖,使人胆寒。
缄默,沉闷,寂寂悄悄。
彼此的心跳两相传递着,震耳欲聋。
“许问涯,”在这片阒寂里,云湄敏锐感知地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开始连名带姓地唤他,企图唤回他的良知,纵使徒劳,也要极力遏止这飞速走向腐化的一切,“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何至于此?
为了一段从欺骗起始的、烂糟的虚伪情缘,而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这不是云湄设想之中,会发生在许问涯身上的事。
他是宽宏的,同时也是不屑的,不屑与这些纠葛捆绑得太深,他是今阳许氏极富众望的麒麟子,有自己的充实人生,怎能为虚幻的假意,而耿耿于怀,刻骨铭心,从而沉沦放纵?
那年冬日,在她离开之前,他洞彻了一切,但选择放手——这样的抉择,充分地体现出了他这两项特质。宽宏,不屑。
可是这样想也想不到的现状,真的发生了,且一路下沉,时至而今,已然荒唐到了这般覆水难收的地步。
在云湄心绪纷乱,理不清线头时,许问涯的轻笑,带着岌岌之危,又轻又缓地附去了她的耳际:“你云湄,还敢跟我提从前?”
云湄闻言,顿时心颤不已,十指攥入衾褥间,指骨泛白。
惊惶间,罡风,豪雨,已然如数滂沱倾注。
“告诉我,你现在,”许问涯旧话重提,万分偏执地喑声重复道,“——还有空当,去想旁人吗?”
第102章 冠妻姓(二十二) “许兆玉,你掉眼泪……
漏尽更阑, 风送细雪漫窗,吹不散满室胶葛。
罗笫之内,一递一声, 浅吟轻语, 似是温情。
事实却截然不同。
许问涯断断续续地朝她说着什么, 她只觉耳际哑语阵阵,可惜整个人如陷沼泽, 意识仿佛放逐天外,迟钝, 晦涩,对周遭的所有, 尽皆听不真切。只间或体会到腹脐处传来的比量, 同时, 依稀听闻一句令她大感积羞成怒的质问。
云湄听了,顿时气愤得浑身起栗,掐着锦褥的指骨用力到泛白,于厮缠间竭力挣出自己的呼吸来,虽然声线发颤, 话意却是极硬:“到过, 做尽过又怎么样?我既同他成过夫妻, 难不成真的盖大被睡闲觉,什么也没有尝试过吗?许问涯, 你别太天真了!”
她气性冲脑,口不择言,字里行间真假掺半,口气冰刀似的冷,就是奔着惹来他更大的不痛快去的。口角之争, 旁处受难,她浑然不在乎了,既然如此,两下里都别好过。
许问涯亦怒火翻涌,明知道她也气狠了,或恐说的并不是真的,这都是不可信的…但他仍旧觉得听清的这一霎那,周遭的一切忽而沉寂下来,所有声息尽皆停滞了,一呼一吸间巨大地牵痛着,仿佛锋锐冰锥不由分说刺入肺腑,教人一时招架不能。
可能越是这种痛,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便越是对味,更能激发人的精气。共同沦陷吧,一路沉潜,到无垠彼端去。干脆就这样顺势进一步,更狠、更烈地把她捣碎了,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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噍吞,一分一寸、沦肌浃骨地汇合统一,再也不分彼此,那……该多么酣畅啊。
于是暴烈猎取,引来拍案抗击,这一场本该温存的巫山秘事,闹得仿佛两军交火,渐次演变得宏大而惨烈。到头来,由汹汹燃烧的妒火焕发出的绝对力量,终究占据了上风,她的声,她的形,她的息,由头至尾,彻里彻外,尽数被他把持,压榨,强夺。
夜月隐没,案头玉漏犹滴。
云湄迷离间感知有什么东西砸落——滑至唇角,令她尝到咸涩的滋味。是眼泪。
它在她面皮上徐徐流淌,起初,温热地濡开,渐次变得冰凉,令她充分地感受到了肌肤上那种细细密密的寒冽刺疼感。
很奇怪,这一霎那,云湄好像通过这一滴泪珠,顷刻间与他达到了共感。那种爱憎掺半的、言语上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痛楚,在这一刻,随着他掉落在她肌肤上的眼泪,一路刺破肌理,洇入脉络,清晰地传递进了她的心里。
她不是没惹过男人哭,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属于许问涯的眼泪。
这瞬间,更漏残,万籁俱无声,哪怕呼啸不止的风雪始终连绵,她似乎也感受不到了。
这种震撼心灵,达到通感的共鸣,只能够用奇妙来形容,除此之外,难以言述。
