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丧仪（2 / 2）

赫拉猛然起身。她袖中银蛇昂首吐信，映照出远方无数微光??那是分散在大陆各处的新坟茔，如同暗夜中倔强萌发的地脉节点。某种超越个体生死的认知正在凝聚，像雾中岛屿逐渐显露出轮廓。

“普罗米修斯错了。”她的声音如寒冰碎裂，“他以为文明是神赐的礼物，层层叠叠包裹着谜题等待拆解。可人类真正需要的从来不是现成的答案，而是试错的权利。被洪水冲垮三次后学会筑堤，中毒七次后记住曼陀罗的纹路，失去十位亲人后才懂得祭奠的意义??这些烙印进骨髓的教训，远比神授箴言更坚韧。”

德墨忒尔忽然展臂召唤。平原尽头升起千顷麦浪，月光下翻涌如液态白银。“明日此时，这片土地会饿殍遍野。”她平静地说，“三天前我已抽走地力，这是对普罗米修斯擅自引河水灌溉的反制。若人类还想活命，就必须在霜降前找到新的食物。”

“你疯了？！”赫斯提亚失声，“那些孩子会活活饿死！”

“那就看他们的母亲会不会撕开熊穴抢夺冬眠的幼崽，看他们的少年敢不敢攀上绝壁采摘鹰巢里的鸟蛋。”德墨忒尔凝视着麦田，眼神残酷而悲悯，“神不能永远当保姆。现在流血，好过百年后整个种族因依赖而灭绝。”

争吵持续到黎明。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宙斯的身影突兀出现在众神中央。他赤足踏过露水浸润的草地，发间缠绕着未融化的星屑，左手握雷，右手却拈着一朵野雏菊。

“都别争了。”他将花朵插进赫斯提亚颤抖的指间，“普罗米修斯确实越界了。但德墨忒尔也要住手??那片麦田留着。”

大地女神瞳孔骤缩：“陛下，这违背??”

“??违背什么？”宙斯笑着打断，“违背所谓‘正确’的成长方式？可谁又能定义正确？赫斯提亚用炉火温暖孤寡，阿德拉斯忒亚暗中接生难产的孕妇，连赫卡忒都在森林里留下发光的蘑菇指引迷途孩童。你们哪个真做到了彻底放手？”他环视诸神，目光澄澈如初生之湖，“爱的本质就是干涉。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尊重被爱者的主体性。”

他摊开手掌，雷光在掌心凝成微型风暴：“从今日起，任何神不得直接解决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但允许以‘自然现象’为载体间接影响??比如让某片橡树林突然多结果实，或使某个温泉持续冒泡十年。人类可以解读为神恩，也可以当作运气，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自己动手获取。”

“至于普罗米修斯……”宙斯望向东方，“让他继续教导，但增加一条铁律：每次传授知识后，必须制造一个同等难度的新困境。教会钻木取火，就派火蜥蜴烧毁其储存的干柴；传授编织渔网，便让河流改道三个月。”

赫拉忍不住问：“如果人类因此怨恨诸神呢？”

“那就对了。”宙斯眼中闪过电芒，“感恩使人依赖，怨恨却催生反抗。当第一个凡人举起石矛对抗干旱，当第一个女人为争夺水源咬破敌对部落首领的喉咙??那时他们才算真正活着。”他忽然单膝触地，将耳朵贴在泥土上。远处传来杂沓脚步声，十几个浑身涂满赭石的壮年男子正抬着巨大原木走向村落。他们反复跌倒，膝盖磨出血痕，却始终高唱着不成调的号子。

“听到了吗？”宙斯微笑着起身，“这是文明的心跳。”

七日后，普罗米修斯在焦躁中迎来新生代人类的首次集体抗议。三百名各部族代表围住他的居所??那是一座由发光水晶构成的悬浮神殿，此刻正被愤怒的投石砸出蛛网裂痕。“我们要自己决定播种时节！”农业首领挥舞着断裂的耒耜，“你定的节气根本不管用！”“还我孩子的病！”女巫长老捧着夭折婴儿的尸骨，“你说祈祷就能愈合伤口，可我的女儿还是死了！”

普罗米修斯呆立在破碎的彩虹光晕中。他耗费千年建立的神性权威，竟在七天内被饥饿与疾病撕得粉碎。当他踉跄着向奥林匹斯求援时，却见宙斯正与赫拉并肩坐在世界之巅的悬崖上垂钓。银线垂入云海，钓钩上没有饵料。

“人类不需要救世主。”宙斯甩竿，钓起一团跃动的雷云，“他们需要对手。”

同一时刻，阿德拉斯忒亚悄悄将最后一枚智慧火种植入人类意识。不是如何打造铜器，也不是观测星象的秘法，而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疑问：“为什么？”

当某个蜷缩在岩洞里的少年盯着燃烧的篝火，突然问出“火为什么会往上跑”时，第七代人类文明的第一块基石，终于落进了命运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