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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兮对飘在空中的米染说:“进去。”
米染摇头拒绝:“热。”
“你会避火咒。”
“不会。”
“你会。”
“不会。”
“你进去,我背着你走。”
米染想了想,似乎是笔划算的交易,于是重新附回了肉|身,双脚踏实地站稳后,宁兮却从她身边消失了,片刻之后,一只银白的蛟龙从沙砾下冲出,托着她飞到了天上去。
由高空俯瞰疆域,还依稀可见断壁残垣,只是当年锦绣繁华的海滨重镇如今已然死气沉沉,再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了。
这些建筑保留着古安绥地区的风格,但也有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古燚国的建筑都以木结构为主,但此地建筑却为土石结构,看来这片疆域被封锁后依然有很多人活着,他们顽强地挣扎了很长时间,并在这走向灭亡的数百年光阴里竭力适应着环境。
银蛟翱翔一程后,翩翩落向一角暴露出红沙的断墙,长尾扫动,陡然形成一道环绕塔尖旋风,风卷狂沙,生生将这座塔完整地清理了出来。
米染扯着银蛟的角跳回地面,走进了歪歪斜斜的塔门,但银蛟却没有化回人形,而是一圈圈盘绕起高塔,用一只卡车头般大小的眼睛从窗格窥视向塔内。
这座塔本不止四层高,但四层以上的部分已经损毁了,此地原该是一个喝茶听戏的戏楼,墙壁上还留有与戏文对应的彩绘壁画,因为当初被红沙淹没得突然,排空了氧气和霉菌,使得这些壁画至今依然清晰可见。
入门左转,环绕一周后升至二楼,再向左环绕至三楼,如此旋升至塔顶,将墙壁上所有的壁画连起来,便组成了一部完整的戏文。
这是一部外边世界没有的戏,叫做《神女会》,演绎着古燚国建国二十六年的往事。
那时程享与程樵虽已到了开战的边缘,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远离朝堂的百姓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转折,还在为每日的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忙着晒那余生再也吃不上的干菜和腊肉。其中以和州百姓尤为烦恼,因为他们近来晒出去的萝卜干和腊鱼总是失窃,盗贼来路也很清楚,必是连山县的流民。
和州的连山县今年已经连续十个月没有下雨了,春天种下的庄稼早已死尽,秋收更不必指望,周遭的河流湖泊与深井均干涸到底,起先他们还能从周边的村寨拉来水源应急,但后来周边村寨也相继陷入水源短缺的状态,再没有余力支援他们,于是连山县民想到了打井,可几十米下去也不见一滴水,县民们慌不择路,竟开始四处搜罗神汉巫婆,做些奇奇怪怪的法事,将仅存的粮食与财富奉献给漫天神仙,祈求他们能降下甘霖。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上还是没有下过一滴雨。
年轻人被迫离开了家乡,年迈的人被埋进了土地。
直到十个月后的某天,一位发白如雪的年轻女子来到了连山县,说她能为百姓带来雨露。
起初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只当又来了一个骗钱的巫婆,但是她自顾自掀开了水池遮盖,于是游走的野狗与飞行的鸟雀都察觉到了水源的气息,纷纷前来饮水,就这样,百姓们赖以为生的存水被污染了。
愤怒的人们用干柴搭起一座高台,并将她驱赶到了高台上,命令她即刻祈来雨水,如果失败,便要将她当场烧死,没有人认为她会成功,这本就是一场平息众怒的私刑,所以仪式开始不久,便有人把火把掷向了高台,许久未见水气的干柴在太阳底下都能自己烧起来,一沾上火星更了不得,明晃晃的烟火一下子窜起丈高,热浪顿时冲散了离得最近的人群。
女人跪坐在火堆顶端,纱衣随热风飘然逸动,她笑盈盈看着咒骂不歇的众人,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烧死一样。
许是出于愤怒,又或者是兴奋,那些围观的人一个个眼睛泛红,竖着耳朵等待女人在烈火中哀嚎。
然而他们期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猩红火舌即将燎上柴堆最高层之时,女人缓缓将双手捧到了胸前,羊脂玉雕般的手指虚拢着,宛如捧着一朵看不见的莲花,涓涓清水无端从她的指缝流淌而下,浇灭了坐下的柴堆,湿润了周边的土地,在干裂的大地上冲刷出脉络样的水渠,最终蜿蜒汇远处入干涸已久的池塘,那池塘也跟活过来似的,池水寸寸高涨,转眼间便满溢出了石沿。
女人捧着无中生有的泉眼,安然微笑,俯视众生一一拜倒在自己的脚下。
