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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8(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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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尾巴朝钟离四摆了摆:“拿开拿开。”

破命是很想从钟离四手里冲出去再吓吓这条大蛇的,但它转动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头顶被打缺的一角刀刃,决定偃旗息鼓,乖乖待在钟离四手中。

钟离四看了看破命,认为月白对破命存在一些偏见。

平心而论破命只是奉观音之命将月白镇压在山下数年,如果钟离四没记错的话,阮玉山的高祖父,也就是早已逝去的阮老太爷,也是破命设计引到矿洞中将其杀死的。

阮玉山这孝子贤孙对破命的行为都没发表过意见,这更显得月白的脾气发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时月白又突然凑过来:“小蝣人,你说你要还我的器灵,你可知我的器灵是怎么到你们蝣族身上去的?”

“我知道。”

“既知道,那你还来。”月白眯了眯眼,吐着信子,腹语道,“你以为我不想找你们蝣族早早地将我的器灵夺回来?当初盗走我器灵的女娃,多少年来不知所踪,我的力量像个诅咒一样禁锢在你们蝣族血脉中,岂是轻易拿得回来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回来,我也不至于困在镇压之下数年。按理来说,只要赎够功德,我便能一举回到古卷之中,潜心修炼等待观音点化。可如今无相被打入娑婆,生死未卜,盗我器灵者我亦不知在何处。而我的灵蛇器灵不知所踪,力量困在你蝣族血脉,害你蝣族百年受难,这罪过,可是要算在我的头上的!这些年我的功德是愈发的少,而罪过却愈发的深,我何尝不比你们蝣人更想要拿回我的东西?”

钟离四静静听完,将破命放到背后,背着手原地踱步了两圈,抬起头道:“你说你这些年,功德没有赎够,反多出许多罪孽?”

月白点头:“那女娃害我不浅啊!”

钟离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末了问道:“此地是何处?”

月白的蛇头上闪现过一抹尴尬神色:“入卷阁。”

“什么叫入卷阁?”钟离四问。

月白来回游动了两圈,身上有跳蚤似的,不自然地解释道:“就是卷外和卷内的过渡之处。本来我被观音收入古卷,应该待在自己卷中的封位上,可那小女娃盗走我的器灵,我的封位不认我的元神,我进不去,千百年来,只能待在这里!”

“是么。”钟离四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虚无中,在原地站了很久,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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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一直觉得,当年盗窃你器灵的那个巫女,应该躲在卷中。她想要积攒功德飞升成神,可又要逃过天理法网的探查,盂兰古卷就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摸不准,她躲在卷中何处。只要找到她,毁去她的一切,将她的功德还了,困在蝣人和你之间的力量捆绑也就能解开了。”

他拍了拍月白的身体:“你的一部分肉身分身困在娑婆幽北过山峰下,可你现下元神在古卷之中,你进不去你的封位,那你能出去,到古卷其他位置么?”

“能是能。”月白犹豫片刻,“可无相当年被打入娑婆前,留了一丝神魂在此处监察,虽然那抹神魂已沉睡很久了,可我一旦被他发现……”

钟离四:“你还要不要你的器灵了?”

月白扭头:“走。”

古卷洞天福地,一笔一画皆藏玄机。

正如钟离善夜所言,盂兰古卷太大,包罗万象,无限延展,观音挥笔写就一字,字的背后便是千丝万缕的神兵妖魔。

“……古卷总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告灵卷、奉魂卷、藏生卷和归烬卷,四卷分别对应天地万物不同品类。比方说我,入卷身为一方非人大妖,便在藏生卷中,你手里面那个铁棒槌,乃观音在混沌时打造的武器,就在奉魂卷里。而告灵卷,自然是凡人入卷的归所。”

月白一边领着钟离四路过茫茫经书文海,一边解释:“你方才说,觉得那个女娃偷盗我的器灵,以换取凡人供奉牌位,是为了积蓄功德飞升成神,理应藏在古卷之中,那不无道理。可这千百年来,入藏生卷的妖魔多如牛毛,入告灵卷的凡人却少之又少。若真有一个女娃躲进告灵卷,观音神魂不会察觉不到的。”

它停在告灵卷入口前,用尾巴指着里头寥寥无几的符文道:“这一个符文,便表示入卷的一个凡人。你将手放在符文之上,便会看见那个凡人从头到尾的一生。不过这里头的人,据我所知,全是有大功德的亡魂,你走到尽头也见不到他们,因为他们如今全在永净世神龛中作为一方神灵,享凡尘供奉了。”

钟离四指着那些符文道:“我能进去吗?”

