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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画像
◎实在的、几乎带着体温的压迫。◎
月色流淌, 如同化开的银粉。河水在暗处低语,星星在高处眨眼。篝火温柔地舔舐着夜色,将影子投向帐篷帆布, 又被夜风撕扯得摇曳生姿。
这是个适合写生的夜晚。没有遮蔽月光的乌云,没有扰人的虫鸣, 连野兽都屏息潜伏,唯有营火不知疲倦地噼啪作响, 偶尔蹦出几点火星。铅笔尖悬在纸上, 投下一段犹疑不定的阴影。
亚瑟凝望着虚空,等待着,同时也思考着:这不像平时随手涂画的风景, 没有清晰的线条可循, 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可寻。他要画的,是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幽灵……
然后他感觉到了。
某种若有若无的存在感陡然清晰。不再是这几天那种可以归咎于错觉的模糊注视, 而是一种实在的、几乎带着体温的压迫。亚瑟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玩意离自己越来越近, 近到若他立马拔枪,那家伙绝对避无可避, 近到——
亚瑟本能后仰, 手肘磕在身下的皮革垫上。月光在他眼前晃动, 日记本险些滑落。
“该死。”男人低声咒骂,重新撑正自己。“你这样我没法动笔……你就非得这么凑上来?”
古斯诧异, 从纸页上抬起镜头。
【你能感觉到我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手掌。
细腻的皮革露指手套紧贴着带枪茧的手指。要是他有实体,这一下会结实地挡在他眼前。但现实中,这只手只是撞中空气, 在空中虚虚一曲, 又收了回去。
“你靠得太近了。”男人没好气地说。“就这几天的事。”
【哪天?】古斯追问。
“你到底要不要画?”
……怎么还带急眼的。
【好吧。】古斯妥协道, 【你打算怎么画?】
亚瑟用铅笔尾敲了敲纸面:“说说看,小子。你长什么样?”
古斯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能对我有些想象。】
“确实。”亚瑟冷笑,“一个嘴上没毛的臭小子,不会骑马,没摸过枪,假装自己见多识广,还飘在半空当自己个头很高。”
【我净高六英尺二英寸,更确切地说,1米89。】古斯实事求是道,【加上鞋跟和头发,那就是1米9多。】
“说英尺就够了。米?听着就像个法国佬。”
【呵,那么,美国明明已经从英国独立了,为什么还要保留英制?】
“怎么,你是想给我上历史课,还是继续说说你那副德行——血统?鼻子多高?眉骨深不深?”
【基因检测上是挪威混德国,还有点可忽略的英国。】古斯说,【但我只会英语和中文,反正够用了。】
“基因?那又是什么鬼东西?”亚瑟咕哝着抬头,目光掠过空气,顿了顿,又低回去。“算了,就当你是海盗和骑士的崽子……重眉骨,高鼻梁,浅色头发,蓝色眼睛?”
【深褐,几乎就是黑色的那种。眼睛一样。】
亚瑟开始勾勒线条:“那可不太常见。北边来的人不都是金头发蓝眼睛?”
【我不知道。】古斯轻笑,【我是被定向培养的。】
“又来了。听着就像养马场里那些见鬼的纯血马,你们城里人还真会给自己找新鲜词。”
【呃,老实说,确实和马场模式差不多。】古斯道,【我是个被组合出的胚胎,我的生物学父母彼此并不相识,但相加出了一个好分数,所以我的养母决定养着我玩玩。】
镜头里,亚瑟的手忽然顿住了。
“养着玩玩?”他重复。
【嗯哼。健康评分不错,智商指数偏高,面部特征至少不难看,还有些别的参数。我会是个不错的继承人苗子,也是个投资回报率会达标的项目。】古斯想了想,【反正我出生至今的成本早就回收了。】
日记本啪地合上了。
难以置信、怒意、甚至还有点隐约的杀意,同时出现在那张成熟的脸上。亚瑟瞪着镜头:“你他*在逗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人也能被像马一样配出来?像狗一样被挑选?”