云湄双唇翕动,湿睫战抖,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起始,纷乱中被他覆住了,将未尽的声息,全数吞没进他的咽喉里。
长天阔,东方既明。
熹微的光,一丛丛、一缕缕地投进了混沌的帐子里,将狭小的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
将所有酣痛,充畅地挥洒尽,两下里都冷静了很多。
云湄仿佛趴窝的猫,脱力地偎在许问涯身畔。
彼此的心跳声隆隆不止,互相传递。
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沉默。
从那一滴泪所带来的撼动之中抽离出来后,云湄复归镇静。为了解居,她调动思维,开始尽量理智地分析起缘由来。
这样顺风顺水的、在各色爱意里浸泡长大的世家麒麟子,忽然有朝一日,有一个图谋不轨的女人胆敢如此戏耍于他,得逞之后顷刻间弃他如敝履,他平生头一次毫无保留地付出的那些可观的、纯粹的、热烈似火的爱意,到头来没有得到哪怕是半丝的真情回应,这般由头至尾的欺骗、这样戛然而止的结局,定然会给一位从未吃过这种闷亏的、半生顺遂的大家公子留下前所未有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令他辗转反侧,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也想不开,于是越想越偏狭,愈走愈偏执。
云湄先前不能理解他的行径,总是冥思苦索也想不通“何至于此”,是因为她经过多年的磋磨下来,早已无力谈论爱与不爱,每天一睁眼便是保命,挣钱。从前稚嫩时,她不是没希冀过,有谁能够救她于水火,开启一段酣畅的情缘,但后来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之中,早便失去了异想天开的兴致。她不需要爱,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这个男人现在对她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非她不可的偏执,每天对她倾注如火一般令人不得片刻松散空
当的爱与恨……倘若哪天他忽地想开了,决意抽身,闹得大起大落,她也依然不会感到有多么难以接受。
从小到大,云湄需要的只有两样:钱,和命。
有没有爱,无所谓。
打出生起,便一直陷在恶意里,五岁被卖后,更是荆棘丛生、折磨尤甚,在此水深火热期间,从没有谁来拉她一把、来爱她一场,她不也这么渡过来了吗?这便酿就了她寡情的性子,爱,于她而言从来不是刚需。
顺风顺水的人中龙凤能拿出最纯粹热烈的爱意,而汲汲营营十余载,才换得褪去奴籍、得以苟延的平头小民,没有余力去谈论浓烈的爱与恨。
云湄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回应身畔这个人,点滴的倾注,她可以摸索着尝试,可是沉甸甸的纠葛,需要刻骨铭心的解法,这令有心无力的云湄感到十分难办——她根本无法一下子回应到令他满足、填补他心中所有创痛的程度。
云湄其实是想好好商量一番的,关于她的何去何从,是短暂纠缠,腻味了便分开,抑或是为妾、为外室,还有,关于云意绥这个生在外头的女儿的安置。云湄很想与许问涯商讨一些现实问题。
可是他那厢呢,因为受到的挫折前所未有,记忆深刻,明摆着短时间内拗不过筋来,等闲是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她言说这些的。
云湄思忖片刻,还是没有放弃与他沟通。趁着两下里俱都显得平和,她斟词酌句,想要以劝他重回正轨、莫要再枉费日月的由头,来牵出这些后事的安排,可是话都酝酿到舌尖了,偏偏又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那滴泪流淌而过的触感,仍残留在她的面皮之上。
一时让她根本无从劝起。
抑或是说,这样的触感,拨乱了她的心弦,让她再也无法如先前那般,维持理智地与许问涯协商破局的办法。
情绪泛滥。
隐隐心悸。
少顷,她只是苍白地陈述道:“许兆玉,你掉眼泪了。”
连她自己也没能察觉称呼上的顺口,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唤了他的表字,如从前亲近时那般。
掉眼泪。
这是从未有过的极为脆弱的情态,尊严零碎跌破,许问涯却半句没有反驳,也没有接任何话,一动不动闭着双目,惟有呼吸清浅。