“那哪行!”月白道,“符文后方是因果道,联通娑婆永净二世,这每一处符文都是认器灵骨珠的。除非本人来了,否则谁也进不去因果道。”

钟离四垂下眼,不知想到什么,问:“那那些把骨珠留在凡间的人,怎么进自己的封位?”

“没有这样的人。”月白挥挥尾巴,“把骨珠留在娑婆,还怎么飞升成神?”

钟离四不再说话。

他步入告灵卷,将手放在第一个符文上,闭眼道:“那就从第一个人的封位开始查吧。”

一字一人,一眼一生,感知到封位的那一瞬,钟离四便不能间断,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经受封位后方那个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结束后才能再开启下一个符文后的人生。

如此查探方式,十分耗费精力。

半路陨落的天才、穷且益坚的学者、以身伺虎的圣人、道心破碎的恶徒……看得越多,钟离四的心绪就愈发杂乱,脸色也愈发苍白。

与此同时他发现,旁边的月白是个话痨。

在如此消耗魂力的行动中,他不仅要一一核对因果道中是否有巫女的影子,同时还要忍受来自耳边的喋喋不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月白窜到他左边,吐着信子问,“你们蝣人不是二十年之内就会暴毙?你如今几岁?可寻到长生的良方了?”

钟离四皱着眉头,额前有细细冷汗,没空搭理它。

但月白并不是一条有眼力见且知难而退的蛇。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把器灵还给我?早早地过完蝣人这一生,结束痛苦不是很好嘛!”它又窜到钟离四右边,“你能进到古卷找我,还要冒着被观音神魂发现的危险,途中要抓到那个盗我器灵的女娃,说不定最后什么也做不成,倒不如平庸过完二十年,无知便无痛!”

钟离四已经又看完了一个人。

他走向最后告灵卷中最后一个符文,准备速战速决。

月白拖着看不见尽头的身体跟在他身后:“几百年了,我就没见过一个蝣人能突破盂兰古卷找来这儿的。我瞧你的模样也不小,只怕是大限将至,就算把骨珠还给我,你这条命也注定是要消磨的。你不如学学你的族人们看开些,别把自己折腾得那么可怜。反正蝣族从古至今就没一个人想过要解决这事儿的——”

“我不是在解决吗?!”

钟离四忍无可忍,提着一口气,长眉紧蹙,横眼过去怒视着月白,毫不犹豫地将月白的话暴躁打断。

月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眼珠子看天不吭声了,尾巴啪啪啪地在地面上敲。

钟离四横着它,本就胸口直喘气,见月白噤声了,这才把语气平复下来,低声道:“我是来此的第一个蝣人,若我解决不了此事,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的族人中,总有良善果敢胜我百倍的人,就算再过几百年才会出现,那也是出现了。若真的一直无人解决,那我就从娑婆世千百里黄沙中爬出来,让你见到第二个我。”

“我说到做到。”他把手放到最后一个告灵卷符文上,闭眼前叮嘱道,“你安静一点,大黑蛇。”

“……哦。”

月白老实安静下来。

他的蛇头悬在钟离四头顶更高的位置,时而低眼瞅瞅钟离四,时而又把眼睛再抬起来。

再瞅瞅钟离四,再把眼睛抬起来。

它开始想象这个满头大汗身体单薄的小蝣人失败了会怎么办。

如果失败的话……

它还挺期待百年后再见他一次的。

俄顷,钟离四放下手说道:“她不在这里。”

月白早有预料:“我说什么来着……”

它话到一半,瞅见钟离四的眼神,用尾巴挠了挠后脑勺,吐吐信子不吱声了。

钟离四冲它抬手。

月白偏了偏头,佝下脑袋:?

