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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陈年旧事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

“我母妃埋在这儿。”

萧烬安这一句话说完, 夜里的风徐徐扬起,乱葬岗密林发出萧萧的响动, 马儿不适应地打了个响鼻,无数道惨白的丧幡在空气里纠缠着。

使得白照影听罢牙齿渗冷。

“王妃她……”

穿林而过的风声犹如鬼叫。

空气里氤氲着湿意,白照影闻了闻,脚底不安地在土地磨动,快要下雨了。

萧烬安背后因风飘飞的纸钱,被昏暗的月色, 照出点点惨白的光。荒野的夜色太过浓密。

萧烬安的面容,在谈及此事时,逐渐变得阴郁起来。轮廓仿佛更为深邃,目光幽暗:

“我年幼时母妃患病, 走得时候,内脏烂尽,吐血而亡。”

“隋王府曾也敬重过母妃,却将她停灵数十日,然后定为恶疾送至京郊焚化。我骑马截下运尸的家奴, 发现母妃连个棺椁都没有, 被张破席子卷着, 夏末尸身已腐化了。”

“他们不是烧她, 是弃她。”

夏末几十天没有埋葬的人,早变成个满身蚊蝇的血人。

萧烬安凝望着乱葬岗某处。

那时他马背载着尸身胡乱地跑, 小小年纪, 尚不知晓发生何事, 亦不知为何身边的至亲,对他突然转变成冷淡的态度。

母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他将她暂时安放在这里, 双手刨土挖了坑,在坑上做了记号,江川月在死后快两个月,方才被儿子找到安顿入土。

白照影在乱葬岗惊惧地想象这一幕。

又是阵风吹过来,乌云更稠密几分。

萧烬安低沉着嗓音道:“那时我猜测,母妃是被害的,她身后有事情,她从来都瞒着我。”

“我追查了整件事,查到我并非隋王之子,至于母妃内脏烂尽和呕血,也不是身患恶疾,而是因为这桩内情。”

毒杀……?

白照影心弦绞紧。

倏然想起倚山听泉台那场心肝宴,那时萧烬安反应剧烈,他不是对动物内脏过敏,而是被触到了他的心理阴影。

但究竟这是不是投毒,萧烬安没有细说。

大片乌云笼罩住月亮,夜风更急。

白照影只觉得乱葬岗降低了许多度。

风声虽拨乱了萧烬安的嗓音,但是他的话依旧很清楚:“母妃并非出于本意。而我的存在,确实挡了许多人的路。”

隋亲王的位置,虽不掌实权,然而万户食邑,怎会不令人心动?

许氏的阴毒嘴脸尚在眼前。

仅仅是一个许氏,就足以毁掉萧烬安半生,而萧烬安既称挡住许多人,恐怕跟他结下的都是生死之仇。白照影茫然看自己的脚尖。

不是生气了吗?那说这些作甚?

难道杀人弃尸之前,还要剖白一下,自己变成个魔鬼的理由?

白照影有些狐疑地抬起眼帘。

可我并没与你结仇,是你总不放过我……

恰逢萧烬安的视线,正垂眸凝视自己,他的面容浮起一层掩藏不住的悲色。

白照影知道些萧烬安所受过的苦,见到萧烬安这种反应,到底还是存着一丁丁点怜悯,他恐惧淡了几分,桃花眼微微抬起,视线与萧烬安缓慢而深入地接触。

他竟发现大魔王表情逐渐变化了。

夜里稀薄的光,照出萧烬安温温沉沉的视线,自己正在被他望着,如同那晚在浴房被萧烬安用衣服包裹时那样。

那视线像带着温度。

烫得白照影脸颊到耳根再次烧起来,忽以为无所遁形,低头只想嗫嚅,让他别这样看了,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萧烬安忽然在眼前道:“因为我身边危险环伺,你必须远离我一阵。”

“不准问,也不要想,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就像当初不认识我时那样。”

这提议美得快让白照影怀疑,萧烬安是不是又故意放出话,试探自己的忠诚。

白照影求之不得,但不敢胡乱答应,桃花眼骨碌碌转动,小心翼翼地反试探,低声说: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委屈了,像小猫将要被抛弃似的。

白照影垂头。那反应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萧烬安的心脏。

萧烬安心口窒闷,喉咙里,早已顶上想安慰少年的千言万语。他怎能忍心不要白照影?

