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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一盅汤
又看了一眼。
耳根微微红了。
他匆匆忙忙收回偷瞄的视线。
却没看见,在他重新垂下眼眸的那一刻,燕歧的唇角微微勾起,不甚明显地朝着黎安在的方向,落下一瞥,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自顾自拿起另一本公文。
只留下什么都不知晓的黎安在狠狠地在内心将自己唾弃一番。
他是杀手!是刺客!要莫得感情!怎么能被美色诱惑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本以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会是一副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的模样,但是,他第一次见到燕歧的那刻,远远的,躲在树梢的枝桠间,就被那一晃而过的侧颜惊艳得晃了神……
不对不对!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等这几日过去,就再动一次手吧,最后一次了。
黎安在用力摇晃着脑袋,要把那些乱七八糟与任务无关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然后就将自己晃荡晕了。
他太困了,这样一晃,一不留神没站稳,脚步一软,下一瞬就向后倒去。
燕歧虽然是将视线落在文书上,但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黎安在的动向,他微微睁大眼睛,眼疾手快地揽住黎安在的腰,将人一把捞了回来。
放下足够她们母女一生富足的银子,黎安在逃也似地走了,走时他看见一座座草庐里,灰扑扑的人们站在黑洞洞的门里看着他。
涧下水污浊,泥泞,与笙歌鼎沸的小秦淮云泥之别。
临近黄昏,小秦淮临水的小楼上,歌姬在吊嗓唱歌,软侬吴音唱软了一江春水。
少年刺客走在青石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朝名士喜好出世隐逸,归隐桃源,不问世事,再过几年被朝廷请来出仕,三请四请,终于入世,自此高官厚禄,日转千阶。
自永宁八年孤身下山,算起来这是黎安在入世的第四年。
秋风拂过,石阶上落满了花,黎安在避开那些还算完整的落花,闷头往石阶上面走去。
青石阶的尽头,飞檐下静静垂着琉璃灯,昏黄灯影浮动在淡淡黄昏中,幽静的庭院静静矗立在草木疏落里。
这是美人门客的住所。
黎安在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
他有点想进去,立在门后,伸手想要叩门,却又犹豫。
正在犹豫要不要夜里打扰燕歧,朱红的槅门骤然无声地敞开。
素袍童子提灯立在门后,好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黎公子,你来了。”
莫名的,黎安在想起之前派人给燕歧送信,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说是被守卫吓到了。
僻静院落,何来的守卫?
童子指引他往前走去,琉璃灯所至,烛影覆盖,短暂地照亮黑暗。
远处甍宇齐平,亭榭笼在溟濛的微光里,楼台水榭,柳陌花衢全部错落地浸在一片幽深中,
秋风至,秋雨落。
雨丝细细吹过回缭的廊庑,振响檐牙下的惊鸟铃。
秋雨,深林,像误入一场幽深莫测的梦。
黎安在的心如同步入温凉水潭,慢慢平和。
穿过长廊,迈过洞门,眼前堂庑清幽,竹帷轻轻晃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游曳,燕歧就在这里。
圆形槅门后,高大笔挺的素白身影披发跽坐在茵席上,骨节明晰的手执着狼毫,地上铺着巨大的舆图。
山川河流,中原王土,在他脚下。
“燕歧?”
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提灯的童子移步退了出去,只留下漆黑袍裾上沾着泥泞的少年独自站在槅门边。
纤安软韧,像一柄隐匿在黑暗中的安剑。
昭肃帝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搁下狼毫,踩着舆图,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怎么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黎安在眼眶发酸,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自己奉命杀了一个恶人,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此而死。
当日对着江州坞主一剑穿喉的剑,现在好似仿佛穿过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前每每完成任务,刺客都会立即离开,他只负责杀掉该杀的人,其他的与他无关。
但这一次,刺客留下了,留在江州,看见了人死后风云变幻,浪卷涛翻。
一剑带起千重浪,一浪压倒涧下坊。
“罢了,”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燕歧没再问下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黎安在闷闷地“嗯”了一声,偷偷摸摸牵住燕歧雪白的袍裾,骤然看见地上铺着的舆图:“……这地上是什么?”
