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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叶浔起身时左脚绊了右脚一下,靠程昭林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脚步。

医生摘下口罩,签完字,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人一眼,简单交代道:“病人之前的身体情况,你们也清楚,送来的时候伤着内脏,目前手术后情况暂时稳定。”

“不过,他的求生欲望很弱。”

“而且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后面的话化成蜂鸣声,叶浔听不清,只能徒劳地看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

求生欲望弱……

什么意思?

是江序舟这次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还是……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

怎么会……

叶浔晃晃脑袋,盯着医生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想追上去,可是迈不动步伐。

“邬翊,医生什么意思?”他转过头问道。

邬翊也听不太清,一句句话进入大脑,再一句句话流出。

只有程昭林算是比较清醒,简单翻译下医生的意思,回答了叶浔:“哥,江总原本身体就不好,再加上这次创伤……”

他顿了顿,看眼面前恍惚的两人,叹口气说:“医生让我们找点他喜欢的东西,拉住他。”

拉住江序舟,让他愿意留下来。

叶浔大脑慢了半拍,缓缓想起来。

江序舟最牵挂最喜欢的东西……

不就是自己吗?

“那……我现在能见他吗?”叶浔问。

“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现在不让探望。”

“哥,你要不然休息一会儿吧。”程昭林担忧道,“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确切说,不是很差,而是根本无法看。

叶浔两个命中重要的人一起进了ICU,全都在生死线徘徊。

他现在就是一个丢了魂的傀儡,摇摇晃晃,心无定所。

最后,邬翊劝他先去陪聂夏兰,自己和程昭林守江序舟,到点再相互换班。

死亡的两座大山死死压在三人头上,压得他们喘不上气。

*

叶浔在ICU门口见到聂夏兰,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内心的惶恐,也形容不出来等待时候的痛苦。

太难受了,难受得他想吐,想逃避。

聂夏兰心疼地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后背,等他哭够之后,两人去吃了早餐。

其实,这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两人都不吃下多少东西。

内心的悲痛过重,吃饭睡觉变成了一件麻烦事,但是,家属需要做这件麻烦事,因为他们不能倒下,亦或者是他们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去压下心头的恐惧和焦急。

聂夏兰和叶浔坐在热气腾腾的早餐店,简单吃了碗粥,分了一笼蒸饺。

叶浔想起来上一次来早餐店是和江序舟一起的。

回忆总会优化场景,放大人物的表情与动作。

他记得江序舟的眉眼弯弯,也记得那人看见鸡蛋时紧皱的眉头。

如此鲜活的人,怎么会变成病危通知书上简简单单的黑色印刷体?

他同样想到小时候叶温茂带自己来早餐店给聂夏兰带早饭。

以前他总觉得,这两人的背影是如此的高大,可以背负起所有责任,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有他们在,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然而,怎么现在却一起倒下了?

他揉了揉鼻梁,深吸口气:“妈,可以进去看爸吗?”

“可以。”聂夏兰说。

叶温茂的情况比江序舟轻,而且情况比较稳定,家属可以在规定时间内进去看望。

叶浔换好防护服,带好口罩,进了ICU。

“爸,我来看你了。”他站在病床边,声音透过口罩,压制部分哽咽,“我和妈都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好起来,转入普通病房。”

“我们都在等你。”

叶温茂处于昏迷状态,回应他的只有仪器声,以及制氧机嗡嗡声。

也好,比江序舟好,至少能看见,能触碰,能有醒来的希望。

心里多少都有个底。

他拉过凳子,坐了下来,手轻轻握住父亲冰冷的手掌。

太冰了。

叶浔闭了闭眼睛,阻挡住再次要流出来的眼泪,睁开时又假意扫了ICU一圈。

陡然,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前方,浅色的瞳孔猛然放大。

极危重病人的病房就在他的面前,只有一块玻璃之隔,里面设备齐全,二十四小时有专人负责。

叶浔看见江序舟了。

隔着玻璃看见淹没进仪器中的江序舟。

他走上前,没受伤的手轻轻搭在玻璃上。

一位家属探望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他不知道现在过去多久,还有多少时间能够看望两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想多看他们几眼。