目睹一切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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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县令如见天神,紧急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州府,然后又传进了程樵的耳朵。
程樵决定会一会这个身怀异术的女人。
于是云斓见到了程樵。
正是那一日,紫薇隐匿,北斗遁形,天上忽然出现了两个太阳。
云澜不是空谈之辈,初见程樵,便为他献上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当面斩断了一条手腕粗的铸铁锏,这般锋利的匕首程樵生平未见,而女人承诺会为他的整支军队配备上这样的兵器,还要用这样的铁打造出盔甲、盾牌和箭镞。
不过云澜却给程樵提出了一个难题,她说只有连山的矿石才能锻造出这样锋利的兵器。
连山是和州百姓的神山,古来便流传下一条禁止采伐的规矩,开采连山便意味着动摇民心。
皇权还是民心,这几乎是一个滑稽的问题,程樵当即做出了决定,民间异议被迅速镇压,征召来的徭工集结入场,他们按照云斓的部署进行挖掘,果然挖到了成色不错的铁矿,于是铸造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在新工艺的加持下,硬度和韧性远超现有水平的兵器被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
不过有一点小意外,徭工们开始陆续死亡。
死者大都是在挖矿时突然晕厥的,被抬出来后身上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并逐渐扩散至全身,最终变成一床人形的泡沫,好在大多数人来不及变成那可怖模样,就已经死于血泡破裂造成的大出血了,更好的是这不是一种传染性疾病。
采矿进程并未因死亡而停止,就像王权从未因杀戮而失去魅力。
矿山开采到第四个月,已经死了三千徭工,山脚下的铸造所边新立起了一座烟囱,与铸造所的烟囱并排而立,一个烧铁,一个烧人。
云斓坐在山腰的一处帐篷里,出神地看着那两个烟囱一起冒出滚滚黑烟,她和那些监工的官兵不一样,她总是笑盈盈的,既不骂人也不打人,所以总有新人误会她是矿上雇来的女工,这些人要直到某一天,亲眼看见那些官兵将尸体抬到云斓的面前,听她轻飘飘地吩咐“抬走烧掉”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一切苦难皆缘于她。
此时一阵脚步声疾来,云斓循着那声音回过头。
监工的校尉未及进门便喊:“天师,出事了!他们挖出了一口棺材!”
校尉呼啦掀开帐帘,几个徭工便把一口近乎破烂的棺材抬到了帐外空地上。
云斓从帐篷里走出来,官兵轰散了围观的众人,只剩她和两个军官留在当场,其中一个军官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云斓发话,便一脚踹开了腐朽的棺盖,耀眼的金光乍然呈现,惊得军官眼睛都直了,那竟是一具缠满贵重金饰的干尸。
军官立刻转头看向云斓:“天师!”
云斓神色淡定,抬手抽出军官的配剑,从棺材里挑出一枚金印扔在地上,拨了拨,翻正“秦燕之印”四个篆文,这名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前朝战功赫赫的一位将军,后受皇帝猜忌被迫出逃,据说来了和州,这尸体少了条腿,确与秦燕特征一致,原来他竟被埋在了这里。
“拉去烧了,不要耽误工期。”云斓把剑扔还给军官,兴致缺缺地回了帐篷。
军官彼此对了对眼神,顿时贪欲挂脸,那棺材里的金子足够在场官军全部发一笔大财了,他们一哄而上,把衣襟装了满怀。
一炷香后,那校尉将已经清洗好的金印默默放到了云斓的帐篷里,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云斓闲极无聊,回手拿起金印把玩一番,抽出匕首在金印侧面刻下几行字。
金银无用山自怀,兵刃也从石锻来。
货石炼得铁成剑,再仗此剑生钱财。
山生山取石换石,为悲为喜岁赶岁。
大梦到头归去处,棺载石头石下埋。
第155章 出神入化(7)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云斓刚刚刻下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帐外又一次传来骚乱声,那军官再一次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了。
“天师,出事了!”