燕歧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子,就近点了一盏灯,提在手里,一寸寸照亮舆图,先照亮一个小点:“这是江州,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琉璃灯向东移动,照亮一片蓝色附近的小点:“这是徐州,广陵在这里,你的家乡。”
灯影偏移,小点旁边挨着一个红点,“这是建康,南朝京师。”
“我知道!”黎安在提前抢白:“这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燕歧默了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我的家乡在这儿。”
那里是——
中原。
黎安在似懂非懂,他已经大致明白舆图上那些小点和弯弯曲曲的线指的是什么了,也知道中原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都在哪了。
就拿琅琊王氏据守的徐州来说,徐州广陵,眦邻健康,东南接扬州、会稽,西北与寿春、汝南接壤,环卫京师。
称得上是要道枢纽。
“咦?”少年俯下身,点了点属于江州那个小点,“这里像是蜘蛛网中间的结。”
本来不是蜘蛛网,但有一条鲜红的线由东北向西南划下,起于徐州,经过健康,接着是扬州江州荆州,江州位于中间,且四面都是细线,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以江州为中心,东北沿长江是健康京师,东南沿赣水是豫章庐陵,西南沿湘水是关洲,西北沿钶水是襄阳。
有这条线在,江州成了江左名副其实的水上要道。
这条线就是正在修葺的大运河。
黎安在望着那条新添上去、鲜红如血的红线,骤然愣在原地。
“怎么,”头顶冷不丁传来燕歧温凉的笑声:“看懂了?”
人的下颌怎么可以这么硬?!
烛光下,刺客的眼睛都有点湿漉漉的,泛着浅浅的水光,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控诉。
被这么一打岔,燕歧差点忘记要好好调.教一下黎安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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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白衣门客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知道吗?”
他向来不喜脱离掌控的事物,但是对黎安在,他自认还算有些耐心。
黎安在用手梳了梳被揉乱的头发,先是站直身子,忽而钻到燕歧眼下,眼睛亮亮的,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又好似抓住了燕歧的小尾巴。
“我知道啦!”黎安在满眼新奇,燕歧有意听听他知道了什么,冷不丁等来一句:“你是不是想让我用你送的礼物?你可以直说呀。”
黎安在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想让我用,我会用的。”他解释道:“我不用,只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燕歧给他的那方玉璧,他还好好地藏在身上呢!
燕歧静默了一瞬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压下黎安在头上翘起的发丝,刚刚压下去,那缕发丝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燕歧:“……”真该好好地养一养这头发了。
言归正传,黎安在严肃起来,问了燕歧一个严峻的问题:“王……王氏那位长公子可曾给你传讯?”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和建章燕氏才答应联手,等运河竣工后分治四洲漕运,如今琅琊王氏在江州深陷泥潭,理应朝燕氏求援才是。
寄给王守真的鸱鸮毫无音讯,不免让黎安在有些担心。
其实……那一巴掌,早就不疼了。
“不曾。”门客道。
他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件事,俊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漕运货殖也不甚在意。
毕竟是相识四年的好友,黎安在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少年在发愁,为了那个王氏子弟发愁,门客不动声色地观察黎安在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眸瞳越加冰冷。
“你很着急。”
骤然被点破心事,黎安在也不觉得气恼,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友,如今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哭笑不得地问:“安安,你做什么呢?”
黎安在:“……”
丢死人了。
黎安在将连埋进自己的手掌中,低声说:“困了,没站稳……”
燕歧肩膀微微耸动,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黎安在尴尬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垂下眼,困顿的大脑又令他思绪缓慢起来,地砖上的暗纹糊成了一片,黎安在又困得打了个哈欠,连眼睛都有些要睁不开了。
燕歧站起身,将黎安在打横抱起,向床榻边走。
在困顿时,连动作都会缓慢,黎安在甚至还没意识到眼前这般太过亲密时,就已经被放在了床榻边上。
“谢谢你哦。”黎安在慢吞吞地眨了下滞涩的眼睛。
燕歧抬眸看了他一眼,头顶的呆毛都困得耷拉下来了,少年一整个软绵绵毛绒绒的,比煤球还像一只没睡醒的狸奴。
燕歧便抬手为他更衣。
“我可以,自己来的。”黎安在慢慢说。
“好。”燕歧从善如流地松开手。
黎安在就低下头,与自己的衣带作斗争。
第 62 章 疑问
“不会有麻烦。”燕歧轻声道,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我还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陷入不利的境地。”
“恰恰相反,我更希望你能多用我的权势为所欲为。”
黎安在一呆:“诶?”
