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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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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林家三子

略显犹豫的口吻, 因为没有什么底气。

林佩等着陆洗的回答。

陆洗道:“今晚你来,我告诉你。”

林佩道:“好,不过得迟些, 林知行这趟回来匆忙, 晚上有家宴。”

陆洗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笑了笑道:“多迟我都等你。”

这条路与翰林院的后门相连, 通着外城,中书省官员在千步廊过于拥挤时也会往这里走。

一阵爆竹声传来。

红纸飘落铺满了石板路。

往前约五十步的地方,一群百姓跪在路边恭候。

老妇人为首, 儿媳妇手捧金碗, 孙儿抱着万民伞。

翰林院的后窗吱呀打开,几位侍读、侍讲探出头张望。

陆洗和林佩赶忙过来扶人。

“相爷。”老妇人眼中含着泪水, 手止不住地颤,“我等湖州百姓自发凑钱做了这把伞,以表达对相爷大恩大德的感激之情。”

“诶, 可不敢当着旁边这位拿我比青天。”陆洗笑道,“引见一下,左相国, 林佩林大人。”

老妇人看了一眼, 讷讷道:“左相。”

林佩没有应, 往旁边站。

老妇人也没有多礼,转过头,还是朝着陆洗道:“我等粗人,不知什么左右, 只知这一路到京城告状,碰着不知多少个官,当官的都忙, 只有相爷愿意听我等诉苦,替我等伸冤,为我等解决往后的生计,那在我等眼中,相爷就是青天。”

万民伞下的红绸条在风中飘扬。

后面跪着的人纷纷附和。

一时情真意切,看得林佩也湿了眼眶。

陆洗道:“柳捕头,你教他们拿着这些东西在这儿等我的?”

柳挽先磕头行礼,而后抱拳答话:“回右相,小的也是怕他们在千步廊上干扰公务,打听到中书省列位大人平时下朝都从这条路走,就带他们来了。”

陆洗道:“听飞逸说血字绸布也是你写的,你又怎料到京中一定会有人管这档子事?”

柳挽道:“无风不起浪。”

陆洗道:“在长兴县好好历练两年,等时机成熟,我找门路调你入京。”

柳挽道:“谢陆相提点,小的谨记。”

翰林院侍读、侍讲目睹经过,不胜感慨,经史典籍中的民生安乐或许就是眼前的这一框一景。

*

是夜,魏国公府摆家宴,林家兄弟三人久违地聚在母亲孟氏房中。

一张红木案上摆着各式佳肴,有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翡翠炒时蔬等,青白釉色的碗碟杯盘齐整地放在菜品旁边,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支盛开的并蒂莲。

孟氏头戴鎏金银丝髻,发束雪白,面颊红润,身穿蓝底桂兔纹褙子,面相慈祥有福气。

但其实府中人尽皆知,孟氏年逾古稀,虽一品夫人仪态不改,实际上已经老糊涂了,连今夕何年都记不清。

“娘,儿子们不孝,平时难能相聚。”林佰领着两个弟弟行礼,“今日一来庆祝知行领到朝廷十万匹妆花缎的差事,二来知言也得空,三来这支莲花开了,儿子们正好陪你用顿饭。”

孟氏笑道:“好。”

林佰让出位置,让林佩和林倜坐母亲身边。

林佩上回见到母亲孟氏还是林佰宴请关内侯赵裕方那次顺道见的。

相比于他,林倜就更少着家了。

可是有些事是从出生就决定了的。

孟氏偏爱林倜,哪怕林倜自幼调皮,天天闯祸惹事,她依然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他。

近年来,孟氏常与林佰念叨林倜小时候的事,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竟好几次把来看望自己的林佩误认为是林倜。

不过提起林佩的名字,孟氏还是很高兴的,她会滔滔不绝地与人夸口:“知言啊,从小懂事上进,十六岁参加科考进士及第,入仕十年任吏部左侍郎,如今在中书省,常去御前对策……”

兄弟三人各有各的坎儿。

林佰为家中做的贡献最大,早晚贴身服侍,但孟氏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林倜觉得孟氏的爱令人窒息,他在外已经有了女人和孩子,却因门第有别至今无法团聚。