她习惯了这群人小题大做,不紧不慢问:“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刚才又挖出了一个人!”
云斓随意道:“以后这种事不必告诉我,都拉去烧了。”
校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牛铃,活见鬼般恐惧:“活人!”
连山下挖出了一个活人。
他一身草帽褐衣的山民打扮,若非身高玉立,形容俊朗,还是从刚开凿的矿道深处走出来的,那定会被当成一个误入矿区的跑山人,官兵们过来擒他,但甫一接近身上便要生出水泡,比之前任何一次发病都要快,徭工们吓得喊出瘟神名号,顾不得监工手里的皮鞭,纷纷扔下工具逃下山去。
徭工们跑光了,只剩下官兵们仗着胆子抽出刀剑,将那鬼魅一样的男人驱赶进了云斓的帐篷。
云斓见到男人竟非常高兴,她一手仍转着金印,另一只手的小指勾住茶壶,拇指和食指捏起两只杯子,挥袖将桌面上的杂物一扫而光,再将茶壶与两个杯子好好放回了净空的桌面。
她热情地为男人倒茶,似是在招待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
“没料到你来的这么快。”
男人自在地接过了茶杯:“你料到我会来?”
云斓点了点头:“前段时间和州大旱,招致鼠疫,之后鼠疫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了,当地人所用的药方非常奇异,有几味不属凡物的材料,我知道东海的几个门派世家一贯避世,不可能费这心思,所以便查了闲游的修士,但线索到连山就断了,而我一来这座山,立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男人面有懊悔之色,惨笑着一杯饮尽。
云斓抬手为他续茶:“我找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若非你心软,只怕我再等百年也难有机会见你们一面。”
“你便为此杀了三千人?”
“不要这样说,我只不过奉命采矿而已,是你们的机关陷阱害死了他们。”
“你想怎样?”
“明知故问,我当然是来拔钉子的。”云斓也给自己倒上了茶,“天天挖石头,我也挖烦了,咱们干脆开诚布公,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放手?你说个数,如果做不到,我立刻就走。”
男人闻言当真计算起了徭工人数:“除去军队占额,就算五州全境三丁抽一,你又能再找来多少人?顶格五十万罢了。”
云斓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我还能活很久呢,每年五十万,一百年够吗?”
男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终究没有出手:“你是神的侍者,我赢不了你,但你会等来一个与你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必妄自菲薄,你若铁了心不管凡人死活,我也破不了你们的阵法。”
男子沉默片刻,自语道:“我不该管那场鼠疫。”
云斓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确实如此。”
男子仰吞尽茶水,而后徒手捏碎茶杯,割裂出的血立刻燃烧起来,并将沾染上的一切化为灰烬,也包括自己的身体。云斓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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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男人死去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失,都没看到他的魂魄离壳,他的魂魄已经和□□一起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云斓起身离开,身后的帐篷经不住烈火舔舐,轰然塌落。
这日之后,工程继续,但矿上的水泡病却离奇不见了,人们私下传言是云斓杀死了从山里挖出来的瘟神,从此更加对云斓敬若神明。
徭工们从“瘟神”现身的矿道里挖出了一根黑色岩柱,那东西比铁还要坚硬,最坚固的凿子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云斓命令他们搁置采矿进程,全力沿岩柱挖掘,好像要剥开连山的皮肉剔出它的骨头。
官兵和徭工们终于意识到云斓意不在铁矿,但此时已无人有胆量挑战她的权威,他们不得不的一锄一锄地亵渎起这座被信仰守护了亿万年的神山。
远方连山腾起火焰的时候,燚都一座小小的土地庙里,有位年轻的女人方与庙祝辞别。
她提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走出庙门,那柄长刀刀身微微弯曲,有着睫毛一样的弧度。
村头闲坐的村民们斜窥着她,窃窃议论着她的举止。
那毕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脸比画像上的仙女还要美丽,皮肤像芦花一样白,又穿着一身芦花般轻盈的衣服,在芦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白絮纷飞的村子,靠着编制芦篾的手艺换些铜板,那点钱只够三餐,租不来房子,可女人也不投奔亲友,竟然住进了这间土地庙,庙祝问她来处,她却说自己四海游历,走走看看,并不打算长住,所以他也不需知道她的来历。
那至少要留下一个名字吧?