多一眼就多一份安心。

江序舟的胸口起伏缓慢,洁白的被子下是数不清的管子,红色的血液流进旁边的仪器,又流回那具瘦弱的身体。

叶浔轻轻唤了江序舟一声,脚定在原地,移不动半步。

蓦然,尖锐刺耳的报警声响起,他被吓了一跳,随即迅速环顾四周。

不是叶温茂的仪器,也不是周围陌生人的仪器,而是在他面前的,隔着玻璃的仪器。

医护人员快速涌入,护士一把拽过玻璃前的帘子,有秩序地进行抢救。

叶浔看不见,可是他却依旧站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没有用。他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老天,江序舟的命更不是他说了算的。

然而,他仍然固执地选择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隔着厚重的玻璃和蓝色的帘子看江序舟。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江序舟一定能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在等他,看见自己在牵挂他。

他也许会愿意重新回到这副躯体之中,存着活下去的希望。

可惜,他最先等来的不是抢救成功,而是护士告诉他,探望时间结束。

“里面这位也是我的家人。”

这是四年后,叶浔第一次亲口说出这个词。

但是,江序舟听不见,也不会知道。

护士不再说话,只是极具人文关怀地将时间宽容到抢救结束。

十分钟后,仪器刺耳的报警声停止,重新恢复正常。

叶浔松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帘子重新被拉开,露出熟悉牵挂的人,又依依不舍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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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几眼,才坐回叶温茂身边,说了几句话,离开了ICU。

*

ICU外,邬翊和程昭林陪着聂夏兰聊天。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谈了叶温茂的病情,谈了江序舟的情况,最后兜兜转转聊到了叶浔。

叶浔的状态没有比那两位病人好到哪里去,更何况他自己本身也是个伤号。

高强度的心理压力,以及精神身体的损伤都好似一座沉重的大山,不断压弯他的腰背。

他们都看出来叶浔在强撑。

也知道他不敢倒下,他怕自己倒下了,就没有人做决定和签字。

然而,但凡是肉体凡胎都需要休息,不休息只会消耗尽生命力,最后倒下。

例如,江序舟。

三人沉默片刻,目光齐刷刷地转向ICU大门。

叶浔正快步从ICU出来,精神状态居然比进去前好了不少,他走到邬翊面前,言语激动:“我看见江序舟了。”

语调微扬,眼角留有湿润。

“嗯?”邬翊一愣,“他还好吗?”

叶浔垂眸不语。

对于当前来说,算好的。至少亲眼见到江序舟回来了,愿意留下来。

其实,他更加明白不是江序舟想要留下来,而是各种抢救手段,药物坚持以及他们这些守在外面的人,不放他走。

是他们用自私建成围墙,画地为牢困住了他,强行延长痛苦。

他也明白,这样拖不久,如果江序舟执意要走,那谁都留不住。

可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叶浔不想放手,像江序舟之前一样,不放手。

邬翊见面前的人神情有些恍惚,自然将那话当成叶浔的幻觉,果断判断出他需要去休息。

“算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吧。”邬翊拍拍他的肩膀,看了眼他打着石膏的手臂,良久后说,“别让江序舟担心了。”

前面的话叶浔全都自动省略,只听见最后一句。

他嘴角一抽,扯出个非常难看的笑容:“他……担心我的话,会回来继续管着我吗?”

如果江序舟回来,叶浔愿意把自己关进临海府一辈子,关在这人的身边。

只要江序舟愿意……

邬翊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站在旁边的程昭林同样回答不上来。

他们都能看出来叶浔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浅色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正岌岌可危。

聂夏兰站的远,没有听清这一番话,她叫了一声:“小浔。”

叶浔抬眼注视过去。

“回家休息吧。”

“可是……”

“留一个人在就行了……”聂夏兰眼睛很肿,流不尽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几次失声,说不完剩下的话。

她明白儿子牵挂爱人和父亲,她同样明白江序舟和叶温茂最放不下心的是叶浔。

她也放不下心。

叶浔于她而言,是家里的顶梁柱,亦是心里紧绷着的弦。

“……妈妈不能再承受家里另一个人出事了。”她嗓音颤抖,带点命令的口吻,“回家……休息。”

叶浔身形晃了晃,程昭林忙扶住他:“哥,咱们去车上睡一觉吧?”

