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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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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比起往常,还要轻上许多,以致于赢秀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朝皇帝最厌恶鬼神,一度杀僧灭佛,杀到最后,就连沉迷五石散的高门士族也不敢在明面上服散,这才有了如今清平的时世。

服丹的人更是少见,更何况还是从小服丹,赢秀带着疑惑重复了一遍:“丹药?”

这一回,谢舟没有再回答他,抱着他回到马车上。

赢秀向来心大,从不纠结,别人不想说的,纵有再多疑窦,他都不会再问。

坐在马车里,枕在谢舟肩上,赢秀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谢舟垂落的发丝,冰冷柔软,还不打结。

他索性用一小撮头发编了一条麻花辫,心里还想着谢舟说的那句丹药。

门客的出身究竟如何,他的家人朋友,又身在何方?

他想起了初见那一夜,谢舟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谢舟,建康人士。”

建康,南朝京师,六朝古都,见证过历朝历代的兴衰,坐拥无边风流。

赢秀还没去过那里,他不知道六朝古都究竟是如何模样,也不知道谢舟是如何在那里长大的。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谢舟的臂弯里,想象了一下谢舟在建□□活的日子,门客应当出身不显,住在朴素小院里,和爹娘为伴。

就像他住在广陵琼花台里那两年一样,自由自在,与天底下每一个普通人差不多。

赢秀犯了难,万一谢舟的家人不喜欢他,那可怎么办?

他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除了杀人。

“谢舟,”

怀里的少年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几经变幻,仿佛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皱着眉,如临大敌,忽而出声唤他。

谢舟低声“嗯”了一句,示意自己正陪在他身边。

赢秀爬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好,一副要讨论正事的模样,一脸严肃:“万一你家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谢舟笑了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这是他和谢舟的事,何必要理会旁人?

赢秀读懂了眼前人的话外音,他还是有点担忧,书上说了,一对眷侣在一起要经过很多磨难,随时都会分开,他不想和谢舟分开。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和谢舟一起藏起来,藏到一个世俗找不到的地方。

赢秀读的书还是太少,他不知道书上有一个词叫做阴差阳错。

此时此刻,谢舟静静望着他,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收之眼底,问道:“你喜欢建康么?”

过不了多久,那里将会是你长住的地方。

赢秀摇了一下头,“我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凑了过来,抱住谢舟:“你给我讲讲,建康到底好不好玩?”

谢舟受不住他撒娇,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在怀里,一寸寸箍紧,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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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一个不会让赢秀察觉不适的距离,低声讲述起来。

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原本安静依偎在谢舟怀里的赢秀动了,仰着头,好奇问道:“你也会在田埂里上跑吗?”

谢舟倏忽一滞,轻轻颔首。

赢秀实在想象不到小谢舟一脸平静地在田埂间跑来跑去的模样,他努力地想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笑得胸膛都在起伏,虚掩在衣襟下的锁骨一起一伏,他发自内心地感叹:“谢舟,你好可爱呀。”

白衣门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怀里的珍宝。

他说了谎,秦淮河的水流不到百姓的阡陌里,宫阙里看不见天光,他更是从未做出过这种出格的举动。

一字一句,全是他编纂的谎言。

怀里的珍宝开口问他:“到时候你带我去走一走好吗?”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走你小时候走过的路。”

良久,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他没说好,也没说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会让赢秀开心,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刺客看似稚气,性子不够圆滑世故,实则处世很有分寸,他不会探究别人的秘密,不会追问别人不想回答的问题。

也不会逼着谢舟答应他不想答应的事。

他也不难过,过一会儿就忘了。

“你想去的话,”谢舟陡然道:“我会带你去。”

他可以在禁宫里造出阡陌田垄,把秦淮河的水引进来,把宫墙破开,让天光洒进来。

到时候赢秀就不会说,谢舟你又骗人了。

谢舟,年轻的皇帝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做谢舟的生活。

以致于,险些忘了他自己的本名。

没关系,赢秀会接受他的真名,他有的是办法。

平静压抑的思绪骤然被打断,赢秀抱住他的腰身,脑袋靠了过来,亲昵又自然地蹭了蹭他。

像一只小猫。

谢舟在心里道。

他小心地避开少年肩膀上的伤,缓缓抱紧了他。

赢秀却好像想起什么,再一次挣扎地爬起来,坐在谢舟的腿上,面对着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低头翻找了一番,很不经意地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今天花了一贯,剩下的都给你!”

