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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大漠边陲的天也明亮了起来。

出了荒谷,再往西走,便是噬魂沙席卷之地了。

向鼎一觉醒来,拾掇好铺席,便开始盘坐、运气,准备封穴。

进了沙暴中不能御剑,须徒步而行,其间亦需自封灵穴,防止风沙入体。这般之后,如遇沙魔凶兽,怕是只能靠纯粹的体术肉搏了。

宋秉伦也醒了,刚爬起来,揉了眼便问:“猫、猫儿呢?”

向鼎闻言扫了一圈,确实没见其他人影。便瞅他一眼,淡然:“不知道,雀儿姑娘也不在,和北风一夜风流去了吧。”

“你、你说、说什、什么呢!?”宋秉伦眼睛快瞪出来,睡意全无。

这跟石头开花、猫会飞了有什么区别?——这么比喻不对,南方确有奇石会开花,猫也有可能会飞,但凌北风和女人风流一夜,那是必不可能。

向鼎继续封穴,闭上眼睛运气,只不以为然笑一声,“铁树还能开花呢,他一个快而立的人,有什么稀奇的。不如说这三十年活得才叫人意外,一两次——倒也不会影响他那独修功力。”

黑脸男脸都红了,“你、你,很、很有经、经验?”

向鼎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又朝山谷方向瞥去一眼。

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连叹了好几口气。

……

黑衣修士从草堆里醒来,身旁的草枝耷拉,皆是遭碾覆的痕迹。

昨夜,那奇怪的热气渗透他的灵盾,冲晕他的心神,让他从岩石上滚了下来,直到这旁边的草堆里。

然后——

那从无迟疑的面上却陡增了几抹凝重。

他整理了凌乱的衣衫起身。

这幽谷风沙漫漫,却没能吹散一串留下的脚印。

那足迹深陷泥土,踩过之处凝结了点点水珠,形成一条泥泞之迹。

他顺着那脚印走去,见一袭碧裙的舞女立在悬崖之前,远处是大漠之地与疯卷的沙尘,那是噬魂沙的风暴。

凌北风踌躇了半天才问:“你全名叫什么,我之后如何寻你?”

语调恍如做错了事一般低沉。

他身份特殊,向来无法轻易许下承诺,却也不想负了姑娘家。

眼前之人却不答话。

而是指着下方:“风沙过后,再往西南走,便是芦城。到了之后,且去寻一面不透风沙的暗墙。”那双眼眸回扫过来,宛如无波的秋水,“若找不到,尊殿也不用犯愁,我的同僚自会指引尊殿。”

“同僚?那你呢?”

舞女微微侧首,唇边泛起笑意,面纱轻扬,却答非所问:“尊殿只需谨记,你想要的答案尽在芦城,唯有这点,我从未瞒骗。”

风沙吹拂,挟卷而过的,除了翻动的碧色衣裙,还有一阵屏障碎裂之声。

一瞬间,魔气穿透而出,而男人漆黑的瞳孔随之骤然收缩。

他双指并立,黑色术焰闪得亮堂,像一把尖刀,直刺舞女胸膛而去。

——晨起慌乱,竟将玄刀忘在了草丛中,然手中术光足矣。

舞女并未反抗,任由那黑光扎进胸腔,唇角暗血滑落,眉眼依然似折柳。

“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了。但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被穿透的肉身便从中爆裂开来,一片如刺尖羽飘落,差点被风沙卷走,幸而凌北风眼疾手快,一把抓过。

和涂州姜家之时那化鸟的伪物如出一辙。

他将羽簇紧紧攥在手中,燃动的魔气与手中灵盾相撞生出暗淡火光。

“羽霜。”男人咬牙切齿地低语。

玄刀不在,难以追击,但纵使去追,这周围除了手中的羽簇,再无半点魔气,怕是真身早已溜远。

什么时候溜走的?又是什么时候造的伪物?

