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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和离书 “这纸和离书,便……
走去曲水院的路上, 沈曦云脑海中闪过许多事。
冬日密雪停放爹娘尸身的县衙、风吹沙沙声的柏树林、倦怠西沉的落日、落日下嚎叫的狸猫,这是错误的开始。
春日暖风吹起的喜袍、拜天地的誓言、燃放不愿熄灭的花灯、灯边抵足而眠的日夜,这是错误的过程。
夏日小雨淅沥打落的桃树、闭门不得出的庭院、挣扎透过云烟的夕光、夕光洒落在第四十七块青砖上的影子, 这是错误的结局。
她欢欣的、愉悦的、无忧无虑的人生, 在十六岁生辰后急转直下,走入一条错误的道路,道路尽头,除了死亡,别无他物。
重生后, 无论她面上如何镇静自若、如何寻常处之, 但脚下行路时,始终惶恐犹疑, 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死亡的钟鼓也在一寸寸迫近。
她不想死, 想好好活, 不管是为了爹娘, 为了沈家未竟的基业, 抑或是为了她自己。
无声无息客死他乡,非她所愿。她必须从这条道路上离开, 离开一切的根源,离开给予她死亡的人,离开——
谢成烨。
她掌心泛出些汗, 为即将做的事、说的话,心脏鼓跳如雷。
沈曦云自初九那日在新婚的鸳鸯锦被中醒来, 脑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提醒她莫忘和离之事,她预想过很多次, 到底是什么时机是最恰当同谢成烨提的。
刚醒来时不过成婚第二日,转变过快引人生疑,若提和离太早,可要真令谢成烨想起一切恢复身份又太迟,她怕他甚至不愿给她辩解的机会,就将她关起。
所以此刻或许才是最好的时机,在谢成烨想起一切的前夕,她表明她的诚意,不会僭越,不敢妄求,她可以悄无声息同夫君林烨和离,祝愿淮王殿下谢成烨同他的心上人孟小姐长长久久、恩爱延年。
夜幕渐深,月光坠落入庭院,宛如银霜铺地。花园植着的桃树,细长枝桠探过墙头,伸进曲水院,露出一点花苞,等待抽出新芽。
长安在院门边上垂手立着,偷偷摸摸按揉酸痛的大腿,今儿他在江州城转了一圈,为了打探主子口中缺人的私塾,饶是习武的身子也疲惫几分,找得口干舌燥,回了沈府喝口茶的功夫又听闻章神医被主子逮来治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他怀念起刚来沈府时的清闲日子。
谢成烨提着一盏羊角灯候在院门处,瞥见长安做的小动作,并未计较,反倒是笑着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息,待会儿夫人过来,我们说几句话,也不必你伺候。”
话语里说到“夫人”二字,语调格外扬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放松和惬意。
长安想得更深一步。
他附和一笑,弯腰拱手问:“听主子的意思,王府可是要有位女主子了?”
他知趣,半点不提去岁来沈府时主子那些假死脱身、沈小姐再嫁的言语,全当是散在冬雪里,开春融化,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颔首。
虽说江州叛党一事尚未尘埃落定,但他已决定带窈窈回京,他怕明日同她表明身份吓着了她,是以预备今夜提前许下承诺,安一安她的心。
长安见主子的反应,嘴角咧起,“这好消息,回头我跟永宁也说一说,等回京的时候务必张灯结彩,好生欢迎。”
谢成烨眉梢流出压不出的喜意,原本要再叮嘱几句,远远看见从栖梧院方向过来的小径上披着梨白氅衣的身影,冲长安摆摆手,让他退下,自个提着灯笼往那姑娘身边迎去。
走出十几步路,走到她身边,心脏跳动,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牵住她,少女端庄清冷地冲他一笑,却避开了他的手掌,捂住袖口,在灯下默然向前。
谢成烨滚烫的情绪冷了冷。
走进院里,合上院门。
门轴发出“嘎吱”声响,铜环碰撞,门缝间的月光变窄,直至完全闭合。
“窈窈寻我何事?”