没看那些银子一眼,谢舟凝视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明亮,清澈。

真漂亮啊,他想。

赢秀总是说他好看,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好看那一个。

谢舟半天都没有接过钱袋,赢秀也不再等,摸索着谢舟的袍裾,悄悄塞进他的袖口。

终于轮到他养谢舟一回了。

好耶!

第45章 第 45 章 争执

漆黑天穹上, 一盏盏明灯高飞,一直飞向话本中的银河。

嗤的一声,一盏纱灯被一箭射下, 缓缓委落在树梢上, 射箭之人小心取了下来, 层层转交, 最终递到最后一人手上。

普通的纱灯,灯面绘着一白一金两道身影, 灯笼下系着祈福纸, 底下的铃铛悠悠转动。

一只骨节明晰的手解下祈福纸,翻了个面, 低眉望着上面锋利的字迹,刺客字如其人,锋锐洒脱。

纸条上写了很多字,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 久久出神。

他不允许赢秀身上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故而命人取回了这盏灯。

孰料赢秀这么贪心, 一个小小的心愿,上面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名字。

他希望这些人平安顺遂,絮絮叨叨写了很多,直到最后, 才写到谢舟——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 一直沉默的皇帝陡然开口:“你说,被射下的灯笼还会灵验么?”

侍立在一旁的臣僚吓了一跳,众所周知,皇帝不信鬼神,怎么可能问出这种话, 他后颈寒风飕飕,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到皇帝道:

“把这盏灯笼修好,送到寒山观,要他们好好供着。”

寒山观,是皇帝杀僧灭佛后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寺观,勉强称得上南朝第一大观。

臣僚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捧起灯笼,目光扫过那张红色的祈福纸,犹豫着要不要一并拿走。

皇帝没有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按住那张纸,示意他退下。

臣僚后背几乎都要冒出冷汗,极为小心地捧着纱灯,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

烛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年轻皇帝冰冷昳丽的侧颜,平静森冷。

他最后看了一眼祈福纸上的人名,召来悬镜司:“看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有机会再见赢秀。”

他容不下这些人。

悬镜司统领盯着上面的人名看了看,领命而去。

童子无声地出现,低声禀报,小郎君来了。

东阁的槅门骤然响动,少年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视线最终停在门客身上,“谢舟,你还不睡?”

看清这里除了谢舟和一个童子以外并无他人,赢秀打开槅门,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上。

谢舟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很多卷牍,那些卷牍的样式与琅琊王氏的全然不同,甚至还要庄严神秘几分,单是帛书的材质,赢秀从未见过。

他余光不小心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这可是建章谢氏的秘辛,他怎么能偷看?

门客倒是不在乎,随手拿起一道奏折,问赢秀:“你想看么?”

赢秀使劲摇头,对此表示不感兴趣,谢舟笑了一下,随口道:“羌人使者已经进京面圣,皇帝同意了南北互市。”

北方羌人的牛羊马匹会流通到南方,南方水乡的粟黍会运往北方。接下来,羌人商队会陆续到来。

南北互市在坊市间足足讨论了数月,赢秀听到此事终于尘埃落定,脸上露出笑意:“这是好事,史官都说当今陛下是暴君,我看倒也不见得。”

少年笑意收敛,眼里有些忧心,“听闻北方草原已经白雪茫茫,羌人不得不率领部曲往南迁徙,为了争夺地段杀得你死我活,但愿他们来此真的只是为了互市。”

赢秀目光长远,往往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谢舟轻轻抚摸他的发丝,目光幽深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兵燹。

“无论他们究竟是何居心,都不重要。”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平常,平静淡漠,赢秀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总感觉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不再讨论此事,赢秀抱紧谢舟,依偎在门客怀里,思绪渐渐飘远,不知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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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虽然武功高强,如今也上了年纪,独自一人生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遇见什么危险,那可如何是好?

入夜后,趁着谢舟睡着了,赢秀悄悄起身,走到窗棂边,匆匆写完信条,随后放飞鸱鸮。

他请了几位昔日交好的同僚帮忙留意爹爹的下落,爹爹身高九尺,骨鼻剑脊,眉宇既有羌人的刚狷,又有南朝人的清峻。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多少能猜到,爹爹应当是南人与羌人的混血。

所以他才会隐于山野,不敢出世。

望着鸱鸮逐渐飞远,一个一直被赢秀忽视的问题骤然浮上心头,爹爹流着羌人的血脉,单看外形便可见一斑,他身为爹爹的亲子,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和爹爹分别已有四年,以致于他从未想到这一层,就连这个浅显的秘密也堪不破。

赢秀脸色有些苍白,就在方才,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压根就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子。

说不定,就连爹爹口中,他早逝的母亲也不存在。

那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赢秀难免不安,活了十七年,他才迟钝地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去找他们吗?

