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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5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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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嘴唇,飞鸟和“若教眼底无离恨”。

莲心按住了辛赣的肩和脸,压在他腿上去亲他。

但不知道怎么亲,只能双唇压着双唇,不停去加大力度,却做不出进一步。

古寺之中,香气隐隐。

天地已陷入了介于夕阳和黑夜之间的一种朦胧的幽兰颜色,一切都是蓝色的。

天际是蓝色的,空气是蓝色的,远处的群山幽蓝,群鸟无声飞过,尾羽淬着剧毒般的亮兰。

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去博物馆看一场宋代文物的展览,里面有一个官窑粉青釉贯耳瓶,美丽得几乎叫人心醉。

而那样一个瓷瓶被拘在玻璃罩子里,叫莲心明明很想凑近,却不知如何触碰,只能将脸贴在玻璃去看,去抚摸,却不得进入的法门。

所有的感觉,被隔绝在屏障之外。

莲心也正是这样亲吻着辛赣的嘴唇。

因为隔着玻璃,触碰不到里面的瓶子,所以人只能更进一步将眼睛贴在玻璃上。

她也是这样,更加用力地在他的嘴唇上碾压。

但许久过去,她仍感觉不到嘴唇下任何力道——回应,或者反抗,什么都没有。

莲心感受一会,才慢慢将嘴唇撤开。

她咬紧了牙关,心脏跳得满耳朵听不见别的声音,小心翼翼,看向辛赣的脸。

而眼前的场景和莲心以为的却并不一样。

没有快乐,没有羞怯,没有愤怒,也没有莲心以为会有的躲避。

辛赣只是微皱着眉,神色即便到这个时候都是让人想为此发疯的毫无波澜。

他仿佛也一点都不惊讶似的,方才在莲心强要亲他的嘴时停在原地没有多反抗,在莲心终于松了力气的此刻,才一脸冷淡地轻轻推开了莲心。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轻声说,仿佛莲心方才不是亲他,只是摸了他一下或是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个。”

莲心怔然看着他。

他没有愤怒或责备她,她不是应该高兴吗?

可不知为何,就是因为这样,莲心才更加害怕。

甚至他暴怒、大骂都不会让莲心有如此慌张的感觉。

可是他太冷静了。

那么他不要她做什么,她便偏要去做。

心里面煎熬得不成样子,莲心又一次火从心头起,一把按住了辛赣整理衣襟的手,猛地侧头,又将嘴唇碰到他的嘴上。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感觉,衣领里透出的脉脉冷香。

想起过去见过的寥寥几次别人接吻的样子,除了嘴唇相碰,还应该怎么样呢?

莲心不禁停顿片刻,努力去想一想。

仍没有想出来。

因为她不知道啊,因为没有人教过她。

就像看了那么多偶像剧,她没学会怎么接吻,也没学会怎么去爱一样。

她只是在病房里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和窗外的飞鸟作伴。

她对爱情的理解,除了像飞鸟一样互相梳理羽毛,在季节到来时自然而然地迁徙,顺着各自的风向离开之外,不再知道其他。

不得其门。

莲心的鼻尖停在辛赣脸颊上,轻轻喘气,侧过脸。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

不懂伸舌头,不懂说软话,不懂如何挽留。

也不懂爱。

所以她只能又一次次地去拿嘴唇按在辛赣嘴唇上。

很多次。

很多次,直到辛赣都不再说一句话,莲心才慢慢停下自己的动作。

“三哥”

她轻声喊他,满心的难过。

想求他和她一起,别离开她。

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风里传来群鸟归巢的鸣叫,翅膀扇动了柳条,送来摩挲沙沙声。

想起陆子坦兄弟跟着辛弃疾在上饶学武时,曾被他随手摘叶便伤到,至今仍在手臂上留有三寸长的伤疤。

不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知道柳叶的边缘有多锋利,多容易割伤血肉。

就像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伤人心的事上,语言究竟有多么无穷的威力。

辛赣在原地,静静看着莲心的纠结。

——就算到了如此不舍的地步,直到最后,莲心也没有说出他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你不是不懂爱,你是害怕爱。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见莲心到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辛赣像是终于对自己认输了,笑了笑,说,“回临安吧。我回宫,你回府,就这样办。”

她无比希望的,被辛赣拒绝过无数次的,私下想了那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过的,在当下,终于被辛赣应允出口。

莲心人怔怔的,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放了。

和想象中的惊喜不同,为什么她会在此刻感觉到一种莫名煎熬的预感呢?