结果也没有名字。
女人看见了河边的芦苇,于是说,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芦篾儿上午从土地庙里清理出一间杂物房,中午就开始收割芦苇,晾晒劈篾。
她工作很认真,编出来的芦席比别人都要平整光滑,席子上还有美丽的编织图案,所以卖得极快,十来天后,周边人家陆续研究明白了她的编制技巧,也开始卖一样的花席子,价格甚至更低,但她并不恼怒别人偷师,转而兴致盎然地编起了梳妆盒、车帘、背篓,轻飘飘的竹篾在她手里翻飞出了珠宝般美丽的花样。
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芦篾儿的存在,这日她忽然说自己要走,大家才方想起她本就不打算长住的。
芦篾儿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庙祝,提刀离开了土地庙,乌云洒下细雨,润湿发髻与衣衫,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脱了鞋子在渡口坐下,一边踢水,一边揪下一把芦苇,开始给自己编斗笠,她把第一只斗笠扣到自己头上,然后继续编第二只、第三只……且编且估算要卖几顶才能抵得船费。
不待斗笠成串,一艘精致的游船忽然顺流而下,船头破开水面,涟漪荡漾至芦篾儿脚下,温柔的水花上下摩挲起她的脚踝。
游船上的程享无心一望,悦耳的乐曲便消没了声音,精致的点心也消散了气味,锦绣的美景亦褪去了颜色,唯独那坐在渡口上白如芦花的女人,在朦胧烟雨里深深照进了他的眼睛。
游船靠岸,芦篾儿携着程享的手登上了甲板。
程享出身皇族,甫一落地便是世上最尊贵的人,除了他的父亲,宫闱内的每一个人都要恭维他,可遇见芦篾儿之后,他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卑微,私下相处时,甚至没胆量碰触芦篾儿的衣角。
程享总觉得她美的不真实,似是花香月影,风一吹就要消散,因此盼着她能被红尘迷住,长久驻留人间,可即便锦绣华服、琳琅珠宝流水般送到眼前,都不能劳烦她多看一眼,好在这样出尘的人物也是有愿望的。
芦篾儿说燚都有座红玉山,山顶有一块红玉,那是神仙从异界带回来的宝物,她给了程享一根木簪、一道金符、一根芦苇,叫他派人将这道符贴在红玉上,然后用簪子刺破石头,将芦苇插进簪孔里,用一个碗接着,一日一夜能接满十二滴玉髓。
程享郑重应下,即刻吩咐自己最得力的干将去办这件事。
大将军方晋虽觉得皇帝色令智昏,却不得不奉命拿着那三样物品来到了红玉山,他抽出剑来砍断红玉周遭的藤蔓,剑锋碰上玉石,顿时卷了刃,可石头上却一点划痕都没有,他惊讶于这块红玉质地之硬,拿着木簪比划两下,想不通如何以木破石,随行的太监赶快捧着盒子奉上了金符。
方晋把金符贴在石头上,一点变化也没发生,可当他再将簪子刺向石头,竟然跟刺豆腐一样轻松地刺进去了。他目光骇然,片刻后才想起换上芦苇,然后亲自端着玉杯等在苇管下,约过了一刻钟,一滴如水银般的液体流淌下来,叮然一声落在了玉杯里,钟磬般悦耳。
“把承露盘抬上来!快些动作!”
