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章（1 / 2）

夜深人静，昭明堂的烛火仍未熄灭。那年轻女店主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细笔，正将《南疆秘录》中一段失传已久的医方誊抄于竹简之上。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她眉间，映出几分清冷与坚定。她的手指因常年执笔而微微变形，指甲边缘裂开数道细纹，却仍稳稳地控制着每一笔落墨的深浅。

忽听得檐角铜铃又响了一声，轻得几乎像是幻觉。她停笔抬头，目光落在墙上的画卷上??那两名少女并肩立于山巅的身影，在昏黄烛光下仿佛有了呼吸，红袍者似欲前行，素衣者则回首凝望，像是在等待谁的脚步跟上。

她怔了片刻，低声自语：“娘娘说过，声音是记忆的钥匙。可为何这铃声，总让我心头一颤？”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一个身影悄然立于门前，披着斗篷，面容隐在阴影里。他并未敲门，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已站了许久。

女子警觉起身，手已按向袖中短刃：“谁？”

那人缓缓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俊却苍白的脸，双目深邃如古井，眉心一道旧伤横贯而过，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印记。他没有回答，只从怀中取出一枚残破的铜铃，轻轻放在门槛上。

“你认得这个吗？”他的声音低哑，像风吹过荒原。

女子瞳孔微缩，快步上前拾起铜铃，指尖抚过那道裂痕??正是与画中素衣女子腰间所佩一模一样的形制！她猛地抬头：“你是……当年随皇后入巫寨的禁军？”

男子摇头：“我是不该活着的人。”

他名叫沈砚舟，曾是东宫暗卫统领，也是当年奉命潜伏巫寨、监视元朝露行动的密探之一。但他真正的身份，连裴熙都不知晓??他是林氏亲信之子，母亲为南疆部族最后一位祭司婢女，因泄露巫王血脉真相而被活埋于枯井之下。他自幼被送入京为奴，辗转成为太子府侍从，背负仇恨，也背负使命。

“我本该杀了她。”他说，声音颤抖，“可当我看见她在暴雨中抱着那具石棺哭喊‘姐姐’时，我举不起剑。”

女子听罢久久不语，终是请他入内，斟了一盏粗茶。沈砚舟却不饮，只望着墙上画卷喃喃道：“你们都当她是圣后，是明君，是救世之光。可只有我知道，她最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遗忘什么？”

“遗忘那个也曾跪在神坛前求雨的小女孩，遗忘自己曾用匕首割破手掌献祭神灵以换取姐姐平安的夜晚。”他闭上眼，“她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到今天??‘若有一天世人只记得我如何废除巫禁，却不记得我曾亲手点燃过三十六具尸身以平息蛊乱……那我就真的死了。’”

女子心头剧震。这些事从未见诸史册，甚至连苏婉留下的《凤仪纪事》也未曾提及。那是元朝露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夜??为了阻止“血月蛊”蔓延至中原，她不得不依照古法，将已被感染的三十六名巫寨弟子尽数焚杀。那一晚，火光照亮整座山谷，哀嚎持续到天明。而她亲自执火把，每烧一人，便念一遍其名。

“她烧完了人，转身就下令重建医馆。”沈砚舟苦笑，“她说，罪由我担，善由后人继。”

屋外风渐起，卷动书页哗哗作响。女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底取出一本泛黄手札，封皮上写着四个小字：**《烬语录》**。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说是皇后临终前托苏婉转交的一位旧友。师父说，唯有真正见过黑暗的人，才配读此书。”

沈砚舟接过翻开，第一页便是元朝露亲笔所写：

> “吾生于巫寨，长于谎言。七岁识字，九岁杀人。十二岁学会微笑时不露齿，十三岁懂得眼泪也能作为武器。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问自己：若天下皆伪，我能否做一次真？”

>

> “十五岁，姐姐为我剪下发丝结成红绳，说愿妹妹一生不必亲手埋葬所爱之人。十七岁，我亲手埋了她派来刺杀我的侍女，那女孩怀里还藏着半块桂花糕??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

>

> “二十岁登后位，有人称我贤德，有人惧我权谋。可我知道，我只是个不肯闭眼的人。只要我还醒着，就不能假装看不见那些在夜里哭泣的灵魂。”

一页页翻过，皆是断章碎句，却如刀刻斧凿，直入人心。有她在乾清宫外雪地中独行的记录，有她梦见母亲化作白鹿撞向祭坛的噩梦描述，更有她对萧景承的私语摘录：

> “你说你要斩断宿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本身就是宿命的刀锋？你斩向旧制，我割舍亲情，他（指萧景行）忍痛守序。我们都成了工具，唯独忘了如何做人。”

>

> “但我仍感激你。因为你让我相信，一个人哪怕出身泥沼，也能选择仰望星空。”

沈砚舟读至此处，双手剧烈颤抖，终于落下泪来。

“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一切……包括我。”

女子疑惑：“你做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从颈间取出一块玉符，递过去。玉上刻着南疆古语：“归魂引”。

“当年巫寨崩塌之际，我趁乱取走了林氏藏于密室的心蛊母体。我以为只要掌控它，就能复活母亲，揭开真相。可我错了。那东西不是法器，是诅咒。它会吞噬持有者的记忆，让人逐渐变成另一个人……我用了十年时间对抗它的侵蚀，直到昨夜，我才彻底挣脱。”

他抬起左手，掌心赫然有一道焦黑疤痕，形状宛如蛛网。“每一次使用心蛊之力，就会失去一段过往。我不再记得故乡的模样，忘了母亲的声音，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真是朝廷忠犬。直到听见这铃声……它唤醒了我体内最后一丝属于南疆的血脉。”

女子沉默良久，终将《烬语录》轻轻合上，放入紫檀匣中，再置于香炉之上。

“既然你回来了，那就让它真正结束吧。”

火焰升腾，纸页蜷曲变黑，字迹在高温中逐一消融。沈砚舟跪地叩首，口中低诵南疆古老的赎罪祷文。风穿堂而过，吹动残灰飞舞，竟在空中短暂凝成一行虚影：

**“妹妹，对不起。”**

女子猛然抬头，只见墙上画卷中的素衣少女，眼角似有泪光滑落。

翌日清晨，昭明堂照常开门迎客。孩童们围坐院中，听女先生讲授《民本论》。阳光洒在青砖地上，温暖明亮。

沈砚舟悄然离去，背上行囊，朝着南方走去。他不知旅途终点何处，但心中清明??他不再是复仇者，也不是密探，只是一个想替那些无声者走完余生路的普通人。

三个月后，滇南山巅的新碑旁多了一座小坟，无名无碑，仅插着一根枯枝。当地村民说，每逢雨夜，能听见有人低声吟唱童谣，调子凄婉，却又带着释然。

而在京城皇宫深处，太子萧景行独自步入凤仪宫旧址。这里早已不再封闭，改为皇家书院附属讲堂，每日有学子在此读书习礼。他站在庭院中央，仰望蓝天白云，手中握着一封泛黄信笺??那是元朝露去世前最后一封亲笔奏批的批复，原本应销毁归档，却被他私自留下。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 “景行，善待百姓，胜过敬我千次。”

他将信贴在胸口，闭目良久，终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