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第一百七十四天社死(1 / 2)
夜深了,她仍坐在书桌前,窗外的风穿过老城区狭窄的巷子,吹动窗帘一角。台灯下,那本《看见即抵抗》已被翻得边角卷起,封面上她的名字褪了色,像一块被岁月摩挲过的石碑。手机屏幕亮起,是达瓦发来的消息:“老师,今天有个女孩问我??‘如果我拍了,然后呢?’我说:‘然后,你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念安轻轻笑了,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回了一句:“告诉她,然后,世界就多了一个不肯沉默的声音。”
她合上电脑,起身走到阳台。北京的秋天干燥而清冷,远处楼宇间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栋老旧家属院的角落。楼下一辆共享单车倒了,没人去扶。她忽然想起小芸第一次来北京时说的话:“老师,这儿好大啊,可我觉得每个人都好小。”
是啊,城市越大,人越容易被吞没。但总有人不甘心被吞没。
第二天清晨,她接到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副司长的电话。对方语气谨慎:“念安老师,我们想请您牵头一个试点项目??在十个省份各选一所乡村中学,建立‘影像表达实验班’,配套师资培训和设备支持。预算已经批了,但……希望您能亲自参与课程设计。”
“为什么是我?”她问。
“因为您不是只讲理论的人。”对方说,“您知道孩子们真正需要什么。”
挂了电话,她没有立刻答应。她知道这意味着又要奔波山路、熬夜改教案、面对校长们的质疑与家长的不解。但她也清楚,这是第一次,体制真正向“非标准表达”敞开了一道门。
她打开邮箱,给林晓发了封信:“我要再下乡一次,这次可能待三个月。你还记得咱们说过的‘影像屋2.0计划’吗?我想让它落地。”
不到十分钟,回复来了:“我在云南拍完最后一场戏就回来。别忘了,我也曾是个逃学拍纪录片的混蛋。这次,换我陪你疯。”
一周后,他们一同踏上了开往贵州的绿皮火车。车厢老旧,座椅布满划痕,空气中飘着泡面和汗水的味道。对面坐着两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低头刷着短视频,笑声粗犷。林晓戴着帽子,缩在角落翻剧本;念安则望着窗外飞逝的山影,思绪飘回二十年前??那时她也是这样坐着慢车,怀里揣着打工攒下的DV录像带,奔向一场未知的考试。
“你说,现在的孩子还会为了一台摄像机拼命吗?”她突然问。
林晓抬头,笑了笑:“会的。只要还有人觉得自己的故事值得被听见。”
他们在黔东南的一个苗寨下了车。这里曾是“少女导演计划”的之一,如今村口立着一块水泥碑,刻着“中国首个学生影像示范村”。小学改建成了文化中心,外墙刷着彩色壁画:一群孩子举着摄像机,对着太阳奔跑。
村主任老吴迎上来,满脸褶子里都是笑:“可算把你们盼来了!上个月县里来了检查组,说咱们搞这些‘花架子’影响升学率,差点把影像课砍掉。”
“后来呢?”念安问。
“后来学生们集体罢课一天,每人交了一份作业??全是拍咱村的。”老吴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十几个孩子站在田埂上,齐声说:“我们不想变成只会做题的机器。”画面最后定格在黑板上一行粉笔字:“我们的声音,不该只有分数才能证明。”
念安眼眶发热。
当晚,他们在学校礼堂召开村民大会。台下坐满了人,有老人、妇女、放假回来的学生,甚至几个邻村闻讯赶来的老师。投影仪播放着过去五年这里出品的学生作品:《阿婆的银饰》《父亲的背篓》《妹妹的第一双鞋》……每一部都粗糙却有力。
放完片子,念安站起身:“我们想在这里建第一个‘影像实验班’,每学期招收二十名学生,不限年龄,不限成绩,只看一样??你想不想说话?”
台下静了几秒,接着一个瘦小的女孩举起手:“我想拍我妈。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杀鸡,天亮前要送到镇上菜市场。没人知道她有多累。”
另一个男孩站起来:“我想拍我爸喝酒后的样子。我不想他那样,但我怕拍了他会打我。”
念安看着他们,轻声说:“我们可以匿名提交作品,也可以用动画、旁白代替真实影像。重要的是,你不必独自承受这份沉重。”
会议结束已是深夜。她独自走在回住处的小路上,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霜。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林晓。
“你知道吗?”他说,“刚才那个说要拍爸爸喝酒的男孩,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我爸也酗酒,我妈总躲在厨房哭。那时候我要是有台摄像机,也许就不会那么无助。”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几天后,实验班正式开课。第一节课的主题是“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念安没有要求他们立刻拍摄,而是让大家先写一封信??写给十年后的自己。
一个小女孩写了整整五页纸。课后,她偷偷塞给念安:“老师,我能把它录成视频吗?我想让未来的我看得到我的眼泪。”
念安点头:“当然可以。”
课程推进并不顺利。有些家长闹到学校,说“整天拍这拍那,耽误学习”;镇上的中学也派了督导来视察,警告他们“不要搞意识形态输出”。最严重的一次,一名男生的作品《我的姐姐被卖去了广东》刚在校内放映,就被当地妇联以“涉及敏感话题”为由叫停,男孩当众崩溃大哭。
那天晚上,念安召集所有学生开会。
“他们害怕的不是真相,”她说,“是有人敢说出来。如果我们现在退缩,那就等于告诉全世界:有些痛苦,必须藏起来才配被称为‘体面’。”
第二天,她将那部被禁的作品连同男孩的申诉信一起寄给了教育部信访办,并抄送多家媒体。三天后,《南方周末》刊发深度报道《一个少年镜头下的拐卖阴影》,引发全国关注。公安部随即启动专项排查行动,两个月内解救七名被非法拘禁的未成年女性。
而那个男孩,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鼓励信??是一位曾在类似环境中幸存的女性写的:“谢谢你替我说话。因为你,我才敢报警。”
冬天来临前,实验班完成了首批作品展映。村民们挤满了礼堂,许多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生活被认真记录。一位常年沉默的老农看完孙子拍的《爷爷的牛》后,颤巍巍站起来,鞠了一躬:“原来我这一辈子,也算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