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外殿(2 / 2)
“你在猎场里打过鸟吗?数尺高的圆丘坛,周遭围一圈虎视眈眈又蓄势待发的暗箭明枪,最上方再罩一块儿极细的巨幅渔网。”
“这种渔网不遮光,所以鸟儿刚被放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头顶上是自由的天,它会很努力地扑腾翅膀,想着只要努力飞高些,就一定能从圆丘坛里逃出来。”
“然而没飞几下就会被渔网挡回去,继而再飞,再被挡,直至最后精疲力竭,彻底歇了起飞的心思。”
“我在公主府内的处境差不多就是如此,非要究个区别的话,大概就是我这种品种的鸟儿更金贵一些?”
“……”
恕己突然不说话了,他抬起手,臂膀向前倾斜,身躯却微微后仰,明显就是个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愕然架势。
似是难以理解,又似是不可置信,他将祈冉冉从头到脚打量过一圈,片刻之后拳头一攥,霍地怒气冲冲道:
“你们皇家的人也太过分了吧!难怪你之前的脾气那样坏!处在那等境况之下,你若不摆出个穷凶极恶的难缠模样,只怕早就被拆筋剥骨地吃掉了!”
祈冉冉自觉忽略掉他话中的某几个字,反过来轻拍他肩膀,“嗐,别气别气,至少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好的嘛,我都习惯了。”
“那……”恕己只顾歪着脑袋和她义愤填膺,被地上枝丫绊得一个趔趄,手里灯笼一歪,又很快站直身体,“那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亏他还以为祈冉冉是因为瞧不上他们天师府,所以才会在成婚后依旧坚执留宿于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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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冉冉却没接这句话,羽睫掩映下的清亮眸子极快黯淡了一瞬。
离开?
她自然是想过的。
不仅她自己要离开,同样备受盯防的姨母与表妹也得一并获得自由。
为此她甚至在十五岁那年悉心毕力地做过尝试——伪造册表,预备现银,规划路线,再寻隙以重金利诱看守。
她倒是顺利出了城,甚至跑出去了几百里,可惜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是天师府的宗老抓她回来的。
面容肃穆的老者不苟言笑,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同样漫溢冰冷呵责,
“身为一国公主却不达大体,肆意孤身游荡在外,若是悄寂殁了,好歹还能落个干净;然若被有心之人裹胁挟制,继而危害社稷黎民,公主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仅此一次,老朽亲自送公主回宫,还望公主今后好自为之。”
……
那一次的事后追究牵连极广,姨母因‘煽诱唆弄’入了水牢,她与表妹则被郑皇后宫里的嬷嬷分别关进暗室,在压抑到令人发疯的死寂里日夜不停地诵读忏悔书。
彼时的她其实偷偷给喻长风传过求救信。
可惜喻长风并没有来救她。
……
“哎,看着点脚下。”
半晌之后,祈冉冉才笑盈盈地扯开话头,
“还有多久能到?你灯笼里的烛火是不是快烧完了?”
恕己低头一瞧,‘哎呦’一声,瞬间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从袖袋里取出只新的蜡烛替换进去。
……
二人又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林木掩映下的别致竹舍终于朦朦胧胧显出轮廓。
恕己不方便送她进去,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脚步,将灯笼交给祈冉冉,自己先行离开。
祈冉冉颔首向他道谢,倚着微弱的火光继续走了约摸半刻,最终抵达一处翠竹环绕的清静腹地。
依照恕己的描述,天师大人在外殿给她准备的客房是一间‘光照没那么充足’的风雅竹舍,可祈冉冉当下推门进去,却发现这竹舍的布局相当别致。
房间坐北朝南不说,外围种植的还都是些节高穗小的青翠桂竹,这种竹子能阻烈日,却不会过分遮挡阳光,莫说是如今早已受过磋磨的韶阳公主,便是当年难缠挑剔的祈冉冉都寻不出半点毛病。
推开竹舍大门,里间果然也如恕己所讲的那般,铺排布设讲究独妙,器具衣衫一应俱全,除去寻常男弟子惯会使用的箱笼什物,靠近小窗的位置甚至还贴心摆放了一张又宽又大的黄花梨妆台。
祈冉冉粗略拨弄过镜匣里几盒未开封的胭脂口脂,这下是真出乎意料地满意了。
她没骨头似的瘫进屏风之后的竹摇椅上,一手点燃桌角的信灵香,一手推开小窗,双眼似阖非阖,倚着这片清旷安宁的美好月色,又慢又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她从重生始起,心肺处便始终不大舒服。
今日晨起时就略有不适,只是约摸天师府钟灵毓秀,她身处此等福泽宝地,倒也尚且能够忍耐;及至晌午下山去见褚承言,肺腑里针扎似的密集痛感便再没停过;更遑论晚间她还丝毫未歇,逞强骑了一个多时辰的快马。
若不是因为被重生前的几十场鞭刑变相提高了忍耐力,只怕尚未抵达这外殿竹舍,她整个人就要被那股不断泛起的灼沸绞痛逼得原地安息了。
此时此刻,紧按住心口再次吐纳,凉润气息徐徐入肺,祁冉冉眉目舒展,这才终于感觉好受了些。
她草草散了头发,又取来备好的热水梳洗一番。
最后灭烛,上榻,一面思量着明日应当如何哄好错位翻脸的天师大人,一面将自己裹进一片翕然安适的信灵香里,沉沉陷入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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