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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钟离氏(二)
九婴的第一次献祭发生在八百年前?
阿织初听这话, 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玄门中人的寿数长,这也仅是相较于凡人而言。筑基、淬魂等修士通常能活到两三百岁,分神久一些,大约有四五百年寿数。玄灵境的天尊倒是有千载岁月漫长, 可自古以来, 能修到玄灵境的能有几人?何况到了分神玄灵之境的人, 往往身居玄门高位,或碍于使命, 或因为仙门更迭斗争, 难以寿终正寝, 谈何长留人间?
八百年,太漫长了,这是仙家也难以跨越的光阴。
原来那只幽白鬼影已经在世间游荡了如此之久吗?难怪它能轻易重伤师父。
鬼坊主没有急于提起那段往事, 他环目看向荒凉的伤魂谷, 提醒阿织:“对了, 你不是说这里也发生过一场献祭吗?不去找血息?”
想要锁定九婴的本体,至少要找到三缕灵台血息。
第一缕已经找到了,就在榆宁。
阿织取出索妖盘,滴血入盘, 很快, 盘面上出现一个繁复的法阵。妖盘已经锁住一缕血息,感受到伤魂谷的妖气, 它几乎立刻给出了方向。阿织看向西南边:“往那里走。”
幽谷毒草丛生,荒木林立, 浓雾遮蔽天光不辨晨昏,人行在此间,容易忘了时间。于是那段往事被鬼坊主从久远的记忆中打捞起来, 它被埋于心底反复碾磨,此刻提起,更像是一种解脱。
“该从何说起呢……”
“你们或许知道,在人神共居的时代,涑西的钟离氏,有一座仙山,山中豢养着各种各样的妖兽。”
“我族自上古养兽,当年曾驭兽为神征战,神因此赐我族秘宝与秘术,护佑我族平安。”
“后来,众神归于九重天前,句芒神君曾亲临我族,叮嘱我族将仙山的妖兽散去一部分,修为近神的交给他,由神君带去九霄云上,余下凶厉的封去妖山,温顺的暂时留下。”
这个做法无可厚非。
神走后,人间灵气稀薄,几乎断了玄门中人的登天之路,妖却可以凭借浊气成神。古遗族若不对群妖加以管束,一旦有妖入神境,便是这人间唯一真神,到那时,多界秩序颠倒,人间混沌,覆灭与否仅在一妖的一念之间,人族赌不起这个一念。
这也是白帝少昊叮嘱端木氏封印浊气的原因。
而人间的各处妖山,有上古众神留下的封印,它们会本能地束缚妖兽的妖力,拖缓妖兽的修行之路。
可是,对于一些妖兽来说,神族的做法,虽然是为了平衡多界秩序,令万物共生,无疑是偏袒人族的。
后来,阿织诛杀那只开明兽,它死前仰天长啸,痛斥“苍天负吾辈,诸神负吾辈”,正因为此。
“钟离氏仙山的妖兽才多少,神纵是带走一些,封印一些,也无法阻止后来者修炼,何况还有一些隐于深山从不露面的妖兽。”
“神走后,我族领会神意,以上古驭兽之力,分去各处寻找、驯化那些罕见的凶兽。”
也因此,钟离氏不再居于涑西,支系分散变迁,渐渐不复古姓。
不过,对于大多数古遗族来说,他们在上古时期就是游牧之族,并不过度执着于氏族的传承,不如端木氏、青阳氏这样族规严苛,也没有形成后世家族的森严制度。
“说回九百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我们这一支系还维持着古钟离氏寻兽、驭兽的传统,族人成年后,便要游历四方,寻找凶兽的踪迹,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其实在当时,驭兽之术已不如上古时期兴盛了,但人间还是兴起了不少热衷驭兽的仙门。
尤其涑南一带,因为北接封蛟川,南至沧溟道,极利于妖兽生存,涑南平原上有许多世家都以养兽见长。
“这些世家中,有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姓姬,他们这一辈,出了一个极具天赋的公子,他性情温和,天生擅长与灵兽沟通。”
阿织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位至交?”