【哦,亚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片土地几十年前,不还有人用更不文明的方式畜养黑奴么?你在这长大,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古斯低笑,【何况我确实是被当候选继承人培养的。】
“候选。”亚瑟眯起眼,“听起来不止你一个。怎么,你们这些少爷还得像斗鸡一样互相打死?”
【亚瑟,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古斯叹口气,【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就算我最终成了她拿不出手的那个,依然不影响我拿家族分红。当然,我也不是很需要就是了。】
亚瑟皱眉盯着虚空。
“这话听着就像是……你是匹赛马,然后跑输了,小子。我还以为你们这些阔佬家的少爷都他*活得像个王子。”
【哦,我确实可以做王子。】古斯玩味地凑近,【直到我发现我喜欢干男人。】
篝火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亚瑟来推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这句话击中般动弹不得。古斯趁机凑得更近,火光映照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亚瑟脸上细微情绪留下的每一道痕——眉头紧锁,嘴角紧绷,喉结微微滚动。
很近了。近到已经超出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亚瑟呼吸微滞,侧过了头,却没有退开。
“我还以为,”他嗓音低哑,“你们这些阔佬家就算有这种事,也能装模作样过下去。”
【那不是我。】古斯扳过他的脸,【我比较想和你过。】
亚瑟喉结动了动,没说话。片刻的沉默后,他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摊开日记本。
“……说正事。”他清了清嗓子。“你头发多长?”
【短发。露额。侧边和后脑勺稍短。】古斯饶有兴致地说,【你也很适合这个发型,相信我。可以完美衬托出你的脸。】
“少来。”亚瑟咕哝,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大致长度,这才开始下笔。“继续说。你的眉毛下压得狠不狠?眼窝深吗?鼻梁有没有断过?”
【呃,等会儿,为什么鼻梁会断?】
男人顿时挑起眉。
“看来你没打过架,小子。天天在桌前看书?怪不得只会在后面乱指挥。”
【一个小问题,亚瑟。如果我真的那么不擅长,那么会被我压住的你是什么水平?】
“有你这个累赘还能活下来的水平。”亚瑟冷笑。“你多大?”
【二十六。】
“啧。”亚瑟手下不停,“难怪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年纪确实比你小。】古斯揶揄道,【这让你觉得困扰吗?】
“别打岔。不然我把你画成马戏团的小丑。”
【你已经把我画成过骷髅,魔鬼,还有缠着教堂十字架的黑蛇。多个马戏团小丑好像也没什么。】古斯深思道,【你得先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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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样子画完。我很期待。】
亚瑟哼了一声,埋头接着画。夜风掠过树梢,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在这片寂静中,影子被拉得很长,星光安静地洒在日记本上。
他继续问过颧骨,下巴,体重,惯常装束,所有能让画作更生动的细节。一点一笔间,脑海中与白纸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似笑非笑的轮廓。
月亮升到最高处时,亚瑟轻柔地用拇指抹开阴影,又小心地打磨过轮廓线的锐度。最后一道收尾时,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素描终于完成。亚瑟静静端详画作,没有立即展示。
但一大团看不见的鬼东西,又或者说,一个无形的高个青年——这混账邪祟的个头确实比他高出小半点——迫不及待地从半空降下。若有若无的温度和压迫感突然逼近,激得他后颈一阵紧绷。
抢在邪祟发表评论前,亚瑟翻过本子:
“怎么样?”
【像。】
“……”
“……”
亚瑟又等了一会儿,但邪祟突然变成了哑巴,而他越等越像个傻瓜。啪地一下,他关上日记。
“画完了。该睡了。”
【……等等?我还没欣赏完?】
“明天再说。”亚瑟冷笑。“今天到此为止。”
【明天给我看?】
“你他*每天不都在看?”