“不光江总,叔叔需要你,阿姨也需要。”

“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邬翊递了包纸巾给聂夏兰,接过程昭林的话:“我和阿姨在这,你们先去休息,晚点再来换班。”

这次,叶浔不再有拒绝的理由。

*

医院外,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是一个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叶浔是跟着救护车来的,他的汽车被程昭林从交警部门的停车场开回来,停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

程昭林将座位放倒,连接成一张床。

叶浔靠在半开的车门旁,浑浑噩噩地看着程昭林布置,又任凭他拉着自己的躺下。

“哥,闭眼睛。”程昭林伸手拍拍叶浔的肩膀,然而没拍两下就被后者绕开了。

“你……自己睡自己的。”

叶浔语气僵硬。

他不是不让程昭林碰自己,而是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让他想起江序舟了。

那个总是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孩哄的人;那个视自己的命高于一切的人。

那个……爱自己胜过生命的人。

叶浔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脑子很乱,一会儿闪现出破旧的越野车,一会儿闪现出病危通知书,最后总会停留在江序舟身上。

那个鲜血直流的人身上。

耳根一样不得清净,爆炸声夹杂着那句轻如叹息的道歉。

叶浔想不出这两句“对不起”包含了什么,也想不出那人为什么要道歉两次。

第一次也许是因为江序舟私自绑架自己和给叶温茂转院的事情。

那第二次呢?

是因为倒在自己面前吗?

是害怕死亡给自己留下阴影而道歉吗?

还有那句“恨我吧。”

为什么?

不是已经解释完了吗?

江序舟,我为什么还要恨你呢?

叶浔想不出来。

心太痛了,痛得全身都止不住颤抖。

他身旁的程昭林因为高强度地守了一夜,早就困得不行,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坠入梦乡。

叶浔听着身旁人的浅鼾,尝试动了动受伤的手臂,一阵刺痛袭来。

小小的骨折都这么痛。

ICU里面的两人,岂不是更加疼。

他完全不敢想象那种疼痛。

叶浔撑起身体,从口袋里拿出江序舟送的新手机,紧握手中。

手机里除了那个软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微弱的光打在叶浔柔和的脸庞,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流入发隙。

他将旧手机里的资料倒入新手机里。

数据缓慢滑动,爱意一点点聚集。

最后,叶浔怀揣着新手机,又从抽屉里取出平安符,下了车。

炽热的光从地下停车库门口照射进来,潮湿阴凉的风悠悠吹过。

叶浔深深吸两口气,阖上眼睛,许久后,鼓起勇气踏上电梯,走进医生办公室。

早晨的话他没有听清,现在他要重新去听一遍,去录下来反复听。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他要陪在江序舟身边,寸步不移。

因为,他是江序舟指定过的家人,是签过协议,足以交付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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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

第62章

“病人情况比较复杂,车祸外力受伤使得赘生物脱落,导致轻微的脾栓塞,心脏……也不是特别好。”戴着老花镜的医生凑近看一眼电子病历,“目前我们只能用ECOM和抗感染来争取时间,看最后苏醒的情况,以及心脏功能改善后才能进行根治手术。”

“为什么不早点劝他做手术?说不定能少遭点罪。”

叶浔愣住:“什么手术?他不是已经做过心脏手术了吗?”

老医生质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电脑屏幕——

手术记录只有法洛四联症手术。

五个字,击垮叶浔之前所有的自我安慰,碾碎本就不多的希望。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骤然涌起,顶撞大脑,里面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有对那人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生气,然而,更多的更多是疑问。

医生的问题,叶浔也想问江序舟。

不缺钱,不缺时间,为什么不来做手术?