所做的全部,也都是为了白照影。

可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抱紧少年,也不去摸他的脑袋。

萧烬安用尽平生耐心和温柔,在不为人所见的乱葬岗,他好声好气跟白照影商量着说话,嗓音好听得令人心痒:“离开我,别管我,先答应我,好不好?”

骤然因为那声“好不好”,白照影觉得耳尖熟透。

萧烬安的声音像长在他耳朵里,挠一挠,再挠挠……使白照影热烘烘地打了个激灵,着魔似的,正待点头。

而此时,乱葬岗树林草木忽然窸窣。

两只猫头鹰从枝杈飞起!

许多拉弦的声音划破黑夜,继而羽箭飞出,白照影余光里瞧见自己两侧有箭支划过。

他恐惧地生怕被冷箭钉穿后心,脚步踉跄几下,他忽被萧烬安用力摁进怀里,身体狠狠撞上了萧烬安的胸膛。

白照影眼冒金星。

再抬起头时,视线映入萧烬安铁青的脸。萧烬安额前浮起一层汗水,唇线紧紧抿着。

白照影讶然地后退了半步。

羽箭穿过密林击倒丧幡、钉穿木牌、陷入土包……顷刻间乱葬岗被箭雨激得狼籍一片!

数十支火把亮起来了。不是鬼火。

白照影回身——有许多蒙面人。有的手持弓箭,还有人提着刀,冷兵器寒光乍然,刺得白照影眼睛发痛。

白照影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直觉来者不善。

这时听见萧烬安闷哼一声,将带血的箭拔出来,攥在手掌。

白照影方才发现刚刚萧烬安按住自己,为他挡去那阵箭雨,萧烬安掌背硬捱了支羽箭,箭镞穿透了他的手,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渐渐汇成条小河。

萧烬安脸色更差了几分。

却不等白照影反应过来,他用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纵身提起白照影,将人拽上马背。

白照影视线一下子从低到高!

马背上很硌,白照影仍未习惯,可并不等他准备妥当,萧烬安就用力抖起缰绳。

那马匹后足十分有力,马儿无所畏惧,居然硬撞开个蒙面人的身体,给包围圈撕开条破绽。

“驾!”

骏马踏地奋力奔跑——

眨眼工夫,就与这片橙红色的火光拉远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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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杀手们惊觉,目标竟在中了支毒箭以后,还能做出如此反应,纷纷见鬼般提刀愣怔。

为首的杀手啐出口血沫,他诨号狂龙,正是刚才被萧烬安纵马撞翻的那个。

他们这组织叫狂龙会,是个上京城的流氓团伙,跟许侧妃的大哥有几分酒肉朋友的交情。

本来狂龙会不敢招惹锦衣卫,更何况刺杀隋王府世子,这位爷比道上混的还更有凶名。

偏偏财帛动人心,狂龙收到根金簪子,得有半斤那么重,并且许家大郎承诺,只要事情做得干净,之后许娘娘还重重有赏。

于是狂龙被金子催壮了胆子。蹲守世子院等萧烬安出城,果然让他等到了!

如今刺杀已经干了,萧烬安在城中有名的记仇,一旦将他放回城里,接着就是他率锦衣卫们复仇,狂龙会必然被连根拔起。

狂龙顿时汗毛炸立,已经能想象到锦衣卫牢房里面有百般酷刑,狂龙精悍的身子颤抖,面孔肌肉不由抽搐几下。

狂龙抖声:“追……快追!他带着个人,在林子里,跑不快!”