两扇窗棂没有关上,夜风吹拂进来,吹动赢秀两鬓的发丝,吹得他后颈微凉。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见地上模糊的烛影中,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身后还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谢舟?”

少年的声音有点干涩,似乎被撞破了心事,就连语调都不对劲起来。

身后之人似乎动了,少年没有抬头,望着地上的阴影逐渐朝他走来,慢慢地,覆盖住了他那道清秀身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门客已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静,清醒,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失神。

赢秀结结巴巴道:“我起来晒晒月光,”很拙劣的谎言,他说完这句话,才猛的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想要解释,犹豫再三,只剩沉默。

没有在意他的谎言,谢舟轻声引导:“想到什么了?”

要说真话。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骤然浮现在赢秀脑海中,仿佛不说真话会发生什么坏事,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含糊不清:“我想到了过去的事。”

“你住在广陵的时候?”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凉平和,门客毫不掩饰对他身世的了解:“还是说,”

他顿了顿,在少年难掩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少时住在山野里那些日子?”

赢秀提起的心骤然落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谢舟会说出他养父的事。明明,他从未和谢舟提起过养父。

“算是吧,”赢秀抬起头,不再看地上密密包裹着他的漆黑影子,“突然想起,有点睡不着,起来走走。”

还是没说实话。

谢舟凝视着赢秀,幽深冰冷的眸底一片莫测,“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给你想要的一切。

四下寂静,就连鸟雀的啁啾声都听不见,屋外风起云涌,屋内安静沉郁。

赢秀避开谢舟的视线,笼了笼衣襟,柔软的亵衣被他弄得起皱,泛起一道皱褶,衣裳下的锁骨隐约可见。

“我……”他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把身世告诉谢舟,如此离奇,就连他也弄不明白。

万一,万一谢舟知道爹爹是两族混血,对爹爹有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谢舟和爹爹狭路相逢,互相看不顺眼的场面,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犹豫半响,赢秀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转移话题,“有点冷,我去把窗子关上。”

说着,少年快步转过身,朝窗棂走去,双手一拉,阖上了支摘窗。

月光消失了。

静室内的光影变得有些昏暗,烛火一节节融化,照不清屋中人的眉眼。

赢秀转过头,一眼便看见谢舟正立在一片晦暗中,白衣隐在浓郁漆黑里,灯影飘忽,惟有袍裾泛着微光。

他的心脏骤然一跳,莫名有些不安,小步朝黑暗中的身影跑去,拉起谢舟的手,带着他往床上走。

一碰到对方的指尖,赢秀措不及防被冰了一下,门客的手掌冰冷,没什么温度。

……莫不是又发病了?

赢秀心里担心,连忙拉着谢舟上床,自个跳下床翻找手炉,点了火,急匆匆带着手炉回来。

刚揭开床帏,钻进小半个身子,骤然被拖了进去,连带着捧在怀里的手炉也摔了下去,骨碌碌滚到床下。

“你……”赢秀正要问他想要干什么,却被按倒在柔软的被衾上,险些摔得脊骨发疼。

黑暗中,门客钳制着他的手脚,眸瞳平静,问他:“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什么做什么?

混沌的大脑努力思索了一下,终于理解谢舟说的话,赢秀大声道:“我去给你拿手炉,免得你受凉。”

谢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粘人,他转个身的功夫,都要逮着他问。

门客黑发尽数倾斜,在难以视物的黑暗中显出几分朦胧艳色。

门客生得冷艳,在白日,冷艳中冷占据了上风,让他看起来格外危险冰冷,夜里,艳色流露,让赢秀看呆了眼,忘记了挣扎。

第46章 第 46 章 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

罗帐昏黄,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呼吸都有些无所适从。

赢秀维持着双手被按在两侧的动作,平躺着, 还在望着身上的青年出神。

赢秀:“(⊙▽⊙)”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终于如梦初醒, “手炉!”他一脸着急:“手炉要着火了!”