【你主动和我强迫你不一样。】
“够了。”亚瑟利落地把本子塞进马鞍包,“睡觉。”
梦境黑沉甘甜,像是浓稠的蜂蜜般裹住意识。难得的安眠里,没有枪火与硝烟,没有嗥叫的狼群,没有无边荒野上呼啸的冷风与潮湿丛林里的腥气,没有平克顿探员和警察急促的马蹄声,更没有某个刚被画进日记本的邪祟。亚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有那么一会儿竟然记不起身在何处。
继而迅速被邪祟喂了顿水果罐头和烤肉,强行薅去了河边钓鱼。
……混账玩意果然把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亚瑟也不提。反正日记一直安静地躺在他包里,要是邪祟真想看,自然会去翻。
不过,这玩意钓鱼倒是有一套。除了会用那啥叫做死神之眼的技能偷看鱼在哪,又非要爬到岩石上害他摔了几大跤……但只要他一站定,几下抖竿,鱼就跟着了魔似的往上咬。
还有那个邪门的包,明明背在他身上,却仿佛通向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十来条鱼扔进去,连一点凸起都看不见。虽说他也早习惯了混账从里头变出各种熟肉和补给,从打猎的野味到搜刮的战利品也都往里塞过,但这毕竟是生鱼。
亚瑟忍不住迟疑:“不会臭吗?”
【放心,我有数。】
亚瑟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有心想问问那幅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这个实在太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评价。不就是个看不见的混账东西吗?可偏偏画都画了——
——鱼又咬钩。这次是条大家伙,扯得鱼线嗡嗡作响,差点让他一个趔趄栽进河里。该死的邪祟立即在耳边兴奋地嚷嚷,催促着要他一起收线。
一整天过完,他们打包了整整四十二条大鱼,每条都有胳膊那么长。像这样的收获,就算说是洗劫了个鱼贩子的货车,都有点圆不过去——何况范德林德帮向来不为难那些靠手艺糊口的穷人。
不知是嘲笑他还是单纯吝啬,邪祟挑出了五条最小的,作为他对帮派的交待。
回到马掌望台已是次日近暮。营地笼罩在食物的香气中。皮尔逊正在灶台前忙活,看到他带回的鱼,顿时两眼放光:
“老天!这可真是——”
“打住。”亚瑟赶紧打断。“我去休息了。”
胃袋里的细嫩鱼肉坠得他心虚,身侧还装着三十多条大鱼的包压得他背虚。亚瑟逃也似的赶回自己马车,一头栽进床铺。才闭上眼,脚步声便从帐篷外接近。
“亚瑟!”何西阿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你那位阔绰的朋友普莱尔先生……”
老骗子掀开门帘,话音却戛然而止。他的表情从轻松变得凝重,眉头渐渐蹙起。
“亚瑟。你是不是又遇到了普莱尔?”他慢慢地问,“还答应了什么条件?”
22 ? 破绽
◎“你别太快。”◎
夕阳余晖穿透帐篷粗糙的布料, 在营地中投下斑驳交错的长影。亚瑟一巴掌按上自己的脸,暗自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
要说这趟回营地,他最不想碰到帮派中的谁, 那必然是何西阿。
范德林德帮收留他,抚养他, 教导他,达奇和何西阿如同他的父亲, 帮派就是他的家。但古斯这件事……他既不需要达奇那些弯弯绕绕的计划, 更不需要何西阿觉得需要教他什么。
但那老狐狸总能从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中嗅出端倪,更别提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何西阿的注意。
而且见鬼的邪祟肯定也正盯着他。亚瑟几乎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落在自己胸口上……连身上还未散透的烧烤味都像在出卖他。
“……该死。”
亚瑟真心实意地诅咒了一声,管那邪祟什么状态, 反正翻过身, 掌心仍压着眼睛:“何西阿,你就不能让我安生地睡一觉吗。”
他努力摆出一副疲惫的、被打扰清梦的烦躁模样, 用力抹过脸,歪扭地站起, 不耐烦道:“是,我是又碰着普莱尔了。那阔佬说愿意给我投钱做生意, 怎么了?”