而辛赣的话语还在继续。

“如果你想的话。如果你真的觉得离开我就能远离你所有痛苦的话。”

嘴唇离开莲心的时候,辛贛仿佛也把心或者什么东西永久地留在莲心的嘴唇上了一样。

他向后倾倒,靠在墙壁上,捂住了眼睛,声音轻得像每年第一场雪落在梅梢,“莲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我就变成了一个罪人?”

而这个问题仿佛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似的。

莲心从没有见过辛赣如此表情。

那种表情她无法形容这一种表情。但她知道,就在看见他表情的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大脑灼痛,想要大声喊叫,大力捶打自己,甚至冲到外面疯跑十圈的冲动。

莲心想叫:“三哥。”却说不出来。

只好等着时间流过,叫它像熔铁一样,沿着人的脚脖子往上蠕动着攀爬。

但辛贛显然根本没在等她的回答。

因为他看也没看她,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你躲避我、冷落我,偶尔靠近我、拉回我,像在调配一个香料方子一样维持与我亲近或疏远的平衡。每个人都以为我们是在闹别扭,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认为你擅于应变,游刃有余,对我无往而不利,是感情里的将军,有没有想过其实只是我自甘做败俘?”

辛贛的手盖在脸上,从未说出过的话像雨季时漫出岸边的水,潮起潮落,不断呕吐出来,“事到如今,我已无意再求败因。你走吧,我不会再妨碍你,你也不必再提醒我这个事实。”

“叫你担惊受怕躲我,叫你殚精竭虑提醒我,叫你费尽口舌说服我,岂止是我最后失败了,更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做出的事,原来叫你如此勉强为难。”

湖泊中传出的涛声阵阵,雨大得令整个世界停转。

“我不挣扎了,也不自作主张了,你想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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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何,这样行了吗?既然你说要走,那就走吧。错误本就应该被阻止,是不是。”

而辛贛的手掌下也蔓延出不断的水痕。

流过辛贛的脸,从他精致的下巴尖凝成水珠,大滴大滴地落在衣领上。

“我们就到此为止。”

眼眶里淤积的水像雨,不停地往下掉。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莲心的心意的?

很早以前。

不是方才,不是刚回到上饶的时候,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莲心说出“表兄妹不该在一起”的时候。

更早以前。

世界上的所有事物,生来就是为了死去。

从初生,到结束的时刻,过程中的一切都是对人们的提醒。

早就在莲心身边陪伴,目睹过莲心的处事原则,知道她只会一意朝前跑的性格,辛赣知道自己早该清楚他会被她抛开的结局,他只是不愿去想。

棋道最忌急于求成,不合其势。没有取舍而一意求圆满,最终只有落败一条路可走。

譬如当初入宫时,名声斐然的“越童”正是因为这个才败于辛赣手下。

而到了如今,辛赣自己却也吃到了同样的苦果。

对面的莲心无措着,想攀他的脖子,再来亲他,被他轻轻一偏头,躲过了。

真是折磨啊。

爱上一个人,就像开了窍一样,忽然就能读懂所有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词。

就是那样的一个瞬间,明白所有真相。

你仇恨的真相,你离开的真相,你不爱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飞鸟缄默,世界缄默,眼前人缄默。

无人应答。

于是辛赣便知道,今夜注定是个缄默的夜晚。并且将永生缄默下去

“所以,这就是你所求到的真相?没有别的了吗?”