细细想来,他从无这般狼狈过,竟被魔物近身戏弄,还耍得团团转。

远处躺在草丛里的玄刀,仿佛在嗤笑他的愚笨与无能。

多年前,他那机灵的弟弟曾提醒过他小心化作人类的魔物潜伏身边,他却从不放在心上。

常年猎杀魔物,他的名声在魔物间也早已出了名。寻常魔物见到他都是能躲便躲,让他费尽心机去搜寻,故是他也从未料过竟然还有魔物敢这般大胆。

冥冥之中,似乎早就埋下祸根。

直到向鼎和宋秉伦循着突然出现的魔气快步跑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北风,发生什么了?怎的忽然有一股魔气冒出来?”向鼎四处环顾一眼,“雀儿姑娘呢?”

话音一落,见凌北风脸阴沉得可怕,他自觉闭上了嘴。

“你、你的刀。”

宋秉伦却不识气氛,将捡拾的玄刀递过,黑乎乎的脸颊似乎有些微红。

凌北风一把将刀夺过,脸却僵得跟冰雕似的。

向鼎已猜到一二,却什么也不敢再问。只跟着结巴起来:“我,我们现在……去哪?”

“芦城。”黑衣青年板着脸。

魔物不见踪迹,唯一所指向的,便只有芦城。

不论是不是魔物的圈套,他如今都必须前去——最好是圈套,他现在只想将那碧裙身姿斩为两段。

*

姜小满站在土丘上,这一等,便从清晨一直等到了傍晚。

文梦语则早已闲得发慌,往城里跑了几趟,只恨岳阳城没黑市给她逛。

她去城中买了烤红薯,吃完意犹未尽,便进馆子喝了粥,完了还给姜小满又买了些薯饼带回去。

土丘之上,西垂的落日将红衣姑娘的影子拉得悠长。

文梦语四处看了一圈,别说什么魔物的踪迹了,便是飞鸟都回巢没影了。

她倒不在意,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但那坐在土丘上的红裙少女,却痴痴地望着天际,像是被魔物骗了一般天真又可怜。

“坐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她将薯饼递了过去,“你的诚心我看见了,但毕竟你并不是真的东魔君……抱歉,是我提的要求苛刻了些,咱们且先回去吧——”

姜小满也不接,一双眼噙着些不屈的泪光打转,抿着唇。

她执拗道:“不,她一定会来的。”

“……”

文梦语叹了一声。

“那行,你等吧,我回去了。”

说着转身要走。

然而,尚未迈出几步,忽闻一声清脆的声音穿透霞光,直落耳畔。

——

“君上,您唤我?”

姜小满闻声骤然转头,只见一抹碧色人影,正沿着土坡缓步而上。

头发略显凌乱,面色风尘仆仆,平静中却又多了一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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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哨乃羽霜的心魄之气所化,纵然万里,那哨音也能传入耳中。

大漠这边比中原之地天亮得晚些,天刚破晓,她便听见了那哨音。

君上在唤她。

侧头望一眼,黑衣男人正靠着她沉睡。

她蹙了蹙眉。

这便是灾凤所说的,天外之人的“欢愉”?

倒是还不错,就是血果之气太炽烈,险些将她灼伤,难以想象天岛到底如何养出这般烈物。

身旁之人阖上的眼睫也微微动了一下,羽霜立时警觉,指尖凝聚出一缕微光,快速将一注气打入他的脖颈间。

不敢使太多气息,幽荧的屏障差不多快到时限了,用过猛的术法怕是兜不住。

好在昨夜欢愉之时,把他的灵盾全卸了下来,这一点昏睡术法够他睡到日上三竿。

她闪身至凉亭,在另外两人身上也施了术,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急急往哨声的远方赶去-

原以为君上吹响羽哨恐是遭遇险境,赶到之时见到姜小满活蹦乱跳,鸾鸟着实松了口气。

姜小满见她到来,欣喜无比,“我以为你会变成鸟飞过来?”

“对面就是岳山,君上。”羽霜无奈道。

她确实是以鸾鸟之姿疾速奔驰而来。——鸾鸟的速度,比之修者驾剑还要快数倍不止,加之她心急如焚,途中又施加术法加速,凌北风等人赶了一天半的路程,她仅以四个时辰便抵达。

行至主君跟前,她略微疑惑:“君上唤属下所为何事?”

姜小满满面笑容,握住羽霜的手,将她引至一旁神色呆滞的袄裙女子跟前,笑意盈盈地介绍道:“文三小姐,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排行第四的大魔——羽霜!”

