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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眼睛像是与耳朵打开了感官共振, 牧一丛在听到漆洋的声音时,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他盯着漆洋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抬脚上楼。

一直走到漆洋面前的台阶,他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漆洋刚才其实没坐在这, 他站在三楼的小晾台上,远远望着小区外和任维说话的牧一丛。

看到牧一丛终于朝小区里走, 他想了想,才选择在楼梯上坐下。

这样感觉比较帅。

“有事儿问你。”漆洋说。

“什么。”牧一丛在黑暗里盯着他。

漆洋抬起脑袋,直咕隆咚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黑暗的环境本来就显得格外安静,随着漆洋这个问题一出口, 狭窄的楼道里立马静到近乎异常。

而在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氛围里, 漆洋望着牧一丛,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人的眼珠是真黑。

牧一丛的眼珠黑得异于常人。

这是漆洋早就发现的特点,乌沉沉的、能吞噬光点一般的黑。

黑色的空间叠加上黑色的眼珠, 明明应该像个瞎子,漆洋也不知道为什么, 却能将牧一丛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牧一丛从乍然的诧异, 到警惕,再到掺了些许疑惑,最终归于平静、化为漠然的整个变化过程。

“跟你有关系吗。”牧一丛没有直接回答。

不否认,那就是。

“没什么关系。”漆洋拍拍屁股站起来。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台阶, 起身后离得就有点儿过于靠近了。

近到鼻尖只差了分毫, 稍微动一下,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不过牧一丛没动,漆洋也没说话。

牧一丛为什么不动,漆洋不知道。

他不说话纯粹是因为脑子乱了。

——翘了最后一节晚自习, 鬼使神差地跑到人家门口来蹲人,脱口而出的问题,与现在面对面傻杵着的两个人。

漆洋都不明白自己在干嘛。

他就是想来找这人说话。

正大眼瞪小眼的发愣,楼上传来门板关合与下楼的脚步声,终于带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一个大妈拎着袋垃圾走下来,经过二人时打量了他俩好几眼,侧侧身挤了过去。

等大妈走出楼道,漆洋终于收回目光。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弯腰把自己的书包从地上拎起来。

“饿了。”他说,“请我吃饭。”

说完,漆洋照旧不管牧一丛应没应声,擦过他的肩膀直接下楼。

几秒钟后,牧一丛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

那顿饭漆洋记得很清楚,是牧一丛家小区外面的猪脚饭。

没人选餐厅,漆洋脑子里乱糟糟的又什么都没想,出了大门看见旁边有家店,就直接走进去了。

两人认识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争吵也没有干仗,平和得像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高中同学。

漆洋安静的吃饭,牧一丛没点餐,擦干净桌子,他拽了张卷子出来,像个显眼包似的在人家店里做题。

“不吃也是你付钱。”漆洋坐在对面看他写,咬着饮料吸管提醒。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牧一丛题写得飞快,脑袋都没抬一下。

漆洋发现牧一丛脑袋上只有一个发旋儿,周周正正的。

从猪脚饭店里走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半了,邹美竹打了个电话来问漆洋怎么还没到家,漆洋简单回答她“马上”,挂掉电话又去看牧一丛。

“我又没觉得你有什么,”漆洋嚼着饭店送的清口糖,随意地开口,“你躲我干嘛。”

他这话说得毫无前摇,但两人都明白漆洋在指哪件事。

牧一丛没说话,转身直接进小区。

“你聋啊?”漆洋在身后喊。

“没躲。”牧一丛说,“单纯烦你。”

漆洋笑了。

德性。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像是刘达蒙和崔伍,因为都不喜欢任维就莫名玩在一起;漆洋对牧一丛的反感,因为这一顿猪脚饭,莫名被抵消了不少。

也不仅仅是猪脚饭。

漆洋回家路上寻思着,是因为他和牧一丛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牧一丛的性取向。

之后一段时间,他俩在学校里碰面依然互相不搭理,可每次蜻蜓点水的视线接触,都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改变。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了一顿猪脚饭,就有第二顿烧烤,第三顿火锅,第四顿第五顿第六顿。

前面两顿是漆洋喊牧一丛请,后面漆洋习惯性的开始结账。

等到把牧一丛家小区外的饭店差不多吃了一遍,漆洋发现了一个状况。

“你也不是不会笑啊。”他扒完最后一只小龙虾,很烦人地把虾壳扔进牧一丛的餐盘。

牧一丛用筷子夹起来,丢回漆洋的菠萝啤里。

“整天冷着个脸是不是觉得自己老酷了,”漆洋继续取笑他,“真当自己是高冷校草呢?”