钟离四身子一歪,靠在它身上:“我休息会儿——你让我想想。”

月白把身体挪了挪,让钟离四靠得舒服些。

钟离四乌长的眼睫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颤动着,流过冷汗的脸少了几分血色,这让他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看起来更黑更密了些。

月白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研究起钟离四的眉眼,认定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化作蛇类也会漂亮得很罕见。

“对了,”他蓦地听见钟离四开口,“你说你的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

“不错。”月白低头用吻部靠近钟离四,忍住了用信子舔舔钟离四睫毛的冲动,“怎么了?”

“我觉得这不对。”钟离四摇头,“我认识一个人,他的骨珠留在了娑婆世,可他还是归位回到了盂兰古卷。”

月白抬头看看前后的符文:“哪一个?”

“不在这里。”钟离四说,“这不重要。”

他话头一转:“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你听谁说的?”

月白说:“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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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断的,不然我怎么会进不去——”

它话未说完,对上钟离四的眼睛,愣了一愣。

“难道……”

“去看看。”

钟离四从他身上起来,疾步走向藏生卷中。

途经一道门前时,钟离四停下脚,问道:“这是哪儿?”

月白看了一眼:“奉魂卷。”

它用尾巴指指钟离四手里的破命:“这东西就记载在这一卷中。”

“那奉魂卷中的兵器,也不能随意进因果道窥探?”钟离四问。

“那倒不是。”月白说,“奉魂卷中全是观音的天地神器,它们既无骨珠,也无器灵,随便旁人怎么看也没关系。毕竟身为神器,也不是谁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就能打扰或是拿走的。”

“怎么了?”月白说完,“你认为那女娃躲在这里头?”

“不。”钟离四深深朝奉魂卷中看了一眼,依旧果断地走向藏生卷,“先找到巫女要紧。”

藏生卷中封位极其广泛,好在月白自己的封位虽多年未曾让他进去,但要找到还是很容易的。

钟离四站在封位符文前,看看观音留下的文字,又看看月白,忽皱眉道:“观音……写的是象形字?”

月白突然用尾巴捂住他的嘴:“可不敢说。”

钟离四:?

月白嘘声道:“无相最讨厌别人说他字丑。”

钟离四:……

仅仅是字丑吗……

钟离四摇摇头,把手放到那个符文上,刚要闭眼,竟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力在阻挡他的探视。

月白显然也察觉到了。

一人一蛇对视一瞬,钟离四再次把手放上去。

那股反抗的力量再次将他的手震开。

封位前陷入片刻的寂静。

钟离四挑了挑眉,翘起嘴角忽道:“月白。”

“嗯?”

“你说,一个人,受了不该受的功德,躲入不该入的神卷,那她是什么?”

月白将蛇头蜿蜒着游到与钟离四等高的位置,蓝色的竖瞳锐光毕显,它腹腔中那道厚重的声线此刻在封位外意兴盎然地响起。

“非人非神——妖怪咯。”

钟离四将破命缓缓举起,对准那道符文:“既是妖怪,藏生卷中没有她的位置,她当如何?”

月白的蛇身忽高高直立而起,目带杀意盯着本属于自己的封位:“那就是——偷我的咯!”

话音未落,封位中蓦地出现一个女人身影,冲破因果道腾身而起,转头便要往卷外逃去。

钟离四将破命往上一掷,飞身上前,结印起咒,悬在巨大的蛇身前方,同身后的月白一齐攻向那个背影,宛如一道施展开的法天相地。

眼看自己今日逃不过此劫,巫女转身,双臂大展,催动通身法力,再将双拳攥紧,交叉挡在自己面前。

纵是万般术法,眼下也挡不住钟离四竭尽全力的一击了。

那是他族人千百年来的困境,更是两百年间一切诅咒的渊源。

“蝣族百年之难,而今以我为终。”

钟离四双手握紧破命,几乎与身后的月白融为一体,巨大的黑蛇身体覆盖在他后背犹如一道无法磨灭的影子。

他的双目忽现一对湛蓝的竖瞳:“巫女。”

钟离四承接着下方万顷冲力,毫不迟疑地将破命朝那个身影垂直刺下:“今日我渡你。”