燕歧就趁机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抱了黎安在一下,然后趁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松开了手。
黎安在茫然眨了眨眼。
“毕竟你夫君挣来的一切,都是你的。”燕歧轻笑道。
甚至……我也是你的,安安。
当然,后面半句话,燕歧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又一次将人吓到,他需得慢慢的,一点一点设好陷阱,放上最甜蜜的诱饵,吸引安安主动跳到他怀里来,一旦落入他怀里,那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跑掉了。
黎安在没有发觉到燕歧漆黑眼底中一闪而逝的,深沉又偏执的占有欲。
他被那一句夫君吓到了。
什么……夫君的……那刺客没有回答他,只用另一手按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有力道,黎安在怀疑对方只要稍稍用力,自己的肩骨就能被捏碎。但对方并没有那么做,那只手一路沿着他的肩膀向后,慢慢抚上了他的后颈。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春杉,惹得黎安在脊背也跟着一片冰凉。
随即,他只觉后颈一酸,整个人便失去意识,软倒在了刺客怀里。
次日醒来后,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隔了生死,黎安在再回想起来那夜的一切,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对方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身手,根本不是他能设防得了的。
所以他不能像对付常规刺客那样,他得使点别的手段。
硬的不行,只能来黑的,黎安在决定——
给刺客下药!
“满月,你有给人下毒的功能吗?”黎安在问。
【我可以向任何人下任何效果的毒,但是……】
黎安在听到但是,心中不由一紧,以为对方又是开口要积分,没想到这次满月却换了个套路。
【每一次使用该功能,你都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黎安在问。
【你可以将其理解成是一种副作用,它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实质伤害,只会产生诸如疼痛、幻觉、嗜睡等不同程度的身体症状。】
换句话说,就是他得受点罪!
黎安在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
不就是疼一下晕一下吗?
只要能把这刺客撂倒,多疼也值了!
打定主意给刺客下药之后,黎安在决定再做点别的安排。
来得毕竟是大夏第一刺客,他不敢对此人有丝毫的“怠慢”。
万一失手,他说不定又要瞎了。
黎安在提步朝着门口走去,大概是因为上一世在屋里待了太久,他的脚步略有些踉跄,跨过门槛时险些磕到腿。
“殿下!”廊下的两个护卫见他出来,齐齐行了个礼。
这两名护卫原是黎安在身边最得力的亲随,一个叫李兆,一个叫常东亭。黎安在被废后,曾为两人安排了新的去处,可这二人极为忠心,毅然选择了跟着黎安在一同来守皇陵。
只可惜,黎安在瞎了之后,他们便被以“看护不力”的罪名处置了。
黎安在看到他们,不由心生感慨,面上却没什么表现。
“不必多礼,屋里头闷,我出来透透风。”黎安在朝两人淡淡一笑,走到廊下的石阶上席地而坐,仰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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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灰蒙蒙的天空。
李兆和常东亭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都带着点错愕。他们殿下自从来了皇陵后,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甚少有这样的雅兴,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咱们来皇陵已有半年多了,你们对这里应该很熟悉了吧?”黎安在问道。
“回殿下,属下刚来皇陵不久,就将这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如今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李兆拱手答道。
上一世,黎安在碍于原书中的设定,整个人天真又固执。被废了之后,他没有任何的反抗和筹谋,整个人待在皇陵里就像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下属想做点什么,都插不上手。
如今听他主动询问,两人都不由眼睛一亮。
“你们且与我说说这皇陵中,有多少护卫和杂役,他们背后各藏着什么人,又有多少能为我所用?”黎安在道。
“是。”
两人当即将这皇陵中的情况朝黎安在一一汇报了一番。
大夏朝自建立以来,已经经历了四朝,历朝皇帝死后都葬在京西的皇陵之中,不过每一朝的皇帝所葬墓穴并不在一处,而是按照国师所选的方位,排布在陵地之中。每一位皇帝的陵墓周围,都建有地宫,陪葬群等,也有专供守墓的护卫及杂役所居住的房舍。
黎安在被圈禁的地方,是在一处空置墓穴后头的小院里。这院子处于皇陵的西北角,位置偏僻,每日除了巡逻的守卫会路过两次之外,其他时间几乎没什么人过来打扰。
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人敢来打扰。
“你是说,这里除了尚且年幼的六弟,其他人的耳目都凑齐了?”黎安在苦笑道。
“皇陵中的守卫在京西大营协管,修缮和维护的杂役则来自内务司。”李兆道。
黎安在从前不善钻营,对安插人手这样的事情并不怎么熟悉。如今才知道,在他这个昔日的太子老老实实做储君之时,他这几位兄弟,竟都忙着在京中各部司安插眼线。
自他入了皇陵,众人自然少不了派人过来盯着。
好在这些人都有来处可查,倒没人敢轻易对他动手脚。
否则大皇子也不会专门雇了刺客来动手。
“一个咱们能用的人也没有?”黎安在问。
“江大人倒是安排了人在守卫之中,约有二十余人,还有七八个人在杂役中。”常东亭道。
黎安在一怔,常东亭口中的江大人,是他的舅舅。
对方远在北郡,竟还没忘了照看他。
他心中不禁自嘲,暗道上一世的自己可真够无能的。
好在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意志,可以彻底摆脱原书里的设定了。
这一次,他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要守住所有他在意的人!