让林佩感到心酸的是,年迈的母亲把自己的履历背得那么流利,却已经认不清自己的脸了。

屏后传来古琴曲。

丫鬟簇拥伺候着打好汤食。

主人动起筷子。

孟氏拉着林倜的手,问他什么时候回京,又让林佰想想办法,再给他找一户正经人家去提亲。

林佰道:“娘,当朝左相就坐在你旁边,你自己问吧,不是我不上心,好几次京中有职位空缺,我舔着老脸去求他,可他躲我跟躲瘟神一样。”

林倜暗中踢了林佰一下。

林佩道:“既然说到这儿,知行,有空你把账从公中分出去,往后出事别牵连家里。”

林倜道:“二哥,文华殿上你不都教训过我了吗,怎么还没完了。”

林佩道:“文华殿那是说给别人听,现在才真正说给你听,陆洗是江湖做派,看似有恩有义,可长此以往呢,后来的人要分到利益,就会不停地往前推,日甚一日,想收都收不住。”

林倜咂了咂嘴。

孟氏坐在其中,稀里糊涂地听着,有时跟笑,有时叹息。

一盘猪油炒黄豆芽被端到桌上。

林佩搁下话题,笑着介绍道:“娘,这豆芽是我种的,菜谱也是我写的。”

“娘,吃这个。”林佰挪豆芽到旁边,示意林倜给孟氏打一碗冬瓜炖肉丸,“知行你也别听你二哥的,能立业就是有本事,咱们一大家子人不必坐同一条船,我看你跟着陆相就挺好。”

林佩道:“哪里好了?”

林佰咳嗽一声,接着对林倜道:“你二哥担心你跟错了人,我看他最该担心的是他自己。”

林佩站起来夹菜:“娘,尝一口我炒的豆芽。”

林佰道:“陛下一天天大了,指不定哪天亲政,谁骑虎难下还未可知。”

林佩道:“说归说,干嘛一直不让娘吃豆芽啊。”

林佰道:“你炒的不好吃,而且娘的牙口现在咬不动了,你知道吗?”

“诶,不许说。”孟氏笑了,眼神里满是袒护,“知行是最孝顺的,他做什么我都爱吃。”

林佩放下筷子:“娘,我是知言。”

孟氏一呆,松开自己牵着的手,又转向右边,恍然笑道:“哦是知言啊,诶,你不是随吴相进宫面圣,今晚不来了吗?国事要紧,你不用顾家里,娘不耽误你的前程。”

林佩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眼眶就红了。

“知言,你一直是娘心中的骄傲。”林佰拍了拍林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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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安慰道,“隔壁郑国公府这几天鸡犬不宁的,看得街坊邻居都后怕,我们家如果不是出了一个你,难说啊。”

林倜默了一阵子,忽然拿起杯子闷酒。

“娘,儿子已过而立之年,有些事该做决定。”林倜拿来几枚荔枝,剥了壳取了肉,放进孟氏的盘中,“今日当着大哥和二哥,儿说了。”

孟氏笑道:“什么事呀,这般认真。”

林倜道:“儿做完今年朝廷派的差事,打算置办宅院,把柠儿和窦氏接到一起,定居临安。”

孟氏手中的荔枝肉滚落,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你说什么?”

林倜起身拉开椅子,跪在母亲膝前,抬头恳切道:“年轻时犯过的错,不能都指望别人原谅,儿别无所长,好容易在外地找到一个起家的机会,如果半途而废,即便回到娘的身边,继续过浑浑噩噩的日子,那也不是真的尽孝。”

孟氏探过身去:“你……”

林倜没有丝毫犹豫:“如二哥所说,儿这条路未必体面,但它既不犯法也不坑骗,就是实打实地为朝廷做绸缎,等儿把宅院置下,专门留间屋子,娘什么时候高兴来住一阵,不高兴就不来,儿照样每月给公中寄银子,回京看娘。”

孟氏听完,浑身发抖,鎏金银丝髻上镶嵌的珍珠碰撞发响。

林佰起身踢林倜:“你不要再说了!”

林佩挥袖拦住。

因为真正听懂了林倜的话,他的心中反而有一丝欣慰。

他知道三弟这回确实开悟了,世间道路千万条,只要想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怕前路无光明。

孟氏抬起手,指尖发颤,眼中闪过往日的清醒。

林倜闭上眼睛,跪直身子。

巴掌没有落下。

“从小就没个定性,害娘为你担心。”孟氏把手放在林倜的脸颊边,轻轻捏了一下,含泪笑道,“如今找着路了,就去吧,娘放过你了。”

林倜道:“娘!”

