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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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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在他的胸口滚动起伏,他不知怎么想起今夜自己在山上对着阮玉山胡乱发泄的那十几个拳头。

饕餮谷身体最强壮的蝣人也挨不过他五拳,今夜阮玉山生生受了十来下,似乎也是专门为了让他撒气。

仔细想想阮玉山其实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就连昨夜争吵时说的那些狠话也让他用拳头报复了回去,若非要说的话,对方最大的错处还是不肯给他解开后背的刺青。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那一顿胡乱的亲吻是什么意思。

在饕餮谷长大的九十四甚至不知道那是亲吻。

他朦朦胧胧地在心里想,改日找阮玉山说说,倘或对方愿意解了刺青,那么他可以考虑跟阮玉山交个朋友。

九十四忽然想看看阮玉山身上被他下过重手的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可他太困了,睁不开眼,知道阮玉山就坐在他不远处——他不介意跟对方共用一个浴桶,毕竟在饕餮谷,他的水桶也是百十八和百重三的水桶,他也时常让百十八和百重三站在桶里一起洗澡,那样很能节约一些用水。

阮玉山给九十四在浴桶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起身出去,忽然被九十四拉住。

为了方便把九十四放进来,阮玉山抱人入水时既不想穿着没换的中衣,也不想浪费新换的中衣,所以上半身直接没穿衣裳。

他看见九十四在弥漫的水气中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一手拽着他,双眼无神地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腰腹,梦游似的从他坚硬的腹部一路摸到精壮的胸前,摸到几个肌肉硬挺的地方,还不忘记用手掌按一按,仿佛在检查那里是否是什么鼓包,又或者有什么伤口。

阮玉山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在九十四的手贴上他滚烫的胸口时,将其一把摁住。

他若有所思地敛下眼,似笑非笑地望向九十四:“今晚?”

九十四的指尖在他胸口挠了挠,像是想挣脱,但又不用力。

阮玉山扬唇,偏头问:“要这么快?”

第33章 衣带

九十四看阮玉山这样皮实得很,一点也犯不着叫人担心,便要闭上眼接着睡。

睡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耳边水波倾荡,阮玉山靠近,低声喊:“阿四?”

九十四懒得吭声,便蹙眉以示回应。

浴桶窄长,阮玉山要靠近他,便只能压上来。

他被挟制着,手还没能收回来。

“我给你赔罪。”阮玉山将他的湿发别到耳后,“给你取名字,你要不要?”

九十四眼皮动了动。

“不要。”他闭着眼,气息懒倦,却无比清晰地说,“谁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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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要。”

阮玉山没有再动。

虽然是意料之内,不过他还是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在九十四浅睡的脸上停驻了很久,忽然明白九十四要他取名字那晚压根不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九十四是不会向别人低眉求索的,那是九十四给他的机会,阮玉山一次不要,就永远拿不回来。

不过他也很有自己的傲气。这一生作为城主,阮玉山从未要向谁主动奉献过什么。只这一次,还遭拒绝。

这个冰雕玉砌的漂亮九十四冷得叫人寒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顺眼起来。

不要便不要,阮玉山满不在乎,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因为一点喜欢就抛弃尊严,傲骨全无的人。

他堂堂红州大老爷,自来是千万人求着他取名的,还没有他拿着名字求别人收的道理。

九十四不要他取,他也没有很想给九十四取的意思!

因此阮玉山坐起身,离九十四远了些。

又睨着九十四半晌,拿鼻子出了一声气,摆起老爷的架子地点评道:“不知好歹。”

九十四动了一下。

阮玉山立马俯过去伸手护住九十四的脑袋。

九十四微微侧了个身,顺势把头枕在他的掌心,无所顾忌地睡着。

阮玉山就这么弯腰拿手给人当垫子。

他盯着九十四被水气蒸得像雪一样透亮的脸,心里不忿: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人,再漂亮他也不应该伺候。