非要拖到病情加重到威胁生命的时候,才做手术。

不对,叶浔摇摇头,江序舟不是拖到这时候,而是碰巧发生了车祸,碰巧躺在医院昏迷,碰巧周围都是想让他活下去的人。

所以,他没有选择。

要是有选择的话,他肯定不会选择继续活下来。

那句“求生欲望弱”再次化成锋利的刀戳进体内。

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医生重新滑动鼠标,继续查看这长得不见底的病历。

叶浔移了一下凳子,不锈钢的凳腿摩擦地面发出“刺啦——”一声,他凑近屏幕。

面前密密麻麻的小字几乎布满整个电脑屏幕,渐渐聚集一起化成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得好像江序舟的眼睛。

那双黑得吓人,黑得漂亮……黑得安心的眼睛。

叶浔想再次与它对视。

就是不知道……江序舟是否愿意给这个机会。

他移开目光,低声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推了推下滑的眼镜,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不好说,具体要看72小时内脑损伤评估结果等数据再做出最后的判断。”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根据他前半生的经验来说,这种情况的病人苏醒窗口可能一到八周,但是更有可能的是长久昏迷或者死亡。

可是,在这个行业里,始终会有奇迹发生。

说不定是爱,也说不定是牵挂。

叶浔对着病历拍了照片,加入收藏,起身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他?”

他又想见江序舟了,这次思念更加强烈。

强烈到如果得到的条件是死亡,那么叶浔也会在见到江序舟后,毫不犹豫地从窗台一跃而下。

死而无憾。

但是,叶浔发现自己不光想见到江序舟,还想摸他的心跳,想听他的呼吸,想留在他的身边。

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医生看了眼面前的青年:“脱离生命危险就可以进去看了。”

叶浔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道了声谢,出门再去找了叶温茂的主治医生了解情况。

叶温茂的情况好了许多,病理分析会在一周后出来,预计术后六个小时可能会苏醒。

他揉了揉眼睛,走出办公室,正准备上楼去ICU门口守一会儿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警察。

昨天那场车祸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是客车司机疲劳驾驶所导致。

警察还说,那辆作为证物的黑色越野车经过鉴定无修复价值,有空可以来办理报废手续。

叶浔又匆匆去了一趟指定的地点,然而他却没有着急办理手续,而是到了停车场。

那辆汽车没有比它的主人好多少。

此时它正安静地趴在空地上苟延残喘,而它的主人正躺在病房里生死不明。

一车一人都不要命。

叶浔接过车钥匙,打开车门的一瞬间,眼睛立马注意到弹开的安全气囊上,依然留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

血干涸了,味道也散了不少。

可是,那一幕却成为了叶浔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坎,是心里的一根刺。

他合上门,深呼吸几次,才鼓起勇气再次打开车门。

“江序舟……”他喃喃道,手指轻轻抚摸过方向盘。

仿佛能够用这种方式,再次触碰到那个人的手。

可惜,时间不会回流,他也碰不到昨天那双紧握方向盘的手。

更加不能感受到江序舟的痛,和看见货车冲上来时候的着急。

叶浔简单收拾了汽车,发现属实没有什么收拾的必要。

汽车里面太干净了。

干净得好像江序舟早有打算一样。

他最后合上车尾箱的手抖了一下。

这里的阳光怎么如此炙热?

他办完手续,匆匆回了医院,在走到小花园的时候,莫名停了下来,坐在长椅。

阳光毫无遮拦地笼罩他的全身。

叶浔莫名想起以前自己特别喜欢拉着江序舟出门晒太阳。

江序舟的皮肤苍白,常年犹如薄薄的一层初雪,瞧得叶浔心慌。

但是江序舟并不喜欢这件事,他喜欢躲在阴凉处,看着爱人。

所以,叶浔记忆里的江序舟身影总是模糊,唯独那双眼睛极其的亮。

光撒进去,又溢出来。

他会靠在墙壁或树干上,抱着双臂,无奈浅笑:“……小浔,太晒了。”

“别晒太久,容易中暑。”

“进来坐一会儿。”

时隔多年未听见的话重新浮现出耳边,叶浔竟有些难以置信。

他原本以为这些早都被自己遗忘,丢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记忆的闸门就此打开,那些散落的点滴回忆犹如流水般哗哗流出。

再也不停歇。

叶浔握住怀里的平安符,指尖划过塑料角时,没有留下一丝疼痛。

他抬起手,借着阳光打量这枚平安符——透明尖锐的塑料角被摸得圆润,没有半点毛边,淡黄的外壳融入阳光。

居然……有点眼熟。

这不是他送江序舟的平安符吗?