一个鲤鱼打挺挣脱谢舟的钳制, 赢秀灵活地钻出床帏,探出头在床底下摸索手炉。

伸手摸了半天, 总算摸到了, 他一把捞起,捧在手里检查, 所幸还没着火,里面的碳火好好的,一点也没漏。

赢秀检查妥当,直接塞到谢舟怀里, 谢舟跽坐在床尾,垂着漆发, 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被手炉淡淡的暖光照亮了小半边面庞。

他低着眉眼,望着怀里的手炉,不知在想什么。

赢秀侧过头, 悄悄地呲牙咧嘴, 方才谢舟动作太过强硬,差点扯到了他肩膀上的伤。

“疼么?”谢舟好似在黑夜里开了透视,能够清晰地捕捉他的小动作,放下手炉,伸手按在赢秀另一侧的肩膀上, 逼他转了回来。

少年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皱着眉,瘪着嘴,眼里似乎有水光打转,小声抱怨:“……疼死我了,都怪你。”

“是我的错,”谢舟低声道歉,冷艳的眉眼罕见地出现了无措,“我给你上药?”

“不要!”赢秀果断拒绝,上回谢舟给他涂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肩上的肌肤一片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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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喊疼,就是有心想看看谢舟愧疚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是装的。

赢秀正要躺下睡觉,想到自己身上“有伤”,连忙换了个姿势,别扭地躺了下来。

门客洞若观火,什么也没说,在外侧和衣躺下。

没过一会儿,少年睡熟了,黏黏糊糊地靠了过来,脑袋挨着他的肩膀,直往他怀里拱,仿佛要把他拱下床。

谢舟已经习惯了,默默往外侧挪了挪,所幸这张床够大,他一时半会还掉不下去。

闭上眼,谢舟想起赢秀背对着他,在窗前放鸱鸮那一幕,少年的心思并不难猜,大概是想起养父了,要派人去寻找。

思绪骤然被打断,腰际一沉,一只手熟练都搭了上来。谢舟低头一看,赢秀抱着他的腰,蜷缩得像一只虾米,嘴巴微张,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好漂亮,牡丹花下死……也风流……”

“蟹粥……粥,想吃……”

想吃蟹粥了?

十一月不是吃螃蟹的日子,不过,倒是可以让人去洞庭湖捕些湖蟹来。

谢舟耐心听着,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此蟹粥非彼蟹粥,赢秀真正想吃的,是他。

他哑然失笑,旁人都知道怕他,赢秀怎么就不知道?

要说他迟钝,赢秀恰恰是一个无比敏锐的人,之所以对危险视而不见,是因为有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蒙上了眼。

——这张漂亮的脸。

黑暗中,门客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此时此刻,他多么庆幸少年时没有划破这张脸。

要是变成一个丑八怪,赢秀就不会喜欢了。

他也不会因此发现赢秀。

赢秀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华丽恢宏的高楼玉宇,长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抱在一个将军怀里。

将军凯旋归来,意气风发,一个看不清眉眼的年轻妇人穿着铁甲,与将军并辔同行,两个人同时朝他投来一眼。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赢秀睁大了眼,试图看清他们。

下一刻,眼前骤然大亮,天光刺目,梦境如潮水退去,赢秀睁开眼,剧烈地呼吸着,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努力回想,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了?”许是时辰还早,谢舟还未离去,坐在床边,深深地望着他。

赢秀裹着被衾爬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糊糊道:“好像做了个梦……不记得了。”

少年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怅然,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谢舟垂下眼睫,隐约猜到了什么。

“赢秀,”谢舟唤他的名字,轻声安抚:“好好睡吧。”

赢秀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倒头就睡。

谢舟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吩咐暗卫:“尽快找到赢秀的养父,”他顿了一下,咽下口中那句杀了他,改口道:“好好养着他,别让他出现在赢秀面前。”

“另外,”皇帝继续道:“留意琅琊王氏。”

暗卫是聪明人,瞬间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迅速消失。

身后,赢秀赤着脚,披着外衣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声音里满是困意:“谢舟,你站在那干嘛呢?”

谢舟转过身,目光落在赢秀赤裸的足上,蹙眉道:“又不穿鞋?”

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赢秀在屋子里懒得穿鞋,心虚了一下,小声反驳道:“我找不到鞋履,是不是你踢到哪里去了?”