*

惊瞠之余,羽霜脸上微带不悦,语中闹着情绪:“君上,属下在忙正事,您竟为这等琐碎之事把属下召回来!?”

姜小满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分明是你说的嘛,只要吹响羽哨,你便会现身……我可等了你整整一日。”

羽霜一怔,随即转换了神情。“抱歉。属下方才失言了,君上的事,自然也是正事。”

“可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什么要紧事?你在忙什么,莫不是……害人之事?”

“君上,属下既已许诺,定不违言。”羽霜叹了一息,“其实也不算要紧,但确是为助君上恢复记忆的一环。”

话音未落,袄裙姑娘便凑了上来,双眼中闪烁着难掩的惊异之色。

“传说中的冰霜之鸾鸟,东渊的大军师,悲悯的拯救者,南渊唯一的座上宾……”

文梦语的目光在羽霜身上游移着。这一双眉眼倒是与她记忆中读到的极其相似,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如今没了白发与额间的绒羽,倒是更像凡人了一些。

羽霜眉头微蹙,目光中带着几分敌意,冷冷回问:“你是何人?”

此人分明是天外人,却能知晓她的诸多称号,尤其是最后一个,乃是南渊极少数人私下对她的敬称。

她警觉之时,眸光会隐隐闪出冰晶般的蓝色光焰,却非但没能吓退文梦语,反倒令她越发兴致盎然。

姜小满冷不丁插话进来,语气轻快:“羽霜,给她看看你的那个!”

羽霜疑惑:“什么?”

姜小满伸出双手,五指分开在头顶摇晃,似乎在模仿什么:“就是那个,那个那个!你头上生出翅膀的时候,特别漂亮。”

寻欢楼上见过一次,城郊打犬魔又见了一次,羽霜颅顶生出的一对羽翅她记忆犹新。

她比划得生动活现,羽霜顿时明白过来。

有些无奈,却还是依言而行——没有黑阎罗的岳阳城,放出些魔气,倒没任何顾虑。

鸾鸟抖抖脑袋,乌黑的发丝尽数变得雪白,那双短小而精致的羽翼随着白发悄然生出,片片白羽飘落如冬日初霜,洁白而圣洁。

“这样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袄裙女子竟突然兴奋地蹦跳过来,双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抬起双手,“是传说中四鸾的羽角!!!我,我可以摸摸吗?”

碧裙女子脸色顿时一沉,眼中露出几分嫌弃与不解。

这丫头究竟是何怪胎?见到她化为鸾鸟的模样非但不惧,反而提出如此无礼大胆的要求。

姜小满在一旁点头,“可以。”

羽霜闻言,惊道:“君上,您都不问问属下的意见吗?”

“你不愿意吗?”姜小满眨着眼睛。

羽霜话到喉中噎住,又无奈咽下。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只得低下身子,侧过头,不情不愿地说道:“摸吧。”

文梦语几乎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轻呼出声。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着那柔软的羽毛,眼中满是惊叹与喜悦,仿佛这世间再无其他珍宝能比得上这般奇妙之物。

姜小满从未见过她变成这副模样。

在她固有印象里,文三小姐一向沉稳睿智,举手投足间皆有名家闺秀之范——即便是作为行舟客时,也始终保持着端庄气度。

怎的一见到魔物便如此失控,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92章 有没有可能,是她不愿醒来?

文梦语逮着鸾鸟问东问西。

一直问到了深夜,夜空璀璨,三人坐于土坡上,观繁星点点。

“听说北渊君是最早出生的渊主?”文梦语微微侧首,抛出第七七四十九个疑问。

羽霜眼波流转,语气耐心而平静,“没错,他是瀚渊地界第一个诞生的存在。尔后过了两千年,千炀尊主才随之而生,再过两千年,君上方才诞生。”

“那你呢?”

“君上诞生五百年后,神山之熔火方才停歇,我等四鸾才从余烬中破壳而出。”

“那南渊君飓衍是最后诞生的?”

“不错,南尊主诞生不足千年,是瀚渊最年轻的渊主。”

文梦语轻轻颔首,似在思索。

“所以,五百年前的征天战争才未让他参加?”