辛弃疾站在带湖南边的雪楼之上,站在辛赣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大门处正在往去临安府的马车上搬运行李的莲心和范如玉二人。

他看看辛赣,又看看远处的两人,心里叹气,脸上却在笑。

他拍拍辛赣的肩:“哎呀,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不行就罢了,等过几日你再回到临安,仍是官家信重的年少有为的郎君,到时候”

辛弃疾本想说“到时候再追”,但看看辛赣冷淡如冰的脸色,想到三子和自己浑然不同的脾性。

——打稚童时候起,三郎就是他所见过的最骄傲的孩子。

那种骄傲不是傲慢,而是一个人的品格。

他的儿子三郎,自小被称作“千金琴”的三郎,从不肯对人摧眉折腰的三郎就连他都想不到他会能做到现在的地步。

辛弃疾便只笑道:“到时候,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左右她们收拾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来替你作词吧,如何?”

辛弃疾想逗辛赣开心,虽然与辛赣并肩站着,余光却一直瞟着他,故意掐着嗓子,拿最近写出来的玩笑词背,“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①”

可恶的白鹭,我写一首词来警告你:溪水里的鱼儿数量越来越少,你喜欢鱼,可也得有节制呀。与其在溪水里吃鱼,不如去旁边的青泥小洲里吃些虾和泥鳅,只要你真能听话做到,下次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热情迎接你的!

他可真是个爱护动物的好人!

辛弃疾自己背一遍,自觉得意。

但回头看见辛赣毫无波动,只是微笑颔首的脸色,便又有些失望下来。

“那再来一首。”

辛弃疾只沮丧一会就又振作,想起另一首,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大声朗读自己一个月前的得意之作:“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②”

昨天晚上,我醉倒在松树边上,问松树“我醉到什么程度”。是夜,松枝摆动,我猜想它也许是要搀扶我,连忙用手一推说:“去!”

说完,辛弃疾再次期待地看向辛赣。

咋样?爹爹喝醉了酒都这么有礼貌,很值得表扬吧?

但辛赣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辛弃疾思索半天,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

——一定是儿子在生气他总是喝酒的举动!

而辛弃疾再看看三子满面平静,令人看着心疼的样子,想了想,一咬牙,做了个决定。

他思索片刻,现作出一首词,慢慢吟道:“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③!”

酒杯,你给我过来!老子我今天要和你进行一番自我反省!

常年以来,我喝酒许多,喉咙干得像焦釜;现在我因此患病而嗜睡,一躺下便鼾声如雷。

——就像我对酒杯你一样,怨恨不管是大是小,都产生于人们过分的钟爱;事物无论多么美好,喜爱过度也会变成灾害。

所以现在我和你约定:你赶紧离开我的世界,否则我的力气尚在,仍然有劲将你摔得粉碎!

如何,爹其实也知道你们总给我杯中兑水,也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一直从未斥责过你们,假装不知道。

这回我下了大决心,终于肯戒酒,是不是能叫你高兴一些呢?

辛弃疾又去看辛赣的表情。

但这次也不令人意外,辛赣仍然只是笑着。

而那双静如湖泊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涟漪。

也是啊,年少情热,过则为灾。

原先的火焰有多炽热耀眼,在离场的时候就会留给被灼伤双眼的人多少黑暗折磨。又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消解的呢。

辛弃疾便只好微微地笑了。

半晌,他终于揽着辛赣的肩膀,决定祭出最后一招。

“那么,我再说一句,你听听这句如何呢?”