谢成烨声线低上几分,望见她垂首时头顶小巧的发旋。
“我是来同公子赔罪的。”沈曦云抬头,直直望进谢成烨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恍惚一瞬。
意识到她唤他公子,不是成婚前跟在后头叫唤的阿烨,亦不是成婚后温婉亲昵的郎君。
他不明所以,她做错了什么,要同他赔罪。
见谢成烨不吭声,沈曦云深吸口气,冲着他屈膝,郑重行下一礼,认真道:“自去岁救下郎君,我日日叨扰,先是在医馆后是在沈府,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诸多忍耐,最后更是挟恩图报让公子以身相许。但从未想过,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她顿了顿,不敢看谢成烨的脸色,低下头接着说:
“更重要的是,公子因伤失去记忆,不记得身份家室,无所依靠,我此举,实乃乘人之危,心思不正。直到成婚后得爹娘入梦训斥,我日夜思量,终于清醒,从前种种,荒唐糊涂。”
沈曦云此刻的言语字字情真意切,肺腑之言,生怕忏悔的不到位,令谢成烨日后追究起来,怨怪于她。
“我决心弥补过错,为公子找回记忆再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所幸,苍天垂怜,日日苦寻为公子恢复记忆的机会终于在今日得见,只待公子恢复记忆后,明了前尘,我绝不会纠缠,定安安静静与公子和……”
“——窈窈。”
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谢成烨打断了她的话。
他上前扶起她,强硬不容拒绝,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热气透过衣衫传入肌肤。
谢成烨原本想让她抬头看他,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颈下晃得眼睛疼,只得认输,自个屈就着弯腰,窥入她低眉顺目的芙蓉面。
“你没有做错,我也不会因此事怪罪你。”
谢成烨反驳她的赔罪,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半点没有动容的样子,像尊玉菩萨。
他气息乱了几分,素来镇定掌控一切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他想起原本打算在今晚做下的承诺,找到点说话的口子。
“窈窈,我今晚本就想同你说此事,安你的心。我们二人的情意是真的,这同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干系?”
沈曦云睫翼扑闪,眼珠动了一下。
他连忙道:“不管我是林烨还是什么别的人,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话音落下,玉菩萨终于抬起眼施舍望他一眼。
好熟悉的话,上辈子她也听过。
沈曦云微张嘴角,欲问:那你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有什么名字吗?
你姓谢,是大燕的国姓,名成烨,是开国皇帝谢仓亲自为长孙所起。
这个名字背后,是皇室宗族的期待,是钟鸣鼎食的权力,是你的青梅竹马孟小姐在燕京殷切等待的身影。
转念又咽下。
她魔怔了,同失去记忆的谢成烨说这些做什么?只会加深他日后的怀疑,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故意救他,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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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欠下一份情,故意同他纠缠不休。
最后,同那日元宵回府的马车上那般,她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只是这回儿,她决心已定。
“公子做下这些承诺,是公子宽厚,不代表我能得寸进尺,肆意行事。”她见谢成烨又要开口,抢声道:“请公子容我把话说完。”
谢成烨无奈放开她,与此同时,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平生十九载春秋,上次这般,还是建元二年京郊的围杀下,父亲把他推远的时刻。
一番搏杀下铠甲早已破损不堪,伤口渗出血,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畔回响。
“阿烨,快……快跑。”
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一旦离开,他与父亲将死生不复相见,但他无能为力,咬着牙忍泪往远处跑去。
恰如此刻,他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感觉任由窈窈说下去,事情将彻底走入另一番境地,覆水难收、彻底失控,但他无力阻止。
抑或者说,阻止无用,他就算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父亲就能活下来么,他能捂住眼前姑娘的口鼻一时,能捂住一世么?
少女从衣袖间抽出一张卷起的文书,递到他跟前。
“这纸和离书,便是我的诚意。”
“明日,若是公子恢复记忆后,愤慨不齿于这桩婚事,即刻便可签好和离书,全当没有这桩荒唐婚事。当然,如果仍嫌不够,需要我补偿些什么,只要是我沈家能拿出的,定当竭尽全力。”
哪怕天家贵胄看不上一个普通商户家的诚意,她的态度须得谦卑恭敬。
说着,她把和离文书铺开。
谢成烨僵硬着手臂,敛眸,机械地看着纸上的字眼。
入目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
上回见这手字,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她拉着他在栖梧院的里屋守岁,熏笼里炭火正旺,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那姑娘红着脸,嫌剪窗花无聊,从床边箱箧里翻出红纸,让他磨墨,写起八日后成婚的婚书。
他那时神情不属,想的是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因此对婚书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她那手字,不似民间普通人家女子所书,笔底春风,墨韵天成。
没成想一去二十日,再见,竟是在和离书上。
他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砸下。
一语成谶。
但他仍然不解,窈窈是因何故如此担忧他恢复记忆后翻脸不认人,莫非这些时日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窈窈。”
他迫近沈曦云,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互打机锋的嘴失却了遮掩意图的本事,他全然凭心去问。
“你到底是因知晓了何事决心同我分开?”