母子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林佩和林佰站在饭桌旁,看着眼前一幕,各自舒了口气。

用饭完毕,酒菜撤去。

瓶中的并蒂莲落下几片花瓣。

林佩拾起花瓣放入中园水池,看着它们渐渐地漂远了,才辞别魏国公府。

*

子时,林府后门吱呀打开。

林佩没有忘记和陆洗的约定,就是担心回来得太迟,对方以为自己不来了。

月下的青石板砖光亮如玉。

林佩揉一揉眼睛,难以置信。

巷子里的杂草清理得一干二净。

橘红色凌霄花开满架子,藤蔓顺着新漆的朱红墙面向远处生长,遮盖了两端的视线。

一缕香烟如银色丝带飘浮在空气中,不是柏子也不是鹅梨,而是某种淡淡的果子的自然气味。

林佩走到陆府后门。

叮,叮叮。

门是虚掩的,其实要推也就推开了,但他被巷子里的景色吸引,逗留多看了几眼。

“知言。”陆洗打一声招呼,“这里。”

林佩进门,见陆洗今夜穿的是纱罩蓝底莲云灵芝纹织银缎袍,和月光相称。

陆洗笑道:“见你愿意来,我便把巷子收拾了一下,园中也已修好。”

第42章 择路

园子的面貌与上回迥然不同。

小路两边立着一排红岩宝顶石灯, 光线充足而柔和,隐约可见远处阆苑琼楼。

林佩灭了灯笼,放在门房:“上不得台面的关系, 何必如此铺张。”

陆洗道:“这样讲不对, 我心中有你, 你心中有我, 便是你我二人的台面,怎就上不得呢?”

林佩抬眼,目光扫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陆洗道:“你心中有我吗?”

林佩吞咽了一下, 避而不答。

陆洗浅叹:“唉, 终究是我上不得你的台面。”

二人穿过花圃。

树上结着一种金黄的果实,林佩认得, 这是从江鄱移种过来的柑橼,特有花果香,移栽成活一株便要一百两银子。

陆洗道:“国公府一大家子人应该很热闹, 这么晚才回来。”

林佩道:“城郊来回远,真正坐下来也就半个时辰,也许是我性情古怪, 只觉得周围越热闹, 越衬得自己孤单一人。”

陆洗拉住他的手, 笑道:“不怪不怪,我也一样,以后你尽管把我这儿当自己家。”

林佩道:“你修园子的钱,我出一半。”

陆洗道:“这倒真不用, 不是跟你客气,林倜这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往后也还有诸多事情要靠他办。”

林佩道:“他是他, 我是我。”

说着,林佩发现这条路通往菩提苑,便停下了脚步。

林佩抽出手:“今晚不是来寻欢的,是来听你解释身世的。”

陆洗道:“我的身世真的那么重要吗?于今之计唯有你我互相制衡共理朝纲,至于我的身世……总不是戏文里什么前朝皇帝遗孤、乱臣贼子余孽就行。”

“于朝局而言不重要,可是于我而言很重要。”林佩执意道,“我对你的信任从柏子香开始,如果现在连姓氏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该如何自洽?那一日你说要把亲人骨灰葬入故土,好,我便要看看骨灰在哪里。”

陆洗闻言一笑:“幸亏我有准备,不然又要被你揪把柄,你跟我来。”

菩提苑旁往上走十几级石阶,有一座小阁楼。

楠木在烛光中泛着凤尾纹。

供台之上整齐地摆放三只景泰蓝花鸟瓷罐。

陆洗点香祭拜。

林佩拿起罐子,觉得轻,摇了摇。

陆洗正在插香,口头阻止道:“诶诶,读书人怎么也没规矩,那里面可是我娘亲。”

林佩道:“根本就是空的,你不要逼我开盖。”

盖子摩擦罐口。

“别。”陆洗一把抢过,捂进怀里,“我说还不行吗,说出来容易,难为的是你。”

“有什么说什么。”林佩跽坐在软垫上,“我不难为。”

陆洗听着这话就走了神。

香灰落在手背上,他感觉不到烫。

——“知言,迤都附近曾经有一个小镇,名叫四方,因为它的街道就像棋盘一样齐整,四方镇有三百口人,其中有一家主人姓陆,靠打猎卖皮子发了财。”