羽霜不语,反而转头看向姜小满。

“这可以说吗?君上。”

姜小满木讷点头,“说说吧,我也好奇。”

她一直听着另两人对话,虽然大多数词汇对她来说依旧陌生,却又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她深深沉浸其中。

羽霜道:“征天之战为君上一手策划,本是让四主合力征战,但临行之刻,南尊主与君上大吵了一架,于是他便一气之下不去了。”

姜小满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幼稚?”

羽霜愣了一下,似是得见故人之影,随即微微浅笑,“您当时也是这么说。”

姜小满闻言一怔,抿了抿唇,却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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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梦语补充道:“可飓衍信赖北渊君,最终将麾下兵将尽数交与他了?”

这是她从一颗黄级魔丹上读到的记忆。

可刚问出口,便见羽霜脸色微变。袄裙姑娘当即便明白这是敏感之事,遂转移话题:“倒是令我好奇,飓衍果真是传闻中那瀚渊第一美男子么?”

无论是在夜良、抑或其他人的记忆中,神秘的南渊君身形修长如风,却常以半脸面具遮面,不露唇齿,仅现一双幽绿眸子清冷如盛夏梧叶,让人愈加好奇他的容貌。

羽霜冷言:“我不承认。君上说过,心思狭隘之人,面相虚伪不可信。”

文梦语会意地点头,在早先掏出的小本本上,一笔一划的认真记下——

【霖光与飓衍不和,在下属面前诽谤对方。另:不承认却不否认,飓衍应该真的很好看】。

她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知道哪些问题该问,哪些问题需要回避。虽然问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羽霜却也一一作答,颇为爽快。

这些看似琐碎的问题,实则是文梦语心中积压多年的疑惑。

无人倾诉,无人解答,这些问题早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倾吐出来,沉闷的心间犹如开了道口子,尽数倒腾而出。

再后来,她靠在鸾鸟的肩上,悄悄睡着了。

神情放松、毫无顾虑,仿佛在这个夜晚的微风中,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羽霜皱皱眉头,想将她唤醒,但姜小满却“嘘”地制止了她。

晚风吹拂,宁静而轻柔。

姜小满默默看着两人,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过去在家中,因为魔物诅咒不能言语,师姐们奉了爹爹的命来照顾她,时常相顾无言。她们为了逗小师妹开心滔滔不绝,她却能敏锐察觉出对方的无奈和疲惫,有些悲哀,亦有些落寞。

师姐们对她来说,更像是家人与长辈般的存在。虽然对她是真的很好,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收敛起所有负面情绪,尽力将最听话、乖巧的一面展示出来。

她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能无忧无虑攀谈相处的朋友。即便是与她最要好的冯梨儿,在有了小白师兄后也不怎么来看她了。

曾经一度将此怪罪于自身的病症,后来才知道那是魔物的诅咒。

但却没想到,如今让她头一次有了这般亲近放松之感的“朋友”,竟然是一只魔物,和一个写魔物的著者……她这一生似乎是注定与魔物绕不开了。

姜小满轻轻叹了口气,算是认命:“虽然不知道你家东魔君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许真的有关系吧,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这也算是……帮她悔过吧?”

羽霜轻声回应:“君上无过,不需要悔。”

姜小满再次叹气,目光转向远方的星空。

“羽霜,不是我说,即便真如你所言,你家君上被封印在我体内……你有没有想过,东魔君那般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一直沉寂昏睡——有没有可能,是她压根就不愿意醒来?”