谢舟有点想笑,他怎么没发现,赢秀竟然也会耍无赖撒娇,他朝赢秀走去,打横将他抱起,“怎么不睡了?”

赢秀习惯性地环住谢舟的脖颈,老实道:“睡不着,”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江州?

谢舟神色平静,“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去。”

回京师会经过江州,也算是回江州了。

赢秀莫名有点不安,他还惦记着早上那个梦,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广陵一趟,亲自去寻找爹爹。

可惜谢舟如今抽不开身,他又不好辞别谢舟。

平心而论,待在宁洲的日子不算无聊,谢舟陪着他,荆州的小红小黑也来了,两人一同骑马打蹴鞠,围炉煮茶,堆雪人,吃湖蟹。

期间听说朝廷决定复起科举,废除察举征辟制,有意在明年三月重开春闱。

赢秀收到了那十五个儒生的信。

十五封信,每封信里都在吹捧赢秀消息灵通,料事如神,竟然能提前预料到朝廷要重开科举。

赢秀收好信,高兴地找到谢舟,“谢舟!你好厉害!”少年扬着笑脸,噔噔噔朝他跑来:“朝廷真的要重开科举了!”

谢舟端坐在东阁首位,两侧的臣僚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心想难道陛下身边的男宠还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难怪如此莽撞骄纵。

赢秀肉眼可见地高兴,虽然他自己无意出仕,但是他的朋友们可是盼了很多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门客示意他坐在身边,赢秀乖乖坐下,脸颊兴奋得发红,眼眸清澈透亮,满脸雀跃。

赢秀:“\(≧V≦)/ ”

谢舟不由地笑了一下,赢秀道:“听说朝廷还会给每一位学子提供束脩路费,皇帝人还怪好的。”

少年叽叽喳喳地说,门客静静地倾听,一直等到他说完了,才当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开口:“倘若要你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你会高兴么?”

在座百官瞬间屏住呼吸,等待那位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的回答——

“怎么这样问?”赢秀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疑惑,“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皇帝,逞论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仰头,困惑地看向谢舟,“你该不会要送我去当侍卫吧?”难道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即使少年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看他神色也可见一斑。

谢舟:“……”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再过半月,我们便回去。”

左右宁洲事毕,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算上行船的日子,回到建康也快开春了。

赢秀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担心琅琊王氏那边会出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说起来,上次给琅琊王氏发信询问籍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着落。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想到上一回放飞的鸱鸮还没回来,赢秀只好作罢。

眼见着在宁洲逗留的日子也不剩多少了,赢秀有意拉着谢舟出去走走。

许是因为科举复起,长街上很是热闹,兴起不少书斋,随处可见背着竹筐前来买书和灯油的书生。

赢秀一时好奇,走进书斋,谢舟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你看见了吗?那两个书生生得一副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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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贵人们见了肯定喜欢,不如我们……”

赢秀浑然不觉,拉着谢舟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瞧瞧,走着走着,前路忽然被几个大汉挡住:“两位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大汉掏出一袋金锭,眼里满是势在必得,似乎笃定他们会答应。

“不去,”赢秀拒绝得干脆利落,站在他身侧的谢舟没有开口,只是幽幽地俯视着他们。

在他前面,大汉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没来由地一股冲动,让他想要冲着这个形相昳丽的白衣郎君下跪,他勉强忍下这股冲动:“你们不去也得去,来人,把他们带走!”

赢秀轻声笑了一下,将谢舟护在身后,随手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朝他们掷去。

少年动作不大,看起来很是散漫。

几个彪形大汉毫不在意,下一刻却猛然摔倒在地上,哎呦叫唤,也不知这金裳少年到底打到了何处,他们只觉浑身酸痛,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赢秀绕过这群人,牵着谢舟径直离开,为了掩饰自己的武艺,还不忘小声嘀咕:“这些人也太弱了,几个石子就让他们倒地了。”

围观的百姓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快些离开宁洲吧,那些人可是士族家臣的爪牙,专门负责为他们挑选美貌男女,被他们看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赢秀蹙眉,“竟然如此猖獗?”