小孩儿没有名字,爹娘是陆家的奴隶,所以他和姐姐也都是陆家的奴隶。

主人对他们并不好,常在酒后打骂。

小孩儿想抗争,但听爹娘说,奴隶不可以违逆主人,否则就是罪加一等,会被绞死。

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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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儿看着逆来顺受的娘亲被主人送去鞑靼部落换马匹,十岁,小孩儿的姐姐也被送去,他偷偷跟在后面,窥见姐姐遭受十几个男人凌辱的场面,吓得大病了一场。

小孩儿逐渐长大,成了少年。

嵩元末年的一天,鞑靼军队突然出现,小镇上的人惊慌失措,纷纷躲入山林避难。

陆家主人收拾好了东西,有刀,有弓,甚至有打猎的火铳,却只给了少年的父亲一根棍子,让其只身去抵抗鞑靼士兵,分散注意力。

少年不明白父亲为何离开,也想跟去,但是被主人拉住。

主人哄骗少年说——鞑靼人会放他的父亲一条生路。

下一瞬山林间传来厉响。

少年回过头,见父亲被鞑靼的箭矢射成了刺猬,血染红了雪地。

——“为什么骗我?!”

没有人回答少年。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险些迷失在寒冬之中,直到西南方向飘来的隐隐约约的柏子香。

包括少年在内的三百人被远道赶来的吴晏舟解救。

少年记住了吴晏舟的名字。

这个名字给了他一缕温暖,让他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后来少年跟着陆家主人往南边迁徙。

一条荒僻小路上,行人遭山匪抢劫,少年趁乱挣脱绳索找到了逃跑的路,可是正当他要跑走时又被跟在后面的主人叫住。

主人的腿受了伤,跑不快,喊少年来背他走。

少年一看山匪就在不远处,被发现就要被灭口,心中有些犹豫。

主人见少年没动,冷笑了一声:“没娘养的东西,你要敢背主,到哪儿都是个死。”

少年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主人,解下自己的腰带。

主人呵斥:“还不快点过来!”

少年咬着牙,走到主人的身后。

主人道:“小畜生……”

话音戛然而止,喉咙被勒住。

“……咳,咳咳。”主人的脸上青筋暴起,抓起腰间一把短刀,猛地往身后戳。

刀刃扎进少年单薄的胸膛,一下,两下,连着几下,扎得血糊糊的。

少年就是不松手,憋着一口气把主人往死里拧。

血水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点滴落草丛。

少年缓过神时,身前的主人面色青紫,已经没了气。

山匪扔在搜山。

少年不敢吱声,从主人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公验和几两碎银,起身往山下走。

他的伤很重,走到官道没多久就昏倒在地,被过路的人救下,送至云县。

醒来时,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从四方镇来,家人都被山匪杀死了。”少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空,“我叫,陆乙。”

从此以后,他有了名字。

陆洗把骨灰罐放到供台上,擦去表面的尘垢。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就知道你会较真。”陆洗蹲下身,在林佩面前打了个鸣指,笑道,“这故事我编了好多年,还有好几种说法,连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林佩道:“编?”

陆洗道:“兵不厌诈。”

林佩道:“你离我近些。”

陆洗凑上前,耳边轻道:“想听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林佩一把揪住陆洗的衣襟。

撕开纱罩,抽去系带,衣衽便松开了。

陆洗怔住。

林佩喘着气,拽出里面的白衣,往左边一扯。

一片残丝挂在肩头。

沟壑分明的躯体袒露在香台烛火之前。

林佩道:“告诉我,这怎么编?”

陆洗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胸膛。

疤痕就像树叶的经脉。

林佩一阵揪心。

当他看到这些伤疤,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不是陆洗用的什么香,穿的什么衣裳,不是这人的姓名和来路,而是这个人。

这个人,哪怕经受过世间一切险恶依然在夹缝中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头顶的光亮一次又一次熄灭依然爬出泥沼走到了群山之巅,甚至当他站在山巅,依然胸怀愿景、怜悯苍生。

林佩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把手轻放在疤痕上,触摸到炽热的皮肤。

皮肤之下青筋脉隐隐跳动。

“不该是这样,知言。”陆洗扶住林佩的肩膀,“我想看你因为还不起我的债、因为妒忌我的功业、因为争不过我的权势而哭,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看着我的伤疤,这般泪下。”

林佩道:“我只是心疼你。”

陆洗道:“什么?”

林佩道:“心疼,不是怜悯。”

陆洗道:“你心里有我。”

林佩顿觉失言,羞愤起身。

陆洗眼中流光,释怀笑了:“哈,天道好轮回,这几刀总算没白挨。”

飞蛾绕着烛火扑扇翅膀。

两个人的面容都忽暗忽亮。

陆洗把对方坐过的垫子拍平:“诶,你就这么把我剥开看了,不打算补偿什么吗?”