随着方晋一声令下,士兵连忙抬上来一只立地莲花形制的黄铜托盘,仔细找平土地,稳稳地把莲花放在了芦苇下,方晋背过身,趁无人注意,偷偷将杯中的一滴玉髓吞了下去,随后他混若无事地把玉杯放回承露盘,并安排士兵日夜看管。
玉杯一日一换,芦篾儿每日服用一杯玉髓,从此再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她的眼珠变得像玉髓一样晶莹灵动,摄人心魄,皮肤也逐渐褪去血色,像是羊脂玉一样润泽透明,躺椅上午睡的身影仿佛轻飘飘的云朵,好像只要阳光再炽烈一点,她便要从地面蒸发回天上。
程享发现这一点后很是恐惧,感觉自己终要留不住她了,好在有一天,芦篾儿对他说,她想去和州看看。
那就发兵和州。
程享本就准备拿下程樵,如今美人想去和州,此时出兵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但程享的丞相不这样认为。
丞相早在程享做太子时便担任起他的老师,及至程享登基,又顺理成章位列三公,这位重臣素有公正忠义的贤名,程享在外肆意杀伐,却依然能稳坐江山,其实全仰仗这位老师替他贴贴补补,镇抚民心。
丞相倒不是心慈手软,只因程樵的属地近些年五谷丰登,积攒了不少余粮,眼下正是兵强马壮、人心顺服的时候,现在发兵乃是针尖对麦芒,实在占不到便宜。
他几次上书请求静待战机,仍不能叫程享回心转意,便决定想法子治治那个魅惑君主的妖精。
那妖精不吃人间的水米,定然不是凡物,也不能叫凡人来对付她。
丞相门下养着不少奇人异士,自有精通法术的刺客,其人身法高妙,于百人阵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还可以将画在手腕上的兵器化为实物,每次行刺都能够一击必中。他将刺客安排为朝中近侍,预备等进酒时刺杀芦篾儿,想来该是万无一失的。
当日夜里,程享传酒,刺客潜至芦篾儿身边,趁人不备,右手向后一抖,画在手腕上的匕首便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刀,悄然滑进掌中。刺客目光一厉,猛然刺向芦篾儿后心,然而预想中血光四溅的场景并非发生,那匕首在碰触到芦篾儿身体的刹那又变回了手腕上的画,于是情况就成他无缘无故捶了芦篾儿一拳。
行刺失败,刺客转而去抽芦篾儿从不离身的黑色长刀,可芦篾儿也已经出手按住了刀鞘,两边各自用力,刺客只感觉这把刀像铸进了刀鞘里一样紧,根本就拔不出来。
第156章 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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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唯独不愿见人心……
方才清醒过来的近侍们一哄而散,哭叫着有刺客。
侍卫还未赶来,芦篾儿已经抢回了自己的刀,她倒持刀鞘,用刀把戳了戳刺客的胸口:“洛州吴氏的兵符,可惜功夫不到家,吴年知道你在这儿卖艺吗?”
刺客眼神惊颤:“你认得我家主?”
芦篾儿扫了眼殿外突然涌入的刀光剑影,厉声呵斥:“还不快滚!”
刺客匆匆抱拳一礼,忽如飞燕穿林般穿过扑到近前的侍卫,随后几个起跃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即刻回丞相府打点行囊,当晚便告辞而去,离去之时专门告诫丞相,决不可再打那女人的心思。
丞相叹息道:“那妖女的道行竟然高妙到如此地步吗?”
刺客郑重摇头:“妖精鬼怪破不了我家传法门,她必是和我一样的修行人,你我主仆一场,我最后给你留句话,快逃吧!”
可惜丞相没机会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如往常一般来到书房处理公务。
丞相府的书房独占一个偏院,虽然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装饰所用的奇石贵木、花鸟鱼虫都极为精巧,相映成趣,院落正中种着一棵海棠树,树冠高过屋檐,遮住了直射书房的阳光。
岁值秋末,早过了海棠花期,满当当的一树叶子半金半翠,一夜风雨洗过,地上散落了一层黄叶,晨光点在露水上,犹如琳琅的琉璃珠。
丞相见状有些诧异,按府上规矩,下人理应在天亮前打点好这间小院的,随后他的视线转过海棠树,忽然发现侧面树枝的秋千上坐了一个人。
“谁在那里?”他厉声质问。
秋千上的白衣人转回头,正是芦篾儿,她鞋尖点地,悠悠晃动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丞相知她来者不善,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的小门凭空消失了,他伸手向墙上一摸,五指触到了冰冷冷的砖石,意识到这不是等闲的障眼法。
他换了表情恭敬作揖:“夫人大驾光临,合该早下帖的,我好叫下人打扫家宅,大开中门,愿以此老朽之身亲自为您牵马坠蹬。”
芦篾儿闻言笑弯了眉毛,鞋尖抵着地面高高荡起,摇落一地黄叶。
她问:“这棵海棠树好高啊,不是本地的树种吧?”