譬如,他的身份。
沈曦云恭恭敬敬地奉上和离书,答:“并非知晓何事,是这些日子想通了。”
方才思绪混乱,他看不真切,走近些细观了才发现,纸上墨迹已经完全干涸,边缘泛黄。
谢成烨察觉到不对,眼睫落下阴翳,用手指轻触直面,感受到纸张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感。
这绝不是今日内所书,至少,也有十日光景。
心上泼来一盆冷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冷静半晌。
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微微低首,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直至锁骨,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
她在骗他。
不止此刻。
在过去许多日子、许多时刻,她都在骗他。
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
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
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不过是借口,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
窈窈,你早就想和离了,是么?
无奈不解至深处,他哑然失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错。
澄澈明亮的眸子,漂亮极了,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
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里头是欢喜雀跃,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他醒了!”
后来无数次,他见过眼眸失落、悲伤、眷恋的样子,也见过爱慕、活泼、兴奋的样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坦荡、决绝、无波无澜。
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凝固成冰。
他突然觉得无趣。
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
夜风吹过庭院,呜咽作响。
沈曦云张嘴欲答话,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解释了,”他勾唇笑,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
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报恩行径,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
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叫他迷失了心,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她却早已想好退路,只待脱身。
自太阴血祸一案后,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再不犹疑。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其他的,都是多余。
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把巨石碾碎,寒冰封住,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好,我收下这份和离书,待明日恢复记忆后,再行定夺。”
沈曦云见他收下,紧绷了弦松懈半分,长吁一口气,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待明日想起一切,气定全消了,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
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简直是胡闹。
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坦然处之,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
她跟谢成烨,真是半点都不相配。
沈曦云盈盈一福身,温然告辞:“多谢公子,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嗯了声。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了,春和、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
她转身提起灯笼,“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谢成烨坐回正屋,点燃烛火,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
“缘分已尽,情义难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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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是规规整整的“沈曦云”三字,留着个空隙,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他的名字。
是“林烨”这个名字。
烛火摇曳,透过泛黄的纸张,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室寂静。
他沉默良久,取笔,研墨,落下“林烨”二字。
说来好笑,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一次是成婚的婚书,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
待到送去官府盖公章登造册,便是真的情缘义断,陌路不见。
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做谢成烨了么?
第24章 第24章 枕黄梁 燕京风雨甚多,无处……
他至今仍记得祖父骄傲于这个名字。
“烨, 火华,光耀者也。”
谢仓翻身下马,龙行虎步, 走到秦氏牵着的少年身边, 带来一阵兵戈杀伐之气。
“当初我为你取名成烨,本意只为家族光耀的期望,不想魏帝寿昏庸无道、奢靡度日,致使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流离失所,平白把皇位拱手让人呐!”
谢仓宽厚的手掌撑住谢成烨的肩膀, 眼神锐利, 盯住稚嫩的脸庞。
幽州节度使谢仓在大魏龙兴十五年,以“清君侧”为名, 携军队自北地幽州南下,因大魏皇帝季寿自五年前开始大兴土木, 百姓早已对朝廷怨声载道, 行进路上, 时不时便有城池主动投降, 不出一年,谢仓的大军就攻到京城的城墙之下。
三月三, 本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可惜郊外除了士兵旌旗猎猎,无一丝人影。
谢仓站在京郊外一亭中, 主动把十岁的他抱在臂膀之间,坚硬的寒铁铠甲压迫住他的衣衫, 动弹不得。
谢成烨偏头,望见祖父斑白的两鬓,尽管谢仓已临近知天命之年, 依然精气神十足,皱纹不曾增添老迈,反记录着他半生的征战与磨砺。
“走,祖父亲自带你入城,与你父亲会合。”望见城中天空燃起的信号弹,谢仓仰天大笑,提着他衣领上马,握紧缰绳在亲卫护送下进入南薰门。
两个时辰前,谢仓二子谢立廷率军攻入京城,如今信号弹被点燃,预示着城中已为谢家军队控制。
马蹄声踏踏,响彻在御街之上,道路两边门户紧密,唯有倾塌的彩楼门架、坑洼的路边和残破的士兵尸身昭示着曾发现的血战。
硝烟、鲜血与焦土的气息混杂,令人作呕。
皇城宣德门东边,正燃起熊熊火焰。
谢立廷自远处驾马而来迎接,拱手禀告。
“父亲,皇城已破,帝寿与贵妃王氏、几位公主皇子自焚于摘星台。”
谢仓远望摘星台的冲天大火,“没想着跑,还算给大魏皇室留下一点脸面。”
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休整军队,去信通知你大哥入京,把那帮老臣找来,问问他们,魏帝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欲推举哪位贤才坐江山当皇帝?”