一声蛇啸,万道金光乍开。

两道强劲的力量自半空相撞,钟离四的躯体与破命分离,若强行上前,只会落个支离破碎。

他无比密切地感知到自己体内那股伴随了他近二十年的强大力量正如抽丝剥茧般离开他的骨珠。

这股力量不仅在离开他,更在离开其伴随了千百年的蝣人族群。

蝣人之祸,从来不在那个两百年前给他们降下诅咒的草原姑娘,而是在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那场首领与巫女的交易之中。

没有了过于强大的力量,自然也就没有了玄力爆体,自食恶果的诅咒。

卷中硝烟尽散,钟离四恍惚间看到一个身披织金白绡,头戴莲花天冠,面无五官,容貌空白的轮廓于天际转身离去。

他意识迷离,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往下坠着,最后落入月白盘起来的尾巴上。

待身体缓过气来,钟离四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那个模糊的轮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便问道:“这么大动静,还没惊醒观音神魂?”

月白朝天看了一眼:“盗贼入卷,你清理门户,即便神魂惊醒,也不会降罪。”

钟离四吸了口气,感到无比疲惫。

他撑开眼皮,看见月白愈发蓝得透亮的眼睛,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你的器灵,回来了?”

月白眨眨眼,躬下身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下巴:“回来了——小蝣人,多谢。”

钟离四颔首,眼中再次划过一抹笑意。

——这世间再无蝣人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片刻的出神。

随后钟离四从月白的尾巴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藏生卷中。

“小蝣人,去哪?”

“趁我离开之前,去跟一个人道别。”

月白立在封位前,目送他一步步消失在苍生卷外。

钟离四在卷中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按照原路返回,最后驻足在奉魂卷前。

那几个诡谲的符文依旧是写得状如鬼爬,钟离四辨认半晌,最后一脚踏入卷中。

奉魂卷中各神器的封位比起其他几卷更好辨认,大抵是观音嫌麻烦,又或者此卷中各类神兵并不需要太严格的封印,它们的过往简单,并无太多机密,因此封位就是神器的原型模样。

钟离四一路走,走到尽头,看见一个背对他盘腿而坐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撒手放开破命。

接着钟离四神色间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露出了那么久以来从未表现过的疲累。他的眉头微皱地凝视着那里,似乎一瞬间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做了。

钟离四带着些许颓丧地喊道:“钟离善夜。”

第114章 叙旧

钟离善夜的一头白发还是没有变回去。

他听见钟离四的呼喊时似乎先陷入了某种愣怔,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钟离四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他才转过来——如他所说,他现在正是二十郎当的容貌,古卷归还了他明亮敏锐的双目,却不肯归还他因在娑婆行为失矩强行睁眼而失去的黑发。

钟离善夜在钟离四消瘦的身体上来回看了很久,又看回钟离四疲惫到近乎空白的脸色,不忍地蹙了蹙眉,招手道:“四宝儿,过来。”

钟离四听见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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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才像是彻底确认了他的身份,拖着步子过去,挨着他坐下。

方才的一场打斗让钟离四本就单薄身体更添了一层狼狈,钟离善夜本想抬手理一理钟离四杂乱的头发,指尖放上去了,又先去捏了捏钟离四的胳膊。

“怎么瘦了那么多?”钟离善夜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钟离四,仿佛是准备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人看个够,“阮玉山那小子,也没盯着你好好吃饭?”

提到阮玉山,钟离四木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

他不接话,只是精疲力竭地问钟离善夜:“你也不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能为什么。”

钟离四双眼中的蓝色比之从前已淡了许多,只是颜色目前暂时尚未完全消退。

摧毁蝣人千百年来的力量诅咒,归还月白的器灵,要完成这件事,需付出的代价从来不止一场与巫女的争斗那么简单。

他既然承接了这双蓝色的眼睛,那么势必要接受力量失去后生命消弭的结果。

“实在太累了就靠着你爹休息会儿。”钟离四听见旁边的人说。

他毫不犹豫地往钟离善夜肩上倒去。

身体有了倚靠,钟离四长长舒了口气,又喊:“钟离善夜。”

“啧。”钟离善夜不满,“没规矩。叫声爹听听!”