何西阿盯着他。当年那个甜嘴蜜舌的风流骗子早已不再年轻, 身形也比他瘦了一圈, 连呼吸都带着些许沙哑。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让亚瑟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二十多年了,他们对彼此的熟悉早已刻进骨子里。那双眼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就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街头斗殴的毛头小子。
“听着,孩子,你知道, 有些事情……”老骗子顿了一下, 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外套的纽扣, 似乎在斟酌措辞。“有些人看起来很慷慨,但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予,特别是那些来历不明的朋友。”
亚瑟故意咧开嘴,露出一个粗犷的笑,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阔绰,这不就够了?难道我还得像那群平克顿鬣狗一样,先查清每一张钞票是从哪偷来的?”
“但这背后并不仅仅是钱的事,亚瑟。”何西阿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也变得轻而缓慢,“这位普莱尔……他的身份绝非表面这么简单。”
“很多年前,我听闻过这样的东西,华丽的衣着,诱人的报酬,让你以为是远来的商人或贵族。但那东西……那存在,只是披着人的皮。他,或是它,图谋的很可能是比钱更——”
“谢谢你,何西阿,但是,停。”亚瑟举起双手,“我懂你想说的是哪套。但问题非常简单。”
“假如我是那些……管它是什么鬼东西吧,干嘛要图谋我?”
何西阿一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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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
“——打住,何西阿。”亚瑟粗声打断,“瞧,我,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粗人,还他*的三十好几了。但我有枪,还很清楚怎么用。”
“再瞧那些阔佬,那些娇滴滴的少爷小姐。当我和他们一起走在街上,选谁下手更容易?换是那些鬼东西,你会选谁?”他冷笑一声,“难道你觉得,我会随便让人牵着鼻子走?”
何西阿静静打量亚瑟。
他和达奇当年收留的那个街头孤儿已经长成一个看着就不好惹的男人,六尺多的个头,厚实的肌肉,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让很多人变得客气又谨慎,眼下还得加上衣着:
崭新的衬衫,布料细密,色调是微妙浅灰,像是晨雾中的教堂;马甲也是新的,极深的红色,镀金纽扣,剪裁恰到好处地强调出结实的腰,一看就不是普通镇上裁缝能做出的活计。
单有这一身,可以是亚瑟突然想要体面些,又或者洗劫了哪个倒霉的富人。但短短三趟外出,就换过包括帽子在内的三个大全套,每套都精心搭配,都不像亚瑟会费心挑选的装束……还有那枚刺眼的金戒,在亚瑟右手无名指上闪着警告般的光。
好马,定制服装,加上那枚昭示似的金戒,这让亚瑟看起来几乎就是个城中阔佬,会出现在赌场、邮轮、赛马场和高档旅店,而不是这个位于野外的简陋营地。
这改头换面式的改变像是一份无声宣告,仿佛那位神秘的普莱尔正借此向他们炫耀:看啊,你们的亚瑟·摩根,已然打上我的标记,从此为我所有。
但,亚瑟又确实是个令人生畏的枪手,何西阿所知最优秀的,甚至可能是这片荒野上最致命的。何西阿见过太多人倒在亚瑟的拳头和枪口下,让他的担忧像极了一个不愿孙辈出门的老祖母。
“也许你说得对,孩子。”何西阿叹了口气,无奈地表示让步,“你确实……不是容易让人摆布的类型。”
亚瑟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所以,你都查出了些什么?”