“满月?”黎安在用意识朝满月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如果燕歧任务失败,踏雪会派第二个人来接替他的任务吗?”
【踏雪的刺客订单都是单向的,大皇子雇了燕歧刺杀你,便只有燕歧一人需要对他负责。而踏雪内部对于刺客的约束很少,只要燕歧不放弃任务或朝人求助,踏雪的人不会轻易插手。】
也就是说,只要燕歧不说,大皇子就不会知道任务失败。
谅对方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四处去打听。
黎安在只要抓住燕歧,对外假装自己瞎了,此事就能瞒天过海。
届时,他既保住了自己的眼睛,又能麻痹大皇子,至少能拖延上一阵子。
“殿下有何打算?”李兆见他不说话,便开口问道。
黎安在伸了个懒腰,漂亮的双眸迎着天光微微眯着,为他平添了几分慵懒。
“先挖个坑吧。”他挑眉道。
届时先用毒把刺客毒个半死,再扔到坑里关起来,也让这刺客尝尝不见天日的滋味。
燕歧怎么能这么说话。
黎安在被燕歧眉睫柔和的笑意,和深沉如墨色的眼眸熏得有些迷糊,甚至都没敢再去深究他话中深意。
“燕歧,谢谢你啊……”看得燕歧想笑。
此时翟元青收了针,“好了,黎大人。”
黎安在微怔,方才被燕歧挑起话头,注意力被分散,完全没注意到伤口已经缝好了。
他看一眼臂膀,已经被上了药,连绷带都包好了。
他微微颔首:“谢翟太医。”
翟元青礼貌地施礼告退。
黎安在起身,一面穿衣一面对燕歧道:“安全起见,臣这便安排监察司接手陛下的安防,也请陛下近日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燕歧眯了眯眼,故意打趣道:“所以黎卿这是不放心朕的安危,要亲自护卫朕?”
“朕好感动。”
感动二字还着重强调了一下。
黎安在看着昏君那露骨的眼神,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烫得他匆忙移开视线,木着脸道:“陛下不必介怀,臣不过是履行臣子之责罢了。”
“先行告退。”话落,少年便消失了。
燕歧看着黎安在匆匆离去的背影,勾唇一笑。
半个时辰后,十几名影卫悄然遍布寝殿各个隐秘的角落。
黎安在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绞着手指。他知道燕歧这是在帮他,不是借口中的要整顿鬼市子,而是单独只帮他一个。这份恩情很大,恐怕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还不清。
“以后莫要再说什么谢不谢的,”燕歧道,“以后若有什么要出头的事,可以先与我讲讲。”
黎安在用力点了点头,忽然又僵住,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歧。
这是他的刺杀对象,他还没有忘记。
只是……若是受了人的恩惠,却还要趁对方不被将对方杀掉,是不是有些太没有道义了?
燕歧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燕歧回到宫里已经累得没工夫与黎安在计较骑马的事,只快速地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就懒懒地迎面栽倒进床榻柔软的被褥里。
他脑袋埋在枕头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在破庙里睡了一夜,他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是宫里的软垫舒服啊。
御医赶来给他搭脉,他也不动,还是老太监上前扒拉了他一下,助他翻身。
他就像块砧板上的肉,被人掀了个面。
御医给他搭脉时,他才稍微抬了抬眼睑,余光却瞥见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却仍守在一旁的黎安在。
咦?
按这卷王的脾气,不应该马不停蹄就去办差了吗?
平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今日竟然还寸步不离了?