“这是老臣门生从平州带回来的奇株,叫做雪海棠,据说四五月入春时,会开出暴雪般的白花,可天底下开白花的树那么多,单如此算不上不稀奇,真正难得的是这雪海棠只长在平州的一座山上,下了那山便难栽活,即使活着也再不会开白花,只会开红花,那年门生送了两千株雪海棠来燚都,最后也只活了这一棵,开的也确是红花。”
“没想到海棠也安土重迁,想来应该有段故事吧?”
“夫人光临寒舍,不是来听故事的吧?”
“反正时候还早,说来听听又何妨呢?”
燚国建国前五百年,平州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山里住着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大名记不得,诨名叫做九不醒。
这人生平爱好两件事,一则是饮酒,一则是种海棠花,天南海北的海棠树种被他搜罗个遍,漫山海棠花可以从春开到秋,月月都不同色,他一辈子醉时饮酒,醒时种花,过得逍遥自在。
不过凡夫俗子光靠饮酒赏花可万万活不下去,还得找一点生计,所以春天来时,他会摘下海棠花卖去城里,秋天则会卖海棠果,卖不出的果子用来酿酒,酒封进坛子,埋到海棠树下,第二年挖出来或卖或自己喝,也足以为生了。
又是一年秋,海棠果熟,九不醒一早就喝了个大醉,摇摇晃晃地拎着竹篓上山了。
他一边采果子,一边沿山路上行,半途意外闯进了一片山岚,朦胧雾霾遮蔽前路,令他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是他明明认得这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如今却仿佛走进了陌生土地一般,竟然找不出一处熟悉的路标。
九不醒在雾霭里晃荡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醉里看天,忽然发觉下起了雪,心中惊讶,但也只能继续冒雪前行,越往山顶,那雪便越大,兜头蒙面让人睁不开眼睛,等他最终距离山顶只剩几步之遥时,酒意稍醒,这才意识到当下遮天蔽日的并非是雪,而是宛若暴雪般的海棠花。
金秋时节,早已过了海棠的花季,本不该有海棠开花的。
可眼下山顶的浅溪之畔,却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海棠树,主干粗比水桶,枝桠向四面伸展,万条丝绦珊珊垂落,落地生根,又成长为新的分株,如此枝脉连绵直入迷雾深处,竟有种无边无际的磅礴之感,水晶般的花瓣似雨落下,胡乱堆在岸边的磐石和地面上,扬进溪水里,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冻结了起来。
九不醒怔怔地迈进了溪水里,正要跨过此岸时,却被溪水中央的一块磐石吸引了视线。
那块巨石横亘于溪流中央,广如屋舍,上面的海棠花堆积成山,忽而一只雪白的臂*膀从花瓣里伸了出来,差一点碰到九不醒的竹篓,冷不丁吓得他向后一跳,扑通坐进了溪流里,背后的竹篓随之翻倒,海棠果全都滚进了水里。
手臂的主人懒洋洋顶开花瓣坐起身,侧身向着九不醒,山岚模糊了她的容貌,可那一抹隐约的神韵已足够惊心动魄,不能用美丽来形容这种感觉,那是犹如直面海啸与山崩般令人畏惧又令人崇敬,不可抵抗又无处遁逃的气场,只此惊鸿一瞥,便能带来无穷的欲望,又能赐予无尽的绝望,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过是生出来点缀她的背景而已。
九不醒僵直着坐在冷水里,呼吸凝滞,却意识不到自己就要憋死了。
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壶,一手捞起一颗顺水飘来的海棠果,眼神向九不醒身前一瞥,山岚便越发浓重起来,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海棠树此刻被涂抹成一座雪雕,连近在咫尺的磐石都似隔着一层厚纱,即使九不醒奋力睁眼,也只能看见那人垂入水中的一角衣襟。
山间极为安静,九不醒听见雾里传来了吃果子的声音。
女人说:“我吓到人了?”