叶浔瞬间坐起,快速且颤抖地打开外壳,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果然,这就是他送给江序舟的平安符。

这段时间江序舟不断受伤,他曾暗自吐槽过寺庙不灵,平安符无用,也曾怀疑过江序舟没有随身携带平安符。

他私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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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偏向于前者,因为那人向来都听他的话,珍视他给的东西。

万万没想到……

可是,江序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给他呢?

叶浔想不明白,他感觉按照那人的性格,不会将礼物转手送回,更不会将他的礼物送回。

他思绪似没有着落点的枯叶,被风吹得乱转,最后落在了——

江序舟将平安符给了自己,是不是等于为自己承担了相应的因果和伤害?

就是说,现在躺在ICU里生死不明的人应该是自己,之前后脑勺鲜血直流的人也是自己,眼睛失明看不见东西的同样是自己。

心脏猛然一痛,他弯下腰死死捂住胸口,本就又脏又皱的衬衣再次多了几道皱痕。

江序舟,你到底还为我做过什么?

可不可以起来,一个个告诉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叶浔会等很久。

但是,他心甘情愿。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欠江序舟太多太多,远远不是正德医院治疗费那么简单的事。

阳光化成针,透过薄薄的眼皮,用力刺进他的眼球,刺出几滴泪。

忽然,光暗了下来,有人站定在叶浔面前。

大脑的齿轮卡顿,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面前的人是江序舟。

因为他总是喜欢这样做。

用这样的方式去帮他遮挡阳光。

不止阳光,还有别的所有……

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如果那人不开口,他真的会这么以为下去。

然而,事与愿违。

“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晒太阳?”程昭林眯起眼睛,抬眼扫视两人头顶上并不茂盛的树荫,“不晒吗?”

“……补钙。”叶浔用手臂抵在眼眶,“这才几点,你回去睡觉吧。”

程昭林哪里睡得着,他被邬翊的电话吵醒本就是有点生气,结果手无意碰见旁边冰凉的座椅,起床气瞬间化成一身冷汗。

“邬翊哥前面给我打电话了。”

叶浔放下手臂,眼睛因压迫而产生一阵模糊:“说什么了?”

“……哥。”程昭林犹豫不决。

邬翊的消息好坏参半,程昭林不知道如何开口。

“说话。”叶浔等得着急,起身往住院大厅走。

“哥!”程昭林尚未组合好语句,眼前的人已经跑不见影。

*

重症监护室外铺满床垫、被单,家属满脸愁容盯着那扇可以决定生死的大门,每出来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大家都会齐刷刷行注目礼。

邬翊没有抬起过头,因为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收到消息了。

他的后脑抵在椅背,脸埋进左手臂弯,久久缓不过劲儿。膝盖上搭着的薄薄的纸重如千斤,压得难受。

“邬翊,发生什么了?”电梯门刚打开,叶浔几乎立刻扑了出来,“是我爸还是江序舟,是谁?”

他跑得太猛了,以至于腿软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手向前抓了一把,抓住那张白纸。

邬翊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哑着声音问道:“你和序舟的误会解开了吗?”

叶浔被问的一懵:“……什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邬翊说。

“解释了。”

“解释过就好。”邬翊眼睛发酸,他抬手揉了揉,“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前面护士出来递来一张病危通知书,并且告诉他,病人曾有短暂的清醒。

江序舟说了两个词——

“辛苦。”和“抱歉。”

这两个词都可以对应叶浔,也可以都对应邬翊。

随后,他睫毛抖了抖,轻叹声:“放弃吧。”

说完后,他的生命体征骤然下降,医生护士立刻进行心肺复苏。

尽管抢救过来了,但是江序舟再次陷入昏迷,苏醒希望渺茫。

“叶浔,江序舟很疼……”邬翊说。

话音未落,他就偏过头,咬牙强忍住情绪。

短短的三个多小时里,邬翊想了许多,从江序舟为什么拒绝做手术到江序舟最近做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件事。

这些都是那人在与世界告别,与朋友告别,与爱人告别。

他一直用简单的想法去换位思考江序舟的处境,并且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就是万能的,能克服世界上所有的困难。

名利权钱这四者,单取一项都能压死一群人。

然而这些,江序舟没有哪一项?

哪一项不能让江序舟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顿然明白了。

江序舟缺少了爱,缺少了足够让他活下去,坚持下去的爱。

谈惠的爱固然值得拿出手,但是这份爱又能支撑江序舟活多久?