谢成烨在满地的尘土飞灰中,窥见谢仓眼底的火光。
那是魏帝陨灭的红海。
亦是对权势无尽的野心。
烛影映照在谢成烨瞳孔中,感到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燎原之势。
腕骨压住和离书,想到明日就要递出这纸契书,他和沈曦云自此再无干系,心上被火撩起绵绵密密的疼。
他以手覆面,闭目让自己沉入黑暗里,勾唇自嘲此前的一厢情愿。
谢成烨很少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他幼时常见父母相处,母亲是江南女子,因在京城的贺岁宴上对父亲一见钟情义无反顾嫁到北地,她温柔妥帖、细腻周全,父亲在外练兵打仗,母亲在家中操持中馈。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直至谢家入主皇城。
父亲成了王爷,母亲做了王妃。
军功彪悍,位高权重,谢立廷一时间成了燕京众人每天眼珠子盯着的人物。
她日渐不安起来,朝廷有人嫌这位的王爷碍眼,怂恿太子先下手为强,民间前朝余孽的骚扰从未停歇,刺客、下毒……单是建元初年七个月内,谢立廷就曾三次和生死擦肩而过。
有人恨他自然也有人爱他,有朝臣拥戴他,愿为他调遣争储位,要嫁他贵女结联姻之好,父亲都一一拒绝,但架不住闲言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
她忧虑日深,最终彻底病倒在建元二年的那个春天,得到淮王身死消息那一日。
丧礼上,她抱着淮王棺椁哭泣,咒骂百官、骂逆党、骂太子,甚至,骂皇帝。
“早知如此,便不该入京。”
人们说淮王妃疯了。
可谢成烨觉得她只是太爱父亲,爱到无法接受在她夫君身边骤然升起的关注、无法承受权势燃起的滔天火焰,葬送了自己的夫君,亦葬送了自己。
淮王妃秦氏在建元三年的春天,淮王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自缢于王府。
死前,她褪下王妃服制,穿上从前在北地时置办的衣裳,只着素钗,略施粉黛,贴身放着嫁来时的婚书,再不带他物,溘然长逝。
那时谢成烨袭爵不久,皇帝谢仓牵住他的手,自禁宫阶梯一步步登上巍峨皇城。
谢仓豪气万丈:“这天下便在朕的脚下。”
但谢成烨无心欣赏壮丽河山,他看着王府方向,问:“母亲是不是解脱了?”
谢仓听见这话,面色沉寂,弯腰直视他的眼睛告诫道:“烨儿,你的母亲太过软弱,她能做一个北地军官的妻子,却承受不起王妃之位。”
他不解:“为何?母亲是很好的人。”
谢仓大笑,只说:“权势是仙丹亦是毒药,只有能驾驭它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烨儿,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日后你的王妃,朕亲自给你选。”
后来,谢成烨十八岁入朝参政,皇帝在朝后召见他,隔着珠帘屏障,他跪在殿内问安,天子的声音低沉闷响。
“烨儿,你该考虑婚事了,这满京的贵女,朕挑出几个不错的,里头还有文忠国公府上那个孟小姐,你看看如何。”
谢成烨以年岁尚早,朝事为先拒绝。
皇帝静默片刻,问:“那你对王妃可有什么要求?”
谢成烨怔在殿内,要求?