御医搭了脉,垂首道:“陛下无大碍,就是有些劳累,多休息便好。”
燕歧冲黎安在的方向一扬下巴,“翟卿给黎安在看看伤。”
黎安在抬眼,这昏君在关心他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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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回想起来,昨夜昏君就盯着他的伤看,今晨又过问他伤势如何。
是因为爱重他?
呵,既然如此,又为何去逛勾栏?
这个问题刚在心里冒了个头的时候,忽而耳边就响起了答案——“我心悦于你,安安”。
且不论这份心悦有多深、会持续多久,但要杀一个心悦于自己的人,是不是,也太狼心狗肺了些?
第一次,黎安在坚定不移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他纠结极了。
他是个刺客诶,刺客是不能有私人感情的,任务是至高无上永远放在第一位的。
他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杀掉燕歧,若是他连第一个任务都完不成,那他出师的意义又是什么,苦练多年武艺的意义又是什么,他以后还有什么资格接下其他的任务呢?
黎安在他仍旧微垂着脑袋,却小心翼翼地慢慢抬眸,偷瞄着燕歧。
男人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虽是身着寝衣,但是那寝衣被他穿得松松垮垮,挂在肩上一般,胸前露出了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精壮的锁骨线条和流畅的胸肌就那般明目张胆地展现在黎安在眼前,被烛火镀上了一层盈盈的釉质光泽。
黎安在看了一眼。
第 63 章 习惯
燕歧的衣服被弄脏了,他最后的动作很小心,没有沾到黎安在的衣服上。
黎安在双臂抱着腿,缩在床榻的最里边,不知为何在生闷气,不想看他。
“安安,我去沐浴。”燕歧道。
“哦。”黎安在别过头,他现在不是很想搭理燕歧。
煤球见缝插针地从王府内扑鸟回来了,喵喵咪咪地钻进寝卧内,喵喵咪咪地要往黎安在怀里钻。
然后煤球皱着鼻子抬头嗅嗅。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身上满是阳光的舒适味道的主人怎么现在沾染了另一种浓郁的味道,那种气味带有极强的攻击性,全然不似阳光气息一般令猫舒适。
这种强烈的气息是旁边那个大家伙的,总是夜里和主人在一起,把猫赶下床榻,远远塞进小窝里,猫不开心,猫想和主人一起睡。
煤球咪咪喵喵,骂骂咧咧地走了。 常东亭闻言忙将背上的牛筋草放到了门口,而后匆匆朝他一拱手,便退开了,像是生怕撞见什么人似的。
黎安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这会儿李兆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京城。
王府。
“你说什么?”黎安齐将手里的茶杯一放,朝来人问道:“当真是皇陵来了消息?”
“回殿下,就在方才,二殿下身边的李兆持着令牌进了京,说是二殿下身体抱恙,请陛下允准太医院安排人去皇陵替二殿下诊治。”传信之人道。
黎安齐闻言面露喜色,“这才三五日的功夫,没想到这么快。”
“那燕歧毕竟是踏雪的招牌,这么多年来就没失过手。”一旁的属下道。
“这样,你速速回宫,盯着点太医院那边,确保一切顺利。”黎安齐道。
“是。”传信那人领命而去。
黎安齐一脸得意。
燕歧得了手,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他早已在太医院做了安排,确保去皇陵替黎安在诊治的是自己人。届时太医从中间做点手脚,耽搁了黎安在的病势,待一月之后,纵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只盼二弟别怪我才好。”黎安齐道。
要怪就怪父皇,近来无事总是念叨他。若是等到四月谒陵时让他们见了面,难保父皇不会心软将他接回京。
他当初好不容易扳倒了黎安在,岂会再给对方复起的可能?
当天下午,李兆就带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去了皇陵。
刘太医一进门,便听到墩子一边哭着一边迎了上来。
“太医快救救我们殿下吧。”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开始朝对方磕头。
刘太医被他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墩子你别添乱,耽误了殿下病情我饶不了你!”李兆凶巴巴地朝墩子道。
一旁的小羊忙将墩子拉到了一边,不住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我们殿下前几日神情就有些恍惚,大伙儿都以为他是累着了。”李兆一边带着太医往里走,一边道:“谁知道昨晚就开始变得越发迷糊,非要吵着吃菜饼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黎安在的住处。
便见黎安在正坐在地上,耳朵上夹着半截牛筋草,手里拿着半只草蝈蝈正在编。
他一见到刘太医顿时一脸喜色。
“父皇,父皇你怎么现在才来?”黎安在忙起身拉着刘太医近前,一脸无邪地朝他道:“父皇你快帮儿臣看看,这草蝈蝈儿臣总也编不好,只能编出个脑袋和肚子,却不知该如何弄尾巴。”
“殿下,臣不是陛下啊……”
“父皇你在说什么?”