“吃饱了吗?”牧一丛掀起眼皮看他,“饱了就滚。”

漆洋不生气,招呼老板过来结账。

牧一丛没管他,拿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就要回小区。

漆洋没像前几次一样,吃完饭就往相反的方向各回各家,他跟在后面踢了踢牧一丛的脚后跟:“哎。”

牧一丛回过头。

“去你家玩一会儿。”漆洋越过他,率先往楼道里走,“我家最近太吵了,回去早了闹人。”

这个理由,漆洋没有骗牧一丛。

他家最近确实吵,邹美竹最近有些神经质,总是逼着漆星学东西学说话。

昨天漆星又不声不响尿了裤子,她抱着漆星反复地教:“想嘘嘘要告诉妈妈,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喊人呢?来星星跟妈妈学:妈妈!我要嘘嘘!我要拉粑粑!”

要嘘嘘要拉粑粑,这么一句话,她翻来覆去地念叨。

漆星没反应她就急,越急语速就越快,声音就越尖锐。

教了十几遍,漆星突然开始尖叫。

她挣着小胳膊捶自己的脑袋,邹美竹比她更崩溃,晃着漆星小小的身子吼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啊!啊?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漆洋在房间里听得直心烦,出来把漆星从她手里抱走,皱着眉看邹美竹:“她现在没尿你老逼她干嘛?”

邹美竹没像平时一样喊叫着抱怨,只是坐在地上,看着漆星发愣。

如果只是因为漆星的事吵闹,漆洋还觉得没什么,照顾小孩儿本身就是个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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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美竹最近情绪不稳定,最大的原因还是漆大海。

漆大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连着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东西。

上周漆洋睡到半夜被夫妻俩吵醒,听见邹美竹压着嗓子在尖叫,问漆大海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漆大海一反常态地不去安抚邹美竹,也完全没顾及睡觉的漆星,虎着嗓子咆哮:“老爷们儿的事你少管!”

邹美竹就开始哭。

她最近总哭。

漆洋本来想过去看看,又听见漆大海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放软下来:“好了媳妇儿,不该冲你喊。生意上的事儿,我保证只爱你一个。”

“到底什么事儿啊?”邹美竹带着哭腔问。

“没事,没事儿……”

后面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漆洋翻个身重新睡觉,没有再听。

从那天吵完架,漆大海又有很久没回来了。

漆洋算着日子,感觉他今天会回家,想想家里的氛围就闹心,还不如在牧一丛这儿呆得更自在些。

刚才吃小龙虾时动了这个念头,他就理直气壮地直接通知了牧一丛。

不过家里再吵再闹,也远没达到让漆洋不回家的程度。

他就是越来越觉得牧一丛有意思,没别的原因,单纯想琢磨这个人,跟牧一丛在一块儿,时间总是打发得非常快。

反正牧一丛根本不会拒绝他。

“你其实也挺愿意我找你玩吧。”

等着牧一丛开门时,漆洋靠在墙上,盯着牧一丛的侧脸分析。

“成天在学校装清高,除了任维根本没人搭理你,你也无聊。”

牧一丛转门锁的钥匙停顿一下,转脸瞥一眼漆洋,又带上那种轻蔑里带着好笑的眼神。

“你爸妈到底干什么的。”漆洋对这眼神视若无睹,家门一开,他推开牧一丛无比自然地进去找鞋,“从来也没见你家里来过人。”

“和你没关系。”牧一丛把钥匙和书包一起放在玄关柜,关门去了卫生间。

等他撒完尿回来,漆洋还蹲在玄关鞋柜前。

“这什么鞋啊?”漆洋拎出一双堪称丑陋的鞋子,“没见你穿过。”

“巴黎世家。”牧一丛说。

“谁家?”漆洋疑惑地抬眼瞪他。

牧一丛嘴角莫名地勾起点儿笑,这笑里难得没带着嘲讽,像是单纯觉得漆洋挺好玩儿。

他斜倚着靠上墙壁,反问漆洋:“你知道我平时都穿什么鞋?”