鬼坊主点了一下头:“他叫姬宵,我和他是在一次寻妖的途中结识的,因为性情志趣相投,又是同名,算得上有缘,所以很快成为至交。”
同名?原来鬼坊主的本名叫做钟离宵。
自那以后,两人常常结伴出行,除了莫测且危险的沧溟道,两人几乎踏遍了涑南的每一座妖山。
“有一次,我在寻妖途中受了伤,因为离姬家很近,便借住他家中养伤。”
“当时的涑南有一个传统,每五年一次,当地的所有家族会举办一场观兽大典,谁能请来罕见的珍兽,谁便能拨得头筹。”
“我客居姬家那段时日,离下一次观兽大典只剩半年时间了。姬家人都为此操劳,姬宵因为是家中独子,不免也为其所累。有一阵,他变得异常忙碌,几乎日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好几天不见踪影。”
“起初我并未在意,以为他只是为族务奔波。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南边的妖山中,结识了一只九婴……”
……
姬宵道:“我与它已相识多日,我邀请它来家中做客,它也答应了。可惜它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无法离开那座妖山……我承认我有私心,想在观兽大典上一举夺魁,为家族争光,可是,我与它相交,足以称之为朋友,即便没有大典,我也想要救它……”
“姬氏是后来才走上驭兽道的,驭兽之术远比不上古钟离氏,宵兄,你能否告诉我该怎么做?”
鬼坊主听了这话,心中是极犹豫的。
人在深耕于某一道后,一定会对此道产生敬畏之心。
所以钟离氏虽驭兽,亦畏兽。
在万千中妖兽中,有的妖天生温顺,比如月兔、鹿蜀,有的妖天性凶猛,比如无支祁、九尾,还有的妖,它们一出现便预示着灾劫,比如穷奇、相柳,以及九婴。
对于后两者,尤其是最后一种,钟离一族的族训从来是“寻之而离之,信之而疑之”,意思是寻到它们,但是要远离它们,相信它们的同时,永远不要忘记防备它们。
可是姬宵再三保证这只九婴性情温顺,鬼坊主最终答应跟他去山中看看。
……
古来妖山都大同小异,苍穹黑云密布,山中奇石怪林,妖穴随处可见。九婴的巢穴在深山的一个岩洞中,入口微狭,往里走,渐渐开阔起来,但四周还是很暗,若不是鬼坊主在指尖燃起了一簇火,双目根本辨不清景物。
忽然,洞中传来极轻的滴水声。
他们仿佛到了某一处深潭。
与此同时,山洞中也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姬宵,是你吗?”
是那只九婴。因为有生人到此,它的语气中藏着一丝畏惧。
等姬宵回应了,它才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
灵火照亮四壁,鬼坊主终于看到这只九婴的样子。
龙首蛇体,一共九身,每一具身躯的额头上,都生着三目,只是中间那一只竖目是闭着的。
它的确受了很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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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因为它最左边那一具身躯不知被什么斩断了,九身的相融合处,有一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血洞,至今仍在往外淌血,让它看上去非常虚弱。
它只有成年男子一般身高,鬼坊主知道,这不是它的真身。
远古凶兽一般有原身与真身之分,就像初初,他太年幼,原身就如孩童一般大,看上去像猴子,可他的真身却如山一般顶天立地,这是他将妖力释放到最极致的样子。
只有真身,才能完全展现一只凶兽真正的修为。
……
“或许是它看上去实在太虚弱了,当真濒死,所以我没有在意它的修为。”鬼坊主道。
加上钟离一族,对妖兽了解极深,他们通常能一眼辨出其妖力高低。
鬼坊主当时已近分神之境,在他看来,这只九婴不过刚到凶妖的门槛罢了。
“我年轻时,仗着天赋异禀,非常地傲气,以为驾驭一只凶妖不在话下,加上这只九婴答应奉姬宵为主,事事服从姬宵,我便答应带它回姬家,为他治伤。”
“眼下想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九婴这种极凶之妖,怎么可能轻易认人为主?且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欺瞒了我,它根本不只凶妖之境,甚至……甚至不只是天妖……”
……
姬家有一片后山,山中灵气充裕,豢养着各种灵兽,姬宵称他已在后山劈开一处静地,专供九婴养伤。
临走前,九婴角落的蛇蜕与枯草中翻出一个洁白的茧。