他看着何西阿从外套内袋掏出叠信纸,略微发黄,整齐折叠,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压痕。想到何西阿这几天就在为这事东奔西走,亚瑟胃里一阵发紧。
“一些都市传言和乡村怪谈。”何西阿轻描淡写地说,“也许你可以当睡前故事看。”
“正好。”亚瑟咕哝,“我不记得上次看书是什么时候了。”
他伸手去接,动作却牵扯到了肋下淤伤——见鬼的邪祟赶路不看树,害他一头撞上。马没什么事,但他被摔了下来——他动作一僵。
何西阿的表情跟着一滞。
“你……受伤了?”何西阿问。
“没什么。”亚瑟努力自然地接过信纸。要说骑马撞树,对一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来说实在太蠢,会引来更多怀疑,那么只能——
“钓鱼时在岩石上滑了一跤。”
“石头上。”何西阿重复,目光怀疑地投过来。
亚瑟忽然想起,从泥地爬起来后,见鬼的邪祟迅速把他带去河边,而眼下身上这套行头,就是那时换的——
外套没多少褶皱,靴子没半点泥渍,哪怕亚瑟能赌咒发誓自己确实摔了个狗啃泥、甚至能速写出摔的地点和姿态,这番说辞也显得苍白无力——换他,他也不信。
“看来你摔得……很幸运,孩子。”何西阿在说。
……见鬼。
“何西阿。”亚瑟故意打了个哈欠,又故意大幅度地伸了伸胳膊,疼得肋下一抽。“我真得睡一会儿了。”
“好吧。”何西阿又叹出口气,视线仍旧停留在他身上,“你想去打猎吗?”
“现在么?”
“再过几天。”何西阿评估似的上下打量他一眼。“别忘了看看那些故事。”
老狐狸终于走了。帐篷门帘落下。亚瑟无声地长出一口气,重重倒回床上,只感觉比连打三场架还累。
他盯着帐篷顶磨损的帆布,手指摩挲那叠信纸的边角。但下一秒,胳膊不受控制地一撑,他再度坐起身,牵线木偶般自顾自地展开信纸。
某种无形的东西,抑或说某种无质的存在,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又仿佛从阴影中爬升,直接降临在他的背后。
温热的触感透过衬衫渗进皮肤,既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点轻若无物的重量,把他困在这个过于亲密的距离里。亚瑟不自在地绷直了脊背,想要甩开这种古怪的亲昵。但那存在却愈发贴近,几乎能说是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倒是查得挺认真?】古斯说,控制亚瑟翻页,【新奥尔良的传闻,圣丹尼斯的怪谈……全是关于慷慨的陌生人。他好担心你被我骗啊?】
亚瑟一言不发,先侧头听了听帐篷外的动静,又探身调过煤油灯的灯光。这才摸出日记本和铅笔:
【看来你们这些鬼东西不少?】
古斯顿时不满:【别把我跟那些玩意相提并论。】
亚瑟嗤笑一声,干脆往前翻过一页——他给古斯的素描就夹在那里。那双眼睛和唇线他画了又画,鼻梁处还留着修改的痕迹。他用铅笔敲了敲画像,往另一侧写道:
【那你说说,你跟它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更强。】古斯冷笑,【该睡了,亲爱的。规律作息,增强免疫力。】
——你个混账玩意。
亚瑟有心用笔骂出这句,那股无形力量却已再度接管他的手臂。他咬紧牙关,试图握紧铅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日记本在他不情愿的眼神下合上,被他自己放回原处。铅笔归位,油灯熄灭,然后那股力量强硬地把他按回床。
【来个晚安吻吗,亚瑟?】
亚瑟恼怒地闭上眼。
古斯就当他默许了,镜头拉近,凝神,一口亲上他的额头。
空气里似乎传出一声轻微的啾。亚瑟肩背明显一绷,嘴唇也抿成一条直线。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顺手扯高了毛毯。
……
次日,晨光熹微,范德林德帮营地渐渐苏醒。篝火重新燃起,守夜的帮众打着哈欠与换班的同伴交接,咖啡的香气混着烤面包的味道在晨雾中缓缓飘散,伴随着角落里另一道嘶哑的哀求。
“哦,给我个痛快吧,求求你们了……”
古斯稍稍别过镜头。那是基兰,倒霉的前奥德里斯科帮成员。和游戏里一样,这位在回犁刀村的路上被帮派发现,又被他控制着亚瑟抓住。
自从被绑进营地,除了玛丽贝丝和蒂莉这些心软的女士偶尔施舍些食物和水,几乎无人理会。每个清晨,基兰的哀求都会准时在营地响起。缺德点说,简直就是个人肉闹钟。
而且基兰嘴也如游戏里那般严。被捆在这儿这么些天,依然坚称自己只是底层喽啰,是局外之人,总之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不吐。