黎安在一笑,目光带着儿童特有的天真。
刘太医迎着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点内疚来。
“殿下……”
“父皇你看,儿臣编了这么多蝈蝈,没一个像样的。”
黎安在说着又坐到了地上,他手里拿着那个编了一半的蝈蝈瘪了瘪嘴,看起来十分委屈。
刘太医往地上一看,发觉黎安在脚边摆了几十只牛筋草编的蝈蝈,不过没有一个成形的,都缺尾巴。
“刘太医,快帮我们殿下看看吧,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常东亭一脸担忧地道。
刘太医抬起衣袖抹了抹额头,忙拎着药箱走到了黎安在身边蹲下。
“父皇?”黎安在转头看向他。
“殿下,让臣为您诊诊脉吧。”
黎安在看着他半晌,最后顺从地点了点头。
“父皇,儿臣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黎安在小声问道。
“殿下不要惊慌,臣一定会好好为您诊治。”刘太医道。
“一定是儿臣做得不够好,父皇才会不高兴,都怪儿臣。”黎安在说着眼圈一红,满脸内疚。
刘太医不忍再去看他,起身走出了门外。
“太医,殿下如何?”李兆问道。
“殿下他……”刘太医面带犹豫,但最终还是勉强一笑,道:“殿下想来是癔症犯了,许是夜里做噩梦魇着了。我为他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喝上七八日,想来就能恢复了。”
“多谢太医。”李兆朝他一拱手。
刘太医转头看了一眼屋内认真编蝈蝈的黎安在,歧歧叹了口气,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当日,刘太医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
不过他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朝皇帝汇报,而是去朝黎安齐的人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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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辛苦了,王爷说,你只管将二殿下梦魇一事朝陛下汇报便是。”
“敢问大人,若陛下派了别的太医再去诊治,下官该如何应对?”刘太医问。
“你若是不放心,一会儿便可以朝陛下说,你也不大确定,最好是再派个医术比你高明的太医去替二殿下瞧瞧。”那人道。
“啊……这会不会弄巧成拙?”刘太医问。
“你不了解陛下,他绝不会派第二个人去皇陵的。”
刘太医闻言这才松了口气,依言去朝皇帝汇报了此事。
果真如方才那人所说,皇帝听了他的话,只让他抓了药派人送过去,并未再提重新诊治一事。
皇陵。
黎安在低头认真编着手里的蝈蝈,表情十分认真。
“李兆,你同墩子他们说,最近没事儿就去挖野菜,对外就说我最近闹着要吃野菜饼子。最好让皇陵里的守卫和杂役都知道此事。”黎安在道。
“是。殿下,方才这刘太医是当真没诊出您的病,还是在搪塞咱们?”李兆问。
“他不会诊不出的。”黎安在让满月在身上动了手脚,为的就是瞒天过海。
这个刘太医,肯定诊出他得了疯病,却故意不说。
黎安在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上一世,便是此人来为他诊治的眼睛。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治不好,是因为自己心情郁结,再加上不配合治疗所致。如今想来,焉知不是这个刘太医从中作梗?
若此人是黎安齐的人,说不定给他开的药都会动点手脚。
“一会儿太医院差人送来药之后,拿给我看看。”黎安在道。
他打算让满月帮着鉴别一下送来的药,免得冤枉了好人。
待屋内只剩黎安在一人时,燕歧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他盘膝坐在黎安在身边,随手拿起了一只编了一半的蝈蝈。
方才黎安在在外头演戏时,他一直躲在屏风后头。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装疯卖傻时,还真是挺能糊弄人的。
一个早已及冠的大男人,扮起稚童来,竟会那么得心应手!
从前倒是他小瞧了这个黎安在了。
“你还懂医理?”燕歧问他。
“我懂得多着呢。”黎安在朝他一笑,拿胳膊在他身上轻轻一撞,“怎么样,燕大侠?动心了吗?”
燕歧目光落在他微弯的眼角上,心道这人的长相也太迷惑人了。
明明看着是个单纯天真的性子,内里却是个成了精的狐狸。
“跟我合作,保准不会亏待你。”黎安在道。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将手里那半只蝈蝈编完了。
燕歧看了看满地编了一半的蝈蝈,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原来会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