它把这只茧交给姬宵,说:“我们九婴一族,只要不死,断身便可再生,回去后,还请主人把这只茧埋在灵气富饶的地下,它会自行吸纳灵气,长出我的断身……只要我能活到那时,伤便能痊愈了。”
……
阿织听到这里,不由自主握紧了手。
鬼坊主口中洁白的茧她虽没见过,可这只茧的残片,她却看过数次。
在慕家覆灭的那一年,在一年前的伤魂谷,在流光断所斩开的往日光阴中。
这是孕育着天妖分身的胎,是一场残忍献祭的伊始。
第172章 钟离氏(三)
回到姬家后, 九婴在鬼坊主的照料下,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它时而能卧在溪边,晒一晒日光, 时而能坐在树下, 陪姬宵对弈一盘了。
辗转半年过去, 观兽大典的日子就要到了。
当时,姬家已经有不少来客, 后山住着一只九婴消息不胫而走。
即使在上古时期, 九婴也是非常罕见的凶兽, 遑论在神离开人间的后世。
所有的来客到了姬家,无一例外有一个目的,一堵九婴真容。
姬宵为了让九婴安心养伤, 婉拒了所有的请求。他这样的态度, 难免会惹来客不满, 后有一日,姬宵的父亲找到他,命他解开后山的禁制。
“我受姬家之恩,来客既是家里的客人, 他们想见我, 主人不必拦着。”
九婴在听说了这事后,如斯对姬宵说道。
姬宵与九婴商议一番, 最终决定七日后,解开禁制, 请来客到后山一叙。
说来也怪,正是那几日,九婴忽然变得非常虚弱, 原本已快愈合的伤口破开,断身处的伤洞变大,却没有血,只有一缕一缕晃动的黑须,像深渊中,拼命往外探的触手。
姬宵看到这一幕,不由担心,他本想立刻告诉鬼坊主的。九婴却拦住他,说:“钟离先生性情孤傲执拗,他若知道我伤势恶化,必然不准我见客,怕是连观兽大典都去不了,如此一来,主人你该如何向家主交代?罢了,从见客到大典,也就几日光景,只要撑过去,之后我再好好养便是了。”
鬼坊主通常是每十日为九婴看一次伤,刚好错过它见客的日子。
然而那一日,也不知怎么,鬼坊主忽然坐立不安,心慌得无以复加。他循着直觉来到后山,看到了重伤沉睡的九婴。于是也看到了它断身的伤洞,以及伤洞中的触须。
……
“其实我当时已经觉得奇怪了。妖的体内长出触须,通常只有一个原因,为续接断身或新肢做准备,就像我们人的经脉。可是九婴虚弱成这样,如何续接断身?”
鬼坊主忘了,有时妖兽虚弱,不是因为它们伤重,而是它们消耗了过多的妖力,即将进阶。
当时九婴并非没有进阶的迹象,可惜鬼坊主无法发现。
这是半仙从未见过的一种进阶。
它跨越千年,需要经历过无数苦痛与失败的尝试。
它独属于九婴,需要经历整整九次断身与换身。
好在鬼坊主没有掉以轻心,他甚至没有惊动九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山。
随后他找到姬宵,让他立刻封禁后山,取消今日的见客,又从须弥戒中取出无数钟离氏的古籍,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
“可惜晚了,晚了……”鬼坊主说到这里,接连叹了数声,语气中含带一种近乎魔怔的自责与畏惧,“当日不知怎么,姬宵竟没有把话带到,或许他被家主拦下了吧……半个时辰后,家主还是带着族人与数十来客到了后山……”
后来想想,只能庆幸九婴把献祭挑在了见客当日,而不是观兽大典吧,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
典籍堪堪翻了数页,后山忽然传来沉闷的,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这是妖胎里新的妖身即将破茧而出的征兆。
鬼坊主指尖一颤,立刻望向后山。他想也未想,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后山山中。
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危险了,地上出现裂缝,无数黑须从缝隙中爆绽而出,直接穿透的修士们的身躯。
一个危险,当它来临时才仓促要逃,往往已经晚了。
这是一个献祭之阵,只要阵心的供奉之物不愿,没有人能走出此地。
到了八百年后,九婴因为更加强大,献祭之阵囊括的地方也会大一些,它可以是半片榆宁,可以是慕家与断崖,可以是伤魂谷之西。
但是在八百年前,因为这是九婴的第一场献祭,所以大阵即是后山。
这一小块地方,会是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鬼坊主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黑色的触须穿透姬宵的身体,昔日的至交在眼前爆体而亡。他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冲天的妖气扩散四方,将四散奔逃的人群卷入九婴的饕餮之口。