若按游戏剧情,这家伙的确算个可怜人。但古斯自认不是全知,冒不起判断失误的风险。更何况,他早先的重点全在熟悉操作亚瑟……又或者,更准确地说,重点在每天和亚瑟互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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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A骂到Z,分不过神。
不过,此刻不同了。他有所进步,他和亚瑟的关系也有所进步。虽然还是无从判断基兰的真实立场,可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亚瑟。】古斯试探着招呼道,【我想你们可能缺个干杂活的伙计。】
亚瑟不理他。
这家伙从睁开眼就一直刻意无视他的存在,问好不回,纸笔不碰,甚至连中指都不竖了。要不是偶尔冒出一句声调极低的“闭嘴”,古斯甚至怀疑这硬骨头是被自己那个轻飘飘的晚安吻给亲破防了。
很怪。梦境交融时他扯开这家伙衣服,进一步融入现实时他拍过这家伙屁股,事后反应都没这么激烈。这突如其来的冷战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亚瑟?】古斯试探着喊。
“……”
【亚——瑟——】
“…………”
亚瑟大步流星地往柴堆走。他粗暴地挽起袖子,一把抄起斧头,径自开始劈柴。沉重的斧刃咬着木头,砸进木桩,一记记闷响像是枪声。
【亚瑟,听着——】
木头在斧刃下应声而裂。两块,四块,六块,木屑在晨光中四处飞溅。劈好的木材在旁边堆成小山,又被男人恼火地一脚踢平,仿佛跟这些无辜的木头有什么深仇大恨。
【行吧,你加油。顺带一提,你劈柴时肩背的线条蛮好看。】
“………………”
一声巨响。男人几乎是用摔的方式放下斧子,惊跑几只晨雀。他扛起一捆柴火走向主营火堆,等添完了柴,又转向马桩,开始往马槽添草料。
黑朗姆注意到亚瑟,亲昵地打了个响鼻,高高兴兴地凑过来蹭他的肩膀。亚瑟摸上马颈,回应地拍了拍,绷着的脸勉强柔和了一点。但就在古斯以为这家伙终于要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坏脾气时,加完料的亚瑟毫不犹豫地拎起袋玉米,拐向皮尔逊的餐车。
【喂,摩根?】古斯也恼火起来,【你怎么回事?你是睡得不好?还是起得不好?见鬼,你至少说句话?】
【我哪里惹着你了?让你按时睡觉错了?还是你接受不来我亲你额头?我以为我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
亚瑟猛地顿住脚步,蓝眼快速扫过周遭,古斯让镜头跟着转过:查尔斯正坐在营地边缘的圆木上,忙着擦枪;换班的西恩倚在另一角的树桩,哈欠连天地放哨;女士营区,几个姑娘在洗漱;其他帐篷,除了鼾声和梦呓外没什么动静,没谁注意他们这边——
“闭嘴,小子。”亚瑟冷笑,从牙缝里压出几个词来。“跟你挤了一晚上,背都快断了。”
【啥?我又进步了?……等等?我得说,我完全不知道。】古斯茫然地核对过三个状态标,【而且你状态是正常的——哎,要不你先歇会儿?】
亚瑟充耳不闻,继续把货卸上皮尔逊的餐车,每一袋材料落下都带着赌气的意味。厨子也刚起,睡眼惺忪地道着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早的炖菜能用昨晚剩的鱼,还要加些豆子,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话。
据古斯自游戏到现实的双重观察,这位帮派大厨的厨艺着实平平——不过是把食材粗略处理,丢进锅里一通乱炖。填饱肚子还行,美味完全不能指望。他盯着亚瑟的背影,见这家伙还想接着干,干脆接手控制:【D】后退,【A】左转,强行把亚瑟拐向自己帐篷。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情况。】古斯实话实说,也放缓了语气,【不过我知道怎么让你舒服点。去瓦伦丁,好好泡个热水澡?】
亚瑟沉默地任由他摆布。过了好一会儿,那颗暗金的脑袋缓缓低下,又慢慢抬起。
如果有人正巧看到,这能说是个随意的动作。但它其实是他们约好的一个交流暗号,一个幅度很大,动作很慢的应允。
“我不习惯。”男人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那把本就低沉的嗓音压得极低,像是要融进清晨的雾气里,几乎要被远处的鸟鸣淹没。亚瑟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别太快。”