“少自恋啊。”漆洋把丑鞋放回去,“谁穿这鞋在学校都得被笑话死。”

莫名其妙的研究了半天鞋,漆洋还是在地上蹲着,歪着脑袋往鞋柜里又翻了好一会儿,才把拖鞋拎出来。

还打了个小晃儿。

牧一丛垂眼盯着漆洋的头顶,眼睫毛虚虚掩住半片瞳仁。

总感觉今天的漆洋有点儿神志不清。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想起漆洋刚才喝的两罐菠萝啤,“果汁也能喝醉?”

“没有吧。”漆洋用掌骨搓搓眼睛,“蹲着舒服。”

他边说边起身要换鞋,不知道是起猛了还是酒量实在差得可怕,脚底又卡了一下。

牧一丛下意识伸出胳膊准备捞人。

漆洋已经朝牧一丛这边扶了过来,攥上牧一丛的胳膊,他突然恢复了灵活,膝盖往牧一丛腿间一别,把人掀在了地上。

“这是报上次你摔我那一仇。”漆洋腿一翻骑上牧一丛的腰,笑得张扬又自得。

牧一丛没有第一时间起来。

他没有因为漆洋的突然袭击生气,也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表现出懊恼,哪怕已经被漆洋摁着了,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用又沉又黑的眼睛望着漆洋。

那眼睛里带着漆洋熟悉的傲慢与不屑,似有若无的。

就是这种眼神。

漆洋每次看见都起火。

“喊爸爸,爸爸拉你起来”他学着那次牧一丛卡他脖子一样,用虎口推上牧一丛的喉结。

牧一丛眼珠都没错一下,顺着漆洋的力道,微微向上扬起下巴。

可能是喉结顶着虎口的滑动,可能是牧一丛下颌流畅的线条,也可能还是像二人初见时一样,单纯因为牧一丛的眼神。

漆洋感受着牧一丛皮肤下颈脉的跳动,盯着他黑沉的眼睛,心口突然跟着悸动了一下。

“你真没劲。”他倏地收回手,翻个身歪歪斜斜的也在地上躺下了。

牧一丛坐起来看他一会儿,往漆洋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那晚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漆洋记忆中,与牧一丛相处最和谐的时期。

学生时代的敌视来得没有道理,和好似乎也不需要太多契机。

借着家里越来越吵闹这个理由,漆洋往牧一丛那儿跑得越来越多,赶上周末或节假日,漆洋能在牧一丛家待上一天。

在所有人仍以为他们势不两立的氛围中,二人的关系悄悄地一天比一天亲密。

亲密到有些黏糊的程度。

——少年漆洋接受不了“暧昧”这种说辞,他嫌肉麻,两个男生之间,他最多只能想到个“黏糊”。

黏糊到穿牧一丛的拖鞋,喝牧一丛的水,和牧一丛一起吃饭,去牧一丛家里打发时间已经不够了。

有一天和刘达蒙崔伍他们在网吧玩,漆洋听着包间里键盘的敲击声,几个人大呼小叫的游戏操作,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还不如和牧一丛一起有意思。

这个想法一出来,漆洋自己愣了半天。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跟那么一个死木头似的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思。

想不出来,毫无道理,莫名其妙。

让漆洋更加莫名其妙的还有牧一丛的态度。

本来他根本不管牧一丛怎么想,他想欺负牧一丛就欺负,想去找人家打发时间就去找,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和牧一丛一起度过。

这么黏糊了一阵子,漆洋突然非常好奇牧一丛的想法。

他找牧一丛是因为无聊,牧一丛总是由着自己找过来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掺杂着牧一丛的性取向同时冒出脑海,漆洋下意识中止了思考,感觉自己有毛病。