林佩叹口气,收拾好情绪:“我可以帮你包回去。”

陆洗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有手,你赔我外面这件纱罩。”

林佩道:“多少钱?”

陆洗低头系衣带:“十两。”

林佩的手紧了紧。

往多了说,千两万两,意思是欠一个人情;

往少了说,三文五文,意思是开个玩笑,不必计较。

但现在是十两,多不多少不少,意思是他真得赔。

他倒不是赔不起,只讨厌陆洗的狡猾,一向把他奉承得舒舒服服的,时不时地又冒出一根软刺,让他知道这舒服不白来,进而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林佩摸着荷包,心里细细算账。

“好了好了,这一身清白的人,怎舍得真让你掏钱。”陆洗见这人着了自己的道,一把牵住手腕,“今是初一,宜沐浴,园中新让匠人凿的汤池,我们一起享用好不好。”

“你……”林佩的心还隐隐的疼着,又突然气得想发笑,“……为得一寸先进一尺,倒扣回来,还好像是我占你的便宜。”

陆洗道:“天地良心,大人刚才看过了身,验过了货,这会儿是赚是亏心里还没有数?”

林佩笑骂:“就知道假装大方。”

陆洗也跟着笑了。

*

离开阁楼之前,林佩点上三支香,为方才的失礼之举致歉。

陆洗有些意外,想想也接受了。

二人走下石阶,来到菩提苑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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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阵阵,瓜果花香萦绕。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水清彻底,金石镂雕的奇花繁叶杂置其间。

第43章 帐中香

林佩看到陆洗为接待自己如此精心布置, 不由得感到一丝亏欠——这回真是自己占了便宜。

池上盖了一间亭子,有两扇描金彩漆的屏风围着。

林佩脱掉鞋子,走过去换衣服。

陆洗坐在池边:“知言, 这景致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林佩道:“下回记得铺草席。”

陆洗道:“草席?”

林佩道:“一边放蒯席, 一边放蒲席, 进出有别。”

陆洗应声好, 一时不知该说话还是该跟人,好像自己成了客。

他看到屏风下面露出的脚。

那双脚许是从没出过远门,保养得很好, 尤其脚踝像玉石雕出来的洁白光滑。

“我准备不周。”陆洗的心中又酸又痒, “你将就些。”

二人之间常有这样的错位。

陆洗走南闯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分不清雅俗, 接待场合干脆就什么都用最贵的,反正贵的东西除了贵以外总没毛病,还能遮掩他没读过多少书的缺点。

林佩就不是这样。

林佩对于物质的态度其实很是随和, 毕竟从小优渥富足,是不爱计较钱多钱少的,可他讲究意境, 就比如浴池边上要铺草席, 席子便宜是便宜却一定要有, 而且得分不同种类。

陆洗对此琢磨不透,也很伤脑筋。

一阵瓜果香飘过。

林佩把外袍和中衣挂在屏风上,拿起素纱道袍披在肩头,边走边系, 踏入池中。

“对了,你用这个。”陆洗忽地想起什么,从石雕里取出一个荷叶形状的玉器, 递过去道,“青霭承露,仿汉宫之作。”

他事先背过礼记,做过功课,但看林佩就这么随意地在面前飘过去,心也乱了。

“现在才拿出来到底是想让人用还是不让人用?”林佩在水中坐下,笑道,“我没见过世面,我不会用,你用吧。”

陆洗舀起水。

林佩道:“你做什么?”

陆洗道:“不是让我用……”

林佩道:“去换衣服先呀。”

陆洗哦了一声,站起身。

林佩皱眉:“瓢,瓢放下再去。”

陆洗道:“瓢?”

林佩道:“你手里的那个呀,青霭承露,它其实就是个瓢。”

陆洗这下偏不听了,拿着瓢去拿着瓢来,刚要下水又被林佩叫停。

“连用汤,连用汤。”林佩提醒道,“冲一冲再进来。”

陆洗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佩笑了:“瓢不是在你手上吗?”

