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8道不同不相为谋（1 / 2）

张岱没想到裴耀卿竟然这么硬挺自己，甚至不惜跟宇文融这个荐主翻脸。

在他印象中，这些政治人物与人交际时往往都是温和含蓄，并不会太过直白露骨，除非是彼此间积怨颇深、又或者双方地位差距悬殊，才会不留情...

张侍御摊开的卷轴上，墨迹犹新，字字如刻，乃是其亲笔所录《漕运十策》全文。纸面泛黄，边缘微卷，显是反复翻阅所致。张岱俯身细看，只见其中条分缕析，从江淮漕渠疏浚、沿河仓廪布局，到转运节次调度、吏员考课之法，无不详备周密，且多有批注补遗，字里行间皆透出经年实务之深思。他心中一震，暗道：此非仅因袭旧策，实已融汇贯通，推陈出新。前世所见史册虽载裴耀卿治漕之功，然终未得见其原始谋议，今日亲睹手稿，方知其缜密远胜记载。

“此策初成于开元十七年冬，在宣州任上。”张侍御轻抚卷面，语声低沉，“彼时江南大水，漕道阻绝，京师米价腾跃，百姓惶惶。我昼夜筹度，三易其稿，终定此十策。然奏上之后，中书以‘事繁费广’为由，仅准试行两道。直至封禅礼毕，天子留意国计，始得全推行。”

张岱点头称是，心下却知，史载裴耀卿拜相后方得大展拳脚，而此前诸策皆在地方艰难施行，朝中阻力重重。如今亲闻其言，更觉改革之艰，非唯才智，尤需坚韧不拔之志。

正思忖间，张侍御忽转头问道：“八郎观此策，可有遗漏？或可增益之处？”

张岱略一沉吟，便道：“策中言分级转运，设河阴、太原、永丰三仓以节级递运，诚为妙举。然依晚生浅见，或可再增‘浮动仓’之制??即于漕船密集处设浮舟为临时储所，随水势进退，免陆运之劳，减损耗之数。且江南湿重，粮储易霉，若能以竹篾围舱，夹炭吸湿，辅以定时翻晾，或可延存期至半载以上。”

张侍御闻言目光骤亮，猛地起身，绕至张岱身后，凝视其背影良久，方叹道：“昔闻古人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方信矣！此‘浮动仓’之想，巧而不奢，切于实用，竟为我所未及。八郎年未及冠，而识见如此，真乃天授也！”

张岱忙谦辞道：“实乃偶有所思，尚未经验，恐蹈空谈之讥。”

“不然！”张侍御断然挥手，“凡天下大事，起于微末。刘晏后来之法，亦不过在此基础上增损而已。你此议若行，或可省转运之费三成以上！”说罢，竟亲自执笔，在卷轴空白处疾书数行，边写边念：“增浮舟储粮之法，择瓜洲、彭蠡、?桥三地试行……夹舱防潮，轮晾定例……妙哉！妙哉！”

堂外日影西斜，廊下树影斑驳。韦恒立于户部东厢檐下，遥望堂中二人促膝密语，神情愈显阴郁。适才有属吏来报，言张侍御已命人誊抄《漕运十策》副本，并附张岱所议“浮动仓”三条，拟明日呈送中书门下，请与宇文融共议施行。韦恒听得心头火起，冷笑道：“好一个张八郎，不过仗着武伊瑗引荐，便得侍御青眼相加？待我寻机奏他一本，看他是否还能这般得意！”

他转身欲去，忽见一人自外疾步入署，皂靴朱袍，气度沉稳，正是宇文融。韦恒连忙趋前施礼：“宇文公何来之速？”

宇文融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直投堂内，见张侍御与张岱并坐论事，眉飞色舞，不禁嘴角微扬：“果不出所料，裴公终遇知己矣。”

韦恒强笑道：“此子不过新进小吏，何足挂齿？倒是宇文公久掌度支，若能指点裴侍御一二，方是国家之幸。”

宇文融淡淡瞥他一眼，只道：“国家之幸，在于得人。用人之明，岂在高位？”言罢拂袖径入堂中。

堂内二人闻声抬头，张侍御喜出望外：“君山兄竟至！来得正好，我正欲遣人相邀。”

宇文融拱手还礼，目光落在案上卷轴，略一扫视，神色顿凝。少顷，缓缓道：“此即当年所献《漕运十策》原本乎？”

“然也。”张侍御郑重道，“今日得遇张八郎，其所言竟与我多年苦思若合符节。更有一策，名曰‘浮动仓’，可谓神来之笔。君山兄素精财计，试为评之。”

宇文融俯身细览，手指轻点纸上新增之注，默然良久，忽仰天长笑：“天佑大唐！天佑大唐啊！裴公多年孤忠，终得后继之人。此子之才，不在刘晏之下！”

张岱被他看得脊背微汗，正欲逊谢，宇文融却已转向他，肃容道：“敢问八郎，此‘浮动仓’之法，可曾实地勘验？”

“尚未。”张岱坦然道，“然据江淮舟人所言，民间已有类似做法，只是未成制度。若朝廷肯拨一舟试点，三月之内，必可见效。”

宇文融拍案而起：“好！我明日便奏请陛下，准你在扬州试行此法。所需舟船、人手、经费，皆由度支司调拨！”

张侍御大喜：“若此策成，则江南漕运之弊可去其半！”

三人言语激越，堂中气氛炽烈如火。张岱心中却悄然警醒：此事若成，固然是利国利民之举，然亦将彻底改变自己在朝中地位。从前不过御史台一小小监察，如今却已涉足户部核心政务，且与裴、宇文两大财政重臣结为同道。树大招风，必遭忌恨。韦恒之怨，尚不足惧；真正可忧者，乃是李林甫。