这话出来,羽霜直接木了。

瞳孔微微睁大,似被狠狠击中一般,怔然无措。

姜小满赶紧改口:“你别当真啊,我就随便一说……”

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如有可能,她真的想和那位东渊君坐下来谈一谈。她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眼前的魔物这般死心塌地地追随,星夜兼程、赴汤蹈火。

羽霜一直执着地把她认作君主,虽说不得不承认,这份执念确实帮了她太多,也因之才有了与魔共行的难得安宁。

但她毕竟不是她。

姜小满心中清楚,她清晰的记忆、认知与人格,只独独属于她自己。

这种利用对方信任的感觉,竟让她有一丝不安。

……

寂静中,羽霜将熟睡的袄裙少女轻轻移靠在一边。

她起身行了个礼,经得姜小满首肯后便转身离去了,只道是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望着羽霜离去的背影,姜小满心底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看上去一身的繁忙枷锁、兢兢业业,眼中总是一股冰冷到不近人情——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人。

但人间这般美好,充满了欢声笑语,真希望这只无情的大魔也能体会体会,真希望那张仿佛永远只有寒意和哀伤的脸上,能有一日也绽放笑容。

姜小满也累了,于芬芳泥土中缓缓躺下,闭上双眼休憩一阵。

*

文梦语醒来之时,竟然是在九重高空——姜小满正御剑前行,将她背在身后。

她惊呼出声,花容失色。

姜小满回首:“你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叫醒你。”

文梦语哭笑不得:“你这属于搞惊吓好吗,快放我下去,我有恐高之症。”

“等会儿,就快到了。”

“再不放我下去,我反悔咯?”

姜小满无奈,只等御剑而下。

落地之处,距岳山不过二里地,两人拍拍身上尘土,便一同向山那边行去。

路上。

姜小满不时侧首看看她。这文梦语,言语锋利,直指人心,自己无论是辩口还是智计,皆不及她一筹。她要是体内有灵力,指不定现在得多厉害。

“你准是在心里编排我坏话呢。”文梦语忽然冷不丁道。

姜小满略一侧目,未作应答,思忖:她这话倒也不差。对行舟客来说,说她能成为大仙修士可不就是“坏话”?

文梦语见她无言以对,戏谑的神情缓缓收敛,目光微转,问道:“羽霜走了?”

姜小满轻声应道:“嗯。”

袄裙姑娘幸灾乐祸地调侃:“羽霜这样的大魔竟敢在山脚城中出没,若是让那些仙门的人知晓,可不得再掀起一场大战。”

“羽霜她答应了我,不会再伤人的。”姜小满认真道。

对方笑出声,“她这般说,你便信了?”

“我信。”

“……”

一时无言,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文梦语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姜小满,你究竟是谁?”

“我——”姜小满微微启唇,欲言又止,言语在喉间却终未出口。

袄裙女子的神情渐渐严肃,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我自知我是行舟客,可你,真的明白自己是谁吗?”

姜小满陷入沉思,心中波澜起伏,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耳畔响起肃然之音:“霖光绝非寻常之辈,纵然在渊君中,她也是最强大、最可怕、最冷血的存在。你可懂其中之意?”

姜小满辩解:“可羽霜不是说,她冷静果断、珍爱族人,是东渊的光明吗?”

文梦语却笑:“你信谁不好,你偏信她。羽霜乃霖光的头号心腹,那可不得尽往好里说?冷静果断,换句话说便是冷酷无情;珍爱族人,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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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作非我族类,必当赶尽杀绝。”

姜小满闻言,愣在当场,竟一时无言以对。

那日两人交谈时,羽霜将东魔君描绘得近乎完美,无瑕如神,几乎让她忘却了《三界话本》中那个杀伐果断、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魔头。

有时候觉得近在咫尺,有时候又觉得遥不可及。

文梦语见她眉头紧锁,至其心绪紊乱,顿了顿,继续道:

“你知道天山之战吗?我在《沉渊录》中写过,东魔君霖光率三千魔众,在天山地界与十万蓬莱天兵交战,最终蓬莱以乾罗武圣之牺牲换得险胜。此事亦为昆仑卷宗所载历史……然则,你道真相为何?”