他本来不打算问,直到高三开学第一周的周六晚上。

那天下了晚自习,刘达蒙撮合着几个人去网吧玩了会儿,在路口分开后,漆洋本来想直接回家,自行车那俩轱辘却自行转个弯,又骑到牧一丛家楼下。

可是那天牧一丛没在家。

漆洋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等了快一个钟,还给牧一丛发了个问号,半天也没回。

看着短信界面自己的消息,漆洋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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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自己跟个傻逼似的。

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邹美竹又在冲漆星尖叫。

漆星跟邹美竹对着叫,像两个神经病。

漆洋一句话都不想说,也没问原因,直接把漆星抱进自己卧室,“砰”一声摔上门。

他从书包里随便抽了本书,又找了根笔,让漆星趴在床上画画,自己开了电脑打游戏,鼠标摁得“咔咔”响。

等屋外的邹美竹和屋里的漆星都安静下来,漆洋把漆星抱回给邹美竹,才去浴室里洗澡。

水流浇在头上时,牧一丛的名字又钻了出来,洗得漆洋一脑袋火。

一直到半夜快一点,漆洋都关灯准备睡觉了,手机才在枕边“嗡”的震了一下。

牧一丛:刚看到,怎么了?

漆洋直接攥着手机坐起来给他打字:你干嘛去了?

牧一丛:吃饭。

漆洋:你怎么不吃到明年?

牧一丛:来找我了?

去你妈的。

漆洋把手机一扔,忿忿地倒回被窝里。

躺下没两分钟,他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捞起手机直接出家门。

牧一丛在沙发上闭着眼,脑袋乱糟糟的,还在回闪晚上那场漫长的家庭聚餐。

他爸妈从省外回来,连着姥姥和爷爷那边都聚在一起来看他,一家人组了个硕大的饭局,他听着桌上每个人轮番叮嘱他的话,让他体谅父母,让他懂事听话,让他不要给家里惹麻烦……

从小到大严苛的家教让他没表现出丝毫不满,礼貌地聆听着每一位长辈的训导,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明明应该是最亲的一家人,却活像在参加一场商务聚会。

终于结束掉这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吃完后看着父母又急匆匆地驱车离开,牧一丛回到自己的租房,整个人只觉得麻木。

攥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漆洋没再回复,牧一丛捋了捋头发,起身去洗澡。

刚在全身打上沐浴露,家门被砸响了。

漆洋在牧一丛家门外默数到二十七,每隔五秒踢一下门。

房门终于被拉开,牧一丛湿着头发绷着脸,穿着半干的睡衣,站在玄关盯着他看。

“怎么现在过来了?”他问漆洋。

“你管我什么时候来。”漆洋推开他进门,他穿着睡衣和拖鞋来的,连鞋都不用换。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闻到牧一丛身上那股刚洗完澡的味道里,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酒气。

发甜,应该是葡萄酒。

“喝酒了?”漆洋停下来盯着他,“和谁啊,任维?”

牧一丛没说话,关上房门后,他重新拿了套干爽的衣服,回卫生间把自己冲洗干净,才擦着头发走出来。

漆洋已经很不客气的在沙发上躺着了,翘了个二郎腿。

“怎么了?”牧一丛问他。

漆洋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给牧一丛正脸,开口反问:“从放学吃到半夜,你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牧一丛走到沙发边低头看他,“来找我了?”

漆洋懒得回答,不吱声了,继续玩自己的手机。

牧一丛算算漆洋给他发送那个问号的时间,盯着漆洋的目光微妙又发沉。

一颗水珠顺着半干的头发滑落,滴在漆洋脸上。

“什么玩意?”漆洋抹着脸坐起来,“你口水啊?”

“和我家里一起吃饭。”牧一丛这才回答漆洋最开始的问题,“我爸妈回来处理事情,晚上还要赶去临市,正好周末,就喊我去吃个饭。”

牧一丛解释的语速不急不缓,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

漆洋满脸不以为然的听着,等牧一丛说完,他掐了掐手指,扬起一边眉毛:“三十多个字,原来你会正常说话啊?”