谢舟掀起眼帘,居高临下朝倒在地上那群人看了一眼,眼底说不出的冰冷。

刚从街头逛街到街尾,赢秀拉着谢舟在酒楼歇脚,透过窗子看见外边的长街上满是披甲的官兵,方才拦路那群彪形大汉面色灰白,连同一群陌生面孔被拷在枷锁上。

过了半个月,听说那日遇见的彪形大汉都下了狱,判了黥面之刑,宁洲几个士族大姓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人数之多,登上高处,甚至能看见绵延不绝的流放队伍。

赢秀隐约感觉其中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来,这个案子查得太快,太果断了,对付那群权势滔天的士族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走下高楼,眼前还想着那一条条长长的流放队伍,一张张黯淡无光的面孔,以及震天的哭声。

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士族被抄家流放之事,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虽说都是事出有因,但是谢舟一向寡言心善,若是他联想到此事,为此伤怀,那可如何是好?

赢秀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内心的担忧在与谢舟用晚膳时进一步加深。

谢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淡漠,低垂着眼睑,很安静的样子,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赢秀越看越不安,深呼了一口气,笨拙地安慰他:“他们都没逝,抄家而已。”

谢舟停下动作,眼睫微抬,朝他看来,神色有些微妙。

在赢秀看来,这就是被他说中了。

他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一些宽慰的话。

白衣门客似乎还在伤心,面无表情道:“嗯。”

赢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嗯”字的意思,谢舟被他说中了心事,又不好直言,只能通过简单的“嗯”来表达。

门客心地善良,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心善到这种地步。

赢秀很苦恼,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

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刺客,知道了岂不是要和自己分手?

赢秀皱着眉头,愁得慌,就连眼前洞庭湖的蟹粥也不觉得香了。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头顶门客探究的视线,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谢舟眸瞳漆黑,看似平静的眸底翻涌着莫测的情绪。

难不成这段时间被他抄家流放的士族太多,以致于赢秀怀疑他的身份,有意试探?

门客倒情愿他主动戳破,好快些结束这场游戏,从此陪着他待在禁宫里。

永远,永远……

第47章 第 47 章 九尺爹爹

在离开宁洲之前, 鸱鸮终于飞了回来,原本圆滚滚的身材瘦了一圈,足以见得它长途跋涉了多久。

赢秀心疼地给它倒了一盆吃食, 鸱鸮小小的一只, 坐在盆里, 几乎要被满满的稻穗淹没。

取下信条, 赢秀有些犹豫,猜想着信中内容, 究竟事关籍贯, 还是关于爹爹的。

缓缓展开信条,看清上面的字迹,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同僚在信中说,疑似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至于到底是不是,需要他自己亲自前去辨认。

阔别了四年, 终于有了爹爹的音讯,赢秀捏着信条的指尖都在轻颤, 看了又看,终于将它放在灯下烧了。

他要去广陵找爹爹,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若是过得好,他也就安心了, 若是过得不好, 他便把爹爹接来身边照料。

事不宜迟,他现在便要和谢舟商量商量,若是能同程,那便最好,若是不能, 他便一个人去,快去快回,争取早些回到谢舟身边。

“谢舟?”

赢秀急匆匆地走出静室的槅门,一出门便撞上了一道雪白身影。

门客身边的童子提着灯,萤火似的微光朦胧地笼罩天地,照耀着门客平静的眉眼。

谢舟低眉看向赢秀,后者脸上泛红,鬓发凌乱,像是遇见了什么很着急的事,语气急促:“我赶着回广陵一趟,现在就走。”

广陵?

谢舟没有立即回应他,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赢秀迟疑了一下,选择直言:“我要回广陵找爹爹。”

门客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提灯的童子屏住呼吸,看了一眼赢秀,又抬眸看了看身侧的门客。

他怎么觉得,陛下不想让小郎君离开?

赢秀出来得着急,连鞋履也没有穿,赤脚站在冰冷的长廊上,门客眸光轻轻瞥下,似乎想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跑了回去,只撂下一句:“谢舟,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徒留谢舟立在原地,一地灯影幽暗。

他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个名字,屋脊下瞬间落下一道黑影,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吩咐。

“人还没找到么?”皇帝语气很轻,不带丝毫情绪。

暗卫迅速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属下已经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那人的踪迹,但是那人善于隐匿,打过两次交道都被他逃脱了,难以活捉。”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廊外似乎有长风吹过,吹得琉璃灯内的烛火忽明忽暗,连带着皇帝身上皎洁的白衣,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必活捉。”

良久,暗卫听见头顶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轻轻覆盖下来,直看得他脊梁发颤。

阴影停在他面前,白衣在冰冷的地上映照出森冷雪光,暗卫不敢多看,伏低颈项,只听皇帝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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