“就算那乌头草涂得毒性不够,他也不可能半点儿影响没有,妈的,老子就说买毒药不能讲价钱,还他妈可能不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纷纷提刀追赶。

***

月亮不多时冲破乌云,又钻进去,光线晦明不定,马匹疾驰在乱葬岗。

马蹄踏碎枯枝碎叶,在荒林里发出噼啪响声。白照影坐在前头,枝枝叉叉犹如鬼魅,不仅在他眼前横斜,还会不时伸出根猝不及防的枝条,挂住头发或衣服。

白照影的衣袍被枝杈勾住,拉力险些将人带下去。

他当然赶紧俯身趴在马背,抖腿想把树枝甩开,被萧烬安狠拽了把衣摆,衣服发出唰啦一声破裂。而白照影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萧烬安血痕未干的手。

伤口又撑裂了。

白照影被那鲜红色狠狠刺中。

却不知萧烬安是个什么意思,怎会再救自己呢?

他脑海杂乱地随马蹄声理不清头绪——无事不必相见,弄走壁虎,带自己出城来乱葬岗,又将自己救下……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格分裂的症状又回顾了许多遍,以为萧烬安性格分为暴戾与温和。

身后有个刺客也骑着马,只刚追他们近些,就被萧烬安挽起缰绳控马侧身,避开道粗壮的横木,引得后头急追的刺客不知情况,脑袋狠狠撞上木头,人摔下来,怕是颈骨已断裂了。

却并没瞧出多少温和,大魔王依然心狠手辣。

白照影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继甩开刚才那名追得最紧的刺客之后,形势似乎略有好转。

后头的刺客在乱葬岗密林稍有迷路,暂时没追上来。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大魔王穿燕居服,身上没有带刀,还受了伤,没有什么赢面,能甩开刺客都是造化。

皇都上京城子时夜禁,看月亮的位置,应该还能赶得上回城。

白照影眼睛紧紧落在眼前萧烬安那只手背,手背有个血洞,血肉模糊,他暗暗吸了口气,看见就觉得痛。

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些吧……

离开乱葬岗范围,就是官道,这会儿还有进出皇城的车马,刺客必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肆无忌惮地行凶。

白照影眯起视线,对那只手背不敢看,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却发现那只手在微微松开缰绳,指端轻颤。

萧烬安垂头贴在白照影耳边,嘴唇似乎翕张了瞬,不知说得是何言语。

白照影扭过身子,想查看萧烬安的情况。

然后,见萧烬安从马背摔下!

第52章 情比金坚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谢谢你……

骏马在荒林内长嘶一声。

马匹停步。

马儿发现竟将主人摔下马背, 它顿住脚步,颇为不安地在地面刨土。

白照影不会骑马, 哆哆嗦嗦在马背撑起身体,本还想是否要挽起缰绳,幸好,马停了。

远处依稀有橙红色的光点,追兵未绝。蒙面人在树林中徘徊。

白照影回头打量萧烬安,这浓密的夜色中, 发现萧烬安肢体幅度不大地动了几下,那动作十分微小,人还活着。

白照影犹豫了瞬间,在救与不救萧烬安之间, 不多时脑海已有了回答。

要救。

——没有萧烬安,他无法返回上京城。根本不认得路,流落在荒郊野外,遇上悍匪或者猛兽,也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更何况那个血洞……那支箭!

萧烬安替自己挡了支箭。

还有刚才他让自己答应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继续在他身边会有危险之类的, 难道不是在试探自己吗?

白照影咬咬牙。

忽觉得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萧烬安, 情况紧急, 他哆哆嗦嗦爬下马,马儿太高, 而他动作太过生疏。下马时他方才发现, 自己的脚尖一直竟套着马镫。

白照影再度涌起阵不是滋味, 动作更急,他踉跄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坐到地上。

骏马无辜地看着他们, 马儿经验丰富却连续摔下去两个人,马匹躁动地摇晃着尾巴。

此时乌云中出现一瞬月光。

萧烬安面孔已完全惨白,额前覆了层汗水。

但那汗水不是热的,冰冷而潮湿,萧烬安体温下降了几度,他的身体既沉重又僵硬,眼睛还紧紧闭着。

白照影抬起萧烬安的胳膊,发现他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鲜血没有凝固,反倒是要腐烂了,伤口吐出青白的液体——箭头有毒!