钟离四面无表情地哂他,从鼻息里发出一个不屑的轻哼:“临走前都不见我,还想让我叫爹。”

“你叫不叫?”

“不叫。”

“不叫就不叫。”

钟离善夜很是能屈能伸。

他用兜住钟离四下巴的一个姿势抬起胳膊,反手摸到钟离四的脸,偏头看了看,发现那么久过去钟离四的面色仍旧没有缓过气来,便拍拍钟离四的背:“累坏了吧?”

钟离四原本只是靠在他肩上舒气,骤然听见钟离善夜这么一问,目光蓦地凝滞着,抿紧了唇,忽扭头把眉心抵在钟离善夜的肩头。

钟离善夜眼中满是不忍。

他感受到钟离四的脊背发出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于是便换了个姿势,将胳膊绕到钟离四后方,一下一下抚摸着钟离四的背,给人轻轻顺气:“才十九岁,就要上天入地地忙来忙去,真是辛苦我们四宝儿了。”

“你好意思说。”钟离四闭上眼,淡淡地责怪道,“说好的陪我过生辰。”

他把头偏向钟离善夜后背的方向,侧着脸枕在钟离善夜的肩膀,平缓了呼吸后,又掀起眼皮,将目光放空,回忆起过去这些日子的事情,低声道:“西南那边传来消息,我在饕餮谷救的那些人,他们掠夺百姓的粮食,把中土的官差枭首示众,最后还打着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铲除异己。”

钟离善夜放在他后背顺气的手停了下来。

“其实你早就料到蝣人会走到这一步,对不对?”钟离四的眼底升起一股莫名的茫然,“我最开始救他们的时候,并不想这样。”

“芸芸众生,役七情六欲。当人有力量而无拘束时,便注定会走向掠夺的道路。”钟离善夜隔着冬衣触摸到钟离四形销骨立的后背,心中第一次生出两分后悔,“怪不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钟离四摇头:“倘或我不亲眼所见,只怕此生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未卜先知之言。”

“你是对的,钟离善夜。”他抬起头,垂下眼帘,两排睫羽遮住了眼底神色,“只有让蝣族不再是蝣族,既无被人利用的价值,也无仗势欺人的资本,同普天下千千万万的中土百姓一样,才能永保太平。”

周围安静极了,钟离四把话说完,肚子里像是有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

他终于在心底彻底为自己过去那十八年的执着与不甘画上一个了结的符号。

看着浩如烟海的盂兰古卷,他甚至有些贪图这里的这份宁静,不愿意睁眼面对那些未了的事情。

“我不想走了。”钟离四埋头沉思片刻,忽然一别脸道,不管不顾地说,“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胡闹。”钟离善夜把自己为他理好的头发抓到钟离四后背,“古卷哪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

钟离四面无波澜,厚起脸皮的样子倒是跟阮玉山如出一辙的理直气壮:“你都能待。”

“我是天神法眼。”钟离善夜不给他留情面,“身为神器,留在这儿等观音回来那是理所应当。你是修炼了还是受点化了,敢赖在这儿不走?”

钟离四破罐子破摔,身子一仰,瘫坐在他面前,对任何话都充耳不闻。

“肉身消弭是很痛的。”钟离善夜见他不高兴,又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主动挑话道,“蛇妖器灵的力量不会一瞬间从所有蝣人血脉中抽离,要等你这具蓝瞳之身在娑婆彻底殒命,整个蝣族才会脱离他们受困的命运。当初你在屋顶,偷听到我和阮玉山儿谈及你双眼之时,应该也猜到几分自己是双瞳之人吧?”

钟离四恹恹拨开他的手,还是眉目低垂冷着个脸:“你知道了。”

“目生双瞳,身怀两命。四宝儿,你注定千百年来是终结蝣族宿命的人。”钟离善夜又抓住他的手腕,这次钟离四没打开了,“待你神魂回了娑婆,肉身还要再遭受一次生死劫难。先粉身碎骨,才能脱胎换骨。新生之后,打算去哪儿?和阮玉山一起,留在红州?”