“为何?”姜小满心中咯噔一下,小声问。

文梦语讪讪一笑。冷哼一声,缓缓道:“天山之战,乾罗武圣统领十万蓬莱天兵,而其对手,却仅有霖光一人。”

“一……一人!”姜小满大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最终结局却是——蓬莱军尽灭,无一人生还。”

第93章 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那日红云遮天蔽日,秽气横生,天山之巅犹如末世将至。天山一役,乾罗武圣率十万仙军,将东魔君霖光困于绝境。”

文梦语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自身正处于腥风血雨之中。讲述之时目光闪烁,似与那肃杀之气相融。

当时,仙军俘虏了两只水属小魔,将锁灵咒施于其身,利用它们的呼救,引诱东魔君亲临天山,踏入重重伏兵圈套。

文梦语所读到的,恰是其中一只魔兵的记忆,

所见所闻,历历在目。

……

天山位处极北极寒之地,狂风呼啸,寒沙漫卷,天地苍茫如画。

此山之下便是魔渊封印,封印之雷电终年不绝,火光四射,雷鸣震耳。靠近封印之地的魔族,若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天威瞬间湮灭,化作灰烬。

战火燃遍天山,乾罗武圣立于高处,金甲耀目,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其手中银剑,在厚重的乌云之下闪着刺目的寒光,映得天地失色。

他自信满满,仗着天山地燥和封印之雷,以为胜券在握。

振臂一呼,战神指挥麾下众将,架起玄铁巨盾,持戈而立,围困之势逐渐收紧,仿若一张即将合拢的巨网。

“霖光,你已无路可逃!乖乖束手就擒,本座或可饶你一命!”战神的声音威严沉峻,手中之利剑直指魔头。

其副官亦怒目而视,喝道:“天山之境,无水无源,你那些花招再难施展,速速投降,不要作困兽之斗!”

他们精心设了此计。

曾几何时,仙军吃尽了“银雨千针”与“冰涛怒啸”之苦,如今特意选了这无水之地,再加以天雷烈风,布下重重杀局。

谁知,东魔君脸上却没有半丝惊慌,甚至流出一丝玩味。

那眸中之色,宛如在看一堆不值一哂的渣滓。

……-

“你可知,当年东渊君是如何回应的吗?那一幕我现在都记得清晰。”文梦语说到此处,眼中浮现几分神采。

姜小满讷然摇了摇头。

“东渊君只是淡然一笑,口中轻吐几字:‘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话音方落,东魔君霖光那一直垂放的手忽而抬起,指尖幽蓝之光乍现。她左手覆于右手之上,一手摊掌,一手五指相聚,簇成尖状,蓝光跳动,宛若深渊之火,在掌心中肆意燃烧。

天兵们顿时警觉,持紧兵刃,神情紧绷,然却无人能识破这手势之意。

无人察觉,灾厄已悄然降临。

霖光的唇角勾起不屑笑意。

霎那间,千钧重压般的魔气骤然迸发。

第一个天兵爆裂之声,是“噗嗤”一响,宛如果实爆浆。

随即,第二个、第三个……一圈又一圈,天兵的躯体如花般绽放,鲜血如泉涌,从七窍喷薄而出,天地为之染红。

每一具肉/体随着血流被掏空,仿佛被一股巨力挤压,干瘪如被捏碎的残片,四散倾倒、哀鸿遍野。

十万天兵,一环接一环,无一幸免。

至于乾罗武圣何时殒命,无人目睹,甚至无人关心。彼时,他与寻常喽啰无异,终被湮没在风暴之中。

血雾弥漫,天穹如泣,皑皑山地瞬时染成赤土,壮观无匹,又凄烈至极。

跪地俘虏皆呆滞失神,眼见那一圈圈天兵之躯如烟花般绽放,数量之多,爆裂声竟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至此,俘虏双目已然无法睁开,即便强睁,眼前也不过是血蒙蒙一片。

何谓强大,

何谓不可战胜,

浓云疏开,血雨满天,便是无声的回答。

——

文梦语沉言:“这一招,甚至没有名字。”

话音如清风,却令人心生战栗。

“后来,东渊之人论及此事,只是淡然说道,这不过是东渊君寻常的‘纵水’之术,何须名号,又何须歌颂?她不过是——随手剥离了‘水’而已。”

姜小满听到这里,只觉一股寒气自脊背直窜而上,冷意渗透四肢百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时,已觉豆大汗珠自额间滑落。

文梦语道:“现在你可明白,为何蓬莱要篡改历史了吗?天山本为九曲神龙的栖身圣地,然神龙沉睡不知所踪,蓬莱遂成神界唯一执权者。凡历史,皆由其所书;凡真相,亦是其所欲世人所见之真相。此战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自不可能昭告天下。”

“更重要的是,此役如同一声宣告——东魔君之不可战胜。皆言仙界战神可与魔君匹敌,呵。”她稍作停顿,哂笑一声,“然匹敌魔君与匹敌东魔君,完全是两回事。”

姜小满愕然未定,思绪起伏间,恍惚意识到不对。

她焦急问:“那,霖光最终是如何败北的!?”