他拿余光偷觑着辛赣的脸色,一边露出和方才的戏弄完全不同的表情,慢慢地,轻声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④”

而这一回的词终于起了效果。

辛赣反应敏捷,几乎立刻便转过了头。

他面色上的惊讶、痛苦混杂在一起,虽然像浪花一样,立刻消失在冲刷变化中,但却没有逃过辛弃疾的双眼。

“哎,哎,先说好,我知道这是你写的,但我可没有故意偷看你这首词啊。是你写好的词放在桌上,被风吹到窗外,我经过想帮你捡起来,不经意就看见了上面的字。”

虽然辛赣没有说话,但辛弃疾哪能看不出他眼神里的意思,赶紧解释一番,拿肩膀去撞辛赣的,“三郎啊爹爹真不是故意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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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赣看起来不像高兴,但也不像很生气。

他现下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就是这一点——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不愿表现于面上。

只能听见他平静答复的声音:“看来当时的风很愿意助父亲一臂之力啊。”

辛弃疾说话没过脑子:“那也没上次把你卷到潭娘屋子附近的那阵风得力嘛”

随后见辛赣露出近乎无语的表情,辛弃疾才猛然一咳:“咳咳我是说,你这首词写得真不错,有爹爹我的七八分了,真叫爹爹骄傲!”

说完赶紧笑哈哈地搂着辛赣肩膀不放,把他拐到另一个话题上去,“还有后面那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更是凄美清绝,不愧是我家三郎,不光睿智聪颖,还有过人容色,更有你爹我的八分文采!”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高兴了,辛弃疾便背着手、哼着歌,跑到阑干前去朝即将出发的莲心一行人挥手致意,向她们道别了。

“莲心,玉娘——在临安好好的啊!”

而辛赣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半蹲下,将方才从辛弃疾袖中掉出到地上的字纸捡起,安静看了一会儿。

这确实是他所写的词。

而将它揉了扔出窗外的理由

很难理解吗?

看到它的每一刻,他都感觉回到了当时那幽蓝的茶山寺禅房中。

每一刻都如此煎熬,如此肝肠寸断。

他将纸上的褶皱抹平了,慢慢去重读上面的字。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傍晚寒鸦归巢,一片愁绪,塘边柳却绿意萌发,显出温柔。

如果不是当下我的心正在经受如此离别之痛苦,我是不可能相信世上有人会因为伤心而白头的。

肝肠已然寸断,别泪却难停止,思念着你的我一次次重登上我们旧日的小楼。

明明知道你的身影已经被山脉遮断,却仍然控制不住我自己不停倚阑远眺的视线…

每一字,每一句,几乎都像是呕出了心、沥出了血才写下的一样。

痛苦简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几次,走到桌案旁,随手将纸稿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直至化作一捧灰烬才松手。

他的手按在案上,脊背因为难以缓解的痛而弓起,头却抬起,瞧着远处的山峰。

尽管明明晓得莲心已经离开,但他已没办法压抑住自己望着远山的欲望。

在临安时,步步维艰,那么多的心思揣摩、殚精竭虑,但在深宫中的每一刻,只要朝莲心的方向看去,就像获得了勇气一样。

一份感情让人格外勇敢,也让人格外怯懦。更多的,让人格外委屈。

所以当她那么多次和他恳求,试图说服他时,虽然知道她只是想逃开,但他还是无法拒绝任何。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拒绝什么呢。

一份感情到了没有尊严的地步,是可悲的。但似乎没人能避免如此。

总听见人说肠断,说心碎。原先总以为是文学上的修辞,甚至觉得人矫饰过多。

但到了自己体味时才能明白,明明理智上晓得不可能肠断,却仍然五内如焚到频频去抚摸腹部,确认安好的时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断肠”。

辛赣的手按在腹部,近于无一丝表情,只是不着边际地想着。

造化钟神秀。

可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究竟是有多强的自愈能力,才能叫断肠再续,才能叫他能爱上另一个人呢?

第142章 濠州,“美人刀”和“鬼灵心”。

然而就像事态的发展总是未必如人意一样,辛家这一场风暴,也没有完全朝着他们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莲心离开上饶的十日之后,濠州被犯,官家得到枢密院禀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各朝臣进行御前会议。

而之所以辛弃疾能知道这些消息,也并非是靠莲心传递,而是因为

——急脚递将军情文书递到临安府后,官家当即传谕,急召辛家人返回临安。

宫禁深深。

明亮如水的烛光中,女使、内侍的身影交织,带起光影一阵颤动。

人影交错,隐约的轻语像微风拂过。

“娘子,宫外这次打仗,真有这么厉害吗?”