如果平时漆洋这么揶揄他,牧一丛肯定又要满脸无聊的直接走开。

但今天可能是饭桌上抿了那几口葡萄酒,他没接漆洋的话,仍然站在沙发前盯着漆洋看。

“为什么这么晚还过来。”他重新向漆洋提出自己的问题。

“家里太吵了。”漆洋拨拨头发,坚持这一个理由不动摇。

“来找我没找到,发消息没回你,所以生气了。”牧一丛又问,“是吗?”

漆洋自己都没琢磨这么多,被牧一丛这么慢条斯理地一分析,他先是愣了愣,紧跟着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恼羞成怒。

“你有毛病吧,真把自己当宝贝了。”他故意用嘲讽的眼神盯回去,想起了自己最近在好奇的问题,“我是有事想问你。”

“说。”

“你能不能别在我跟前杵着啊,”漆洋老得仰着脖子跟牧一丛说话,这身高差让他非常不爽,“蹲下。”

这句“蹲下”是脱口而出的,带着他一贯戏弄牧一丛的癖好,像逗弄猫狗。

可牧一丛膝盖一弯,竟然真在他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在下蹲的过程里,牧一丛的眼睛始终没有挪开。这么近的距离,平视带来的压迫感不减反增,漆洋盘在沙发上跟牧一丛对视,突然就觉得怪怪的。

在这古怪里,又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暗爽。

“让你蹲你就蹲?”漆洋变本加厉地戏弄人,“那让你做别的呢?”

“你要问什么。”牧一丛只盯着他看。

真要问出口,其实也很古怪。

漆洋想了想,敌不过今晚对那个问题的格外好奇,还是直接开了口:“我找你是因为无聊,你从来也不拒绝是因为什么?”

牧一丛不说话了。

“你一个同性恋,”漆洋打量着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不能是看我太帅,爱上我了吧?”

无法解释这句玩笑话出口的瞬间,心口默默加速的跳动是因为什么。

那时候的漆洋什么都不懂,他将自己对于牧一丛所有的好奇都归类于挑衅与戏弄,归类于嘲笑这个人所能带来的快感与得意。

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着牧一丛回答什么,好让他能继续嘲弄这个人。

可牧一丛对这两个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他盯着漆洋的眼神微妙的变了又变,最后变成了漆洋所熟悉的不屑和轻慢。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牧一丛起身擦着头发,直接往卧室走。

“装什么大头蒜呢。”漆洋听他这大人一样的语气又不爽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了牧一丛一脚,“我今天在你这睡。”

牧一丛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那晚的同眠什么也没有发生,漆洋唯一的感受只有燥热和漫长。

他睡在牧一丛的床上,盖着牧一丛的被子,枕头上有牧一丛洗发水的味道,刻意保持着不挨碰的距离之外,能听到牧一丛平稳的呼吸声。

漆洋在黑暗里睁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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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和牧一丛说些什么,又觉得他俩根本不是能聊到一起的人,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感受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不知道自己在隐隐的期待些什么,最后只伴随着期待落空的烦躁感,背对着牧一丛翻了个大身。

有关牧一丛的一切记忆,在那一晚达到顶峰。

漆洋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个细节,自己的每次呼吸,牧一丛的每个眼神。

那一晚之后,回忆反倒变得快速且飘渺。

漆洋的高三上学期非常漫长,那一年的春节来得晚,学校要到一月份才放假。

学期的最后两个月,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牧一丛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题,牧一丛那个没有人气的租房内,出现越来越多有关漆洋的物件。

两人的每次独处,都比上一次的氛围更加和睦,也更加微妙。

直到学期的最后,期末考试那天。

最后一科进考场前,刘达蒙还在和崔伍商量着怎么作弊,约漆洋考完一起去网吧嗨夜。

漆洋没答应,转了转手机,他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晚上去看电影啊。

马上要进考场了,本以为牧一丛应该不会回复,结果没两分钟他的短信就发了过来:什么电影。

漆洋:你别管,我正好有票,你去不去吧。

牧一丛:和谁。

漆洋:我,还能有谁。

卡着考试铃打响,牧一丛回了他一个字:好。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刚下过雪的晴天,教室外的天空一片傻蓝。