白照影心头狠狠颤抖。

虽不知萧烬安中了什么毒,箭支要置他死地,箭上涂得毒,必是剧毒。

白照影颤抖地缩回手,对生命的本能怜惜,他生怕沾上毒血。

却在手掌放下萧烬安胳膊的瞬间,瞧见萧烬安眉心痛苦地骤缩。

白照影手在半空中凝住,变成又将萧烬安那只带血的胳膊托住,托起来,他想给萧烬安把毒血挤出,看看萧烬安会不会稍缓过来些。

“……”

可是他发现萧烬安使不上力气。

原本象征着力量的被肌肉覆盖的手,如今像尚有弹性的石头。

血肉模糊的手背让白照影很不适。

他害怕见血,但还是咬牙,用力帮萧烬安挤压伤口的毒液。

萧烬安眉心紧紧皱起!

唇线抿得更紧了,上下唇片几乎失去血色,发出声痛苦的闷哼,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萧烬安睁开双眸。

因为毒性浑身麻痹不便动弹,萧烬安看见远处点点橙红色的光,是火把。然后他眼神涣散地凝望马背,从白照影掌心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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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白照影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跪坐着,吃力地半扶萧烬安,疲惫又惶恐地歪了歪头。

萧烬安屈起指弯,指着那匹马,让白照影走。

曾经多少次设想,继位之前会遇到性命之忧,萧烬安没想到竟会来得那么早。

他也想多陪伴少年一段日子。

他甚至现在还搞不清来杀他的是哪一路,来自诸皇子还是隋王府……没有人想让他活,无论谁都对自己下得是死手!

少年不应该被牵累。

萧烬安最后透出了几分真心。

他要把他的世子妃映进眼里:白照影头发有点儿乱了,单薄的衣服被树枝划破,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偏他鼻梁精致,鼻尖小巧,神情灵动。

萧烬安爱极了白照影永远鲜活的模样。

在生死离别之际,方才狠狠地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原来能和心上人厮守红尘,乃是这世间莫大的幸福。

萧烬安嘴角用力地弯起。

原本打算欺骗白照影到底,话到嘴边的那声“走开”,却变成用口型,干哑地道了声:

“保重。”

——抱歉没有机会说声心悦你。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知道这世上,还会再出现一个人,很爱我。

萧烬安的手掌垂落。

那马匹有灵性,在萧烬安的指引下,垂头呼哧呼哧地向着白照影乱拱。

马儿叼起白照影的衣袖,不停示意他爬上马背。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主人沉甸甸的托付,像是有些急躁,马背下沉,它甚至要跪在白照影跟前,屈起腿弯让他爬到自己后背。

可白照影忽然砸下两颗泪珠。

心底牵动了股无由的痛,白照影五脏六腑绞得疼!

曾经他称他是大魔王,怕他杀了自己,怕他犯病伤人,怕他滥用私刑,怕他随意捉弄……

他害怕他,但萧烬安这时要救自己的命。

曾经无数次对萧烬安的恐惧,都因为生死之际这一声“保重”被全部击溃。

白照影哽咽着。

他以全新的眼光审视萧烬安,发现对方其实仅仅是个,几经多方磋磨锻炼成的促狭鬼,浑身长满了敏感刻薄的保护色。

马儿急切地哼叫。

此时远处许多颗橙红色的火光,追命似的亮起来。

狂龙的嗓音回响在乱葬岗,歇斯底里地道:“我看见他们了,宰了他俩!!!”

蒙面人骑着马纷纷冲过来!