“不留红州。”钟离四又一个回身坐回来,弯着背佝着脖子,说这话时始终没有抬头让钟离善夜看清他的神色,“钟离善夜,我想回家。”

钟离善夜陷入了片晌的沉默。

他观察着钟离四的神态——即便对方不肯抬头,他也端详出了几分端倪。

钟离善夜几度抬手又放下胳膊,最后还是把钟离四拥进身前,让钟离四靠在他肩上休息。

“四宝儿。”他摸着钟离四瘦到清晰的脊骨骨节,“回家好啊。累了就回家,谁都不会来打扰你。阮玉山那小子跟我发过誓,惹你生了气,只要你不点头,他就永远不能踏入雾照山半步。若是想回家,就放心回吧!看看你亲手种下的春天的梨,夏天的小葱,秋天的月季,都开花结果没有。穿花洞府那么大,装得下你一辈子。”

钟离四听见这话眸光无声一晃:“他发过誓?”

“他发过。”钟离善夜的掌心轻柔地拍打在钟离四的胳膊上,像一只老去的狮子在舔舐小辈的伤口。

钟离四便不说话了,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钟离善夜感知到他的静默,遂也皱着眉头,几次开口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试探着问:“你跟他,快成亲了吧?”

钟离四的身体僵了僵。

钟离善夜便知道了答案。

他眉目间有一瞬的了然,正要开口叮嘱什么,又听钟离四回答道:“快了。”

钟离四顿了顿,抓着钟离善夜的衣带在手里把玩,语气稀松平常,漫不经心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他给我做的婚服……很好看。”

钟离善夜“唔”了一声,像是信了。

过了会儿,他见钟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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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后文,便舔舔唇,喉结滑动着,开始絮絮道:“我在娑婆行医四百年,别的没有,积蓄还是不少。洞府南边的三座院子,一座是这些年各地王公送来的奇珍异宝,一座里头是金银玉器,还有一座院子,里边是各国钱庄的飞票。这些院子都是地上地下两层,防火又防盗。里头的东西也不晓得算不算得上富可敌国,反正比起开门建府两百年的红州阮氏,那还是略高一筹的。几时你在山上待腻了,就出去,拿爹的钱买个岛,买个……比红州还大的岛,不高兴了就去岛上,叫阮玉山那臭小子一辈子也找不到。”

钟离四笑了笑。

钟离善夜柔和的拍打唤醒了他这些天来一直不曾席卷的浓浓困意,钟离四双目发涩,眼皮沉沉,抵在钟离善夜胸口,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隙,兴许又是大半天,钟离四在盂兰古卷中对时间流逝的判断没有任何分寸。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钟离善夜的气息远了,他因此心中惴惴,有几分慌神,想睁眼看看,但汹涌的睡意使他沉迷梦境睁不开双目。

渺茫间他听见钟离善夜袅然的遥远的声音:“四宝儿,你该回去了。”

钟离四的呼吸再次沉重急促起来。

他不想回去,他和钟离善夜叙旧的话还没说够,他还没告诉钟离善夜自己清理了门户杀死了阮铃,也还没说自己回去把那两株梅花拿给了阮招。

他只是抵挡不住疲倦暂时地休息一会儿,怎么就得回去了?

钟离四简直有些心急如焚。

他焦灼地想要睁开眼,企图抓住钟离善夜远去的一角衣摆,还想像在洞府时那样对着总是满足他一切要求的钟离善夜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中不断地往下坠落。

“我不想走。”

钟离四在睡梦中朝钟离善夜声音远去的方向追赶着。

“钟离善夜,再陪我说会儿话。”

他艰难地挣扎着,嘴唇不断张合,最后在辽阔无边的漆黑梦境中拼尽全力,从嗓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爹。”

钟离四睁开眼。

眼角有一滴水珠滑下。

头顶是熟悉的石宫屋顶,他听见门外那群小厮丫鬟在忙忙碌碌地走动:有人在开窗,有人在扫雪,有人在烧水,有人在换炭。

随后有人进门,在顷刻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扭头对院外道:“快去告诉云岫,阿四公子醒了!打发人发急信送去无方门,叫老爷回来!”