他抿唇,想到了记忆中曾为淮王妃的母亲,于是说:“臣希望她坚强。”
足够驾驭权势,而不是为它所伤。
皇帝低笑,从帘后走出,转眼间建朝八年,早已不上马驰骋的皇帝鬓发花白许多,显出衰老之相。
“烨儿,你错了,你的王妃首要便是出身勋贵之家。”
他近年愈发被朝堂上的势力争斗搅扰得不耐烦,两朝交替,他当初为了继位顺利,对前朝旧臣收复拉拢居多,而跟着他打天下的新朝权贵眼红前朝世族的资源,自然要剐下一块吞掉。
所谓制衡之术,他从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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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手里夺走不少东西,便要做些承诺安定人心。
让淮王娶一位勋贵之女有利于缓解斗争。
谢成烨叩拜,答:“谨遵陛下命。”
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对自己的妻子是没有选择权的。
桌边灯台烛芯即将燃尽的“噼啪”声把谢成烨从回忆里唤醒,他没料到今夜竟一时想到过去太多事,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眼刻漏,发现已到亥时。
他摇了摇头,只觉既然沈曦云已无意,所谓入京、面圣都是虚谈,何必烦忧。
于是收起和离书,简单梳洗后在床上就寝。
可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光影变幻,黑色散去,睁眼是个满目红绸的屋子,竟是栖梧院的里屋。
熏笼火盆烧得正旺,只着寝衣的少女缩着脚依偎在他身边,嘴里叼着枚雪花酥,咀嚼着吞下,眯眼享受甜味。
吃完,凑到他面前,说:“阿烨,是甜的。”又想自榻边拿过装点心的油纸给他吃。
他心里掀起点不耐和厌烦,为即将递到眼前的甜食。
但面上依旧不动神色,温柔和煦地笑道:“在榻上哪有时间再吃甜的,瞧窈窈还来不及呢?”
少女闻言,羞涩着低头笑,把甜食放远,极力想压下嘴角的笑,但显然并不成功。
谢成烨趁着这间隙,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她的脸。
从乌黑浓密的发、圆润饱满的额头、细长舒展的眉到清亮的眼、艳红柔软的唇,十足的江南女子的长相。
娇弱美丽,像一株鲜嫩的花,需要人悉心呵护、日夜照料。
她对他的喜欢浓烈的从眼角眉梢溢出,沈府的人都道小姐喜欢极了救下的林公子。
迫不及待邀请他入府养伤,满眼期待望他以身相许。
但她真懂得什么是爱么?
还是不过把这当成爹娘逝世后的陪伴依靠与移情寄托?
不然,她喜欢他什么?竟能一见钟情。
不过这具皮囊罢了。
类似于一株柔弱的花喜欢雨露朝霞,喜欢彩彻区明,转眼就烟消云散的东西。
她真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如果真嫁给他,会面对什么么?
燕京风雨甚多,无处给娇花容身避雨。
他心中漠然看她在床榻上痴笑,拉过鸳鸯锦被欲让她躺下歇息。
在江州短暂的一场报恩罢了,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可想到这个认知,他的心猛然烧起来,躁动不安,他意识到不对,下一秒,从现世中醒来。
是梦!
他这次竟毫无意识的进入梦中。
真正睁眼,没有熏笼炭火,没有红绸锦缎,更没有娇俏笑着的少女。
一室寂静冷清。
他平缓着呼吸,想到刚刚的梦,这不是成婚那日的晚上,那是什么时候?
本欲细想,又被他自己制止,这些梦都无端与沈曦云有关,但是明日便要和离,这些都要不再跟他有关系。
只要不再见她,或许这些梦,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重新闭上眼,收拢思绪,强逼自己入睡。
月色渐隐,时刻悠长,他眼前重新被黑色覆盖,黑影深重,自四面八方缠绕住他的意识,层层下坠,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那座古怪的院子外面。
空气中是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照旧是上次初始的十步距离,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只是换了个说辞。
上回这人说的“谢成烨,快进去!”
如今,这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慌乱,隐隐带着哭腔。
“谢成烨,快救她!”
“快救她!”
第25章 第25章 莫相求 谢成烨伸手去抓,却……
声音回荡在耳边, 尖锐、高亢,似针扎,似刀划。
他的耳膜、经脉连同心脏疼得厉害。
救她?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为何在梦中向他求救?
他脑海中划过一些名字, 最终划到一个最有可能的人身上。
沈曦云。
他这些时日的梦都与她有关, 那这次这个……
谢成烨为这一猜测呼吸一窒,去救沈曦云,意味她定然遇到了危险。
脚步不受控制地向院门走去,步步逼近,他的手叩上朱漆木门的铜锁, 掌下暗暗施力。
“哐当。”
铜环晃动, 发出撞击的闷响。
但门没有打开。
他继续加重力道,门如磐石, 一动不动,好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那声音一副浑然不知他被阻拦在门外的样子, 继续在他耳边呼喊:“谢成烨, 快救她!快进去救她!”
谢成烨像失控的鼓槌一样疯狂跳动, 每一下撞击都仿佛要穿透胸腔。他握拳捶门, 第一次有意识地在梦中开口问:“我要怎么救她?要怎么进去?”