“不知道。”文梦语浅答,“我阅遍百魔记忆,唯有此处成了未解之谜,无人知晓。”

言罢,她又戏谑一笑:“不如等你恢复记忆,你来告诉我?”

姜小满撇了撇嘴,未置一词。

心头尚还萦绕着对霖光的层层恐惧。和这么一个恐怖的魔头搭上关系,可真不是件开心得起来的事。

……

早起的凌家剑修换班,行至山门处,远远便瞅见两人并肩而来,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这不是他们家二公子的未婚妻与他们私底下戏称的“私情女子”吗?啥时候关系这般好了?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敢上前拱手致意。

文梦语微微一笑,抬手轻挥,算作回应。

她停步伫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山间的冷气。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姜小满,那一眼,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思量与权衡,最终化为一抹沉静的决意。

“明日便是婚宴之日。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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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上山了,在城里等我消息吧。”她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所说的是别人的婚宴。

姜小满抬头望她,心中一片混乱,如乱麻般纠缠难解。

文梦语见状,伸手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我答应你的事,定然会做到。至于你呢,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思量,唯有想明白了,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最后那一拍肩,更是加了几分力度。

姜小满望着她,唇动几动,欲言又止。

却已明白她的意思,终是点了点头。

*

这一整日,天色沉闷,闷得连人心也如被重压。那种压抑之感,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胸口如堵,几欲窒息。

天边的风云不停变幻,层层叠叠,似有千军万马奔腾。空气中透着一股压抑的浑浊,天色却在这阴霾中愈发敞亮。

傍晚时分,天际竟飘起了雨夹雪,纷纷扬扬。

白崖峰上,三重结界巍然耸立,如铜墙铁壁般森严。

屋舍内,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几许冰冷。

凌问天是半个时辰前来的,自那时起便静坐在木椅上,沉默地注视着床榻上的白衣少年。

床榻上的凌司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他倒不是置气,而是在一直在思考这一切的因果缘由。

一直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凌司辰终于开口:“舅舅可是有所畏惧?为何如此执着于这婚约?”

他本已是个中了锁灵咒之人,稍微施展半分灵力便疼痛钻心,何须再设三重结界以禁锢?凌问天心思缜密,从不作无用之举,而此番竟派遣四位平日里事务繁忙的真人来守护,表面上虽说是“防止二公子逃离”,然更像是“防止外人闯入”一般。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凌问天依旧沉默,不作回应。

凌司辰忍不住又道:“除非舅舅告知原由,否则此婚,我断然不会成。”

凌问天只得轻叹一声,如负了千钧重担般无奈。

他目光微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战胜的。你须明白,舅舅所做一切,皆是为你好。那些所谓的功绩成就,不过过眼云烟,平安度日,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人,有些事?

凌司辰皱了皱眉,却并未睁眼。他也清楚,直接追问怕是什么也问不到。

“可若这并非外甥所求呢?舅舅也知外甥对文梦语无半分情意,更不愿承担她未来夫婿之责。负人负己之事,外甥断不会去做。”

凌问天脸色微变,厉声斥道:“幼稚!情意这种事,可以慢慢培养!你年纪尚轻,又懂得何谓情爱?那文家三小姐除了体无灵力,处事有度、仪态端庄,哪里配不上你了?你这副总是看不上人家的样子,叫舅舅的脸面往哪儿搁?”

凌司辰无奈,低声道:“我从未看不起她,只是心中将她仅视作朋友而已。”

凌问天再度沉默。

他也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仿佛有焚心之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一度纠结难解。

再睁眼时,目光如同深潭般幽深,语气如冰刀一般冷彻:“是我太过骄纵,让你一直以来为所欲为。你的脾性与你娘如出一辙,愚昧自负、毫无自知之明。”

凌司辰闻言,猛然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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