漆洋花了半小时把会写的题目都蒙完,潇洒地交卷出考场,刘达蒙隔着窗子冲他比中指。

在牧一丛考场楼下等了几分钟,漆洋琢磨琢磨,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不然穿着校服去电影院实在是有点儿蠢。

他骑车回家的路上还在心里哼着歌,闻着雪后凛冽又清爽的空气,过斑马线时差点儿被一辆出租车刮地上,也心情很好地没骂人。

直到推开家门,看见家里满地的狼藉,挤在墙角尖叫的漆星,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邹美竹。

“怎么了?”漆洋一愣,越过倒在地上的椅子,过去把漆星抱起来。

邹美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她还穿着高跟鞋和外出的衣服,呆呆傻傻地转过脸,看见漆洋,两串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滚出来。

“别哭,妈。”漆洋皱起眉,“你先说怎么回事,家里进贼了?”

“洋洋……”邹美竹嘴唇哆嗦着,捂着脸放声大哭。

漆洋看见邹美竹手边的病历本,他忍着二人的尖叫与哭泣,按下满心的烦躁与不安,抱着漆星过去把病历捡起来,单手搓开。

一串串鬼画符般的字迹之间,他只看到漆星的名字,与赫然醒目的三个字:自闭症。

“自闭症是什么病?”漆洋盯着邹美竹。

邹美竹仍然是哭。

“别哭了。”漆洋烦躁地掏出手机,“我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不说话的邹美竹,在这时突然鬼上身一般扑腾着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扭曲着四肢打滚哭嚎,把漆洋吓了一大跳。

耐心的安抚了半天,他才听清邹美竹口中刺耳的尖叫:“你爸那个丧良心的早就联系不上了!家里的钱全都没了!”

南洋之星的旋转门被推动,冬夜刺骨的寒风裹搅进来,将漆洋吹了个激灵,从回忆中惊醒。

短短的几秒钟,过往的画面一一在脑中闪回,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之后的事没什么可回忆的。

突然间天翻地覆的家,没完没了嚎啕的邹美竹,傻子一样的漆星,联系不上的漆大海,家里仅剩下的三百二十七块六,突然变脸的亲戚们,逼上门催债的各方债主,一遍遍来询问情况的警察,交不上的学费,被逼退学时轰动全镇的砸校长室事件……

少年漆洋在当时无力再去应对任何额外的事。

有关牧一丛最后的记忆,是他砸完校长室在全校惊诧的目光中走出来,甩开过来找他的刘达蒙和崔伍,在楼道里与这人面对面的短暂驻足。

“怎么回事。”牧一丛望着他问。

“滚。”漆洋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他擦过牧一丛的肩膀往前走,被牧一丛拽住了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牧一丛的声音沉稳又平静。这个人一直这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眼神,到当时被全校师生围观议论着,他永远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乱他分毫。

漆洋所有压抑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全部爆发了。

“你他妈有病就去看行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把甩开牧一丛的手,像一团凌乱尖锐的刺,在所有人面前对牧一丛恶语相向。

“这么想跟我说话?行,你在走廊上爬一圈,我陪你聊十分钟。”

牧一丛没说话,盯着他看。

“洋子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啊?”刘达蒙和崔伍冲上来,朝牧一丛肩膀上一左一右的推搡。

躲在人群里的任维张望了一会儿,偷偷挤出去找教导主任,联系门卫室。

被校警赶出校园,带去派出所的那一刻,漆洋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

那个昏暗到窒息的冬天,在漆洋这十年间,无数次午夜梦回。

他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漆星,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几次试图寻死的邹美竹,要挨家去借钱、去打工、去为了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想办法,车粒的老板粒姐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从无措绝望变得麻木,从每每在催债砸门的噩梦里惊醒,到如今只需要一根烟,就能够压下所有的不甘。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发生的变故不可逆转,一切都过去了。

生活的现实足以磨灭一切,连带着当时对牧一丛的回忆,在如今的漆洋心里,也只剩下简单的“荒唐”二字。

“放什么屁呢。”

所以听到牧一丛的责问,漆洋只是转脸盯着他。

“你行不行关我什么事?”