他唰的把九十四从浴桶捞出来,扯了架子上的锦帕给人裹全乎了,往床上一丢,又用被子把人包成个蚕蛹,自顾去院里收拾,打定主意今夜再不管九十四一点事。

九十四在床上闭眼到阮玉山彻底离开房门,听见外头叮叮哐哐响,悄然睁开眼。

他拿眼睛扫了扫把自己浑身裹紧的被子,又转着眼珠子看看床,忽然掀开被子一骨碌往外滚,直滚回自己的地铺上,泥鳅一样钻回自己被子里,再蜷缩着躺下。

诚然骨子里九十四丝毫不认为阮玉山比自己高贵,但是身体上他仍然无意去占领对方的地盘。

他的归属在自己那一方足够使他自得其乐的地铺上,而不是阮玉山的温床。

蜷了一会儿九十四还是不得劲,他四处看看,瞅见不远处的床脚,便把地铺挪过去,挪到紧挨床下的位置,用手攥着床脚的柱子,才安稳睡了。

饕餮谷的笼子四面都是铁栏杆,九十四过去睡觉习惯了后背靠着一面,前头用手抓着杆子睡。一时出来了,有舒坦宽敞睡法还不习惯,总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最好后背再靠着点硬硬的墙,他才能一闭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阮玉山冲完澡进来就瞧见九十四跟条小蛇似的把自己揉成一团抓着他的床脚,就差抱着尾巴了。要不是身子不够软,他险些以为九十四要整个盘在柱子上。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子,怀疑九十四是不小心滚落下床又懒得上去才会这样。

阮玉山伸出脚尖搡了搡九十四露在被子外的细瘦小腿,一边心想这人真是被他洗得非常滑溜,一边打算问问九十四要不要上床去。

哪晓得九十四抓紧了床脚柱子,半撑开眼淡淡瞥了他一下,翻个身接着睡了。

阮玉山很瞧不起这样的睡觉习性,嗔道:“脏!”

九十四耳朵尖动了动,像是故意要在他面前把他这话扔开似的,听过就过了,不搭理他,也不跟他计较。

阮玉山在九十四身上一向很能自得其乐,九十四没反应,他也无所谓,正要跨过九十四上床去睡时,忽然瞥见九十四的后肩处的伤口。

今夜九十四穿着他的中衣,领口未免大了些,头发散乱在前后两方,阮玉山行动间便看见九十四后背大片肌肤。

那片鲜艳的赤色珊瑚在垮下去的后衣领口若隐若现,在珊瑚刺青上方,还有一个伤未消失的牙印。

这牙印是两天前的晚上初遇那罗迦时,他在九十四后肩留下的。虽然当时见了血,可如果已过去整整两日,竟然还不见完全愈合。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如此缓慢的自愈速度,放在蝣人身上,可不正常。

要知道阮玉山去饕餮谷那天,谷主在九十四脸上一鞭子挥下去见了血珠的红痕,九十四用一天时间就能好个七七八八,晚上洗澡时便不大看得出了。

怎么如今阮玉山一口咬出来的牙印,却磨磨蹭蹭两天不见好?

阮玉山眸光闪了闪,躬下身去,撩开九十四颈侧的卷发。

先前在院子里没有烛火,那边浴桶洗澡时也是凭着月光照亮,眼下在屋子唯一的烛火边,他才看清九十四脖颈处浅浅的五指印。

是他前晚争吵时在九十四脖子上捏出来的。

这更奇怪了。

阮玉山绝不可能记错,当时他虽心中盛怒,可自认不是个由情绪支配武力的人,掐住九十四的脖子时纵使比平常嬉闹多了两分力,那也不是会在皮肤上留下五指印的程度。

昨晚掐九十四脖子的力气,还比不上在饕餮谷那天给九十四画刺青前,他用手指摩擦对方身体的力道。

画刺青前他可没留情面,指腹每走过九十四后背一处,随之便在九十四的身体上留下了火辣辣的指印。

那时候他那么用力,九十四后背的红印子也还是退得很快。

怎么如今手下越是留情,九十四受伤倒更严重呢?

“刺青?”阮玉山呢喃出声。

他放下九十四的头发,在九十四脚边背手沉思着走了两圈,忽然明白了。

没错,是刺青。

纹刺青之前,他刻意在九十四身上摩擦的痕迹都会被蝣人强大的自愈能力快速消除;纹刺青之后,他偶尔不经意留下的指印却久难消弭。

刺青给了他和九十四身体上的阶级划分——他的身体主宰着九十四的身体,给九十四肉身造成的一切感觉都比旁人更甚数倍。

阮玉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往床上一坐,对着九十四细细凝视起来。

痛楚会延续,会加重,会放大,那——快乐和欢愉呢?