古斯又是一愣。
如今他没有实体,也没有心脏,至于别的,全凭着些许直觉和理论在摸索。但这一刻,古斯只觉左胸口那个本该空空如也的位置,装了头鹿似的,砰砰地乱撞。
【好啊。】古斯也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我们慢慢来——】
【——呃,何西阿?】
这声喊属实煞风景得可以。但事实如此:亚瑟腿长,营地又不大,他们正在回帐篷的路上,而代表何西阿名字缩写的手写体【H】黄标就明晃晃地立在亚瑟帐篷区域。
亚瑟瞬间浑身一凛,与此同时,古斯只觉视野猛地暗下,一层熟悉的昏黄接踵而至。这下就算再想将氛围抢救抢救,他也忍不住要笑了——
【亚瑟,你不至于开死神之眼吧?】
“闭嘴。”亚瑟咬牙切齿,“你先出去。”
……怎么说呢,忽然有种被情人塞衣柜躲避家长的黄毛体验。
古斯暗自嘀咕,默默后退,由着亚瑟自行掀开帐篷门帘。
游戏里,大约是为了玩家行动方便,亚瑟的位置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被雨棚保护的铺位和马车。可现实中,作为范德林德帮目前的主火力,亚瑟当然拥有一处小小的私人空间——那些厚重的帆布是能完全放下的。虽然无法隔绝喧嚣和噪音,但至少能阻隔一些目光。
晨光顺着缝隙洒进,在地上割出一道金线。而老骗子正站在帐篷里那角简单的小桌前,表情略显尴尬。
“呃。早安,孩子。”何西阿说,“我想,这可能有助于改善你的……摔伤。”
“非常感谢。何西阿。”亚瑟点头,“今天去打猎吗?”
“这个……”老骗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等你休息好。”
何西阿拍拍亚瑟的肩,离开了,步速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矫健得有些反常。门帘重新合拢,这方窄小的空间又只剩下他们俩。古斯重新拉近镜头:
【他真关心你。所以他留了什么?草药?酒?还是——】
古斯顿住。
范德林德帮沦落到在荒野扎营,物资自然不会多么丰沛。一张行军床,几个堆叠着充当床头柜的快散架木箱,一张木板胡乱钉成的歪斜桌子,一盏时而悬去顶上、时而摆在桌上的煤油灯,以及那辆客串墙面和衣柜的弹药马车,就是亚瑟所拥有的全部家当。就这点空间,就这些东西,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都一目了然。
而此时此刻,床头挨着马车尾的木箱处,多了一个粗糙的玻璃瓶。
那是药剂师常用的深棕色玻璃瓶,瓶身反射着晨光,瓶面上贴着药剂师潦草的笔迹:
【外用油膏】
疗愈,镇痛,温和,低刺激。
23 ? 退让
◎【那么,泡澡,按摩,钓鱼——约会?】◎
透进帐篷的光线愈发明亮, 将那只盛满油膏的药瓶照得通透,尴尬的沉默潮水一般蔓延开。
亚瑟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像头踩进陌生领地的美洲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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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块肌肉都提了起来,却拿不准该进还是退。古斯眼睁睁地看着他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摸向帽檐,却发现帽子早已摘在手边。
而一股诱人的红,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他脸上往下扩散, 漫过脸颊,染红耳廓,最后沿着紧绷的脖颈没入半敞的衬衫领口。不同于愤怒时的赤色, 也不是酒精带来的酡红, 这张时常挂着讥讽的脸庞先闪过窘迫,继而涌上恼火, 最后冻结在尴尬。接着,他手臂一伸, 一把抄起药瓶,眼见着就要往床头木箱里藏——
【E】-端详。
亚瑟的动作戛然而止, 胳膊一曲, 玻璃瓶又举到眼前。
“……操。”亚瑟低声咒骂, 额角也绷出一根青筋。他瞪着瓶身上潦草的字迹,仿佛在阅读什么高深的专著。
“连他*的说明都没写清楚。”亚瑟干巴巴地开口, 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怒意:“镇痛?低刺激?活像在卖万能蛇油。”
【那么,需要我帮你检查成分吗?】古斯不怀好意地拍上他,【我学的就是制药。】
那双能将子弹精准送进同一个弹孔的手一抖, 差点把玻璃瓶摔了。男人嘴角抽搐, 扯出一个勉强的冷笑:“所以, 你在学堂研究的就是这种玩意?”