破土而出的妖身几乎耸立云端,它没有心智,因为它不是本体,它只有吞吃的本能。
所有姬家族人都成了九婴分身的果腹之餐,加上一些来客,很快凑足两百五十六人。
献祭礼毕,九婴的本体便出现了。
它悠闲地从山中游出,看上去很虚弱,却很兴奋。
鬼坊主这才注意到,这只九婴的本体上,八只额顶竖目都是闭上的,但它新养出的这只妖胎分身,却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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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棱镜一般的竖目,里头藏着幽蓝之火,能够直照人魂。
鬼坊主这才意识到它在进阶。
原来它从未受伤,它主动断身,以献祭养新身,只是为了进阶。
就像为了印证鬼坊主的猜测似的,九婴轻蔑地扫了一眼尚还苟活的人们,自顾自闭上眼,释放妖力。
它的身躯一下子变大,亦如那个分身一般耸立云端。
接着,两处黑须相接,妖气盘旋于天地,分身与本体渐渐相融。
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期间不是没有人想要逃,但他们被冲天的妖气缠住步子,根本走不出这片囚笼。
融合结束,鬼坊主看向九婴,它新养出的分身再度变得不一样了。
分身单独存在时,只是天妖妖胎的修为,可当它与本体相接,修为忽然大涨,额间竖目微张,有一种近乎与神的可怕与可谓。
鬼坊主不敢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两身融合,眼下是九婴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此刻不杀了它,他们也许会错失最后的机会。
神已离开人间,这世间还有谁能对付妖神呢?
鬼坊主这样想,在场其他修士也这样想。
左右逃不了了,不如为自己,为苍生,拼上一场!
一个接一个的修士祭出了自己的灵器,一人之力或许微弱,可是一众半仙视死如归,也足以令天地变色。
九婴却并不害怕,它扫了这些修士一眼,如同看蝼蚁一般。
然后它说:“看够了吗?帮我杀了他们。”
这句话好像是对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说的。
于是在漫天的妖气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幽白的鬼影。
谁也不知鬼影是怎么进入这里的,他好像一直就在,一直跟在九婴身边。
甫一出现,他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你太大意了,我记得提醒过你,献祭之时,不要轻易在人前露出你的本体,惹麻烦不是?”
所以他得清理掉这些麻烦——灭口。
九婴强,白衣鬼影更强,他的修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弹指间杀身夺魂,根本不容反抗-
鬼坊主说到这里,不禁闭上眼。
幽谷的昏暗在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烙下深深的影。近千年过去,这段往事还是如同长着利齿的轮,能将他心尖血肉碾磨成灰。
“在场修士无一逃脱,除了……我。”
上古钟离氏驭兽为神征战,神赐给钟离一族的秘宝与秘术终于在这一日派上用场。鬼坊主取出一只竹笛,在一片青烟中消失无踪。
之后,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的一生只剩下一个过于强烈的目标时,往往会徘徊不前。
鬼坊主的目标是复仇。
为了姬宵,为了无辜丧命的修士,为了九婴的欺骗,与那年因为一时大意帮助九婴,牵连所有人的自己。
他自责至极。
鬼坊主想要回钟离家的,好在这一次,他非常地小心,在族外躲避盘桓了半月,待到朔月当夜,妖气横生,他终于在周遭捕捉到了一点九婴的妖气。
九婴知道他是钟离家的人,来这里找过他。
钟离家不能回了,否则牵连至亲与族人。
没有人,会是这只九婴与白衣鬼影的对手。
鬼坊主在月下想了一夜,翌日破晓,露水沾湿衣衫,他转过身,在一片青烟的遮掩下,离开了故乡。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这一生的路自此已经改变。
今后漫漫岁月,世间若有钟离氏,他便不姓钟离氏,世间若无钟离氏,他便是唯一一个保有古姓,养兽驭兽的人。
“算下来,快要一千年了……可是,九婴不死,鬼影不死,我怎么肯死?”