窗外的月光逐渐下沉,同阮玉山的目光一起,从九十四白釉似的侧脸缓缓下移到平坦的小腹。

阮玉山捻了捻指尖,又把视线从九十四身下转移到自己身下,心想自己这么多年的枪可不能白练。

得早些离开了。

对于这个问题,九十四看起来似乎比他还急。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阮玉山按照往常习惯正在院子里练枪,刚杀了个回马,就撞见九十四穿着他一身宽大的中衣中裤从屋子里夺门而出,路过晾衣架子随手扯了又硬又潮的外衫就往身上套。同前天早上一样,衣服才套上先打个冷战,脚下却没停,一径往院外走。

“干什么去?”阮玉山这回不用枪了,直接胳膊一伸,把无礼的蝣人九十四拎起后衣领子往回拽,“公鸡换班儿,轮到你打鸣了?”

九十四扒拉扒拉自己系不拢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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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看向阮玉山的眼神里还带着点冷冷的仇视,小声又快速地闷着气说:“拿我的衣带。”

阮玉山:“衣带?”

九十四瞅着他。

这一瞅他想起来了,昨晚在山坡上打架那会儿他给人点了穴,一时间找不着捆手的东西,就把九十四的腰带给拆下来把人两手绑了。

后来他情不自已干了点冒昧的事儿,气得九十四强行冲破经脉把腰带给崩开,落在矿山土坡上,走的时候就没捡回来。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手上握着一根带子,看模样是他先前裁下来的披风,早前九十四为了哄他在手腕上绑了一根,这会儿正好可以拿出来做腰带:“怎么不用这根?”

他不说还好,一说九十四就一副早等着他问的模样,不声不响地一股脑转过来,挺直了腰,把那根带子展开,往自己腰上一捆——差上一大截!

他那天早上把披风裁出那么多根,偏就这一根短了些,做腰带不够,系手腕上看着倒很长。

九十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他裁的这带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的。

“你手腕儿太细,”阮玉山理直气壮,波澜不惊,“这披风裁下来的屋子还有,挨个试试,别去矿山找了。”

九十四一扭头,偏脑袋望着地面,又开始犯倔:“不一样。”

“不一样?哪不一样?”阮玉山抄着胳膊,“那是金腰带还是银腰带?赶明儿我给你打一条还不成?”

九十四跟他解释不清楚。

自己的东西,管他金的银的,就算是草编的,也强过别人的百倍。

况且那还是萍水相逢的衣棚老板不计较身份有别亲手送的。

这些想法若是让阮玉山知晓,又要说他穷讲究不可。

于是九十四说:“那不是你的腰带。”

阮玉山不高兴了,九十四话里话外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瘟疫,让人避之不及似的:“不是我的你就那么宝贝?那么不乐意沾我一分半分,还洗我烧的水吃我做的饭?你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就连你人都是我的!”

这话就有点明里暗里提起那道刺青的嫌疑了。

九十四本意本不是如此,阮玉山一激,倒是叫他骨子里那股犟性又起来了:“我不是你的。”

他说话像千斤顶似的,打到人身上动静快,出招短,但造成的伤害却不小,心里的想法浓缩在短短半句话里,字字指着阮玉山心窝子戳,专给阮玉山心里火上浇油。

“那你跑啊。”阮玉山打小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臭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改得了的,舌头直了二十二年还没学会服软。

九十四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憋气话。

阮家人从来记吃不记打,惹了九十四他知道事后得赔罪,但事情在眼前也还是要先惹了再说。

阮玉山指着天边:“你跑出百里外,看你能活几时。那时候你才知道,谁是你的天,谁是你的地!”

他口齿伶俐地说那么一长串,多少有些欺负九十四中原话说不顺溜的意思。

其实话脱口后阮玉山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犯不着非要在口舌上压人一头。

果不其然,九十四冲着就要往外走,一副打今儿就要跑到百里外,死了都用不着他管的架势。

“好——了。”阮玉山放软了语气大步流星跨过去,猝不及防就把九十四扛起来往屋檐下走。

这次他沉了心,打定主意不发脾气,气定神闲地边扛人回来边笑道:“你可真是个祖宗。”

九十四倒是反常地被扛起来一挂,待在在阮玉山肩上不挣不动了。

他这两天早摸清了阮玉山的脾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能跟阮玉山一次置气,还能置二次不成?

蝣人一辈子走过的路就那么两条——从饕餮谷到天子城的,又从天子城回饕餮谷的。

九十四不记路。

一晚上过去,阮玉山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被覆盖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去矿山压根找不到昨夜的路。

阮玉山自己把他得罪了还好,免得九十四还要另想法子哄阮玉山带他回矿山找衣带。

如他所料,阮玉山将他放下来搁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指着锅里温着的红薯和稀粥,蹲下来在他跟前笑吟吟哄道:“君子大人吃饭,小人去拿衣带。如何?”