玉瓢落下。

水花溅洒。

陆洗三两步蹚水过去,把林佩推到池边,吻住那张酷爱指点江山的唇。

林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渐渐泛出红晕。

水声滴答,涟漪阵阵。

二人直到喘不过气才分开。

“你为什么来,我很清楚。”陆洗舀水浇了几下,又撩开林佩的鬓发,一寸一寸吻过那羞红的耳根,“无非嫌日子太清苦,世间又没有人能让你作践,除了我,这个外人眼中你的宿敌。”

林佩仰起脸,气息发颤。

陆洗道:“可见在你心里,我们的关系终是配不上周礼。”

林佩的手从陆洗的肩膀滑下,指尖依恋地勾了一下,滑落水中。

陆洗道:“你又不说话。”

林佩一笑:“不然呢,我该说什么,海誓山盟吗。”

陆洗道:“我想再听你说一遍,你心里有我,只有我。”

林佩道:“多大了说这些。”

陆洗道:“我不害臊。”

林佩道:“我臊得慌,行么。”

陆洗把人翻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上回不是错觉,林佩的背上确实有一条条印痕,那皮肤雪白,所以泛红的地方尤其惹眼,透过衣料都能看见。

他想问,可又知道不能问,关系没到那一步,问了反而显得没意思。

林佩如何知道陆洗的心事,纠结一番之后,他张口想说给陆洗听,却这时被放开了身子。

“行。”陆洗扶人起来,“歇会儿。”

少顷,二人从池中出来,冲淋了热水,换贴里的白衣,到菩提苑歇下。

*

月光透过天青色的玻璃,把屋里照得像雨后的荷塘。

林佩把手放到帐子上,拨弄着芙蓉的影子。

陆洗探身过去,抓住林佩的手,放到自己心口。

两人抱着。

陆洗道:“知言,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林佩道:“好困。”

陆洗道:“那你边睡边听我说。”

林佩打了一个呵欠。

陆洗道:“我想提拔几个人,你让吏部给通融一下好吗?”

林佩呢喃道:“睡着了。”

陆洗一笑,撑起身子:“你这样我挠你痒了。”

林佩转过身,仰面看着架子床顶上的漆画,淡淡道:“床笫之间不谈国事。”

陆洗与之拉扯:“今儿就是要破你这条规矩,什么事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在这儿还方便些。”

林佩嗔道:“我俩说了算?你日日对陛下献殷勤,怎么这会儿忘了陛下?”

陆洗道:“那,我们仨?”

林佩翻身朝里:“听起来更奇怪了。”

陆洗笑了笑,搂住林佩的腰:“陛下尚小,还是我俩先办事,往后慢慢拉他进来。”

林佩道:“青霖宴立的规矩,你重温一遍再来问我。”

陆洗凑近悄声道:“记得呢,可我不是白占便宜,自然有好处给你。”

林佩道:“我不要你的好处。”

陆洗道:“哦?那你睡的这是什么地方?”

林佩立刻坐起来,要掀毯子。

陆洗一把摁住:“你看你又较真儿,我说的好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路子,方便你推行税制的好路子。”

林佩没应声,坐着听后文。

陆洗道:“八月不是就夏税了吗,折成银子得要多少人运送,是不是个麻烦事?户部宝钞提举司这半年印发的纸钞已经流通各地,正好解决你的难题。再者说现在就晋北一个省,往后你往全国推,不还得碰着硬茬么?别的地方不说,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这几个地方,有些人我是熟悉的,交代一句,下面总会买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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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佩浅叹口气。

陆洗笑道:“诶,动心了。”

林佩道:“你要提拔谁?”

陆洗把毯子拉到林佩的肩头,想哄人躺下:“睡醒我把名单给你。”

林佩一咳:“我可没答应,你敢把名单给我,我便顺藤摸瓜一个一个严加盘查。”

陆洗道:“知言啊。”

他被林佩盯着,心中如敲响一面大鼓。

“有些人虽然不会写青词正韵,在某些方面也颇有建树,我觉得路不能堵死,比如长兴县捕头柳挽,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能把这趟织染局的事情盘明白多不容易,还有我名单里的梁宁、邓柏闻这些人,都是术业有专攻,不能闹到御前才给开恩科啊。”

风吹帘微动。

林佩静静听完,垂下眼眸,撩开散在枕边的墨发:“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不认真琢磨,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陆洗觉得那几缕头发很香,拈到面前闻:“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佩道:“你去向陛下请旨。”

陆洗道:“我找陛下,陛下一问,发现这事归吏部管,最终还不是找你。”

林佩轻笑:“陛下找到我时,我自有说词。”

陆洗看着指缝间的乌发如水流流走,心中发痒,吞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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