鬼坊主道,“我的修为不高,仅接近分神,原本无法活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但我知道一种秘术——养魂。等到身躯老去,找到一个三命相合的躯体,然后寄生其中。”
“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我、可我忽然发现——”鬼坊主说到这里,语速忽然加快,看向阿织的目光也染上嫉意。历经千年岁月涤荡,他原本孤僻高傲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时而直白,时而莫测。他恨声道:“我忽然发现,原来养魂竟会吞噬原主的魂,我下不去手,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运气,有榑木枝护住双魂。”
第173章 钟离氏(四)
阿织听到这里, 明白过来。
原来鬼坊主探知双魂共生的秘密,是因为这个。
“你知道的,留于人间的神物总有残缺,我那只竹笛虽然可以掩盖气息, 总有失手的时候。鬼影和九婴这样强, 万一被他们发现, 谈何复仇?本来养魂是最好的选择,眼下这条路断了,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族上有一张古面具, 只要戴上, 我可以变成一个老朽之人,借濒死之姿欺瞒时间。相应的,我也得付出代价, 在戴着面具的过程中, 我无法修炼, 我的修为会一点一点散去,直到有一天,我变得如凡人一般,便再也戴不住这面具了。”
今日, 他虽是主动揭下面具的, 但他的修为已经跌退到引灵,早也岁月无多了。
能在这样的时候遇到阿织和奚琴, 遇到剑尊的两位徒弟,古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后人, 也算宿命使然吧。
不管怎么说,有了面具与竹笛,鬼坊主总算能在漫长的光阴中蛰伏下来。
因为白衣鬼影曾经见过竹笛, 他又把竹笛改成了烟斗。
后来,他为了复仇,开了一个四海摊,用他数百年的学识与人交换消息,拼命地求来哪怕一丁点诛杀九婴之法。
四海摊起初只是一张写着“四海”二字布幔,布幔挂在竹竿上,跟着鬼坊主踏遍山川。
光阴几经跌宕,漫漫岁月无人陪伴总会孤寂,又后来,他在不知哪一处人间巷陌捡到一只受伤的狸猫。狸猫异常聪明,总会察言观色,有礼而进退有度,从此之后,四海摊便多了一只招呼客人的猫妖。
再后来,伴月海几经纷争,仙盟混沌已见雏形,鬼坊主便带着猫妖来到了这八方修士汇集之地。他在玉轮集的暗巷中设下结界,盘下高楼,命名为“四海坊”。
客至四海来,四海坊何尝不是在等待有缘之人。
于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多年后的一日,一个罩着黑衣的持剑之人造访了这里,带着她的无支祁一起,登上了四海高楼。
鬼坊主看着阿织,说道:“你是端木氏族人,应该知道修道之人崇尚‘九’,行大礼时,通常会用九与九相关的数。妖比人天生少一慧根,为妖行祭礼,才会用八。”
“但是二百五十六太罕见了,我这些年翻遍古籍,换来无数消息,仅在一处听说过。是一曲远古唱词,似乎是为了祭……某种妖神。”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听鬼坊主说出答案,阿织心头仍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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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呢喃出声:“妖神……”
妖的境界,六等即为大妖,此上还有凶妖、天妖。天妖已可匹敌玄灵境天尊,但这还不是结束,妖的最高境界,是古神妖之境,妖力等同于神灵。
阿织道:“等九婴的九身都完成献祭,它会成为……古神妖?”
鬼坊主道:“不错。”
他的一双细眼眯起来,语气低幽:“在这个已经没有神的世间,诞生一个妖神,会发生什么?”
倒不是说妖神一定是坏的。
可是,一只利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成为神的九婴之妖,难道要期盼它善待这个人间?
众神归于九重天前,少昊与句芒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鬼坊主对于阿织,总是有一丝嫉妒,嫉妒她可以不伤人而养魂,嫉妒她有无支祁的追随,所以提到妖神,他又有一点幸灾乐祸,“救苍生我不管,反正我们钟离氏在古族中算不上强大,天塌下来,那几个拿剑的不能顶着吗?”
“不过么,我犯的错,我自己会承担,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揶揄够了,鬼坊主语峰一转。事到如今,两厢坦白,在阿织和奚琴面前,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秘密了,反而,他愿意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我专研近千年,总算找到了一种对付九婴的法子。”
奚琴看了一眼狸猫妖捧在手里,喃喃念咒的罐子,“就是这罐子?”