王德谦见官家身边最得力的女史终于拿着空了的托盘从书房里出来了,赶紧上前,将她拉到一边,小声紧张道,“官家一口气召集来这么多尊大佛,我这在外面伺候的我真是心惊胆战呀。”

“放心做你的事,他们这些大人现在没心思为难咱们做奴婢的。”

估计都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么在濠州之事里给自己保全或者谋利呢,又怎么会注意身边伺候的人。

后面那一句,女史兰且没有说出来。

只是见王德谦和其余内侍都满面畏惧的样子,她才不得不左右看看,语气安抚,又额外提点了他一句:“而且现下还没说要打仗,只是濠州被犯,你们可不要出去乱说。”

王德谦咂舌:“都这阵仗了,还不打仗?别说魏王、恭王、庆王等宗室主子了,还有诸位将军、殿前司统制、水军统领就是辛家那几位都来了”

他声音降得更低,咳一声,示意兰且看对面的一双年轻得在一众武夫中格格不入的年轻少男少女,“还有那两个小孩子,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这形势,我是真看不懂了。”

兰且被逗笑了:“令他们来,自然是有事要吩咐。别小看人家两个孩子,不说他们父亲是辛帅,光是他们自己就是官家的宠臣。那莲小娘子送进宫中来的礼你没看到?虽然官家并未答复,但却特别将它收进了匣子里,明摆着是看重莲小娘子,却碍于她的出身才刻意冷着她。”

“而辛待诏么,就更不用你我说了。”

说毕,便凑到王德谦耳边,以极小的声音低低道:“这少年倒不是将才,但人家会玩弄人心呐。你见过哪个人能在德寿那里坚持过三天的?”

偏偏这位辛郎就能。

而且王德谦这老家伙不知道的是,和官家从前试图安插在德寿宫暗中潜伏却每每失败的皇城司人员不同,每次辛郎去德寿宫不过对弈一个时辰的工夫。

临水小轩,四面开敞,任何人都能听见其中的对话,没有秘密的藏身之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环境,每一次辛待诏从德寿宫离开时,都能调查出官家想要的东西,将消息呈递到官家案头。

兰且失笑,自顾自摇了摇头。

辛郎明明是个在临安府有着“香草生玉山”之美名的少年,可以在家里安享顺遂人生的。

不想人不如其名,却是把锋利的美人刀呢

而正值用人之际,多事之秋,官家留着他,怕也是早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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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将他当棋待诏用。

——既然他能助官家在一国的疆域上谋划布局,又何必还要将他囿于那一方小小的棋盘呢?

这一双兄妹,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兰且自己心里想的话就没必要和王德谦多说了。

她只朝满面陷入思索的王德谦一点头儿,便施施然笑着离开了。

眼看着濠州将要起乱子,宫中也安宁不了几天了。

上有太上皇,下有太子,三位各有各的主意,又都是宫中最尊贵的人物,官家不论是想打还是想求和,都*且有的磨呢。她得提前安排好人手才是

想着这些,兰且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离开了。

只有她方才和王德谦说话间带到的人们留在原地,各怀心思,面面相觑。

而在这些心思各异的人里,要属莲心最为紧张。

——不光是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任何名正言顺官职在身的人,更是因为辛赣的存在。

造化弄人。

在那样一场撕心裂肺、双唇紧贴的决裂之后,谁又能想到他们会在不到半个月之内就再一次见面,甚至可能还得开始共事呢?

唯一能叫莲心心中还有些慰藉的,大概就是辛赣面上露出的那种和她一样的,明显也有些尴尬的神色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前召你入宫,比我们抵达临安还早上好几日。你在临安如何?”

沉默许久,辛赣略偏过脸,还是以从前问妹妹的态度问莲心,“饮食能不能吃饱?宫中人有没有为难你的?现下入夜已经寒凉起来,你的住处够暖和么?”