九十四表面默不作声,心里已经不认为阮玉山是小人,反而觉得对方真是个老爷了。

因为大丈夫能屈能伸,阮玉山的柔韧劲儿,简直比大丈夫还灵活一个辈分。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便晓得他是默许了。

随即便起身放好枪,洗了把手和脸,牵着马出门往矿山去。

刚出小院,阮玉山便乜斜着院子,哂笑:“雕虫小技。”

他走出村子时再次往村落外围的几棵柳树看了看,随后并没前往矿山,而是先去了画着地符的那条河边。

第34章 白骨

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里,九十四学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无所谓。

比方说身边的族人快饿死了,那是拿钱求驯监帮忙买些粗糙的食物,还是割破身体把自己的血喂给族人,又或者捡到一块腐烂的生肉让对方吃下,只要能先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让阮玉山帮他拿回自己的腰带,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骗的也好,阮玉山看出来了也好,没看出来也罢,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为准则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向野兽的思维靠拢,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同族,其余的德行礼节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难逃此中。

既然目的达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个儿唏哩呼噜吃毕了饭,又跑回房里翻书去。

这屋子里书架上堆在表层的那些书,虽然好拿,但总是过于晦涩,又不见一星半点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积压在底层的书卷便用得越早,说不定那些书本上的内容会简单些。

他从黑压压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来,连带着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个簿子。

九十四皱眉。

他认得这个簿子,上面写满了吃羊的日录。

可是他上次放的时候,是在这儿吗?

九十四又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并无变化。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小孩子嘹亮的哭声。

九十四循声而出,瞧见学堂的小孩儿站在院子外,跟看门的那罗迦对峙着。

一人一兽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罗迦目露凶光,盯着对方,小孩儿看样子也是有事而来,碍于那罗迦的凶恶,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门,那罗迦就跑过来。

阮玉山在的时候那罗迦是不敢进院门的,他给它下了命令看门,那罗迦总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样了,对待他,那罗迦总是异常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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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迦认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亲便没有束发。

九十四不会束发,因此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总是披散着。

那罗迦长得又高又健壮,几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抬头,就能用湿润的兽鼻去嗅九十四的发尾。

那罗迦正嗅得起劲,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头,兴许是对这么一个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野兽的亲近感到别扭,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副亲和的姿态,九十四温声却不由自主冷着脸说:“你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罗迦的尾巴摇得只剩残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来找他的小孩儿总算停止了哭声。

他问对方来做什么,小孩儿抽抽嗒嗒地说夫子要他去学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儿左脸三只眼睛的眼泪,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从书架上拿回自己练字的纸笔,顺带拿走了那本吃羊日录,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枪,踏出门时同屋檐下的那罗迦对视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

屋内的一切愈发混乱。

后面的淤泥渐渐凝出一双脚。

“人可以有半个头,三只眼睛,肚子上长手。”九十四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个非常细小的伤口,那是他和阮玉山来到这里第一天被卷入大雾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里看似愈合,实则周围的一圈皮肤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块干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而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开始思索这般变化是从何而起。

大概就是从迷阵返回的第二天开始,九十四的认知逐渐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样,想穿几层穿几层,想长几处就长几处。

村子里的行走者越来越多,路边随处可见,尽管九十四回想起来时,他们永远没有具体的面貌,甚至难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几只腿,几双手。

他甚至听得见夜晚河流里无数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认了这村子里会有这么多人,院外人来人往,他像早已习惯一般。

九十四想,这大概是他身体里有着一部分那罗迦血液的缘故,此地妖灵妖力不胜那罗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不会完全被干扰心智,纵使认知在被同化,却多少能看出异常;阮玉山则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没猜错,对方的身体此刻已经发生了比他严重数倍的泥化变质。

“直到刚才在院子里,那罗迦站在我的旁边,我突然想起来。”九十四的拇指摩擦过枪尖上阮玉山亲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间将长枪双手握住,转身起势一把刺向身后已经凝结成一面墙高的人形淤泥,“人的头颅不会只有半个!”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墙,学堂内外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鬼号般尖锐的呼啸,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方才不过临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纠集了数不清的乌云,如一滴浓墨覆盖整个天际。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剧变化着,白墙熔化,淤泥四起,举目所见尽皆变作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熔炉,无数的人脸和四肢从他前后左右挣扎着企图冲突壁垒扑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撑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对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说道。

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混乱,九十四古井无波,调动体内充沛的玄气,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与玄力分别凝聚到劳宫和下丹田,紧握长枪,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师的那几招枪法/轮换着打出去,又学着今早出门时看见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马,生生连着杀了数十个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边不断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对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说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骤然睁眼。