“不错。”鬼坊主道,“你们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是超脱天地定规而存在的吗?”
不等人回答,鬼坊主径自道:“鬼。”
人死魂去,只要不到玄灵,魂无法长留人间,却有一种情况例外,鬼。
一个人亡去后,如果怨念太强烈,会拖住魂身,支撑魂身变为厉鬼,直到怨念化散。
“这些莫名祭妖的人,他们不怨吗?不恨吗?纵是一只怨意不足为惧,可千余只汇聚在一起呢?这可是针对九婴所产生的怨念。纵然我无法用这些怨念重伤九婴,但是缠住它,困住它,扰住它,我还是办得到的,等它无暇他顾了,我、我再想办法……”
鬼坊主眼中带着恨意,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
纵然他的计划听上去实在是以卵击石,但阿织和奚琴没有打断他。
一个能枯守千年信念走到今日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敬重的。
何况,这已是他能办到的全部了。
在伤魂谷中再行半刻,阿织顿住步子:“到了。”
此处的景致与别处并无不同,枯木满眼,妖雾横生。
鬼坊主四下望了一眼,问道:“就是这里?”那个九婴灵台血息留驻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他们刚刚已经路过好几次了,并没有看见那缕幽蓝的血息。
阿织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也是困惑的,她方才已试着在附近找过数遍,丝毫不见血息的踪迹。
可是索妖盘上显示,献祭大阵的中心确实是这里,照理血息应该就在大阵中心,不会有错。
这时,阿织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闭上了眼,额间罪印显现,整个人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片刻之后,阿织惊异地睁开了眼,暗色的风在她的眼底卷起了涛澜。
她将索妖盘收入须弥戒中,说道:“这里没有。”
初初问:“这里没有是什么意思?血息被别人取走了?”
阿织顿了片刻:“不是,被清除了。”
奚琴听了这话,亦觉得不对劲,他道:“我记得你说过,九婴残留的灵台血息,除非随时间消散,连九婴本体都无法清除,只有一件神物,凤鸣琴可以办到。凤鸣琴近这些年才现世,从前没有认过主,这里的血息,为何会被清除?”
阿织道:“的确只有凤鸣琴能清除血息,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九婴的血息,误入了某片神域。”
人间没有神域,但慕家有神罚之阵。
神罚之阵张开,可以覆盖他们目下所在的这片伤魂谷地。
阿织道:“我适才问过神罚之阵,大阵说,是它清除了血息。”
“神罚之阵清除血息,为何?”这次,就连一直不语的泯也出了声。
阿织摇了摇头:“神罚之阵说,它被欺骗了。”
她还想问为何被骗,可是,大阵并不能传达确切的言语,它仅能传递一种感受。
阿织感到的是恨与恼怒,以及……一点失望。
可是,谁能欺骗神罚之阵?
慕家人?或者确切地说,端木氏族人?
伤魂谷慕家已经覆灭,难道,她还有族人在人间?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九婴的献祭已经持续了近千年,血息纵是能够留存,至多两三百年就会消散。数百年前的血息已经不复存在,而今伤魂谷的这一缕又被清除,如果找不到余下两道血息,她便无法锁定九婴本体了。
何况,凑足三道血息,也是对付九婴的一大助力。
凤鸣琴很快会被修好,阿织知道耽搁不得,她道:“慕家的一切,我会尽快查清楚,敢问坊主,能否告知近两百年,还有哪些地方发生过天妖献祭?”
失败的献祭不作数,只论成功的。
鬼坊主听到这一问,细长的眼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想到什么极有意思的事。
“有个地方,你也许很熟悉。”
“去徽山三百里,有个村庄,叫做栖霞,你记得吗?”
“栖霞”二字入耳,阿织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什么?”