他质问那个声音,但声音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语, 自顾自重复着。
他放弃从声音处找到答案,而是把目光在朱门周围游移,寻找是否有突破口, 但看过后发现,门外侧无锁, 牢牢紧闭,无一丝破绽。
像一座监牢,铜墙铁壁, 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门内是有人被关着,声音才催促他救人么?
他手心泛出一点冷汗,从来都理智冷静的大脑少有的,生出无措的情绪。
铜环随着他拍门的力道不断发出碰撞声,砸在厚重的门板上,砸在幽静无声的梦境旷野间,亦砸在他的心上。
直到某一刻,求救的声音停止,眼前的院落、朱门开始一片一片坍塌,化作光影碎片,破散在他眼前。
谢成烨伸手去抓,却是一场空。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短促喘气平息剧烈的心跳,微微支起手肘,右手隐约间还保留着捶门时的痛感。
此刻天光已破晓,一缕缕晨曦挤过木格窗棂的缝隙,洒落在屋内。
他全然没了睡意,索性起身穿戴衣物,响动叫院子里晨起练功的长安察觉,小跑到屋门,轻唤询问主子可需要伺候。
屋门打开,喜气洋洋傻乐的长安对上谢成烨冷淡肃然的面容,上扬的嘴角立马压下,同样木着一张脸伺候主子洗漱,眼观鼻、鼻观心,暗道不好,莫非昨儿他进屋睡下后,主子和沈小姐间发生了什么。
可看着谢成烨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又不敢询问,怕触了主子霉头。
屋内气氛凝固许久,安安静静的,除了洗漱时的水声、衣物摩擦声什么也没有。
“长安,你可见过暗闩?”谢成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忘不了梦里那道门,以及声声催促和开门无望下的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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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朱门,他近距离看过,门外无锁,打不开,要么是从门内闩上,要么便是门内有暗闩,但如果真是如他推测那般,是用来关人的,就一定不是自门内闩上,否则关押者直接自门内推开即可逃出。
长安一惊,为主子怪异的问题,“小的愚钝,只曾听闻,不曾亲眼见过。”
暗闩属机关术,莫说是寻常人家不会用,就算是高门大户也用得极少,毕竟,能是何种境况才要保证门关得严严实实,外侧内侧都不留一点痕迹。
定是这门要用来关住极特别的东西,要么重要,要么危险,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我朝对此术不甚推崇,会制作暗闩的工匠应该都所剩无几了。”长安补充道。
谢成烨闻言,行至桌前,展开绢纸提笔作画。
他画下了那座院落。
“长安,你秘密派人寻找有这些特征的院落,院内有棵高大的桃树,院墙比寻常的高出大约三尺,院门朱红,极可能用的暗闩。”
他沉吟半晌,又道:“还有那颗桃树,应该是胭脂脆。”
“就先从,江南一带找起。”
天下之大,要从茫茫大海中找一处院落谈何容易,他唯有用自己已知的信息缩小范围。
胭脂脆多长于南方,在其他地域生长困难,加上如今他们身在江州,最有可能的便是江南地界。
谢成烨阖目,听见长安应是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会梦中事,可是夜里一声声“救她”令他心有余悸,他不信神鬼之事,但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万一呢?”
他终于明白那日街上长安所言的“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是何物,万一真有人在求救,万一那人真是沈曦云……
肺腑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既如此,便找一找罢。
若现世中真有那一处院落,或许,能给他答案。
绢纸上墨迹未干,屋外响起大声叫唤。
“公子!我看你似乎起了,不如我们尽快施针治疗,如何?”
章典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昨夜睡得极好。
谢成烨想起今日约定好要治疗并恢复记忆,可一夜过去,他原先那些表明心意、带沈曦云入京的打算都没了开口的机会,被扼杀在一纸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之中。
他摸到袖中的文书,吩咐长安收起桌上的画,走出屋门。
院子里只有章典一人,沈曦云不在。
章典察觉到他向院门看去的目光,嘿嘿一笑,“这治疗不方便别人围观,大清早的,连累小姑娘等着也不好,我特意嘱咐让那位沈小姐晚点到。”
几步走到屋门,就要扯着谢成烨衣袖进屋,“咱们赶紧治好,速战速决,等人到了,你记忆也恢复了,不是正正好么?”
显然,是颇为满意自己周到的考虑。
一扯,没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