骨珠的事已经有了下落,那么目连村便不必再长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矿山找干麂带自己见了老太爷的骨珠就走,先去与林烟汇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兰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门时,阮玉山先牵马到了河边,想在临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摆在河边的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树枝本身大上一圈。

这说明这些树枝时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这个取下的频率——阮玉山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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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思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每晚滚落到河里的声音。

这地符是非常简单的禁行符,属于六七岁略通玄力的小孩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符阵,玉山记得这符阵顶多用来挡挡没有开智的家禽,甚至连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都挡不住。

小时候夏日多蚊虫,他又不喜欢院子里人的守在门外伺候,有时便会在门窗外画一个类此的地符阵,把蚊子挡在外边。

下阵人把这地符画在此处,显然不是为了阻拦正常的人类。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无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声,那就应该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东西滚进河里,再在早上把它们插回去。

联想到先前衣棚老板所说“河下有东西”,阮玉山更感兴趣了。

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东西进入河下,还是阻止河下的东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头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今日老板并未出摊。

老板也是村里人,此时该在何处?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小的竹筒,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将树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觉任何异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带来的冰凉,企图从片刻的幽静中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发现自己左边半个腹腔和一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

连一丁点河水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灵地同九十四一样,想到了进村第一晚,那个迷雾中险些将他二人杀死的肉藤。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九十四领着两个山户回来找他借钱时,九十四将金叶子递给山户那一瞬转头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户不对。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对。否则九十四不会扭头对他投来那样一个眼神。

——九十四在那时就察觉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罗迦的血。

他怀疑九十四兴许也在与那堆肉藤争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严重,否则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锐,察觉蹊跷绝不会只是朝他皱眉一看那么简单。

阮玉山几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村子里的人会在何处表现出怪异。

一定是身体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画的丹青,一遍遍问他人是不是都该长成画上的模样——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觉在发出警示。

只怪他那时怒从心起,忙着撒气,竟没从九十四的只言片语中品出异样。

阮玉山解开衣带,剖开衣领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块皮肤,已经有巴掌大的地方变得坚硬无比,仿若泥土干结成块后的模样。

昨夜在院外沐浴时,他分明看见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现出泥块状的样子,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这整整三天,他们在村子里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泥人?

更有甚者,兴许不是人变成了泥,而是泥变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数不清的尖啸声,似风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作一缕青烟,又或是一抹泥浆,被挟裹着加入万千浪潮,不断盘旋。

而他所在的这个人潮,正向某一个目标冲击过去。

他抬头,看见了九十四的脸。

九十四站在错乱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枪,一对高眉沉沉地压低着,那把枪的枪头上还闪烁着阮玉山那日亲手雕刻的请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听见九十四对着他和他周围的万千鬼魂与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睁眼,想到刚才那片刻的场景,若是真的,那说明他的神识已会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此次受伤被摄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块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时悄然被两根肉藤刺穿。

两根肉藤宛如两根灵活的触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寻,下一个刺破的位置该在哪里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蛊惑了他去刺杀九十四,这会儿还想拿他当布娃娃来缝?

他抽出怀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把淬满了那罗迦血液的匕首。

从在深陷大雾后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个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来的大把那罗迦血液涂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里人装给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儿,阮玉山为了以防万一,便留了这么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这些日子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一把匕首足矣,哪晓得把那人留在村子里也会出事。

那罗迦血液刺鼻的气味在河水中也挥发得极快,刺穿他身体的两条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点要抽身离开的趋势。

阮玉山手起刀落,从身后斩断了腰间的肉藤,将其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处的那根在电光石火时立时窜得没影儿。

他回身,顺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来处看过去。

莹莹微光闪烁在远处无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倒立的树,树的根茎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处,倒立的树枝通体皆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条纵横交错,茎杆分叉了又分叉,发散出无数个细微的末端,每个末端的内部都开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皑皑的人体躯骸。

不远处有几粒白色微光渐渐靠近。

阮玉山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斑斑点点直面他的身体游走过来。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么。

数不清的根茎像丝丝缕缕交织的白线发了疯地向他冲刺而来!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没功夫跟它们这些东西硬耗。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阮家儿郎可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蒙头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断几根近前的藤曼,转身就往岸上游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东西便犹如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无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记得,自己出院时天还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个白天,险些当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边一轮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现,远处矿山传来非常渺茫的采矿声。

一月两次的朔望之夜开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过山峰的方向,心里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暂时无虞,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进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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