牧一丛像是猜到漆洋会是这个反应,很浅淡地笑了下,让漆洋搞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真话假话。

但牧一丛的下一句话,让漆洋又沉默下来。

“那天我在电影院等了你三个小时,给你打电话你没接。”牧一丛说,“雪挺大的。”

漆洋抿抿嘴角,又盯了牧一丛一会儿,抬脚往外走。

牧一丛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背影。

没走两步,漆洋又停了下来。

“那天家里出了点儿事,电影没去看成,不好意思啊。”

他转身望着牧一丛,轻描淡写的,为那场迟到了十年的爽约道歉。

“过去那么久了也别再提了,没什么意思。”

青春的散场来得太快,快到少年还来不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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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自己的心意,一切就都结束了。

“咱俩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漆洋冲牧一丛笑了一下,满脸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好,时间线正式回归

第24章

漆洋话说得潇洒, 活活透出一股“从此山水不相逢”的气势,可他眼下的任务还是要送牧一丛回家。

都快走到南洋之星门口了,他还得回身招呼牧一丛:“还走不走了?”

牧一丛双手抄在大衣兜里, 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缓缓跟上来。

今年的雪大, 而且打入冬起就下得没完没了。

十年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盘旋,漆洋踩着雪去找车的路上, 抬眼看了看路灯,突然想,如果那天他如约去和牧一丛看了电影,应该也是这个点从影院出来, 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

牧一丛应该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跟在他后面。

几年前从粒姐那儿便宜淘换来的二手越野, 他没怎么爱惜过, 车身上还有些擦痕,在一辆辆光鲜亮丽的漂亮车之间有些扎眼。

漆洋过去拂了拂车窗上的积雪, 拉开车门坐进去。

牧一丛站在车外扫了一眼车牌,什么都没表现, 跟着坐进副驾。

在包厢时满屋子人, 在电梯里也没觉得有什么,眼下两人真正共处在这个狭小私密的车厢,并且是漆洋自己的私有空间内,空气一下就静滞到有些尴尬。

漆洋又是发动又是扣安全带, 故意用忙碌制造出些许声响, 鼻端隐隐嗅到牧一丛那边散来的男士香水味。

骚包。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扭脸望过去。

“你家在哪。”漆洋直接问。

牧一丛报了个高档小区的名字。

漆洋算算距离,跟他自己家快在地图上划条对角线了,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

决定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之前, 漆洋设想了好几种他和牧一丛的可能会发生的交集,唯独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情况。

牧一丛不爱说话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坐进车里就安静下来,没再跟他扯有的没的。

“所以到底真不行假不行?”

在路口等红灯时,漆洋实在没忍住,又开了口。

牧一丛转过脸看他,漆洋目不斜视地盯着红灯,不跟他对视。

“算是真的。”牧一丛说。

漆洋的眉心跟着跳转的红灯一蹦,踩油门的同时,想到牧一丛刚在他耳朵后面那句“谁的功劳”,没忍住重新扭头朝他看。

“看路。”牧一丛轻声提醒。

“到底因为什么?”漆洋转了把方向盘,“你刚那话什么意思,总不能上学时候那几架真给你干出毛病了?”

干架、干仗这种词儿,平时说起来什么毛病没有,谁都能明白这个“干”字指代什么。

可放在此刻的对话里,对方还是牧一丛,漆洋自己脱口而出后,先感到了古怪。

牧一丛大概也是觉察到这其间的微妙,漆洋用余光都感受到他的眼神变得似笑非笑。

“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漆洋烦了,直接蹙起眉毛盯他。

“我说了。”牧一丛承认得无比坦荡,“你的功劳。”

漆洋拿不准他话里的真假,一阵心烦意乱,又开始在记忆里重新搜寻他和牧一丛打过的每一场架,是什么时候对人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重创。

“对别人不行。”

但牧一丛这句话轻飘飘地一说出来,漆洋一个刹车就在靠在路边急停下来。

“你什么意思?”他盯着牧一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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