“没有。多亏三哥之前与我所说的‘越童’,我前几日来时住所风大,手冻出了疮,便找上他门去,他人很好,立刻给我找来了药膏。”

莲心无意识地抠一下尚有些麻痒的手,“涂上就好多了。现在么,基本已经好了。”

辛赣的视线一顿,移到她手上,仿佛要去找她的手指来握住似的,“你的手”

手都伸出去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一般,便又收回去。

只视线还停留在莲心露出袖子一半的指尖上盘桓了片刻,才收回去。

他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道:“既然如此,之前的住所不能再住了。也无妨,我会找人帮你换一处地方”

莲心笑了,凑到辛赣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三哥心疼我了?”

辛赣的头顿住。

长长的睫毛也静止了似的,没有眨动下去,停留住。

但他也只顿了一眨眼的瞬间,便继续说:“还是更加温暖些好。”

对莲心方才的话恍若未闻。

莲心便大剌剌将手直接放在了辛赣的手上,嘿嘿一笑。

她歪头儿观察着辛赣的表情:“那三哥给我暖暖手吧?”

辛赣反应很敏捷,手背刚被莲心碰到就从她手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自己找手炉暖。”

他神情仍旧淡淡。

但如果这种淡淡不能被莲心打破,那么莲心也枉对自她因解决唐琬之事一战成名后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鬼灵心”的名号了。

莲心看着辛赣,眨了眨眼。

随后抿嘴儿一笑。

就在辛赣以为方才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又轻声说回方才的话:“对了,今日之事,你们”时,他却忽然神色一僵。

莲心朝他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嘿”地一笑。

——她方才因为被辛赣躲避而落空的手,此时往下一压,直接压在了他的大腿上。

而在此时辛赣震惊看过来的视线里,她不仅不畏惧,反而得寸进尺。

——莲心挤眉弄眼着,手指上用力,故意在辛赣大腿上抓了一把。

众目睽睽下,辛赣反而不能挣扎。因为一旦挣扎了,便是大动作,反而会引来众人瞩目。

他无法避让,只能强作镇定朝左右看看,见没人发现,才转回头来,含着薄怒:“莲心,我们在说正事!”

“所以我只摸了下你大腿啊!”

莲心理直气壮,示意一下自己停在他膝盖附近的手,“等没人了,我碰的可不是这处。”

辛赣难得被噎成这样哑口无言:“你”

莲心便摇着脸凑上来:“我怎么?我怎么?不会吧,三哥要说我‘不要脸’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三哥”

说着假哭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噢,那就是能让我继续摸的意思喽?”

“”

眼瞧着这两人的对话越来越不像话,辛弃疾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咳——你们爹还在呢啊。忍着点,回家再闹,啊。这么一会都忍不了么,年轻人,就是火气旺盛”

说着自顾自嘟囔起来。

辛赣要解释:“我没”

却被莲心给截断:“爹爹说得对。我就是好久没见到三哥,太激动了么嘿嘿,三哥,等会散了之后,你等我去你在宫中的屋舍找你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

可惜莲心再次发挥了她的暴君气度,根本听也不听辛赣的反驳,只拿“你要大声我就比你更大声”的土匪态度加大了声音:“哎呀,三哥,我们先说正事。你我的事,等到晚上再说么。”

而一旁的都统制已经因为这声音而奇怪地偏过了脸,要看过来。

要比底线,辛赣自然是拼不过莲心的,她可以不要面子,他却要,而且远比旁人要得多。

不得不止了话音。

只一张雪**致的面颊愈发冷冰冰的,看莲心一眼,也不再和她纠缠多说,转向辛弃疾:“父亲,濠州之事,你有什么思绪?”