看到阿织的反应,鬼坊主心满意足,他接着说道:“对,就是栖霞,且这场献祭,就发生在十五年前。”
栖霞这个村庄,就是姜遇小时候生活的村庄。
在姜遇的记忆里,十五年前,这个村庄遭受妖兽突袭,全村人覆灭,姜瑕在村边捡到哭泣的姜遇,收她为徒,带她入徽山姜家。
所以,在十五年前的那一日,姜遇的村庄根本不是被妖兽突袭。
全村人,是被祭给了一只九婴的分身。
而姜遇能够活下来,或许并非偶然,因为阿织记得,也是在同一日,她的魂进入了姜遇的灵台,开始养魂。
(卷五完)
第六卷
第174章 栖霞影(一)
卷六
栖霞影(一)
伴月海, 守仙台。
“我来吧。”
回廊上,一名仙侍正端着药给沈宿白送去,半途撞见白舜音,连忙把药碗交给了她。
这里是聆夜堂堂主的居所, 日前沈宿白被阿织打成重伤, 养了数日仍未养好, 然而仙盟事务繁重,加上阿织死而复生, 引得玄门震动, 沈宿白不得不于病中起身, 平息多方事端。
白舜音接过药,到了沈宿白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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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口,正要推门, 忽听里间传来沈宿白的声音:“……压不住吗?”
“已经传开了, 眼下不少人在打听琴公子究竟是谁。”
接话人是沈宿白身边的扈从, 名唤丛芜,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丛芜道:“当日鸣风台上的人太多,琴公子如何使剑、如何运剑,瞒不住的。外头都在说, 他就是……青荇山叶夙。”
“再者, ”丛芜顿了一下道,“关于琴公子的身份, 奚家那边一直没回应,大概有默认的意思。堂主您昨日不是见过渊公子吗, 他怎么说?”
古神库出事后,奚泊渊一直留在仙盟没走。
倒不是凌芳圣和奚奉雪强迫他留在这里,见了用剑的奚琴后, 奚泊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奚琴天生仙骨,年纪轻轻修到分神不难解释,能够以一敌三,大约也可以用天赋异禀揭过去,可奚泊渊和他一起长大,深知他从不碰剑。
原来,他不碰剑,竟是因为他前生习剑。
昨日沈宿白见到奚泊渊,问他可知奚琴身份,奚泊渊沉默许久,只呢喃着道:“有一次,寒尽问我,如果他变成另一个人,我会怎么办。原来……他所谓的变成另一个人,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很快自语,“不行,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奚泊渊是沈宿白的徒弟,沈宿白一看他这反应,便知奚琴什么都没告诉他。
“渊公子不知情,凌芳圣和奉雪少主未必,但当日琴公子当众与奚家断绝了关系,外头的人没法跟奚家打听,便来问仙盟。”丛芜道,“且不提这个,眼下有几个专研轮回之术的门派过来打听,他们说,琴公子的转生,似乎和别的转生不太一样。”
所谓轮回转生,是指一个人死后,魂魄离开人间,进入异界,走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经过忘川之水的洗涤后,成为一个崭新的魂,从而再度回到人间,开始一场新生。
历经了完整轮回的魂,不会在生前就恢复前生的记忆,便如风缨、拂崖,与楹,他们都是在死后才想起叶夙的。
同理,即使前生的魂再强大,转世后的魂魄也不过是底子强罢了,除非身死,魂力无法释放,所有的修为都需从头练起。
但奚琴不一样,还在今生,他就拥有了前世的许多记忆,他甚至可以释放青阳氏主上的愈魂之力,他就像……跳出了轮回法则。
这是如何做到的?
奚琴是叶夙这一传言流出后,沈宿白就吩咐丛芜尽量把传言压下去。
为何这么吩咐,丛芜不知道,他只管照做就是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那场妖乱不少人记得,眼下问山剑尊的两个徒弟重返归来,到处人心惶惶,有人提议……“
丛芜还没把话说完,沈宿白目色一顿,朝房门口看去,他默了半刻,解了门上的禁制。
禁制禁行不禁音,房门随即打开,丛芜看到白舜音,稍稍一愣,随后朝她一拜,称了声:“灵音仙子。”退出屋外候着了。
白舜音朝屋中看去,沈宿白身着一袭玄衫,倚在床栏上,膝上搭着一条薄毯,脸色是罕见的苍白。
白舜音敛裙进屋,把药汤搁在沈宿白床边的案几上,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宿白便问:“去宗阳山了?”
宗阳山上住着一位避世隐居的铸刀大师,名唤闵城,沈宿白的浮屠就出自他手。
白舜音身上残留着宗阳山特有铁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