九不醒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同时他感觉自己不是用耳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是用五脏六腑听到的,且那声音不须过耳就直接渗进了骨头,留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中。
女人又说:“可惜,花虽好,果子却是酸的。”
她把吃了一半的果子丢进溪水,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一口叼住她扔下来的果子,扑腾着咬食起来。
女人再次开口:“冼仙君,稍等片刻,我同他说几句话。”
直到这时,九不醒才意识磐石的对侧好像还坐着一个人,原来女人刚才是在和那人说话,只不过磐石彼岸的雾气更加浓重,他什么都看不到。
“九不醒。”雾海之后的女人竟当场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说,“我不白吃你的果子,你把这壶拿回去,埋在树下,日后能救你族裔一命。”
她话音落时,白雾里荡漾开一圈湛蓝色的光晕,九不醒冷不防被那光芒一照,顿时神志昏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身边还哪有什么女人和海棠,他只不过躺在溪流旁的一根枯木上,周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手种下的季后海棠树。
九不醒只当自己酒醉胡乱睡倒后,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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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颠颠倒倒的梦,撑着身体坐起来,正欲走时,却福至心灵般猛一回头,恰看见旁边溪流之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白玉雕成的酒壶。
他的脑子瞬间清醒,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一番,正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恍然失神时,脚下不慎踩着什么滑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来是只巴掌大的小乌龟,那龟甲的右下侧被他踩出了指甲大的缺口,小乌龟吃痛,紧划了划手脚,果断叼着一枚海棠果核逃走了。
九不醒揣着白玉壶赶回家,锁上院门和家门,独自一人钻进内间,偷偷拧开白玉壶的盖子闻了闻,一种从未尝过的香气扑鼻而来,直令他神魂荡漾,灵窍顿开,连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了无数轮回的灵魂都像被抛进瑶池里涤荡过一番,往昔因缘业果从此清净,一朝脱胎换骨了。
可惜白玉壶内并无残酒,最后一缕酒气很快弥散,从此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酒香。
九不醒依稀记得女人的话,便把这只白玉酒壶埋在了自家山上的一颗海棠树下,第二年那株海棠树竟也开出了瀑布般的白花,也就是后世人说的雪海棠。
至于九不醒,传说他嗅过白玉壶之后,忽而耳聪目明,无师自通了种种农活工艺,不过他太痴迷那有过一息之缘的琼浆玉液,索性抛却红尘琐事,一心酿酒,虽然最终也没能仿出那琼浆的真味,但仅此一丝一毫的形似,便已让他酿造出了人间绝无的美酒,最后竟因此机缘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丞相讲完了故事,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芦篾儿。
“夫人身负奇技,想必来历不凡,难道竟认识故事里的人?”
芦篾儿摇头:“我已断绝仙缘,哪里认得什么神仙。”
丞相目光深沉:“那请问夫人是何出身?”
“不妨告诉你。”芦篾儿幽幽荡着秋千,抬头看向树冠,“我本是岫州数术世家女,命定仙缘,随胎生得几招修行的法门,五岁呼龙御凤,十二岁隔空取物,十六岁穿山遁水,十七岁仗剑四海寻仙,如无意外,不几年便会有上仙前来接引,邀我列入仙班。只不幸二十岁那年,我遇上了一段孽缘,和一群不义之辈混到一处,因此不得不自断仙缘,承袭孽债,到如今我竟成了不义人中第一等的祸首,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的下场。”
“夫人既非凡尘中人,更不该来燚都祸乱兵戈。”
“我自有主张,不必说与你听。倒是我听说丞相之所以能做上太子太傅,乃是因为世人都赞赏你正直公义,你做督察院御史时,令郎于令严寿宴上酒后失德,当众打杀了下仆,你亲自将他押送到官衙,最后依律斩首,尊夫人因此怨您薄情,从此长住庙里,你也没有再娶。此事过后,程集功对你大为褒奖,并让你教导当时还是太子的程享,是有这样一回事吗?