辛弃疾一边想着方才辛赣吃瘪的隐忍表情,一边满面严肃:“嗯,为父觉得吧噗。”

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漏出来个笑音。

辛赣的表情又是一顿。

方才再次维持好的平静也有点要维持不住的趋势。

眼看着辛赣的脸就要黑了,辛弃疾很识时务地赶紧收拾表情,肩膀一边发抖,一边背对着两人,深深呼吸两下,使劲把唇角往下捺了捺,才终于忍回了笑意,转回身。

“以你们爹爹这人品,这能力,这心性,官家召我进宫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要委任我个与此次濠州受犯事宜有关的实职喽!”

辛弃疾拍着胸脯,对面前表情各异的两个孩子吹嘘,回答辛赣方才的问题,“你们两个应当只是陪我一起来,走个过场的!”

可惜,辛弃疾的猜测并不是正确的。

莲心站在书房里,因为惊讶,所以下意识重复一遍官家方才的话:“官家的意思是,三哥和我,我们两人,从今日起在宫中潜伏,作为侍卫保护官家安危?”

官家“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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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是在微笑:“怎么,小娘子?我不是勉强别人的人,若你不愿意的话,就说出来”

“不不,我愿意的,我是受宠若惊!”

莲心冷汗差点下来,赶紧找补,一不留神,不太讲究的话也顺带着溜了出来,“别人千辛万苦才考得上个九品官,我都不必学书就能当上,实在应当叩谢官家隆恩才是,哪会不愿意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赣实在忍不住,在一旁用力咳嗽一声。

莲心看看辛赣的脸色,才收了声,赶紧跪下:“是我出言不逊,还请官家责罚我!”

辛赣便也到她身边,向官家轻声道:“家里不怎么管束,害得家妹言行无忌,冒犯官家了,还请官家先责罚臣的不教之罪。”

莲心听了便急了,也不顾面前的是皇上,头一转,朝辛赣道:“你冒领什么责任?是我说错了话,自然也是我自己承担”

御前没有两人交流的份。

辛赣想提醒她,但又有所顾忌,倒一时拿莲心没了法子,只能焦头烂额地摁住了她的肩膀,轻嘘一声:“莲心。别说了。听官家吩咐。”

莲心便才收了声,和辛赣一起看向前面的地面。

辛赣朝官家长揖:“还请官家责罚。”

而官家方才一直并未出言,这时候才终于笑着开了口:“罢了,莲心也是心性纯然,你何必如此责备她。”

他没再多说,直奔主题:“小莲心,你方才的话,我听到了。不错,我是打算授予你宫中亲从官的官职,但这官职并非像你以为的一样,不需就任的条件。”

“太上皇上了年纪,对宫中一些变革并不喜欢。虽然你有奇技在身,我是很愿意叫你来做我的亲从官的,但太上皇随时有可能——也有理由——干涉。我却没有时间随时随地来处理我的亲从官和父皇之间的龃龉。”

官家微笑,垂眼看着莲心,鼓励道,“那么,若你能解决这一个问题,我便可以放心叫你就任了。如何?”

片刻的寂静。

就在官家以为莲心要因为害怕而退却,心下有些感叹时,他却看见不远处跪伏在地的小娘子缓缓抬起头来。

那张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狂热和兴奋。

“莲心领命,必不叫官家所托非人!”

莲心又一次开始乱用词语,但这一次,难得辛赣没有纠正她。

他只是看着莲心的样子,不禁在一旁微笑起来。

因为莲心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也被点亮起来。

那样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他冷静素淡的一张面庞上,简直像是雪地里的火光一样。

官家不期然从奏折里抬起眼皮,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一顿,心里啧啧了一声。

随后,又抬头,朝两人看了一眼。

这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了,“行了,就这些事,你们自去吧。”

这时候,见官家似乎是要送客的样子,一旁的辛弃疾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出声:“官家,那臣呢?臣未老,力尚健,此次前来,还专门带来了旧时的甲胄”

你叫我们家的人来到临安,我的儿子、女儿都有了任务,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呢?

我的全部前半生时光,在等的就是再次出征的这一刻啊!

而官家这时候才想起辛弃疾似的,“噢”一声,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幼安,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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