是林烟的声音。

钟离四木然地想。

他见不到爹了。

第115章 长命

阮玉山在将钟离四从河底扛回家之后,便决心从此钟离四不管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半步。

他甚至为钟离四自戕的行为感到几分愤怒,几乎在心里失望地认为钟离四违背了二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他放钟离四走的前提是默认这个人会好好活着,而不是悄无声息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也是从此时起,他毅然决然地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寒冬策马数十里,邀请无方门的掌门到距离红州百里之内最大的酒楼会面,并以有急事为由请对方带上门派的法宝——那个传说中能解救蝣族诅咒的楼兰铃鼓。

钟离善夜走了,留下一句不让他们寻找铃鼓的嘱托,却不告诉他们如何解决钟离四即将面临的弱冠之年的困境。阮玉山忍了足足半年,直到钟离四在目连村外跳河那一幕成为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利剑落下的契机。

他知道自己离被逼疯只剩一步了。

这个年关,他带着大把大把的飞票和足足一车黄金,拿到穷困潦倒的无方门掌门面前,用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准确的说是九分胁迫,一分诱哄,在半天不到的时间从对方手里夺取了那个所谓的镇派之宝。

当钟离四苏醒的消息被人连夜传书到他手里时,阮玉山已经丧失了该有的正常情绪。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欣喜,只是连续多日昼夜不眠,带着铃鼓从大雪中赶回红州。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石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常年全束的高高的发髻已然被朔风吹散,双目也在连日的疲惫中熬得通红。

钟离四正站在那副被挂起来的丹青前,仰头赏画,一言不发。

这副丹青原本应该安安静静放置在穿花洞府,当初他二人先后离开雾照山,谁都没有把它带走。

后来不知几时这副画又出现了阮玉山手上,被他好好地装裱起来,命人强硬地挂在这个四野萧索的石宫之中。

钟离四看见丹青上的墨迹在照射进屋的雪色映衬下熠熠发亮,画面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被阮玉山描摹得灵动无比,仿佛真的变成了浮光跃金的绸缎,而他眉心那抹朱红的梅花纹更是画得入木三分,寸寸和当初阮玉山为他作画时的痕迹如出一辙。

钟离四从画上看见去年他和阮玉山许定婚约的模样,听见那时杨树树枝被他从屋檐下踩断的声音,闻见那个冬天绣帘台的珊瑚树枝间堆砌的大雪的气味。

真是好墨。

钟离四心想,一年过去,半点不见陈旧与褪色。

如果钟离善夜不曾告诉他阮玉山发过誓的话。

呼啸在红州隆冬的风雪不亚于饕餮谷半分冷冽,从窗缝中钻进来的寒气像一束阴冷的毒蛇盘绕在钟离四的脖颈之间,他于丝丝入微的寒冷中长久地端详着这副赝品,隐约间懂得了阮玉山此举的用意。

这样一个人,好也热烈,坏也鲜活,永远也无法忍受钟离四双目下的静水深流。

他要他激荡,要他为他刻骨铭心,爱也好恨也罢,他要钟离四心中这把名为阮玉山的火永不熄灭地燃烧着,哪怕薪木是一种叫做憎恶的感情。

因此即便知道钟离四会勃然大怒,阮玉山也依旧大摇大摆地把这副丹青挂在了钟离四的房中,让钟离四夜夜看着它入眠。

钟离四忽然明白了阮玉山在害怕什么。

那些不择手段的挽留招惹之下,阮玉山其实从未惧怕过钟离四的恨意与杀意。

他怕的是钟离四的眉头再也不为他生出半点波澜,从心里将他彻底抹去。

即便是化作一根长刺,他也要扎在钟离四心脉最深的地方。

身后传来大门破开的声音,钟离四转头,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眼前便犹如一阵凌厉的疾风刮过。

阮玉山满身寒气,一手拿着铃鼓,一手掐住钟离四的脖子,将他抵到墙角。

钟离四被迫抬起下巴,在喷薄入室的雪花中看见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还有阮玉山在一路奔袭中结了霜的碎发。

“你就那么恨我?”

他听见阮玉山嗓音深处压抑的颤抖:“恨到就算是死,也要先离开我的身边?”

钟离四用那双逐渐消退的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阮玉山。

他从未见过阮玉山如此狼狈。

当年上饕餮谷时的意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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