丞相正色道:“国法律例,不敢徇私。”
芦篾儿拍手叫道:“好一个秉公执法,真可悲慈母败儿,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丞相闻言,故作镇定的表情开始抽搐。
芦篾儿从秋千上下来,信步来到丞相的面前:“我虽然做不成神仙,但修行尚在,这双眼睛既看得见祸福,也看得清因果,可唯独不愿见人心,因为人心太恶。”
她伸出两指朝丞相的眉心轻轻一推,丞相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一步,忽而天旋地转,一下子跌进了一片黯淡之中。
此处仍是这间书院,却是个月明星稀的凉夜。
芦篾儿不知何时挪身到了书院门口,她背靠墙壁,戏谑地望着丞相,右手向后推开了院门,喧闹声与乐曲声自门外传来,抬眼望去,还可见前宅的方向灯火依稀,好像在进行一场宴会。
丞相愣神之际,忽然看见书房外的连廊中走来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他酒气熏熏地歪倒在一口水缸边,长臂撞翻了灯笼架,大红灯笼滚落,时明时暗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摇摇晃晃,影子也摇摇晃晃。
这时一个提篮子的下人从后面走过来,她穿着深色褂子,包着头,应该是一个已嫁人的仆妇,正要由此出后门办什么事。
仆妇见丞相醉倒在廊下,马上靠近欲扶,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还强行把手伸进妇人的褂子里胡摸,妇人边喊边挣扎,却敌不过壮男的力气,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跟他们一同扭曲起来,像是两只搏命的鬼魅,直待丞相一手按进灯笼里,被烛火烫得醒了,那妇人才抓住时机爬起来逃走了。
眼看着她便要跑进灯火通明的前宅时,另一个与丞相有五分相似的男子也恰走来这边,他看了看错肩而过的仆妇,又看了看衣衫不整的丞相,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身便追进了灯火通明的前院,前院的声音顿时喧嚣起来,哭的闹的,喊的叫的,直到片刻后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一切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第157章 出神入化(9)王用出征,上吉……
此时此刻,芦篾儿带上了小院的门扉,将往昔情形关在了门外,昏暗的夜晚瞬间变回白天,院门也又一次不见了。
“若令郎没有抢在那下仆开口之前将她打杀,来赴令严寿宴的诸位官员们可要好好拿你做一番文章了,届时贬官罚俸事小,只怕你几十年经营出来的清名也要一夕毁尽,从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过话说回来,你虽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害死了一个下人,却因此当上了太傅,两条人命成全了你的名声和仕途,你觉得值还是不值呢?”
芦篾儿一边说,一边走来丞相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与他对峙。
“休得胡言,根本没有这些事!你为何变出这些戏法污蔑我?”丞相怒颜呵斥,却在她的逼迫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你最后问过那仆人的名字吗?”芦篾儿对着紧闭着书房门拍了拍手,自问自答说,“她叫杨清女。”
话音落时,书房门自己缓缓打开,一个血淋淋的女人正站在门里。
杨清女拖着明显畸形的身体走向丞相:“你既轻辱我,又来冤杀我,还把我的尸骸扔去乱葬岗里叫野狗分食,老爷,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丞相终于卸去了最后一道伪装,开始面目狰狞地斥骂,手脚并用地逃跑,他退一步,杨清女便追一步,只不过他退的快,杨清女追的慢罢了,两人绕着院子跑了两圈,丞相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抄起石凳砸向血葫芦一样的杨清女,下狠手将她的头砸成了一滩肉泥,稍顷,血泥连同女人的身体一道渗入了泥土,他以为自己终于解脱时,却感觉耳后传来一股腥风,猛然回头,但见血淋淋的杨清女又一次站在了他的身后,顿时吓得他仓皇滚到了一旁。
芦篾儿站在墙根下看热闹:“你已经杀了她的人,难道还想要杀了她的鬼吗?”
那一人一鬼追了半天,芦篾儿看到无趣,随手向墙上一摸,消失已久的院门重新出现。
“丞相,只要你不离开这扇门,便只有你能看见她,可一旦你迈出这间院子,那所有人就都能看见她了,届时您大仁大义、慈爱纯孝的名声定能够传扬天下,然后流芳百世吧!”
丞相听见芦篾儿的话,急急冲向院门的脚步徒然顿住。
芦篾儿低眉一笑,转身走出了书院。
自那日起,丞相告病,再没有人能阻止程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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