换句话说,这份爱也许早已成为江序舟的负担。

日复一日地看着老人为自己的病揪心;为了自己的病戴着老花镜研究那一本本泛黄枯久的书;为了自己的病爬上高山,走遍市场去购买中药……

最终,这些都如同石沉大海,丝毫减轻不了病痛,甚至都阻拦不住病情的发展。

死亡,日复一日地伴随着他们。

邬翊第一次设身处地的从这个角度去思考江序舟的问题。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压得喘不上气,恍然间,仿佛能瞧见老人心疼又难过地摇摇头,继续打开那盏昏黄的台灯,研究药方。

而且老人的身体状况愈发下降,江序舟随时都可能失去这份珍贵炽热的爱。

再加上病情逐日加重,上了手术台都未必能够下来,厌烦情绪同样随之增加,抗拒心理加剧。

除去这份爱,江序舟还有其他长久独属于自己的爱吗?

答案是没有的。

朋友之间的爱会消失,会分散。

爱人之间的爱……江序舟没有。

兜兜转转一圈,邬翊发现江序舟空有一副破旧身躯能永远陪伴。

只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再只身一人离开。

邬翊见过江序舟吃的那一大把药,花花绿绿地铺满手掌心,也帮他开过药,药单长长一条都可以用来跳绳,他曾无数次想问这位朋友,吃这么多药真的不会吃饱吗?

可是,药物并不能阻拦病情恶化,就像心脏手术不能保证永远不会生类似的病一样。

随着后面病情加重,用药会越来越多,各种仪器苦苦支撑,方才抢救,江序舟的肋骨断了一根,两根骨裂。

医生告诉邬翊,如果情况依旧这样下去,后面有创抢救会越来越多,需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邬翊要支撑不住了,他深深吸口气,久久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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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身伤病地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他不忍心看见好友如此痛苦,况且,他真听进去江序舟的那一句“放弃吧。”

“……如果之后还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们……就放弃吧。”

“江序舟……他真的太疼了……”

第63章

“邬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叶浔抓紧邬翊的衣领,强迫他看向自己,“你作为他的朋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你自己觉得合适吗?”叶浔问。

“叶浔,正因为我作为江序舟的朋友,所以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邬翊丝毫不躲避叶浔快要吃人的眼睛。

那双江序舟最喜欢的浅色眼睛,此时真的非常像一块琥珀,江序舟也成为困在里面的昆虫。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生病吗?”邬翊语气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云核能如此一帆风顺吗?你真的以为那些资金是你自己得到的吗?真的是你的老师给你的吗?”

“叶浔,收起你的脾气。”他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但凡你当初多对江序舟好一点,当年多相信他一点,或许就不会有现在这档子事了。”

他用力推开叶浔紧握的手,抚平衣领,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我至今都觉得你当年不应该,真的不应该这么做,有什么话是不能摊开说的。”

叶浔拧紧眉头,垂在身旁的手紧紧握拳,心脏却是一抽一抽的。

“你不了解当年的事情,凭什么在这里做决定。”

“更何况,我才是江序舟的家人,放不放弃是我做的决定。”

“你算什么东西。”

他厉声质问完,转身就要走进ICU。

他此时此刻就要看见江序舟,就要看见那单薄的胸膛轻微起伏,就要看见监视仪器上的数据跳动。

“叶浔,你到底还要折磨他多久?”邬翊问,“治疗和手术都太痛苦了。”

“江序舟不想承受的话,你就放过他吧。”

“放各自一条生路……不好吗?”

“反正……你也不爱他了……何必呢?”

他的声音夹杂着止不住的颤抖,睫毛迟迟不敢落下,生怕眼泪会不受控地滚落而下。

叶浔头都没回。

“就算他不想承受了,我也要他亲口和我说。”

“与你无关。”

邬翊还想多说两句时,一只温热的手堵住他的嘴,身后的人呼吸急促,喷出来的呼吸都冒着热气。

“哥,你快进去看江总吧。”程昭林气都来不及喘匀,连忙解释道,“邬翊哥也是为江总着想。”

“立场不同,立场不同罢了。”他边摆摆手,示意叶浔快走,边手上用点劲,不然邬翊就快要拽掉他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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