从始至终紧紧交扣的十指,在这一刻,鲜见地传来了松弛的讯号。云湄感知到了,眼睫微颤,犹豫片时,垂眸看去,视野里,果然是他缓慢抽走的手。
始终充盈的指缝之间,忽然便变得空落落起来。
他的手,其实与她摊开的指尖近在咫尺,只要她稍微追踪,便能重又亲密相扣起来。
帘幔将迷离的晨光筛得愈加朦胧,有一束细细的光瀑,恰巧切落那距离之间。
云湄踟蹰片时,并没有那么做。
许问涯似没有察觉她这一番充斥着无声纠结的动向,双目一直闭阖着,只是间或在某个感知到她试探的指尖快要靠近的瞬间,他倾覆的长睫轻轻地、极小幅度地震颤了两下,可是果真,终究没有等来任何的后话。
半晌,他翻了个身,拉开幔帐,从脚踏上趿了鞋,伴随着寝衣擦过帐子边沿的窸窣声,彻底走远。
此回不欢而散以后,云湄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再面见过许问涯。他早出晚归,两人难以碰上,云湄只偶尔能在绥绥的房间里见到他来此陪伴过绥绥的痕迹,每一回都恰巧避开了她,从未照面。如是半个月,更是干脆鲜少着家了。
云湄有些不适应,但那夜,她自己都表示过二人不是在谈情说爱,人家自然没理由上赶着同她报备行踪。只得自嘲笑笑,莫可奈何。
可是互相一直不照面,也不是办法。
云湄开始逮着空当求见。
冬锋很有些为难,只能说:“大人这阵子有些忙。”
云湄铩羽而归,思来想去,下一次逮到人归家时,换了个漂亮些的说辞:“我来认错的。”
冬锋这回进去请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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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李代桃僵》 100-103(第5/10页)
里头的人打发得很快,没多会子,冬锋便灰溜溜地跨出门槛,讪讪朝云湄道:“大人说您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大明白这俩人又在闹什么别扭,分明近在同一个屋檐下,几句话非得传来传去,怪麻烦的。
云湄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仍不放弃地追问道:“我能进去见见他吗?”
答案是不能。
这日,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等待许久,许问涯也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
赵傅母满以为云湄是此间主人的外室娘子,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纠葛的根源,见状,只照着从前在大宅里目睹的那些个姨娘争宠的手段,殷切地给云湄出谋划策道:“时下将将立春,天气还冷着,您少穿两件,冻倒在书房外,接着便一切好说了。”
云湄听了,斟酌着思考片时,没有那么做。
这样兴许能管一时之用,但幼稚又受罪,冬日里她已然受过一场风寒,烧得昏昏沉沉的滋味,并不好受。现而今既已脱了奴籍,便不是从前那些为奴为婢的可怜辰光了,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主动伤害自己的健康,来谋取什么。
况且,云湄认为,自己与许问涯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只要她病来病去地卖上一场可怜,就能够得到妥善解决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平起平坐的商量机会。
这显然很难。
如是捱过几天,许问涯又开始连日不着家,横竖就是不搭理她。
云湄以为他的劲头过了,想来她可以准备迎接卷铺盖走人的消息,便开始拾掇家伙什,出入院门,往各处打点产业铺子,擘画后路。
结果事实并非如此。
他虽则不见她,但也没说要放人。
难不成忙坏了,没有空当再想七想八,干脆先把她给搁下了,留待后日再说?
还是根本就是刻意在同她冷战?
云湄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她想,许问涯应该还不至于这般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