【我研究过许多有助于还清那笔出生债务的东西,润滑剂的回报率还不错。】
亚瑟缓缓侧过头。帐篷里的空气依然只是些空气,平淡无奇,既没多出光,也没多出人。但帐篷外的营地已完全苏醒:
晨雀的啁啾被人声惊散,新煮的咖啡香气穿透帐篷帆布渗入,混着新柴燃烧的烟味。皮尔逊在骂骂咧咧地和什么人讨要盐巴,达奇帐篷那边的唱片机扬起祝酒歌,像是要驱散晨间最后一丝倦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顶帐篷里他在说什么、以及对什么说——
“那这药剂师怕是发了笔横财。”亚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这种东西坑蒙拐骗。”
【怎么能说是骗?让人舒服也是门学问。】古斯慢悠悠地说,【要不要去瓦伦丁试试?】
镜头里的男人又顿住了。
他的虎口摩挲着瓶颈,指腹摩擦着冰凉的玻璃表面,瓶身在他掌心缓缓转动。那双在光线下愈发透亮的蓝眼在帐篷门帘和木箱间游移,最后不情不愿地对上镜头:“你说是泡澡。”
【当然是泡澡。泡完澡我帮你按一按?然后我们再去钓鱼,就当是约会了。】
“不。”亚瑟语气生硬。“说好的只是泡澡。”
【别紧张,亚瑟。】古斯凑近,【只是按摩而已。我可是专门学过的……要不要试试?】
亚瑟的手指在玻璃瓶上一滑。
“……到时候再说。”
【那么,泡澡,按摩,钓鱼——约会?】
“闭嘴。”亚瑟猛地起身,“再说一句,我就去找何西阿打猎。”
古斯憋着笑,看着亚瑟做贼似的把药瓶塞进背包,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然后又去开衣箱。
老实说,这箱子原本除了寥寥几件换洗,装杂物居多。在他强行填充之后,它才终于找回真正的功能,并越发像一个城中阔佬所有:外套剪裁考究,领巾花色齐全,连与裤装搭配的背带都分出不同套。亚瑟的手指犹豫地掠过衣物,最后选了经典的黑白配。
【领巾。】古斯冷不丁地说,【蓝色的那条。很衬你的眼睛,系着披着都好。】
“你就非得对着我的背影指手画脚。”亚瑟啧了声,却还是摸上了那条。触碰丝绸的瞬间他又像被蛰到似的一个急转,抓起旁边那块普通黑布——“这个更好,能蒙面。”
【亚瑟。】
“操。”亚瑟低声咒骂,一把抓过那条蓝色领巾。“别得寸进尺。”
收拾过鱼钩和诱饵,亚瑟扛起钓竿,走出帐篷。晨雾已然散尽,几个早起的帮众像是冬日里的野猫,抢占了离篝火最近的位置,懒洋洋地等着早饭出锅。亚瑟压了压帽檐,装作若无其事地往马位走,步速如常,步幅也如常,还不忘冲着打招呼的同伴点头示意——
“亚瑟。”何西阿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钻出来,“要出门?”
“唔。”亚瑟稍稍侧头,面部肌肉精准地维持在平常的表情,“去钓鱼。”
“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