***

一线灵光破开白照影混沌的灵台。

白照影急中生智。

他在顷刻间想到了两个成语:金蝉脱壳,老马识途。

白照影推开黑马拍了拍马背,对马儿用力一指,指向了乱葬岗荒林深处。

这里是萧烬安母妃葬身的地方,萧烬安必定常来探望,每次都骑着马,马儿对这片丛林很熟悉,甩开追兵不成问题。

那马果然看懂了白照影的意思,刹那间扬蹄狂奔!

马匹带起宛如霹雳般的马蹄响动。

马儿掠过去了。

白照影用力托起萧烬安的躯体,带着他,就近往灌木丛里一骨碌。

那灌木丛茂密,底下紧挨着个深坑,往恐怖了说,可能里头曾躺过被人挖出去的尸骨,或者正待埋人也说不定。

狂龙等人越来越近。

白照影害怕极了。

在他的角度,能看见深坑外几名蒙面人反射着光线的刀刃,刃口凉薄冰冷。

白照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连抽噎都忍住。

他用手捂住萧烬安的嘴,害怕萧烬安突然迸出声音,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萧烬安断气。

深坑里灌木的枝枝叉叉,轻易间就刺穿了白照影单薄的衣服,有点痛,白照影却没有挪,只是眼泪又无声冒出几颗。

狂龙提缰在原地逡巡片刻。

狂龙的马蹄距离那深坑很近,仿佛火把再高一点,就能照进坑底,照出白照影明显会反射光线的雪白衣服。

“老大,马到林子那边去了,这马跑得真快,还追不追?”

“追,不能让他们回城。他活着,我们就都完蛋了!”

“可我看这马跑得太快,不像是身上带着人的……”

白照影心头猛颤!

他使劲把身体下沉,与萧烬安再紧贴几分,不敢暴露目标,两人几乎重叠地嵌进深坑。

冰冷的雪松味将白照影堙埋住。

这味道也比原来降下许多度,白照影悬着颗心,却越发收紧了指骨。

狂龙在深坑外面,马匹提着缰绳转了个圈。像他这种地痞流氓,其实只靠下三滥的手段,配合一股子狠劲儿,都并不是什么高手。

狂龙的骑术不佳,眼看就要误打误撞,马失前足出溜进灌木丛里面了。

如果被发现了呢?

白照影不敢想。

他屏住呼吸,不由攥萧烬安的衣服,攥得死紧。

白照影在脑海历数所有让他快乐的事,想缓解这种可怕的折磨,数茉莉花饼,一块茉莉花饼,两块茉莉花饼……

“那茉莉是从宫中来的。”

白照影凝然。脑袋里突然撞进这一句话。

然后深坑外头,狂龙猛抽马鞭,狠狠地道了声:“赶快追!兵分两路,包抄这俩人逃跑的方向,妈的,就算我拿六十文钱买的乌头草是假货,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杂沓的马蹄声噼里啪啦。

几十名追兵冲过去之后,橙红色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天幕的乌云遮蔽住月色。

白照影从坑底出来,咽了口口水,凝视着蒙面人们远去的背影,接着鼻尖上,砸下颗豆大的雨珠。

……

夏秋之交,正是上京城的雨季。

伴随着嗡隆嗡隆的雷鸣,雨水淅淅沥沥地降落。

不多时,白照影身上已经湿透了。

前世白照影恨不能被关进玻璃温室里待着,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喜欢看雨,却从没有淋过雨。

如今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泥路湿滑,萧烬安的身体很沉重,他比他庞大不少。

白照影背不动萧烬安,就把他胳膊架在肩膀拖着,这样子根本走不快。并且边走边摔,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不断滑下,身后萧烬安的脚划出两道水沟。

看雨时,雨是如水晶丝网般美丽的,淋雨的心境则是大不相同。

白照影起初还能强行告诉自己要坚强,后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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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小声哭,边哭边走。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浮想联翩 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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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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